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学江河建筑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9)
我国建筑传统深远而悠久,因此建筑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二元关系显得尤为突出,自20世纪初以梁思成和王大闳等人为代表的第一批海归建筑师开始,此课题便在探索中前行。而英国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步入现代的国家,其现代性由传统性生发,并在各个典型历史时期形成了独具民族特征的建筑风格。其建筑传统性与现代性的转译过程犹如一个家谱:传统性作为内在基因,潜隐而稳定;现代性作为新血液,生机且活力。在不同背景下彼此相生互促,形成了一种健康均衡的状态。以其为例,解读建筑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互力机制,以利我国建筑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再思考。
英国建筑的现代性最初孕育于哥特复兴的探索当中。19世纪英国哥特建筑复兴并非简单的风格复古,而是承载着对古典建筑美学的反抗,和对现代理性精神、英国民族文化的尊重。在内涵上,更注重“真实性”的表达,而非浪漫感觉;在形式上,倾向于单薄、尖细的效果,而非繁复过度装饰;技术态度上,理性大胆地对待材料、结构、装饰,勇于展现技术本身,表达出对于“真实”与“理性”内涵的追求。以普金、拉斯金为代表的英国建筑师们率先扬起哥特复兴的理性与真实的大旗,以非凡的洞察力和前瞻力提出了基于功能的理性论和基于技术的真实论。
普金与拉斯金的理论体系明确地提出,淡化或摒弃以形式为先的构图原则,建立以功能为基础的建筑合理性和实用性。
图1 《对比》插图
普金在其代表著作《基督教尖拱建筑的真实性原理》中鲜明地提出建筑的两个基本原则:①一个建筑如果没有便捷的功能、结构和比例,就是不具备特征的建筑物;②建筑所有的细部必须尊重建筑结构,建筑的装饰应该丰富建筑的本质结构。因此,在普金设计的建筑中,不存在对称的规则性,而是直接从功能到平面,从平面到室内空间体量,再从室内空间体量直接到外部建筑形体,最后确定建筑的形体。
在对待装饰的态度上,普金同样推崇基于功能的理性精神,普金为哥特建筑结构和装饰构件制定了基于功能的构造法则。例如,他推崇教堂应该是使用坡屋顶的尖顶建筑,坡屋顶为60的等边三角形为最佳,因为这样不仅可以方便清除屋顶积雪,还不能破坏瓦片固定等等,如图 1 所示。
哥特复兴中以哥特建筑为典范,在推崇理性的基础上,提出“真实”地表现技术和装饰的做法。
普金在《对比》一书中从赞美哥特建筑开始,继而展开对希腊神庙的抨击,他认为:“希腊建筑本质是木结构的,它起源于木构建筑……然而,希腊人着手用石头建造的时候,他们却没有从这一材料中发现与木构不同的新的建造方式,这难道不是怪事一桩?”指出在希腊和古典砖石砌体上使用大块石料是一种错误的做法,因为这不仅削弱了结构的强度,而且还虚夸了建筑的尺度,表达了对于希腊建筑违反建筑真实性的不满。
此外,拉斯金也在书中明确提出,建筑师不应该对于结构系统的暴露视而不见;应当表现真实的材料;反对工业化(虚假)装饰,提倡有机、手工装饰的使用。
在此阶段,传统性与现代性产生了原初的交集,一方面,随着哥特复兴的广泛深入,“理性”与“真实”逐渐发展成英国建筑技术传统中的核心特征,成为其各个阶段中稳定的存在;另一方面,“理性”与“真实”正是19世纪英国建筑界中缓缓析出的现代性特征,并最终散播影响了世界范围内现代建筑的生成。
20世纪初现代主义建筑席卷各国,逐渐地形成了均质化、普适化的建筑风貌。以詹姆斯·斯特林(James Stirling)为代表的英国建筑师却大多保持着批判冷静的态度,试图从英国技术传统中提炼技术乡言,在现代话语中进行再现与重构,实现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再一次融合。
对英国建筑技术传统的“意”的提取,主要表现为对19世纪英国建筑技术美学中崇尚实用、理性精神的继承。英国建筑师詹姆斯·斯特林对于建筑的表达秉持冷静、理性的态度,他认为:“在英国,当我们向业主们展示方案的时候,一定不谈美学。介绍的内容一定要和建筑的功能、经济、逻辑等实用问题相关。”同时,斯特林至始至终都不标榜自己是所谓的某一主义,而是要“在设计上调动包括传统的、老的、新的,只要符合功能、造价和社会接受性等要求的一切可用手段。”
斯特林的这种重视实效的思想,是对19世纪英国建筑技术传统的呼应。其代表作品莱斯特大学工程馆(The Leicester University Engineering Building)便以实用理性为主旨,带有强烈的技术气息。建筑体量上最突出的部分:斜向天窗和塔楼都是基于实用功能需求而产生的;塔楼形成的原因,则是由于水动力研究室的试验需要一个大型蓄水箱;为了获得良好的视线,讲堂座椅逐渐升起产生了楔形的外轮廓,等等。该建筑斜向的复杂集合体量,完全来自于实际需求的考量,见图2所示。
图2 莱斯特大学工程馆
因此,工程馆“粗犷而成熟,刺眼而美丽”的美学特征,让人们依稀看到了英国技术传统乡言的“意”在现代话语体系内的再现。英国理论家佩夫斯纳认为它终于让英国建筑界“摆脱了20年代自负的现代主义”,对历史的崭新而更有挑战性的借用。
斯特林等英国建筑师对于英国建筑技术乡言的传承,不仅在于“意的再现”,也在于对其“形”的揣摩,并利用现代的手法和语汇对其进行重构。
在英国哥特建筑中八角形的双塔是一个标志性的技术语言,给人强烈的棱角感觉,与哥特建筑中的瘦削的垂直线条浑然一体。在18世纪末,这一形象广泛应用于教堂、学校、府邸等建筑中。
图3 八角形水晶体的技术形象
斯特林尝试对这一传统技术形象进行现代式重构。斯特林将哥特建筑中的八角形构型和工业化建筑中的钢与玻璃的技术组合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类似八角形水晶体的技术形象,令建筑带有典型的19世纪英国传统建筑风韵,被称为“维多利亚精神的现代化”,见图3所示。
斯特林借助于英国技术传统与直角决裂,在现代主义统治下的建筑界是一场不小的革命。他呼唤英国建筑传统的回归,将19世纪英国建筑技术传统的语言带入现代建筑创作中,使其作品既体现了普金要求建筑内部组织的“理性”,又有拉斯金赞成的功能清晰表达的“真实”,适应当前时代和文化的需求。因此,斯特林在恰当的历史时期,成功地唤回了英国的建筑技术传统,实现了国际现代性与英国传统性的良好衔接。
经由斯特林等人的奠基,20世纪70年代带有鲜明的英国建筑技术传统特征的“High-Tech”风尚,风云乍起。在冲击了日渐衰落、枯燥乏味的现代主义建筑的同时,迎合了高科技时代审美品位,对国际建筑界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和影响。
而“High-Tech”建筑风尚,恰恰是对英国建筑技术传统的回归。以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gers)、诺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等人为代表的英国建筑师们贡献了自己的才智,在提炼传统技术精神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实现了技术从原生态到艺术态的转化,促成基于技术审美的英国建筑再度复兴与繁荣。
图4 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
首个在建筑界引起轰动的尝试当属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Centre Pompidou),通过夸张、暴露等多个方式来“表现”技术,让技术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出场,令世界瞠目。
巨大的结构体系、出挑深远的桁架、袒露不假装饰的杆件和节点,公共自动扶梯和结构杆件共同形成的强烈斜向线条;色彩斑斓、井然有序、大胆裸露的设备管线,共同构成了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的形象标识,见图4所示。其夸张、近乎于自我炫耀的姿态,成为该建筑主导的美学述求,具备不可忽略的视觉冲击力。
图5 威利斯·费伯和仲马公司
然而看似离经叛道的技术手法,实则却是对英国建筑技术传统的回应与提炼。在哥特建筑复兴时期,普金便主张大胆理性地暴露结构,将理性真实、严谨有序的技术体系纳入到审美范畴中来。这种对技术成果、秩序、力量的欣赏已成为英国建筑技术传统中稳定的存在。因此,罗杰斯对于建筑结构的展示、设备管线的暴露和技术细部的欣赏,实则都来自于英国建筑技术传统,并通过当代艺术手法对其表现,实现艺术升华。
而另一位“High-Tech”的代表建筑师诺曼·福斯特则更专注于充分发掘技术潜力、研发技术新成果,将其极端真实、客观地展现出来。其作品威利斯·费伯和仲马公司(Willis Faber & Dumas)和香港汇丰银行(Hongkong and Shanghai Bank Headquarters)均是此方面的代表作品。(图5)承接了普金、拉斯金等人实用、理性的美学思想,遥远地呼应了英国建筑技术传统的精神内涵,并将这一精神注入到现代技术成果当中,使其在新时期焕发生机。
英国建筑在二百余年的现代进程中,以谱系的方式承续发展,成为少数在现代建筑框架内保有传统特征的国家之一。其主要原因在于:
其一,实用理性精神内核的传承与坚守。英国建筑经历了多个时代的更迭变幻,却依然保持着自我鲜明特征,其根源在于理性精神的伏线贯穿。理性精神作为强劲却又无形的力量统摄着英国现代建筑的发展,也正是它的存在,使英国建筑在各种历史因素的冲击下,依然保有勃勃生机,并以谱系的方式发展和演化。
其二,传统性与现代性作为双轮驱动。英国建筑的谱系演变过程,始终伴随着传统性和现代性的动态转译,二者共同作为英国现代建筑的动态驱动力量,且当二者处于均衡状态时,该谱系达到两次历史发展高潮。
在英国建筑界,传统性最初在19世纪孕育了现代性生成,实现第一次转译。20世纪初,西方建筑的现代性进入极端化阶段,英国建筑也在这一势头下,处于蛰伏状态。20世纪中后期,英国建筑界觉醒,在民族复兴、现代性转向的大趋势下,技术乡言在现代语境内实现了又一次成功的转译,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交织发展,促进了英国建筑高潮的再次到来,见图6所示。
图6 英国建筑传统性与现代性关系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