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
黄莹瘦成了黄莺,门一开,秦丽张开怀抱想抱住这只黄莺,和预想的热烈像南极和北极的方向差,连彼此的脸还没有看清楚,黄莺接住的是秦丽的拉杆箱,她惊慌地飞走了。有人在呼喊她:“谁尿在我床边上?没擦干净。擦干净,黄莹……”
下午两点半,秦丽准时回到了银城。奶奶在睡梦中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像顶着无数错综的旋转楼梯。她坐在床上,婴儿一般,停住她的呼喊,空空地瞪着突然出现在卧室门口的秦丽。今天的午睡,她早醒了半个小时,没人告诉她这件振奋人心的事情——她的孙女回来了。
秦丽回到银城不是因为在威海闯荡得只剩了一副残破的皮囊,连对银城严重的铝污染牵筋动骨的疼痛都失效了,她想把自己全部的爱施与他人(这里不是施舍,而是实施),同时却在离开家的时候告诉丈夫:“一个电话都不要给我打,我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这种“施爱”的生存方式除了跟09这个数字有致命的关系,也许还有个牢不可破的根基——她妈妈黄莹。
秦丽在威海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质检员。据她自己反复说,公司生产的一根植入性接骨板断在了一个病人的大腿里,手术医师只得进行二次手术,但那个病人在持续的手术中竟然犯了心脏病。一根接骨板、一个人的死亡和09这组数字从此发生了微妙的联系,秦丽的质检号为09。
她没有因此纵酒,但上天的惩罚是必然的。一天清晨——那时她已经被解雇成了无业游民,天还在明暗交接的时刻,她从梦里惊醒,突然感到眼前所有的物件,包括躺在身边的丈夫都离她极其遥远。她伸手摸了摸丈夫肩胛骨处一颗黑色的痣,那是丈夫的妈妈赐予他的,说是成人后用来背他的爱人。秦丽还伸了伸手指,触摸了一下那颗黑痣,它柔软充满弹性,却又木讷讷的,如何能背得起一个人的重量。
现在,再怎么温暖的花言巧语也蒙蔽不了秦丽,心脏激烈跳动带来的巨大恐慌把她整个人都抽空了。她在自我消失的片刻得到了丝毫解脱,感到自己可以对躺在手术台上那个病人的无望感同身受,他完全可以在第一场手术中安全脱险。秦丽扳着手指数清了自己的年龄,已经活了四十年。这样数年龄并思考年龄的时刻极其突然而荒谬,就像那场医疗事故一样,数来数去,你会发现,除了四十这个数字,你一无所有,世界的任何事物跟你毫无关系。
为了让自己跟世界有点关系,她记起妈妈黄莹在自己十岁的时候说起过一句话,那是在黑龙江红村冬季的夜里,他们刚刚逃离贫困到那里的第三年。妈妈坐在炕上已经哭了三天,哭声变化多端。一段激烈而尖细,她想把自己丈夫的身体穿透;一段柔和到像是夜里唱催眠曲,她想软化丈夫那颗石头心;一段颤抖不止,她想结束自己换来一种公平。都是因为远在银城的姥爷去世,而父亲只肯邮回10元钱作为葬礼费,并且不允许妈妈返回银城,因为路费的消耗代价是全家要喝两个月的西北风。妈妈哭到第三个夜晚,坐在幼小的秦丽身边扇着前呼后拥的蚊子:“有什么呢?”
“有什么呢,奶奶,小孩子的屋子里哪能没尿香味儿的?”
秦丽第一次抱住了这个身高有1.7米的奶奶,年龄再怎样让人的骨骼缩短,这个身体都处处充满着强壮,她心里不自然地和瘦小的黄莹对比着。
“孙女儿好,就会说俏皮话,哄我开心。”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恢复到她87岁之前绝对清醒的状态,语重心长,满是赞誉,还有对孙女的偏爱。
“说跑就跑回来了?”
“想你们了。”
重孙女可欣被黄莹从另一个卧室门口推到奶奶的卧室门口。自从可欣的爸爸妈妈被调到广西的铝厂上班,可欣就属于黄莹一个人的了。黄莹刚刚在客厅里给她梳了一个独辫子,细成一根手指,头顶上竖着一小根弹簧似的东西。秦丽辨认出来,那是一只黄色的毛绒鸡,而不是一只毛绒鸭。卧室里就真的成了小孩子的屋子,“五天没上幼儿园了。”奶奶在讽刺她的重孙女。可欣把手掌做成六的样子,高高举到秦丽的眼前:“小姨,是六天,老奶奶又糊涂了。”
从半敞开的门缝望出去,黄莹顾不得说上一句话,已经钻到厨房里去了。在这个家里,其他的人和事物都像静止的,都有一种尊贵的等待气质,唯有黄莹在急速地流动,四处播撒着她的热情。门缝遮住了黄莹三分之一的身体,背更驼了,脑袋像探照灯一样探出身体,她在为她突如其来的女儿准备落脚面。这是银城再古老不过的习俗,每一辈人都听过做过,黄莹是最坚持的,这是一个人顽固的处世观。她坚持用手擀面条,面条机在橱柜里塑封成了出售样机,仅仅需要几分钟就压出的面条,黄莹要用上半个小时,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小的时候,尤其是被饥饿缠绕的日子,秦丽和面板齐高,数次立在一边幻想将来能有一台联动机器,为了兼顾美观,面团儿从六角形入口放进去,在一个方形的铁桶里揉来揉去,然后会自动传送到另一个竖起的长方形铁板孔里,可以像幼儿园里的滑滑梯那样,面团从铁孔里挤过,一根又一根滑出来,最好直接能接到炉灶上的铁锅里。
秦丽从门缝里看到黄莹仍然在独自擀面条,竟然重新穿梭到童年毫无逻辑的幻想中,身体坐在床角陪着奶奶,毫无意识地把可欣搂过来,身体与身体接触之间,什么东西抚摸了秦丽的渴求。这个弱小的老年人和弱小的幼儿,还有那个在厨房里忙成团的女人,重新激起了她一败涂地的力量。她突然挺了挺身子,一种她要努力寻找的意义在笔挺的肩膀上生长出来。
能做的事情很少,秦丽没有能力插进这个家的缝隙里,感到和在威海打拼一样徒劳,她只有像阳台上那群参差不齐、红绿相间的植物一样静止。那是属于父亲秦长寿的一小方领地,被搭建在半空的虚化空间里的实体空间中,这一方领地都是太过奢侈的。十四层高的窗外,天色一片灰蒙蒙。如果在威海,只要你还有一份生活的热情,早上奔到大海边,可以看到东方最早跃起的太阳,但银城没有,太阳光比不过银城铝厂大烟囱熊熊吞吐烟尘的力量。这样灰色调子要日日持续,年年持续。她蜷缩在床上望了一会儿窗外,绝望开始萌芽,但她有责任必须把一些事情担起来,来抵御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的侵蚀。
这个家里的秩序是黄莹建立起来的,牢不可破。时间被有序分割,早上6点秦丽听到黄莹起床了,她养成了蹑手蹑脚的习惯,煮南瓜粥、煎鸡蛋、小炒两个小葱鸡蛋或者小白菜,声音和黄莹被封闭在几平方米的厨房里,这样才能让两个卧室里的一老一少不易察覺,睡到七点整。
秦丽有着和黄莹一样的雄心,她要把自己身体里干瘪的气息充盈起来,为了证明一些本就存在的东西,比如她自己。洗漱完毕,她捉着一把扫帚轻轻打扫客厅,这是每天早上必做的事情。原本这件事情被父亲秦长寿瓜分,但秦长寿回到老家边庄修复他那栋久未居住的砖瓦房,以备来年天暖时把老太太接回去。大家心里都明了,现在正是夏季暑热的时候,离来年转暖还有些时候,但秦长寿还是回去了,因为老太太哭泣不止的时候告诉每一个人,包括极少谋面的邻居:“在这高楼上,她太痛苦了!”
连黄莹都吃了一惊,她推开厨房推拉门的时候,才看到秦丽也起来了。她脸上爬了一丝愧意,朝着秦丽吹了一口气:“还是把你吵醒了?”秦丽还没有练就这番轻功,她们彼此间隔着客厅中间的茶几、沙发,客套地笑了笑。
很神奇,七个钟点刚刚敲过,可欣睡眼惺忪蹭到餐桌前,眼睫毛上挂着几点白色碎屑,轻飘飘的,随着她扇动的眼睛起伏不定。她盯着她的老奶奶那双半大脚掌从卧室里挪出来,一直盯到座位上,也许,這也属于她未完成的梦的一部分。黄莹温柔具有杀伤力的声音把家里的人拉回到现实里:“吃早饭,还上学吗?”她趁着把鸡蛋递给老太太的空隙:“还出去找你的亲人吗?”
这话打在可欣和奶奶的额头上,像是落下滚烫的热吻。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秘而不宣,沉浸在吃早饭的紧迫里。在回银城之前,在秦丽还没有犯下那个09号的罪责,秦长寿被自己的母亲折磨得精疲力竭,唯一的出口是给秦丽打通电话。他已经活到快70岁,他告诉秦丽,他不懂得自己母亲在自己的家里会惊恐和痛苦,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却要出门寻找自己的亲人。那时,秦丽把这一切归结为人类恒久的矛盾。
黄莹在为每个人剥白水煮鸡蛋。黄莹没有打过一通电话,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接电话,接起电话等待着对方告诉她悲伤、快乐、平静、激愤,甚至长篇独白的一切消息。黄莹剥鸡蛋皮就像脱掉一件外衣,迅速、准确,只是右手的小手指有时会挡住连成串的鸡蛋皮,或者在乳白的鸡蛋清上留下划痕。秦丽看着那根高高翘着的小手指那样翘过了四十多年,若不是今天重新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她已经彻底忘记了。她都忘记了痛苦的真正意义了。
秦丽吃饭喜欢细水长流,这不是秦长寿的性格,更不是黄莹的风格。她故意把速度放到最慢,来惩罚周边一切快速的事物。黄莹已经去送可欣上幼儿园了,每天骑着一辆白青色自行车,穿过枣香街,往返耗掉40分钟,回来开始她一天的密集生活。奶奶一直不离开餐桌,盯着秦丽一口一口喝南瓜小米粥:“你在外边也这样吃饭?”
“黄莹可见不得这样吃饭。”
从出生以来,秦丽没有记得和奶奶在一个早上,坐在一起慢慢聊天。要么她太小太爱动,要么奶奶太勤劳太老了。秦丽看了看奶奶,她的心里装了很多的话,却没有什么话需要讲给奶奶的,墙上的钟表敲过一个半点,奶奶告诉秦丽:“黄莹要回来了。”
这是一天的初始,秦丽吃完漫长的早餐,主动把碗筷收拾到厨房里。整个厨房四面洁净为镜片,白色瓷砖墙、银色铝合金门、透明玻璃窗,连地面都莹亮亮的可以照穿你的鞋底,四处折射着黄莹捉着抹布擦洗这些完全可以懈怠的角落,而黄莹的热情从每一面镜片里渗出来,让秦丽感到窒息。
奶奶喊了一嗓子:“放到水池里别动,那是黄莹的。”
秦丽重新坐回到奶奶身边,奶奶的乱头发还在膨胀:“我给你梳头发,奶奶。”
“你是找不到家里的梳子的。”
屋子里的寂静在此时才显现出来,奶奶顶着乱发,无望地望穿客厅里的玻璃窗,秦丽听得到电子钟表在墙上每走过一步发出的空洞声响。终于看到玻璃窗上一丝不洁净,那不洁净还在玻璃上变换着位置,从玻璃的西边向东边爬动:“那是只什么?”
奶奶兴奋起来,跑到阳台上:“丽丽,快来,是一只蜘蛛!”
奶奶召唤着秦丽,示意秦丽把茶几底下一张硬纸板的宣传单带过来。奶奶竟然站上了椅子,把颜色纷乱的宣传单斜放在蜘蛛的面前:“快上来吧,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这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只迷途的蜘蛛被救了下来,重新回到父亲在阳台角落里建造的一方花草间。
秦丽把奶奶蹲在花盆前的身体扶起来,盯着那只蜘蛛爬进一棵浓密的绿萝下,奶奶松了口气:“快,去玩儿吧。”
秦丽感觉到这个家里被严重格式化,黄莹的爱意牢固地刻在各个角落,即使人不在家。她们重新坐回沙发里,奶奶还在自得,胜利的笑意一直从她的嘴角扯到雪白的两鬓,因为白,就产生了无限的延伸。秦丽听到奶奶直面她的眼睛说:“你妈擦得再干净,也挡不住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奶奶常把突如其来的东西比作上天的有意安排。
黄莹回来了,一种凛冽的亲切回来了,她占据了整个客厅,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桃核木梳子为奶奶梳头发。时间最先带走人的水分,头发为之最。如果是秦丽,至少要耗掉半个小时才能把这团干头发理出个头绪来,黄莹只用了三分钟,这是经验、方法和人持久不懈的爱才能完成的壮举。
秦丽惊异这种重复时间的积累,她还没有把意识收回来,奶奶已经整洁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实在没有交流的去处,一档“有话就要说出来”解决家庭和情感纠纷的节目每天上午10点钟准时播出,它治疗了不少人的孤独症和小心眼病。
黄莹去整理奶奶的卧室了,秦丽想帮忙,作为一个孙女哪怕是端上一盆清水,可床脚已经放了一盆清水。黄莹把奶奶的尿盆倒进卫生间。奶奶永远都不习惯坐便器,尿壶是她们那个时代最亲切的生活器具,那是一种生活。刚住进这栋楼房里的时候,发生过一场“尿壶战争”。秦长寿把母亲的尿壶偷偷扔掉,害得自己的母亲在憋尿中整夜失眠。失眠的人焦躁易怒,第二天一早,他的母亲声嘶力竭:“如果在这里不可以用尿壶,我就回到边庄老房子里去!”人不可更改的习惯赢得了这场战争,是黄莹重新到附近的华联超市里买了一个红色小瓷罐。他母亲流着眼泪说给来家里的每一个人,几年过去了,她还会时不时地重复:“要不是黄莹,我在这里是待不下去的。”
黄莹跪在木地板上,擦拭溅在床腿上和尿罐周围的尿迹,尿骚味儿在擦拭中一点点淡化,尿罐的底座用尽全力在黑桃核色的木地板上留下了圆形的痕儿。多少个夜晚的尿液才能透过罐子侵蚀地板,多少尿液的热度才能令木地板褪色。黄莹的身体在这个房间里形成了无数个叠影,她跪着,累了,或许会坐着,也会起来站立一会儿,双腿可以盘坐,也可能会伸直,骨骼太坚硬,又太脆弱了。客厅里的电视声响很大,为了助听奶奶逐渐失声的世界,隐约可以听到主持人说到人与人的理解和包容,偶尔也会听到主人公的哭泣,接着是奶奶的哭声,在每一个房间里乱撞。
秦丽再也看不下去了,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她一把夺过了黄莹手中的抹布,跪下,极速擦动,屋子里只剩了吱吱吱抹布和木地板的摩擦声。黄莹怯怯地立在一边,从来没有人如此强迫地夺走她要做的事情。秦丽的强迫满足了她持久的渴望,她笑了笑,又把涌上来的咸水吞进喉咙里。她本想着也哭一哭,把自己的哭声藏在客厅传来的嘈杂声里,但她用尽全力地憋了回去。
那一刻,秦丽觉得自己真是一个龌龊的人,她是被咯咯咯的笑声吵醒的。那是奶奶的声音,秦丽并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奶奶”这个称呼覆盖了她的一生。卫生间的门锁坏了,留下了残破的洞,应该是等待着秦长寿回来后修理。但门是存在的,也许正是这扇紧闭的门带来了神秘感,秦丽没有察觉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她听着笑声蹲了下来,视线刚好和空洞齐平,奶奶什么也没穿,坐在一个大澡盆里,她已经不能淋浴了,不能站立一次洗澡的时间长度,她自由自在地坐在澡盆里捉着水泡,享受追逐和捏碎水泡的快乐。
黃莹坐了一个小马扎,向奶奶身体上撩水,每撩一次水,奶奶就开心地笑一笑,黄莹也跟着笑笑:“还笑,那晚上还哭?”奶奶笑得更凶了,黄莹一点一点为这个身体擦香皂。她柔软极了,满身的坚硬被水融化,她变成了水,正拨开奶奶腋下折叠的褶子,褶皱造成的沟壑像细线勒出来的缝隙。黄莹要把更多的香皂和水融进那里去,一厘一厘地把那些缝隙清洗干净。大暑将至,炎热会让那里的褶皱潮湿、发臭,会生出疹子来。
秦丽瞬间捂住了嘴,逃回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下午,刚刚结束午睡的时间,她躺回到床上时就虚弱下来,她对自己施爱的想法产生了恐惧和厌倦。若不是看到奶奶裸露的身体,她几乎已经忘记一个女人应有的性别特征。那是每个女人垂暮时的干瘪样子,她的上半身像是两条搭肩搭错了方向,占据整个胸膛的主体,那是一个女人伟大的部位。她突然再不敢直视人的衰老和丑陋。她想起对那个受害者痛苦的感同身受,只是瞬间,也是她个人制造的假象。
夜里,真的响起了哭声,秦丽朝哭声传来的门缝里窥探着。奶奶独自一人背对着门坐在床上,半截毛巾被搭在身体中间,两只脚负气般撇成八字形,她的肩头在抖,悄无声息地抖。秦丽觉得那已经不是她的奶奶,在这一刻,时代、地域、年龄、命运的不同都成了虚设,相同的是秦丽也曾独自坐在威海卧室的床上这样哭泣过,所有女人都这样背向世界独自哭泣过。
黄莹来了,可欣也来了,奶奶的哭声放肆起来。她愤怒地在几个人面前穿好自己的衣服、鞋子,告诉每一个人:“我要回边庄去,你爷爷等得烦了,我去找我的亲人去。”
黄莹把奶奶抱住了:“这就是你的家,还要跑到哪里去?”
秦丽抱住黄莹和奶奶:“亲人都在这里呢。”
可欣从缝隙里钻进去,抱住老奶奶的小腿,她不解,向上张望着三个女人抱成一个三角形,望一望,就继续抱紧一点。
奶奶又糊涂了,她坐在客厅里只静下来不足五分钟,突然号啕大哭,那一刻,奶奶充满了无法阻挡的力量:“黄莹你太没良心了,你不让我走,生产队里那些牛会饿死的,你爸还得种那些麦子!他会被累死的!”
奶奶指着黄莹,仇恨让她浑身发抖,可欣被吓哭了。秦丽把可欣揽在怀里,她突然重新看到生活是这样的无序与混乱,她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控制生活。
黄莹恨得把牙齿磨得咔咔响,那是金属和金属直接厮杀发出的声音,属于她自己的牙齿也只剩了六七颗,其他的都是银色的不锈钢牙套。她磨了一阵子牙套,觉得把内心的一些仇恨磨碎了,高喊起来:“你不想活,还有你儿子,你孙女,你重孙女,还有邻居!”
“你害了这么多人,跟着你哭,被你吵,被你骂!”
“你自私,只管你自己,你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你就是个鬼!”
奶奶在疯狂的骂声中静了下来,她又一次看清了自己原来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而不是在过去坑坑洼洼、黑暗无边的饥饿路上奔跑,也不是在给自己的老头送葬的路上,每个人都围坐在她身边等着她重新回来。
她明白自己又把过去和眼前弄混了。她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把属于今晚的眼泪全部挤了出来,然后,眼巴巴地看一看盯着她的可欣。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她的重孙女,连秦丽也不能看上一眼,捂着自己的嘴逃回到卧室里去了。
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时候,有门锁被转动的声音,向左转几圈,又向右;起初是耐心的,随后就激烈得不耐烦起来,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有人想把整个门锁连根拔起。黄莹和秦丽都跑到了客厅里,奶奶正用整个身体晃动着门把手,她愤怒极了:“快让我出去!”
不止一次,黄莹会无奈地满足这个老太太最绝望的请求。三个女人开了门,黄莹最后一个,又返回去重新把可欣卧室的门关好。银城是个小县城,夏夜里喝啤酒烤肉串的要热闹到11点,现在,枣香街已经恢复寂静了。奶奶断定从枣香街一路向北,她的亲人们应该在最北端等着她。秦丽紧紧跟在后面,看着奶奶不知怎么成了一个年轻姑娘,脚步伶俐,除了踩着奶奶惊恐兴奋的呼吸声,她不停地望着一柱又一柱路灯,路灯两边闭门的街市都陌生不堪。枣香街是银城的南区,是新城区,它的样子早已和记忆中的面目全非。她惊异地发现,她回到家里这些天,没有迈出过一次家门,她所有的举动只是在一个卧室穿过另一个卧室,从客厅到厨房里去,从阳台上的那扇窗望到外面的银城。
秦丽后边追赶的是黄莹,在这条银城新建的最宽阔的大路上,她没有丝毫的焦灼了,步子轻快,像是一场最终抵达目的地的静步走,一个必然的结果。她甚至身心放松下来,保持前面两个人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有时放慢步调,仔细看看路边新栽的法国梧桐树,那是白天她匆匆经过时难以有时间留意的。
越接近北端,那群高耸的粗壮烟囱越来越高大粗壮,那些铝厂机器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那大团大团浓密的灰白烟尘把星星盖住,黄莹的步子就越来越轻松缓慢。那些在边庄从未见过的东西会把老太太吓住的,然后在恐惧中变得清醒无比。
而秦丽还在努力地追,她在威海很久没有出门了,09号的罪责不仅惩罚了她的精神,也惩罚了她的身体,像一团软棉花,一会儿的工夫,她流满了汗。她想着黄莹所做的一切就更加虚脱,她叫着奶奶,像百米冲刺一样,也正是她所需要的,咬紧牙关,闭紧眼睛,除了奔跑只剩了奔跑。
午夜,银城寂静的枣香街上,三个女人拉成一条线在奔走,她们朝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亲人们的方向奔走。
秦丽很快决定返回威海,头一天下午,终于有两个小时的寂静时间,也许是为了分离而挤出来的。秦丽和黄莺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她们还没来得及各自说说各自,仍然莫名地陌生,陌生就拘谨起来。秦丽握住了黄莹那根骨质凸出的小手指,这根手指在黑龙江寒冷的冬天被大架子山上的松木砸到过。从秦丽在摇篮里听着哼曲儿感到世界摇晃开始,这根手指总是向半空翘着,坚硬,扭曲,充满控制欲,弯曲处又携带着忧伤。秦丽再也挡不住眼皮下的泪水,她叫了一声:“妈!”这个世界给了一个“女”人如骡“马”的一生,让这个女人活成一个角色——妈。而秦丽终于在“女人”这条直线上和黄莹走到了一起。
秦丽和黄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阳光不再泛白而热烈,柔软细腻地伸到各处。她们也都有些倦了,昨夜折腾到天明。她们一起看看花,看看窗外,从整个客厅向北望出去,看看银城北边继续生长的大烟囱。她们什么事情都不做,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奶奶多午睡了二十分钟,也凑到阳台上来看看玻璃窗的洁净,遗憾的是,她没有再看到那些能够从天而降的不洁净。
秦丽握住了黄莹和奶奶的手,握了一会儿,她把从威海带来的两个小盒子打开取出来,给奶奶戴上了一个戒指,又给黄莹戴上一个。戒指上不是蓝钻石,也不是绿翡翠,是蚌贝里长出的珍珠。她们远远近近端详着珍珠戒指,快乐地把手心手背翻来覆去,珍珠亮晶晶地照着客厅。她似乎也只能做这最后一点事情,她想象的气势汹汹的“施爱”简直是可怜到家了。所以,她泪盈盈的,还故作了一个惊喜的样子:“女人节快乐哦!”
奶奶激动极了:“女人节?”
黄莹诧异极了:“女人节?”
在银城的最后一个夜晚,40岁的秦丽挤进了妈妈黄莹的卧室。最快乐的是可欣,她喜欢被拥挤着,抱着一只小猪佩奇毛绒玩具,那是她每晚的陪伴。在可欣熟睡之后,秦丽终于张开了嘴巴,张开了,就收不住了。半个夜晚,她讲述着自己在威海十几年从一个服装厂跳到一个鱼竿厂,又跳到一家医疗器械厂,讲述着她這个09号制造的死亡灾难,回忆自己当时在检验台上仔仔细细地检验产品,可能只是打了一个盹儿。她哭着,讲着,可欣细腻平和的呼吸声混在里面。可欣每晚都会做梦,她的梦也会毫无察觉地搅进来。黄莹一直听着,她没有给秦丽递上一张纸巾,她弱化自己的呼吸声,给了秦丽更安全的自由。
秦丽停下来的时候,黄莹只轻声说了一句话:“在黑龙江的时候,你还小,有些事说了,你也不会懂。”
奶奶的哭声又传了过来。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