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四时以叹逝

2021-01-28 10:40江飞
广州文艺 2021年1期
关键词:海子

江飞

春:召唤

那一天,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然而,我们没有看到雨,只有清爽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在去往怀宁的路上,在查湾春天的上空。这对于专程拜访海子父母的我们来说,仿佛是一种幸福的存在和召唤。

其实,这种召唤很早以前就已存在,在1998年一个刚刚成年的诗歌爱好者的心中潜滋暗长,直到现在才变为现实,而这中间又是怎样漫长的酝酿?去往怀宁的路很平坦,我不知道十六年前的道路是何模样,16年前的海子是否也是沿着这一条路进入安庆市的。南方的安庆小城终究留不住海子的身影,北方才可能是他最后的归宿,然而这里至少可以留下他的诗歌,算是对安庆的一种留念:“五岁的黎明/五岁的马/你面朝江水/坐下。四处漂泊/向不谙世事的少女/向安庆城中心神不定的姨妹/打听你。谈论你/可能是妹妹/也可能是姐姐/可能是姻缘/也可能是友情”。(海子《给安庆》)从安庆出发,抵达高河查湾,只需60分钟。

很远便可看见一位老人,靠背阴的一侧墙壁站立着,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仿佛一直在等待谁的到来。当然不是我们,又好像我们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便是海子的父亲查振全,一个曾经的裁缝,四个男孩的父亲。也许是见过的人多了,他很自然地把我们引向他的家,海子的家。一进门,我们便和一架满满的书橱和海子的遗像正对。书橱里的书都是海子的,我知道他的嗜好其实和普通的青年知识分子没什么区别,那就是省吃俭用买书。书很多,我发现大多都是西方的作家作品,和现在喜欢西方现代派的大学生的阅读趣味没什么两样。书刚刚晒过,整齐地靠在一起,这是海子父亲经常要做的事之一。隔着书橱的玻璃,我与海子的书和遗像靠得很近。

在与两位老人的谈话中,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海子,避开诗歌,因为我知道,在他们心底,海子是无关紧要的。海子是作为一个天才而早逝的诗人存在的,而查海生才是他们最疼爱的那个大儿子。然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却又是如此的不言而喻,躲避不开,以至于我自始至终不敢注视他们日益浑浊的双眼。

1989年初,海子也回到了这里。那一趟故乡之行给他带来的不是冬天的寒冷,而是一种巨大的荒凉之感。海子一生都将对村庄的依恋紧紧地背负在身上,他行走的艰难与苦痛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最终死在远离家乡也远离村庄的北方,然而难以阻挡是他想要回家的渴望,正如他诗中所说的那样,“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我要在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海子《诗人叶赛宁》)注定他没有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他将最后的心愿和对尘世幸福的向往统统给了山水、陌生人之后,就带着种种未尽的遗憾离尘而去。而现在,我们只能在南方他的家乡看到埋葬着他骨灰的小小坟冢,春暖花开,默默无语。

两位老人留我们吃饭,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低矮的厨房里,海子的妈妈为我们准备起简单的家常饭菜。我就坐在灶间的石凳上,很熟练地往灶门里塞柴火,火焰忽明忽暗,很温暖。操妈妈一边炒菜,一边和我说起海生曾经的喜好,比如海生非常喜欢钓鱼,常常忘了归家,她只好到塘边去寻他。她在回忆这些的时候,那一脸幸福的神情,仿佛正走在寻海生回家的路上。“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海子《给母亲》)然而,她日思夜想的儿子不会再回来了,之后,来看望他们的只有那些她所陌生的各种各样的访客,仿佛永远也化不掉的屋顶的积雪。

就在我们即将离去的时候,查伯伯突然拿出一个旧式的笔记本来,那上面早已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名人或像我一样的诗歌爱好者的签字留念,我明白他的意思,然而惴惴不敢下笔,最终还是写下了如下的话:

春天,只剩下两个动词:掩埋和生长。

春天,只有一个愿望: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夏:新生

回忆夏天是痛苦的,然而情不自禁。正如一场蓄谋已久的雨,到来总不可避免。

进入八月,汗水与雨水一同到来。就在昨天,一场预料之外的暴雨,降临村庄。而在看见大雨倾盆之前,整个村庄都被一种神秘的光照亮,村莊中栖息的我亦被照亮。那是潮湿而温暖的亮光,白得耀眼,亮得透彻。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八月之光吧。

最初,我试图站在天底下,甚至是空旷无人的野地里去迎接它。像田鼠一样,融入野地,把自己交给自然,正如那些裸露的岩石,或雷雨前流浪飞翔的蜻蜓,是多么自在而本真的心愿!当然,这也必然成为一次危险的尝试,在我看来,又何尝不是一次难得的生命体验?可是现在,我只能规规矩矩地安坐在屋檐下,陪母亲聊天,听雨滴敲击瓦片,看脚下溅起的朵朵水花。我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回忆八月之前或之中发生在身边的种种琐事,还有关乎生死的种种意外。

水泵放在池塘里,它将水抽到高处,然后流经渠道,流向四通八达的各家的田地,流进稻穗干涸的骨髓里。你肯定知道这一点,但你不知道的是水中的电线因为老化而正在漏电。没有人能看见电流在水里行走的轨迹。你像往常一样踏入水中,想洗去身上的污泥,然而因此却踏上了不归之路。你乘水而去,不声不响,仿佛每年被洪水卷走的许多生命一样,把记忆留给你的妻子,把悲痛留给你幼小的儿子以及亲人。

雷雨之前,你一般是不会离开家门的。然而那天,你突然想起地里抽水的电闸还没有关上,于是你出去了。那也正是电闪雷鸣的时候,你攀上梯子去拉电闸。你的动作很慢,而闪电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你无法预知的一个闪电闪过,你被击中,挂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依然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就像多少年后我在城市里看见的挂在高压线上的风筝一样。等大家把你小心地放下来的时候,你腰间的钥匙已是漆黑一团。它们成为你最后的陪葬。

怀念自始至终是忧伤的种子在生长,想到不辞而别的他们,雨便显得珍贵起来。一滴,一滴,落下,融化在水里,再找不到当初那完美的一滴。一个人和一滴雨有什么不同?慢慢酝酿,又转瞬即逝。于是,珍惜。

在雨的间歇,风变得清凉,裹挟着缥缈的雨气和草香。地面被净化,丧失温度,变得更加体贴顺服,走在上面,宛若身处草丛之中。空气被雨水层层过滤,纯洁得好像刚刚获得新生。远处起伏的山,显得从未有过的清晰,仿佛近在眼前,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是那样真实。我发现那些我常忽略的人,也好像一瞬间在雨后出现,在我必经的路上,一个一个地走过,随意,又似是故意。这个时候是应该去池塘边看看荷花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它们最懂得享受,亭亭玉立,碧绿,饱满,只为这从天而降的洗礼。天边还在悄悄集聚黑云,虽然离我还很遥远,然而我相信,它很快就会到来,就像刚才,说来就来了,多少人惊慌失措,多少人成为湿漉漉的奔跑者。此时此刻,我在明处,它在暗处,我仿佛在做一段路程最后冲刺前的准备,而它在酝酿更大的阴谋,或者暴动。

“在老家八月底有几天也是这样的,空气稀薄而热烈,仿佛空气中有一种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这是我所喜欢的美国作家福克纳所体味到的八月之光的真谛,而此刻在遥远的南方的我,特意选择这个酷热非常的八月开始读福克纳的《八月之光》。面对八月里最强劲的一场雨,面对这场雨之前震人心魄的电闪雷鸣,我仿佛触摸到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动,空气中也好似真的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我氤氲其中。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在中秋的时候,它会让丹桂飘香变为现实。然而前天,我在绿叶和绿叶之间,只发现八只蝉的蜕壳。放在手里,它们仿佛还会发出夏天的叫声来。我禁不住猜测:它们是否也是在昨天的八月之光中,集体金蝉脱壳,寻找新生去了?

一夜之后,雨无疾而终。

秋:离散

雨来的时候是在夜里,那时分的银杏叶估计还在做着黄灿灿的梦吧。风夹着雨吹来,原本亮黄亮黄的银杏叶转眼变成了灰黄,憔悴损的样子,摇摇晃晃地就落了下来,仿佛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懵懵懂懂地从青春回忆中醒来,留恋并怅惘着。无论如何,北京的秋天算是结束了,很短,短得就像一枚树叶的茎脉,一把雨伞的把柄。

雨伞早已不知去向,似乎它从未出现过。没有雨,伞就是多余的,甚至在人群中,我觉得眼神都是多余的。每个人都在匆匆地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双脚拖着身体,身体驮着漂浮的心,心驮着无休无止的欲念的重负。偶尔会遇到有两个初恋模样的同学站在银杏树下,悄悄地咬着耳朵,或者热烈地拥吻,又偶尔会碰见两个曾经情投意合的男女分道扬镳,甩手而去:一切就好像事先排演的话剧,或水到渠成,或不欢而散,主题有时与爱情有关,有时却又与爱情无关。

世俗的爱情总在尘烟里被时光打磨,已然成为淡定的顽石,比坚硬的生活还要坚硬,比不得小说里的浪漫或残酷,也比不得戏曲里的曲折或动人,比如《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明知虚假,却还是信以为真,正如我在听白先勇讲座时所猜想的,那些坐九个小时听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美国友人们,他们多半听不懂“赏心乐事谁家院”,感兴趣的也未必是“人鬼情未了”式的爱情,而是刻意营造爱情氛围的中国手绣服饰、拟古乐曲、高科技声光音响以及程式化的唱腔、舞蹈吧。其实,这样想是颇为无趣的,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担心:这样的昆曲已非我所想象的真正的雅乐,这样的爱情也似乎成了后现代娱乐或商业的作料。远远地眺望一眼白先生,曾经的作家、教师,现在的昆曲文化传播者,刹那间,感觉这中间仿佛隔着从台北到北京的距离。

这距离算不得远,千百年前的爱情都可以重新来过,更何况那些似乎一直不曾远离的游子呢?对于那些在小西天、铁狮子坟周围盘旋了千百年的乌鸦们来说,它们也算不得远道而来的客人,更像是比我资历更老的土生土长的土著居民,一到这样的时节,就三五成群地相约着来了。“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大雁在这里是未曾见过的,恐怕以后也不会见到,常来常往的只有这些乌鸦,依然是去年甚至很久远的样子,黑黑的,哇哇地叫着,越过我头顶的夜空,让我禁不住体味到生死离别似的寒意。或许它们早已忘记了它们的生命本性,到这里只是为了履行祖先的旧制,或是温习一下故地重游的心绪,然而于我却总是异样的情境。我注视着它们飞翔的姿态,并不比那些美丽的鸟儿们逊色,然而却终究难讨得人们的欢喜,如此一想,倒真的委屈了它们。好在它们活在天上,天空就是它们肆意的旷野,远离人群的气息,也不必和人或其他动物争什么权利,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一年又一年,这种执着像是寓言的暗示,简单却令人敬重。

让我敬重的自然还有很多,比如那些收拾落叶的人们。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当然他们也不会关心我是谁,我们彼此只是一棵树与另一棵树,或者一片树叶与另一片树叶。在小小的校园,在偌大的北京,都是如此。地面依然潮湿,却没有了枯黄的落叶,零星飘落的几片,像是不合时宜的玩笑,引不起一点关注。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似乎摘过一片完美的扇形的银杏树叶,随手夹进一本书里,可是现在我却记不清是书架上的哪一本了。如果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翻开那本书,再次面对那片树叶,会想起怎样的情景,又会泛起怎样的波澜呢?而它是否也会带着欣喜抑或悲伤呢?当然,也有可能我们永远不会再见,就好像我从没有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在那棵金黄色的银杏树下,踮起脚,小心地把它握在手里。

一切都可能只是耀眼的幻觉,只不过很多时候,幻觉比真实更让人记忆深刻。

冬:蛰伏

“大雪”的节气总是比真的大雪来得要早,正如冬天早就顺理成章地降临,而“冬至”却迟迟未至。现在,风成为雪降临之前的先锋,变得像薄薄的刻刀,雕刻着我们的皮肤和渐渐臃肿的衣裳,而它的同谋者或许就是那些在早晨突然迷漫天地的雾霭,将所有事物团团包裹,“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让你无端地就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寒意。身处其间,那随意流动的烟雾似乎更能刺激我们的想象,而想象的核心只有一个词:蛰伏。

四季之中,唯有现在最适合蛰伏,事物蛰伏在一天冷似一天的风雾里,老人蛰伏在自己的家里,而我们的身体蛰伏在厚厚的毛衣棉裤、高领衫羊毛裤里,像一条慵懒的蛇,把一年中经历的人情世故都当作温暖自己的养料,把一切的悲喜忧伤都消释在最后的梦境里,在虚静中安顿自己的身心,在朦胧恍惚中等待下一个季节的复苏。这其实只是种美好的奢望或自我安慰,却让我禁不住无限向往。

蛰伏得最深最彻底的莫过于回归大地,从起点回到终点。在这即将逝去的一年里,有多少我们的亲人朋友离开尘世,离开家门,蛰伏于山川草木之间,而可能许多都是不期而至的死亡,让我们措手不及,感伤不已。比如,不久前的一场冬天里的葬礼,像一幕悲喜交织的别离,一次民间仪式的呈现,而注定我们要承受内外相加的双重疼痛。山冈的静寂,似乎比季节更为漫长,当我们在比人还高的巴茅草间行走,甚至怀疑自己也会被它们无形地埋没。总有不论春秋的动物,比如乡间的野狗,潜伏在其间,它们比我们更能体味大地的冷暖吧。

死者已逝的悲哀,在岁末似乎加速了时间的流动,而生者还生的命运,应该更值得每一个人暗自把握。我骑着车在冷风里急行,道路两旁的草地,绿色早已被枯黄完全覆盖,湖边的依依杨柳,也是一副“昔我往矣”的模样,褪尽了修长的叶,只剩下干枯的枝条,或许也正默默等待霏霏雨雪的到来吧。我突然意识到生命的坚韧与否,其实与季节的更替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我们的身体甚至内心,需要在季节的熔炉里反复经受春夏秋冬的锻炼,捶击,淬火,十年,二十年,以至终生。每一个季节赐予我们身体所需要的元素,然而因为不均、缺失或过度,有的身体看似刚硬,却格外易折,而有的身体貌似柔弱,却百折不挠。

当我极度悲观、虚弱的时候,我总会想到“王一生”(阿城小说《棋王》中的主人公)。在“文革”十年的浩劫中,像他那样的小人物不过是狂风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沙粒,要在不能自主的命运中获得意义和价值,唯一的力量只能来自内心,寻求自身精神的平衡和充实。他对“吃”高度重视,暗示了对生命价值的尊重;他痴迷于棋道,又显示了对精神理想的追求。“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他以生命的本能领悟了这些道理,把棋道和人格融为一体,在无为的日常生活中,静静地积蓄内在的力量,一旦需要他有所作为时,内力鹊起,便迸发出强大的生命能量。后来果然在同九个高手的“车轮大战”中,他把全部潜能都发挥出来,取得大胜。认真想来,其实他的生命姿态就是两个字:蛰伏。他蛰伏在时代的夹缝中,而无限的“道”却蛰伏在他的心胸里。

当春天的阳光再次照耀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想起衣橱里那压在最底层的某件衣服,拿出来穿在身上,还是曾经那样的暖和,那些早已过去了时光的气息,似乎还像樟脑的香一般,萦绕在我们的身体周围,而它为此却蛰伏了差不多一年。正如我们内心的那些远大的愿望或想法,蛰伏在那里,不是消散,而是积蕴,不是沉睡,而是等待!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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