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娜姬
半夜,妈悄无声息地进门,海子侧着耳朵听到爸不住地咳嗽,像是把肺都要咳出来。
“眼睛怎么熬成这样?看你一脸黑油子。”爸关心地问妈。
“灯油熏的,没事,洗洗就干净了,今天又挣了一块钱。”妈和爸都压低声音说话,怕惊醒海子。海子天不亮就得起来上学,从这儿到学校要走20里山路。
现在村里的女人白天忙地里家里的活,晚上聚到东头妇女主任家做绣活,村里没通电,还在点煤油灯,用一个灯省钱得很。
海子妈每天晚上也去做活。可能是晚上做活费眼睛,妈脸上皱纹多了好几道,里面还黑黑的洗不净。海子看着妈又红又肿的眼睛说:“妈,你歇几天吧,看你都熬成啥样啦。”
“海子,妈不累。”妈说。
爸在海子很小的时候去南方打工,摔伤了腿,老板给张车票就把海子爸给撵回来了,后来爸又病了,地里的活和家务事都是海子妈一个人忙活。妈摸海子的时候他总是躲,嫌她的手又粗又有茧子,弄得人生疼,海子妈就叹口气说:“能把你供出去,将来你不用像爸和妈这样在土里刨食,这手就是硬成石头块块也美着哩。”
海子的功课一直很好,村里人都说海子将来绝对能考上北京的大学。海子倒还没想到北京那么远,现在的他正盯着脚上露脚趾的球鞋犯难。
就在昨天,老师说这次校运动会选海子做旗手。海子的球鞋已经破得像筛子網,想着运动会穿着一双破球鞋心里就别扭,他的手掏向兜里的钱,昨天妈揉着红肿的眼睛说这钱是给他买书的,海子犹豫了很久,攥得满手心汗。
海子还是买了双新球鞋,雪白雪白的,捧在手里,崎岖的山路走起来都是脚底生风。兴冲冲到了家,爸一眼看到海子抱着的鞋,问:“哪来的鞋?”
“我买的。”海子转身把鞋放下。
“你买的?你哪来的钱?”
“我妈赶集把绣活卖了给我的呀。”话音刚落,爸的巴掌就打了上来。
“不争气的东西,你妈吃了多大苦你知道吗?”爸一生气就不住地咳嗽,像鼓气的青蛙,看着瘆人。
海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挨过一个指头,今天不就是拿妈卖绣活的钱买了双鞋,至于这样吗?海子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呜呜哭了,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黑的时候海子被爸给叫醒了,爸看着他哭肿的脸叹了口气,对海子说:“爸知道你委屈,可你知道你妈那钱是咋挣的吗?走,我带你去看看。”
海子跟着爸走到村东口妇女主任家,就着昏黄冒烟的煤油灯,他们看到一屋子女人都在做绣活。
这是海子第一次来看妈是咋干活的,可他从窗子看了半天都没找到妈的身影,他疑惑地看着爸,爸轻声说:“你妈就在里面,你慢慢找。”
海子把屋子看了一遍,那些低头绣花的女人中就是找不到妈,他想奇怪了,妈不在绣花在干啥呢?
“掌灯猴,你把灯靠这边点儿。”有人说话。
“你不会低一点儿啊,掌那么高谁看得清?”另一人抱怨道。
“掌灯猴,你猫点儿腰。”又是谁在命令着。
海子听到她们是在说角落里那个掌灯的人,大家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她佝偻着腰,看着背影就很难受。海子知道,夜里做活的时候经常需要一个掌灯的人,叫掌灯猴,给人家照顾着灯,保证灯的高度能让所有人看得清楚,做活的人给这个人一点钱,这是最笨最叫人看不起的活计。
海子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浑身的血液都冲向脑袋,他回过头看着爸,爸向他点点头。
海子想大步冲进去把妈拽出来,爸一把拉住他,“你还不明白你妈的心?”
海子愣住了,任凭爸拉着他急忙离开,爸怕被人看到,妈落不下脸。
海子不知道是咋和爸回到家的,看着炕头那双白得耀眼的鞋,海子觉得那鞋是根刺,深深地扎进胸口,扎得他心口疼。
“看到了吧,你妈为供你读书给人家做掌灯猴,你妈的手废了,干不成绣活,只能给人家掌着灯,等到人家赶集卖了绣活给她点钱。”爸慢慢地说,“你却拿你妈这样挣的钱买了球鞋,你说爸心里能好受吗?”
原来爸早就发现了妈的秘密,他小心翼翼地隐瞒着真相。
“海子,你妈为了这个家什么都不顾了,你怎么能忍心花她做掌灯猴的钱呢?”爸的话说得海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第二天,卖鞋的大妈在海子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同意把鞋退了,海子捏着钱向老师辞去了做旗手的机会。
晚上放学回到家,一双白得耀眼的球鞋刺痛了海子的眼,妈笑呵呵地说:“今天遇到你们老师,你做旗手咋不跟妈说呢?快看鞋子合脚不?”
海子心里难受得很:“妈,我知道,你给人家做掌灯猴。”
妈听完这话先是一愣,接着说:“海子,妈手拙,做不成绣活,可给人家掌灯也没啥丢人的,咱也是用劳动挣钱。”
校运动会上,海子还是做了旗手,他举着旗子走在队伍前面,雪白的球鞋,精神抖擞。他看到妈站在远处乐呵呵地看着他,他只觉得浑身有了勇气,步子迈得更大,腰板也挺得更直。
张甫卿 荐自《故事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