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
十年时间,钟小麦长高了,壮实了,微微驼背的习惯没改。他穿一身制服,西服式翻领,硬挺的肩章,到得最晚,说是刚送完信赶过来。那身制服比军装颜色深,和警察制服一样挺拔,穿在钟小麦身上,让他有了脱胎换骨的味道。那是孔莉自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钟小麦。
来了三十多位同学,孔莉和钟小麦没坐一桌。熟稔的感觉乍然而生,是在钟小麦过来敬酒的那一刻。
“白孔雀,你现在成白衣天使啦,可敬可敬。”周围的同学顿时炸开了,“白孔雀?白孔雀!原来你叫孔莉白孔雀啊……”末尾的“啊”字拖得山高水长。“白孔雀”怕是唯一没在班上传扬开来的绰号。
“对了,你们可是‘同桌的你!换杯,换杯!”说这话的是“夜游将军”,他将钟小麦手里的小杯夺过去,换上喝红酒的高脚玻璃杯,白酒“咕咚咕咚”跳进杯子里,雀跃得很。钟小麦笑得憨憨的,似乎不晓得反驳,也不晓得拿手去捂杯子,一杯酒直倒得盈盈欲溢。“夜游将军”转过头,想换掉孔莉手里的杯子,钟小麦似乎醒了过来,一把护住,“男女有别,男女有别。”
同学们哄笑得更来劲了。“到底是同桌啊,冲这感情,今天钟小麦也得干了这杯!”“夜游将军”站到了椅子上,“感情深一口吞。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
钟小麦将满满一杯52度白酒倒进了喉。孔莉只到他的肩头高,看着玻璃杯里的酒少下去,少下去,见了底。她以为钟小麦酒量了得,可是很快,钟小麦就软成了一滩泥,歪在沙发上一声不响了。等醉醺醺的一众同学打算离开时,才有人发现他,这时的钟小麦面色惨白,任人怎么拍打都没反应了。大家慌了,老班长建议送去医院,可半醉状态的他看起来很不让人放心,孔莉站了出来,和老班长一起送钟小麦去医院。
三人相互搀扶,歪歪倒倒走进急诊科。挂号时,老班长和钟小麦坐在椅子上等。隔着五步远,就能闻到汹涌的酒气。孔莉远远望过去,白炽灯光下紧紧倚靠的两个人,一个满面猪肝红,一个满脸雪色白;苍白的那个头耷拉在胸前,头发蓬乱成一团,绿制服紧紧箍住厚实的肩背。孔莉不禁摇头,真像一只埋着头的鸵鸟。
两天后,钟小麦请吃饭,美其名曰“感谢宴”。孔莉到时,没看到老班长,也没见到其他同学,可她还是留了下来,甚至连一句话都没问。
“你是一只鸵鸟,绿鸵鸟。”饭间孔莉没忍住,也像灵光一闪。钟小麦愣了,垂下眼睑,将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憨憨的脸上浮出了笑纹,“女人的逻辑就是混乱,世上哪有绿鸵鸟?”
孔莉一翘嘴角,同桌一年多,她早谙熟了以其人之理还制其人,“这世上哪有白孔雀?你不是说万事皆有可能,地球不过是无边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尘埃之内,有难以穷尽的可能,尘埃之外,有更加辽阔的无限的可能,你就确定这世上没有绿鸵鸟?”
钟小麦憨憨一笑,说得认真,“真有白孔雀,几时我拿图片给你看。”
白孔雀是钟小麦给孔莉起的外号。中学时代,用动物名称给人起外号,是钟小麦的爱好和专利。钟小麦平素憨憨的,不显山不露水,爱好有限,但他对动物世界情有独钟。他的课桌抽屉里塞满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各种关于动物的书和杂志。有人喜欢满嘴跑火车,钟小麦是满嘴跑动物,一说起动物就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孔莉觉得那都是些废话,每天的功课都消化不了,作业做不出来,还有心情去关心大象怎么睡觉,母螳螂和公螳螂结婚后会吃掉公螳螂,鸭嘴兽虽然是哺乳动物却和爬行动物一样下蛋,大眼睛的眼镜猴是世界上最小的猴种,仓鼠冬天会“假死”……钟小麦简直是一颗心完全扑在动物族群身上,成绩一直在班级下游浮沉,这让孔莉颇看不上眼。
“夜游将军”是班上一个皮肤偏黑的男生,爱拿手抠出鼻屎,放在拇指和食指间慢慢揉搓成一个球,再放到鼻子下闻一闻才满脸不舍地扔掉。钟小麦悄悄向孔莉阐明了这个绰号的含义后,她仔细观察,果真是这样。
“辉亭鸟”是一个爱穿艳色衣裳、超短裙,跳炫感热辣舞蹈的女生。有次她上台表演迪斯科,在校园引起轰动。她的造型是艳红明黄交织的紧身上衣配黑色超短裙,后面还翘出两根用铁丝弯成的、贴满了红纸片的东西,尾巴不像尾巴,羽毛不像羽毛,它们随着节拍在空中快速乱颤……
这些绰号,起先只在钟小麦和孔莉之间传递,有点像只有两人知道的暗語。但没有例外地会传扬开去,成为全班同学的共识。这些绰号太形象、有趣了,孔莉没法不和闺密分享。
起初,“夜游将军”十分得意,走路时不由得昂头挺胸,时时做出超拔威武的姿态,后来不知是谁捅破了玄机,“夜游将军”冲到钟小麦面前质问。钟小麦一脸憨憨的表情,“夜游将军是屎壳郎?屎壳郎怎么会有将军之名?”
“你是个动物通,怎么会不知道?”
“鄙人识浅。涨知识了!”钟小麦煞有介事地拱一拱手。
“你为什么不叫我别的将军,偏偏叫‘夜游将军?”
“你不是爱上课睡觉嘛。”钟小麦平素有点驼背,此时从侧面看去,肩背缩得脖颈只剩了一寸长,憨厚的表情显得十分无辜。
近在咫尺的孔莉,有点意外。她本以为钟小麦会爽快地承认,男子汉敢做敢当嘛,可钟小麦不仅不承认,还显得一脸无辜。这让传播者孔莉不免尴尬。两人同桌坐了一学期零三个月,到毕业时,孔莉连毕业纪念册也没让钟小麦写。十年后,两人才重新连上线。
孔莉第一次见到白孔雀,是她二十八岁生日那天。钟小麦的生日礼物异乎常人,倒是让人期待。他送过一条天鹅造型的项链给她,是专门请城里的老匠人按他勾勒在纸上的草图打制的。
天鹅造型,孔莉很喜欢,钟小麦的诠释更让她喜欢。他说这不是普通的大天鹅或小天鹅,是珍稀品种疣鼻天鹅,“你看它的前额突起,这是瘤疣,是疣鼻天鹅的独特标志。疣鼻天鹅又叫‘无声天鹅,通体羽毛洁白无瑕,体长一般是……”钟小麦给孔莉上了一堂关于疣鼻天鹅的科普知识课。孔莉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孔莉说,“如果是一只白孔雀就更好了,不过白天鹅我也很喜欢。”这话说得有些矫情,钟小麦憨厚地笑了。
白孔雀站在他们家的地板上,尾羽张开如扇,一把白扇子,上面没有蓝莹莹的孔雀眼。孔莉不敢相信,真的是白孔雀?尽管它不是活的,是钟小麦花了不少功夫将它嵌进他们家的生活空间的。多年前,钟小麦见过白孔雀图片,却记不清在哪里见过。答应孔莉后,他一直在寻找,跑图书馆,跑书报摊,问询信寄了一堆,反正他在邮局方便。送信的时候,逮着人便问一句。还真被钟小麦找到了!
白孔雀图片背景是树林,钟小麦翻拍洗印出来,剪下白孔雀,从不同角度拍了家的内景照片,按不同比例洗印放大,反复挑选出最适合白孔雀嵌入的一张,重新拍照,印制成两米宽的图片,装进玻璃框里,挂上了墙……
难怪几个晚上,钟小麦都神神秘秘地在小卧室鼓捣到深夜。孔莉坐在沙发上,将墙上的白孔雀瞅了又瞅,摸着肚子里不时踢腿伸拳的宝宝,“宝啊,这就是白孔雀,你爸没骗你妈。”
赵忠祥的《动物世界》,钟小麦期期不落。看过的,逢到重播,一样看得眼睛都不愿多眨一下,那劲儿就像一旦错过一个画面就再也补不回来似的。家里堆满了关于动物的报刊杂志和书,钟小麦7岁开始玩剪贴、摘抄,那些本子摞起来齐他的腰高。钟小麦是邮二代,他爸是邮递员,他从小集邮,和动物有关的邮票攒下了有十来本。恋爱期间两人约会,多半是窝在家里一起翻读这些本子、册子,边翻边听钟小麦讲动物世界,那是他俩恋爱的独特乐趣。
从一张邮票,钟小麦可以扯到非洲热带雨林里的一只鸟,大洋深处的一尾鱼,或是上溯到100万年前冰川期的物种,听得孔莉不时发出惊叹。钟小麦完全颠覆了她对于动物的有限认知。她奇怪,算数字比别人慢一拍,背课文比别人多几处错,英语也说不顺溜的钟小麦,咋一碰到动物的话题就像被切换到了另一频道,瞬间换了一个人。她也觉得奇怪,当年难以入耳的那些动物知识,现在听来咋那么趣味横生。
钟小麦搬回家的动物资料源源不绝。孔莉甚至觉得,他之所以愿意干邮递员这一行,图的就是这点便利。他咋不去做生物学家、动物学家呢,钟小麦自嘲“学习天赋不足”。但凡和动物有关的,钟小麦都不舍得丢弃,宝贝一样存起来,他有个愿望,办一个博物馆,关于动物的博物馆。
第一次透露给孔莉时,钟小麦忽然间变了语调,脸上涌现一抹羞澀,孔莉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在她的笑声中,钟小麦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耳朵根都红透了。他自嘲地一挥手,“小时候瞎想的……”
孔莉忽然意识到自己笑得不合适。小时候她也有过荒诞念头,像变成仙女啦,去挖古墓啦,北极探险啦,攀登珠穆朗玛峰啦,不过是些经不得岁月一戳就破的念头罢了。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还固执又羞怯地保持着小时候的一点热望……她端正了表情问钟小麦,“这博物馆开给谁看呢?”
钟小麦低头整理翻乱的剪贴本,肩背微驼,“孩子啊,年轻人啊,老人啊,反正像我一样喜欢动物的人呗。”
“像你一样喜欢动物的人,还真是少。”孔莉说得认真。
强者生存,不只是自然界的法则,也是社会生活的法则。孔莉似乎比钟小麦更早认识到这一点。女儿钟琴一岁时,钟小麦的动物资料被装箱打包,从小卧室一角移到了阳台上。家里空间逼窄,钟琴的用品不断增加,摇床、圈椅、儿童车、玩具、木马凳子、电子琴、画架、小书桌、儿童书柜……钟小麦将动物资料打包装箱时,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几个箱子堆起来有一人高,再翻找起资料,就没那么轻易了。小生命一天一个样,生活太过真切,不切实际的动物世界只能做出让步。孔莉想,作为父亲,钟小麦肯定能正确认识这一点。
医院分房时,孔莉月子里大出血刚出院不久,她让钟小麦去单位提交申请,他们从两口之家变成了三口之家,申请住房的理由更充分了。尽管分到房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还是想为自己、为这个家争取一下。钟小麦下班回来,她着急上火地问,“申请交了吗,领导怎么说?”
“交了。”钟小麦闷头答一句,进了厨房。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孔莉不好再问什么。分房方案公示的时候,孔莉从同科室的姐妹那儿得知,钟小麦确实递交了申请,但他是寄到医院办公室的,收到时院里已经开完会讨论过了。孔莉感到一股闷火急速上蹿,当年钟小麦回答“夜游将军”的样子浮现,像一滴油砸进火里。
孔莉强忍着。入夜,公公婆婆在客厅打地铺睡了,孔莉压低声音,“你们单位的邮票还真是多得没地方用了!”钟小麦眼睛盯着《动物世界》,生怕错过一个画面的样子。
光线明暗中,油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孔莉抓起遥控器,关了电视。钟小麦转过头来,看着她,一言不发。两人都不说话。忽然地,像是一盆大水兜头泼下,孔莉心里的火灭了,可也寒透了。那些溢出来的水,扑簌簌从眼睛里掉下来。
孔莉主动转岗到急诊科,她想攒资历为下一次分房做准备。可几年过去,单位再没分过房,后来大家开始自掏腰包购买商品房了。他们一直住在小两室一厅里,这还是双方父母合力资助的。
急诊科素来缺人手,培养出一个多面全能型熟手不容易。转到急诊科,激流勇进的孔莉,再想退出来就难了。好在急诊科待遇不错,孔莉的工资加福利很快涨到了钟小麦的两倍。女儿钟琴是在钟小麦的背上、胸前长大的。邮政所所长是钟小麦爸爸的老朋友。钟琴两岁半时,邮政所所长帮忙托请,让她提前进了托儿所。托儿所离邮政所不到一百米,钟小麦早送晚接,钟琴是邮政所的常客。
邮政所清闲,有了座机、BB机、移动手机,写信的人越来越少。家里有点门路的职工纷纷跳槽,放下这个原本不错的铁饭碗,去捧银饭碗、金饭碗了。总局和一些邮政所紧跟时代步伐,换成骑摩托车送件,整个社会都在追求速度。偏偏钟小麦不换,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跑他熟悉的线路。他说自行车骑着踏实。线路他也不愿换,那几条线路上的居民成了他的熟人、朋友,好些人家的家底他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而且,线路上有宠物市场、集邮市场,不忙的时候他正好顺路去逛逛。
孔莉骑摩托车上下班,忙碌的她必须提速。她的五年计划里列入了小汽车一项。驾照拿几年了,就等汽车了。对于她的五年计划,钟小麦未置可否。他越来越沉默,孔莉很久没听他滔滔不绝谈过动物了。她有时觉得钟小麦像进入了梦游状态,游离在喧腾的社会生活边缘。他们共同的那拨同学,不时有消息传来,班长升迁了,“夜游将军”开公司了,“辉亭鸟”舞蹈得奖了,还有谁谁当教授了,谁谁的生意做大发了。在孔莉看来,唯有钟小麦在原地踏步,还甘于原地踏步,一点奋进的精气神都没有。
钟小麦一成不变守着每周的《动物世界》,看完首播看重播。阳台一角塞得满满当当,孔莉借女儿的话题发过一次脾气后,再没看见钟小麦往家里搬动物资料了。有一天,她突然发现阳台上的箱子不见了,留下一处让她错愕的空白,她本想问钟小麦的,可事情一多就给忘记了。她升任了急诊科副主任,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无暇去留意钟小麦的动物世界搬去了哪里。
女儿钟琴倒是继承了钟小麦对动物的痴迷,大有长成第二个钟小麦的趋势。父女俩常凑在一起聊动物,只听见钟琴的小嘴巴吧啦吧啦问个不停。孔莉一靠近,父女俩就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后来,父女俩干脆关在小卧室里面,一关小半天,美其名曰辅导作业。弄得一门之隔的孔莉,心里酸溜溜的。为了培养和女儿的感情,没有夜班的时候,她哄女儿睡觉。一开始女儿不习惯,嚷着换爸爸来讲故事。孔莉特地买了几本童话书,这才稳固了自己睡前陪伴的地位。可她一周少不了值夜班,能陪女儿的时候还是少。
“妈妈,今天老师和我说对不起了。”
“哦,宝宝,为什么呀?”
“宝宝画得棒!”钟琴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张纸。
“这是宝宝画的?真好看!中间的是宝宝吗,宝宝是什么呀?”
“宝宝是会飞的小飞龙!”
居中的小飞龙绿白相间,像长着翅膀的小蛇。左边是张开尾巴的白孔雀,头上别了粉色的蝴蝶结,右边是有着圆乎乎肚子和细长腿的绿鸵鸟,歪歪扭扭的长脖子。一个大大的心形将孔雀、鸵鸟、飞龙圈在一起。笔触稚拙。孔莉忍不住抱住钟琴,猛亲了两口。
“老师说,琴琴画错了,没有白孔雀,没有绿鸵鸟,琴琴哭了……”
“哦,琴琴哭了?”
“嗯,爸爸去告诉老师了,有白孔雀,爸爸拿了图给老师看。老师和琴琴说了对不起,琴琴和老师说没关系……”
“琴琴真乖!”
“妈妈,真的有绿鸵鸟吗?”
孔莉语塞,还真没法和孩子解释。想了想,她拿手指着纸上的绿鸵鸟,“爸爸就是一只绿鸵鸟呀,绿制服是他的羽毛……”
“妈妈,你可不可以给我做一对翅膀。我是小飛龙,有一对翅膀……”
“好,妈妈给你做。”
那张画被钟小麦装了相框,挂在小卧室的墙上。五岁生日那天,钟琴背着一对翅膀去了幼儿园。电话里,听起来琴琴很开心。
孔莉被抽调到医院定点发热门诊有一周了,省里一个县发现一例输入型非典病例,全省拉响了警报。
挂了电话,孔莉躺在值班床上,睡不着。转眼琴琴五岁了,女儿的成长日记,一直是钟小麦在写。她看过了,女儿第一次翻身是钟小麦在她身边,女儿独立迈出第一步是扑向钟小麦,甚至女儿第一次叫“妈妈”,也是冲着钟小麦……孔莉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象那对用风筝架子、旧衣裳、白纱巾做成的翅膀,和钟琴戴上翅膀的样子。
疫情没有蔓延到省城,孔莉从定点发烧门诊撤出,得隔离观察21天才能回家。其间,钟小麦抱着钟琴来看她,隔着两道玻璃门,钟琴骑坐在钟小麦的肩膀上,她特意让钟小麦转了个圈,给孔莉看她的一对翅膀。从生日那天起,除了睡觉,她一直戴着这对翅膀。
“妈妈,爸爸收到了锦旗。”
“哦,爸爸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电话里琴琴说不清楚,孔莉示意钟小麦接电话。“没什么,送信的时候发现一个老人病了,帮忙送到了医院。”钟小麦说得轻描淡写。
孔莉在报纸上看到了消息,钟小麦救的是一位80岁老人。信塞进信箱三天没人取,钟小麦知道这家老人独自生活,儿子一家在国外,老伴去年走了。他不放心,叫了半天门没人应,便通知了管段民警。民警打开门,发现老人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大小便失禁,钟小麦和民警一起将老人送到医院,又帮着照护了两天,直到老人有亲人从外地赶来。老人出院后,他儿子请人将一面锦旗送到了邮政所。
钟小麦被推为邮政系统学习的典型。这个行业太需要坚守一线的榜样了。大小媒体记者被省局请来挖掘钟小麦工作、生活中的闪光点。都市报的一位女记者为了挖到独家素材,和孔莉热线联络,她说钟小麦太低调、太谦虚了,是个不合格的采访对象,问五句答一句,还干巴巴的,毫不出彩。在女记者的启发下,孔莉全力配合回忆,将两人当年同桌的往事都倾倒出来,还有钟小麦对动物世界的情有独钟,女记者边记录边点头,“太好了太好了,这个有意思……”
《“绿鸵鸟”的动物情结——走进一位普通邮递员的精神世界》。
通讯见报那天,孔莉特地跑了几家报刊亭,买了几份《都市周末》。事先她没告诉钟小麦,想给他一个惊喜。这一天是钟小麦36岁生日,文章写了钟小麦鲜为人知的一面,他对动物世界的极度痴迷。女记者文笔不错,让普通邮递员钟小麦散发出了光彩……孔莉将报纸分送给公公婆婆、自己的父母,再将一份报纸装进信封,写上“钟小麦(同志)收”,丢进了自家的信箱。
她家的信箱从来是钟小麦负责管理。她特地换了班,买了生日蛋糕,炒了一大桌菜。钟小麦带着钟琴进家时,手里除了书包,什么也没有。钟小麦的表情和往常一样,甚至显得有点沉闷。
“你爸开信箱了吗?”孔莉悄悄问钟琴。
“开啦。”
“里面没什么东西?”
“信封装的一份报纸,被我爸扔了。”
“扔了?”
孔莉糊涂了。钟小麦到底看了报纸没有,他可知道这是我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钟小麦的表情,让她的兴奋劲儿一沉到底。晚上,等钟琴睡下了,她将报纸伸到钟小麦面前,钟小麦瞟了一眼,没接。
“怎么,不高兴?”
“没啥,你高兴就好。”
蓦然间,漫天漫地的委屈撅住了孔莉。她费心费力为他做的这些,居然换得这么一个态度。
“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吗?我是为了你!你看看,同学有谁像你这样,十多年了没挪过窝,整天骑一辆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现在谁还写信啊,人人都有手机了,谁还有心思写信啊,你难道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吗,打算一辈子这样消磨下去?”孔莉噼里啪啦说着,越说越激动。
钟小麦始终不言声,肩背微驼,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一刻,只是孔莉被无形之手置换成了“夜游将军”。
邮政所旁辟出一块门面,挂上了邮政储蓄银行的牌子。钟小麦有机会转岗到储蓄银行网点担任二把手,可他推辞了。孔莉知道时,已经板上钉钉。她没问他的想法,这样的选择在钟小麦那儿一点儿不让人奇怪。这位邮政一线的典型人物如昙花一现,很快淡出了公众的视线。钟小麦依然骑着二八自行车,自行车换了一辆,每天跑线路,线路有了微调。在钟小麦那里,生活似乎极其缓慢地位移。可钟小麦又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在家的时间少了。
接送钟琴的任务移交到两边老人手上。很快,钟琴就不用老人接送,自己上下学了。她的学习习惯不错,成绩一直保持年级上游。家务活儿少了钟小麦这把好手,孔莉发现还真是问题不少。以前她很少操心家里的事儿,两边老人的电费、水费都是钟小麦去交。三家的液化气没了,是钟小麦换了新的扛上楼。三家的米、油,钟小麦负责采买。母亲每月的社保金是钟小麦去取,公公的糖尿病药、父亲的高血压药是钟小麦去药店买,母亲冬夏用的不同厚度的护膝是钟小麦提前备好,公公用来敷肩背的中药盐袋是钟小麦去医院抓了药方请人炒制的。钟琴的生活学习用品,是钟小麦操心打理,每天的作业检查签字百分之九十落的是钟小麦的名字,与班主任、各科老师联系沟通也是钟小麦的事儿。现在家里一团糟,可孔莉不愿向钟小麦开口求救。一直不求就应的钟小麦,也没主动援手。两边老人看见他们这种状况,自己撑着打理日常。在短暂的混乱之后,生活不觉又达成了新的平衡。
孔莉实现了买车计划,每天开车上下班,风雨都被挡在了车外。有了车,送老人上医院、办事方便不少。偶尔,时间凑巧,她也接钟琴上下学。这辆车是孔莉的专属座驾,钟小麦没学车拿证,孔莉也不去强求。那次之后,她和钟小麦再没吵过架,她不再对钟小麦提什么要求了,日子没波没澜、不咸不淡地过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钟琴顺利地考进了省重点初中,又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这让孔莉深感欣慰。不知不觉,她和钟小麦的两鬓都见了白发。
生活却出现了一道裂隙。
乍一看到“绿鸵鸟”,孔莉心里一动。都市报上的照片不甚清晰,她凑近去看,飘飞的旗帜上依稀可辨一只形态稚拙的鸵鸟。这鸵鸟挺眼熟,是女儿小时候画的那只?
再看文章,里面几次提到钟小麦,说钟小麦创办“绿鸵鸟动物保护协会”八年了,麾下聚集了同城的八十多人,还有全国各地的网上会员三百多人。协会发起过针对动物保护的许多活动,针对虐猫事件的网上联名抗议,拒绝白色垃圾行动,对象牙制品说“不”,给流浪猫狗一个“家”……写报道的,是当年采访孔莉的都市报女记者。孔莉翻出电话号码,打过去,这么些年号码居然没变。
电话那头,女记者感到意外,“姐,这事儿您不知道?不是您告诉我,钟大哥是个动物迷吗?”
孔莉不知如何回答,挂了电话。
报道里还提到钟琴,说她是协会创办时最小的会员,和协会一同成长,现在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资深会员。孔莉想起来,前不久钟琴拿了几个布袋子回家,给亲戚朋友各送了一个,拿给孔莉一个,说是以后买菜必须使用环保袋。布袋装在包里,没几天孔莉就给忘了。钟琴不满,找出一篇文章念给她听。文章讲的是海洋生物深受白色污染之害,每年有800万吨塑料进入海洋,在一条死亡的幼鲸胃里发现了八十多个塑料袋,数据惊人,图片惊心……孔莉直感叹,现在学校还真是进步了,孩子都有了环保理念。
孔莉从包里翻出布袋,袋面上印着一只绿色鸵鸟剪影,挺像女儿小时画的那只,下面一行小字“绿鸵鸟动物保护协会印制”。
她将报道又读了一遍,逐字逐句。“绿鸵鸟”协会的根据地,在当年被钟小麦搭救的那位老人家里。老人住一楼,将临街的屋子和院子无偿提供给了协会。
孔莉在办公室呆坐半晌,值班床上翻腾了一夜。她不打算拿这事去问钟小麦和钟琴,既然父女俩执意瞒着她。从女记者那儿要到了协会的电话,用申请的一个QQ新号,加入了“绿鸵鸟”QQ群。在群里,她叫“无名”。“绿鸵鸟”和“小飞龙”是群主,两人的QQ头像是多年前钟琴那张蜡笔画的局部。
“绿鸵鸟”活跃得很,会员询问的所有关于动物的话题,他都能答上来,还滔滔不绝地延展开去,仿佛一部动物知识百科全书。他是协会的灵魂人物,负责将各地会员提供的信息进行分析、汇总、梳理和理论提升,再推出适合协会的活动方案,并指导大家落实到执行层面。“小飞龙”也活跃得很,是协会的宣传委员之一。
“无名”在群里一言不发。她说不上话。上班时手机QQ在口袋里震动,她没法看内容,但知道有一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回到家,父女俩一个安静地做功课——还有大半年钟琴就高考了;一个锁定电脑。孔莉仔细看了,播放的都是跟动物有关的视频。坐在电脑前的钟小麦,肩背微驼,屏幕的一抹蓝光映亮他的脸部。手机QQ震动不停,“绿鸵鸟”在说话,在回答会员的提问,在布置新的活动。一切都无声地进行。屋里显得那么安静,仿佛生活波澜不兴。可是,现在孔莉晓得了,身边这个看起来浑身散发梦游气息的男人,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一腔情绪在孔莉身体里波涌、激荡,碎裂又重组。她得适应那道裂隙的存在。
两个月后,“无名”第一次在群里“说话”。她发了一个视频——电影《老炮儿》片段。笼子里的鸵鸟不知怎么跑了出来,跑到了大街上。越过人流和车流,它在大街上拔足奔跑,准备赴约的老炮儿骑车追着鸵鸟,冲它大喊,“跑啊你,快点跑,跑……跑啊哥们,快跑……”
孔莉没想到鸵鸟跑起来是这个样子,高昂着头,细伶伶的双腿快速迈动,步幅大得惊人,看似臃肿的身体显得那么轻盈。它纵情奔跑的样子,让孔莉震动。
“绿鸵鸟”@“无名”:谢谢你发的视频,让我有了这次活动的创意,今年的“世界动物日”,我们将进行一次“别开生面”的表达……
还有半个月是“世界动物日”。活动主题敲定——“还动物自由天地”,呼吁人们不要猎捕、虐杀、贩卖野生动物。会员们分头收集动物惨遭虐杀的图片和文字资料,陆续发到群里。那些画面让孔莉不忍直视。资料由“绿鸵鸟”汇编整理,“小飞龙”设计制作成十几个展板,“世界动物日”那天在中心广场展出。同一时间,协会还将开展一次“绿鸵鸟行动”。
那天天色未亮,孔莉做好了早餐,在父女俩醒来前悄悄出了门。
她开车先与都市报女记者会合,两人将东西运到C出发点。9点整,数只“绿鸵鸟”将从城市的不同方位出发,一起奔向中心广场。“无名”是其中一只。
她的装备是都市报的女记者帮忙领的,后者答应替她保守秘密。她们已经秘密练习了几天。对于“绿鸵鸟行动”,女记者激动不已,她说这样的活动在这座城市前所未有,她将写出一篇堪与行动的精彩度匹配的报道。
在女记者的帮助下,孔莉将“绿鸵鸟”的头高高竖立起来,双腿套进灰色的裤套,身子钻进胖乎乎的鸵鸟外壳。鸵鸟身子设计得不错,前、后、左、右,各有一块透明的塑料薄膜,可以看到四方外景。内部空间宽适,不影响骑行。这是钟小麦的设计。孔莉发现他还挺有设计天赋。
孔莉小心翼翼将身子挪上自行车座,前面的塑料薄膜调整到眼睛的位置,戴上灰手套的双手从洞口伸出去,握住车把。喧嚣退远,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世界变得不一样了,纵深向前,笔直去远方……
骑行路线约一千米,也是钟小麦精心设定的。女记者骑着电动车跟在她身后。每只“绿鸵鸟”都有这样一位守护天使。
九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孔莉深吸一口气,右脚用力一蹬,车滑行向前,车把打个晃,被她掌稳了。两边的景物开始匀速向后滑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风拂过双手,从空隙处钻进来,化解了内里的憋闷感。孔莉握紧车把,用力蹬动双腿,越骑越流畅。
昨天,钟小麦在群里说:鸵鸟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鸟,每小时可以跑72千米,比马跑得还快。他说,奔跑吧,兄弟姐妹们,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只锐意奔跑的绿鸵鸟!
孔莉用力蹬动双腿。她仿佛看见一只绿鸵鸟高昂着头,在洒金的阳光中拔足奔跑。风吹拂着它身后的旗帜,猎猎有声。远远地,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绿鸵鸟,又一只绿鸵鸟……绿鸵鸟们像数只箭镞,射向中心廣场。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