刘付勤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历史上的京族教育,具有浓厚的原始性,族群内部难以产生文化精英阶层。因此,京族人对自我的认同,往往要参考外来族群的认可。解放前,即便是京族内部人员,往往对自己的来源及历史也是知之不多。这是由于长期以来,京族往往以一种“他者”的形象出现在国家边缘地带。民族平等政策实施之前,京族人被邻族讥为“安南婆”“安南鬼”,甚至其方言、穿着、生活习性等也成为嘲讽的对象。此种“他者”的态度,对京族的族群认同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因此,不少京族人在对外交往中,有意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建国后,京族在法律上的地位短时内获得了空前的提高,其创作的歌曲《美好生活人追求》《美景显现全村庄》《京族三岛变化大》一定程度反映了认同心理的变化。在日常生活中,国家对京族在就业、扶贫等方面给予了特殊的照顾,且随着族群经济的发展和对汉、壮各族的交往加深,京族族群认同的表达逐渐趋于自然。值得一提的是,部分在政府部门任职的本族文化精英甚至致力于通过自身而不是国家来直接“书写本民族的历史”。还有,近年来京族人还通过书写家谱或者家族史来重塑族群的认同。尽管如此,京族的“他者”身份并未完全消失,和其他少数民族一样,数百年形成的文化基因能够保证族群身份的独立性,这对文化生态的多样性是一件好事。最近二十年,随着“西风东渐”、缺乏顶层设计的商业开发、大众媒体和旅游推广一定程度上改变或加速偏离了京族人族群认同的原生轨道,经济模式和生产分工于传统社会快速剥离,使年轻一代的族群认同又发生了新一轮的变化。
在民族学和社会学范畴中,“族群”是指基于生理特质和文化传袭而形成的“原生性”社会群体,是有意识、有认同的群体中的一种。徐杰舜认为,所谓的族群是对某些社会文化要素认同而自觉为我的一种社会实体。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试图通过其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来强化个体的自我定位与群属意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认同通常指个体如何确认自己在时间、空间上的存在。这是一个自我认识、自我肯定的过程,其所涉及的似乎不只是作为主体的自我对于自己的主观了解,同时也掺杂了他者对于自我的存在样态是否具有同样或者类似的认识。认同一定程度上表现为通过主体的同化来构建自身的人格。《当代西方心理学新词典》认为所谓的“认同”是指一个人成为或者变得像另外一个人的愿望、动机或者行为。如果某一人类群体对于他们的共同世系抱有一种主观的信念,那么这种群体就是一个族群(民族)。基于“原生论”的学者认为语言、宗教、种族、土地等“原生纽带”是族群认同形成的力量和根据。共同体成员与生俱来的原生性情感联系,是族群认同形成的重要因素。而建构论者认为族群认同和民族主义既不是原生的,也不是永恒存在的,它们伴随工业社会而来,并在相当程度上是现代政治文化的建构物。而在所有人类群体中,文化的影响毫无疑问是深远持久和随处可见的。共同的文化背景会对族群内部人员的世界观、价值观、善恶辨别、行为选择有潜移默化的导向作用,而共同的导向作用无疑强化了族群“自己人”的意识。这种“自己人”的意识是族群文化共享下的情感信念和理性认知下不断强化的,族群最终塑造成了共同的身份认同。对一般族群而言,族群的起源记忆(如初建、迁徙、杂居)在初期会对族群的人员产生凝聚力和向心力,对族群认可产生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而随着时间流逝和社会发展,这种仅靠同一祖先的“记忆”会慢慢变淡,最终成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来承担其族群认同的神圣使命。尽管可以采用各种理性制度,如政治、法律、规章、组织等来在短时间内强化族群认同,然而,如果当上述制度无法较好地体现族群在文化层面上的情感和价值诉求,此种制度容易引发抵制,任何理性制度的合法性都应该来源于文化建构。元朝建立政权后,实行四等人制,即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与文化层面生的情感和价值向左,既极大地挫伤了他族的族群认同心理,也无法实现真正意义的“民族融合”以至实现“国家认同”。一般认为,族群认同趋向于情感性而非理性,诚然,通过“短平快”的理性制度能够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族群秩序和族群认同,然而,由于文化本身具备的以下特性,导致其在族群认同中具有不可取代的特点:①文化的广泛性:文化能以其无形的存在形式广泛影响族群一切个体衣、食、住、行、用等生活的方方面面。②文化的精神性:族群的生活分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精神生活为族群个体生活的重要部分,体现在个体的信仰、风俗、归属感之上,它们既是族群认同的外在表现形式,也是加强族群认同的主要途径。③文化的独特性:“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地理、经济、宗教的差异性形成了文化的独特性,完全相同的文化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民族或组织中。而文化差异性的存在恰恰是族群认同存在的基础,如果族群个体没有意识到与外界他者文化的差异性,其族群认同也不会产生。④文化的遗传性:一方面,族群前期所创造的文化能被后代族群选择性地共享和继承而变得生生不息。另一方面,文化基因在遗传中发生非定向的变异,不断丰富了族群文化的内涵。文化的遗传性保证了某一历史阶段形成的观念不至于意外地遗失,也不需要为了实现族群认同而进行“重新学习”,大大降低了族群认同的成本。而教育在文化遗传方面起着主要作用。
根据《中外文化知识辞典》的解释:文化系统的表层是物质文化,人工物从外在形态上反映不同民族的文化差异,传递着整个文化的历史积淀水平和样式,是其他文化形式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从稳定性的角度进行对比,物质文化是最活跃、变化最快的要素;中层是制度和行为文化,体现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这是从家庭组织到社会组织、从社会分工结构到阶级结构乃至民族结构的总称。它处于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之间,既反映物质文化,又是精神文化的外在表现,同时给予两者强烈的影响,制度文化与行为文化有相当的稳定性与继承性;里层是精神文化,包括思想、艺术、哲学、宗教等意识形态。精神文化是文化变迁中最难改变的部分。
京族在500多年的历史上,在起源—迁徙—融合等过程产生丰富且极具特色的物质文化盛宴。包括:建筑、服饰、生产工具、交通、食品、乐器以及乡村、城市等物质状态及其体现的原理、材料及加工工艺,体现了京族世世代代的智慧。而物质文化一直处于变革的发展常态中。物质文化是京族族群认同外化的重要体现,渗透到族人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物质文化变革较为活跃,包容性更广,容易对外界的文化进行接纳,产生新的交融。例如,京族服饰文化正在汉化,因为有更便捷舒适的衣服可以取代它,这意味着在工作的常态当中,族群认同并非是“最急切”的事情;而在祭祖、庆典等特定的空间场景,京服瞬间又在族群认同中发挥起固有的物质文化功能。物质文化显著地体现在京族三岛的物质生产当中,由于京族三岛的地理环境,千百年来,“做海文化”成为当地显著的生产文化特征并产生了“踩高跷捕捞”“鱼箔”等物质文化形式,随着养殖技术的发展,其形式又为“远洋捕捞”“海水养殖”“海产加工”所取代,时代的发展为传统的“做海文化”赋予了更新的内涵,年轻一代在传统的做海和现代做海之间进行权衡选择,无疑是其族群认同态度的直接反映。
制度文化一般反映的是理性框架下的行为的规范,例如,族群经法律制度确认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理性因素的集合,是族群认同的强制性保障。对传统社会组织的承认并遵循其中的规章制度是族群认同的具体表现。传统社会组织的建立与京族人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建国以前,“翁村”和“翁古”为京族内部的自治管理机构,具有相当程度的决策权力,族人认同该机构的决策,且该决策仅对族群内部人员生效,而对境外其他民族无约束效力,具有典型的针对性和族群性。上述机构在京族内部的法制、规章、文化、生产上发挥过重要的作用,影响着族群的行为规范和族群认同。建国后,上述组织至少在形式上已经开始解体,80年代以后,“翁村”和“翁古”们主要负责哈亭和哈节相关事物,通过举办各种形式的民间仪式,以唤起京族人对于自己族群的认同。由此可见,制度文化的高级层级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可能退化为基本层面。
行为文化反映着族群的风俗习惯、礼仪举止、价值观念、道德伦理等因素,会对京族族群认同起着加强的作用。体现在京族传统语言、礼仪、节庆、婚嫁等方面的制度文化基本层面。语言作为一种实用的交际工具,在内部生产、情感交流及组织活动中具有不可替代性的作用,因此普遍认为族内语言是维系族群关系的重要纽带,使用同一种语言是民族认同的重要标志。一个个体是否对本民族的传统仪式感兴趣并乐意参与其中是对族群认同的最直接表现。哈节是京族最重要的节日,内容非常丰富,包括祭祖、乡饮、社交、娱乐等活动。在哈节的过程中融入了迎神、祭神、入席听哈等程序,老一辈试图通过对哈亭的重建,进一步加大哈节庆典的规模与影响,呈现传统仪式以此直接来重塑年轻一代族群认同感。
由京族人在长期的社会实践和意识活动中孕育并强化而成的宗教信仰、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思维方式等构成,是京族文化层次中的核心成分。对于京族人而言,较为明显地体现在其海洋文化(海神崇拜),这种精神文化尽管随着社会多元价值观的植入而有所更新和淡化,但作为精神文化仍然在族群认同中发挥着主要的作用。长期以来,京族以渔业为生,缺乏农田,因此对海洋十分依赖,且历史上由于渔业技术和航海技术相对落后,因此对海洋有着强烈的恐惧心理。在长期的生活生产中形成了对镇海大神、海公和海婆、龙皇天子、水口大王等神灵崇拜。
“基因”本是生物学概念,是生物个体遗传进化的基本单位。“文化基因”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牛津大学习性学家Richard Dawkins的著作《自私的基因》一书中,他认为文化基因是一个与生物遗传基因相对的单词,是文化传播或模仿单位。生物基因以DNA为载体,通过繁殖稳定地遗传上一代的生物性状。而文化意义上的基因多以地域和族群为单位,通过“模仿”较为稳定地传递某种文化特征。生物进化是极其缓慢的,依赖大自然因素下的非定向的基因突变;而文化进化相对速度较快,因为文化基因更容易受到社会的干扰。和生物基因一样,某些文化基因也具有脆弱性和不可再生性。速调较快引入“文化基因”的概念有助于从新的视域研究京族文化传播与继承的特点。如果说文化在京族族群认同机制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那么文化基因便是形成上述文化生态的根本因素。从文化基因的角度研究族群认同的文化机制,有助于从更本质的层面认识文化发展的内部动因和规律,并从中深刻认识京族族群认同的文化机制。
伴随着社会各界对文化基因的深入研究,许多学者认为文化基因是人类文化系统的遗传密码,主要通过物质载体得以表现,是游离于意识形态和物质形态文化之间的活跃因子,其核心内容是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且具有唯一性、总体优势性等特性。刘长林认为,文化基因是一种思维方式及心理结构,对民族文化和历史产生着重要影响。文化景观学者刘沛林按照文化基因的重要程度和稳固程度,将文化基因分为主体文化基因、附着文化基因和混合文化基因。
主体文化基因能够主导族群文化的属性,是文化的母体,能够识别地域文化以及维持文化的多样性,并能够衍生出其他的文化形式。例如,京族的“海神文化”“祖先崇拜文化”,具有强烈的地域识别功能,对京族其他文化能产生主导性影响;附着文化基因能够高度反映族群和地域文化特征,对主体基因起着加强的作用,入喃语、京服等;混合基因是不为某个地域所特有,但却记录了该地域在特定历史时期重要历史信息的文化基因,它是该地域文化基因库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当地的清明节、端午节。文化本身即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文化基因如生物物种一样会面临优胜劣汰的社会选择:异质文化入侵、文化物种竞争、文化融合都会导致文化基因的变异。变异有良性变异和恶性变异之分。例如,打造京族哈节IP是京族文化开发中重要的一环,结合现代的表现形式,注入现代审美元素,能够使哈节文化诞生新的魅力,然后籍由文化基因对该良好的文化进行复制。反过来,如果为了少数人的商业目的而无下限地对哈节进行改头换面的包装,使其庸俗化、色情化,必将丧失族群和地域文化的本真性,将对哈节文化的传承产生负面的效应。因此,可以从主体基因保育(建立文化生态保护区)、文化基因隔离(降低文化基因的变异速度)、文化基因变异(舍弃不合时宜的文化基因)、文化基因共生(多种文化形态共存)和文化基因植入六个方面的京族文化基因做出相应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