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乾:黄梅戏音乐与理论的奠基者*

2021-01-28 09:00北鸥卞萌
艺术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黄梅戏唱腔音乐

北鸥,卞萌

(1.中南民族大学 音乐舞蹈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中央音乐学院 钢琴系,北京 100031)

20世纪是黄梅戏曲折生成、发展进而走向辉煌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黄梅戏走过了由草台到舞台、由乡村到城市、由口传到戏谱、由小戏到大剧种的奇迹般的崛起之路。在黄梅戏发展的关键阶段,王兆乾作为剧作家、作曲家和理论家,对黄梅戏之崛起作出了不可磨灭的重要贡献;尤其在黄梅戏配曲和乐理方面,王兆乾堪称最早的先行者和创构者(没有之一),其历史地位无可置疑。著名黄梅戏专家班友书认为,“他是安徽省第一个用黄梅戏表现现代生活的作曲家,与此同时他又将黄梅戏的平词和花腔,采用同工调犯调的方法,创造了感人肺腑的曲调,为后来的作曲者做出了良好的榜样。我们可以毫不含糊地说,他才是真正的黄梅戏音乐的开拓者。”[1] 20本文将重点探讨王兆乾在黄梅戏音乐与理论方面的实践与建构,以弥补黄梅戏研究中的不足之处,并抛砖引玉。

一、黄梅戏音乐之田野调查第一人

在20世纪前半叶以及更早的年代,黄梅戏由采茶小调生发而成草台戏,不仅不见经传,而且被官方视为“花鼓淫戏”而告示禁演,艺人遭受游街、坐牢、吊打、罚款以及不入宗祠、不姓原姓等身心摧残,不得不隐匿于徽剧、京剧、汉剧的面具之下合“法”演出以苟延残喘。这造成黄梅戏在纸质书写中无迹可寻,甚至它的来路也模糊难辨。因为没有专业文人加入,戏本罕见——无专业编剧,剧本不过故事大纲,演戏时由演员依据大纲自由发挥;乐谱更是阙如——草台戏班采用师徒口授的方式,延续着从采茶戏到黄梅戏的暗弱命脉。可以说,1949年前的黄梅戏处在艰难挣扎、自生自灭的羸弱困境中。王兆乾最初面对的正是这种困境。1947年,王兆乾在贵州师范学院音乐系读书时,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而被特务机关列入黑名单,未毕业即返回皖江投奔大别山,加入刘邓大军文工团,从事文化宣传工作。当时文工团演出《血泪仇》《兄妹开荒》《军民一家》《二流子转变》等,用的却是陕北眉户、秧歌、秦腔或河南梆子、坠子演唱,当地村民听不很懂。这年秋,中共潜山县委书记刘秀山为宣传土地改革,指示县委土改组组长吴楚召集岳潜一带艺人组成演出队。由汪治安、胡名高等十余人组成的演出队入乡走村,演出《荞麦记》和新戏《翻身会》等剧目。王兆乾也与剧作家胡奇、画家关夫生在水吼岭五庙乡搞土改,农民分到粮食、衣物那天,村长左四和亲率灯会班在佛太祠堂义演,唱黄梅调《大辞店》,一人唱,满场帮腔,气氛热烈,此呼彼应。他和战友坐在祠堂厢房楼上,隔着花窗棂向台上看,内心触动很大。一是四邻八乡的村民兴冲冲赶来观戏,二是他们看得懂,彼此互动,同悲共喜。左四和(1902—1983),字灿庭,潜山五庙乡左家湾人,出身戏曲世家,读过六年私塾,十四岁入张廷翰的良友班学戏,工旦角,随戏班巡演于潜太岳一带,熟稔弹腔、高腔、黄梅调并擅长“三门串”,遂成班里台柱,该戏班享有“潜岳第一名班”之誉。戏班常演剧目有:《卖水记》《姜美容大闹险关镇》《张四姐闹西京》《双丝带》《双插柳》《龙凤配》《刘子英打虎》等。王兆乾不久接受新任务,带着未及向左四和讨教的遗憾离开五庙乡。此后在行军或反扫荡间隙,“我开始了集腋成裘的采风工作,每到一处,总要打听这里会唱什么歌、什么戏。从妇女的摇篮曲到山头的过山嗷,从黄梅调的每种曲调到古老的宗教音乐……我所记谱的第一首黄梅调是《五更调》,为了纪念这一有意义的开端,我后来把它收进《黄梅戏音乐》一书。”[2] 128《五更调》也成为首次被专业音乐人记录的黄梅调。晚年王兆乾感慨:没有潜山弹腔和左四和,便没有后来人人皆知的《女驸马》!安庆城解放时,王兆乾已记录厚厚一摞黄梅调。

如果说20世纪40年代末王兆乾深入潜岳抄录、演出黄梅调带有服务于政治的迫切以及个人偏爱、激情的成分,那么50代初他搜罗、记谱和考察便具有目标性、专业性很强的“田野调查”性质。这种“田野调查”有两种方式:其一,深入安庆各大剧场,找伶人记曲谱,搜集唱本。这种“润物细无声”的调查方式,效果非常好。40年后王兆乾回忆:他进出于安庆的“民众”“大观”“群乐”和“胜利”等戏园,找艺人记谱,学习唱腔。这些优秀艺人有丁永泉、潘泽海、丁紫臣、马维喜、饶广胜、斯小和、柯三毛、桂月娥、余云凤、刘俊云、陈华轩等。部队当时禁看黄梅调,司令部每天派纠察队在剧场巡逻,发现军人看戏,就会请出去并通报批评。他认为记谱是神圣的工作,符合毛泽东文艺思想;每次进场他脱下军帽军装,只穿白布衬衣,一头钻进后台;开锣后,他坐在大衣箱上,利用演员候场间隙,掏出小本请他们哼唱,边听边记谱。如此日积月累戏曲资料堆得有一尺多高。“对每个艺人,每个历史时期,每个生僻的剧目都不放过,加以分析、比较,试着从理论上去认识、掌握黄梅戏音乐的内部规律。我深深领悟到庖丁解牛的实践出真知的哲理。”[2] 131

其二,走访黄梅调流布的皖鄂赣广大区域,搜罗采茶戏、高腔和黄梅调。王兆乾利用工作之便,常到安庆地区各县乡及周边至德、东流、青阳、贵池、铜陵等地采风。50年后他回忆道:利用下乡演出和搞中心工作的机会,结识了更多的黄梅戏艺人和农村的业余演唱者,累积更多的戏曲资料。1950年,他开始著述《黄梅戏音乐》一书,至1952年脱稿,由安庆市文化馆油印几十份,次年五月由皖西军区文工团翻印一次。同年秋王兆乾奉调省文化局音工组工作,感觉该著仍显单薄,黄梅戏源流部分尚缺足够的史料支撑。这年初冬时节,他与陆洪非、卜炎两同志深入鄂赣皖互动频繁的交界地区——九江、德安、瑞昌、永修、武宁、南昌、湖口、广济、黄梅等,在日记中有不完整的记载:自九江渡口到小池口,搭汽车50华里到黄梅县孔垅镇。落脚后他们与旅栈对门一位六十多岁老者桂同安交谈,晚上在黄梅县文化站找几位唱曲子戏的艺人录音,因钢丝录音机坏了,不得不拿回安庆修好了再来录音。班友书晚年回忆:“我们相识于上世纪50年代初,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中,……一同在岳西翻山越岭,一同去鄂东英山、黄梅、罗田、麻城,为寻找黄梅戏和青阳腔的遗迹,我们还在岳西白帽听艺人徐祖佑的‘围鼓清唱’;并一同去湖北、湖南、福建、浙江参加过全国性南戏高腔会议。与此同时,他还组织过一次岳西高腔一组小戏演出,有著名的《拜月》《思凡》。”[3]

历经四年的斟酌、修改和风云变幻,《黄梅戏音乐》一书于1957年出版。他在书中谈及田野调查的成果:初步调查了它们的剧目和唱腔,并了解了一些这些剧种历史的传说。这样,对研究黄梅戏的流传和发展情形提供了较多的材料。例如他发现黄梅采茶戏当下唱腔与安庆黄梅戏30年前的老唱腔相同,前者形式更朴实,更简单,仅为锣鼓伴奏,演唱仍用帮腔,无职业剧团,纯属农民业务演唱;剧目可分为两类:一为反映农村生活片断的“三小戏”,一为叙说民间传说故事的“正本戏”。“三小戏”与黄梅戏的老唱腔基本相同,如采茶戏《扳竹笋》与黄梅戏《打猪草》,些微差异在于黄梅戏唱腔受到安庆方言影响,有较多“5”音,节奏略有变化。而剧目相同之《卖杂货》《夫妻观灯》《蓝桥汲水》,唱腔同样相差无几。在正本戏方面,黄梅采茶戏与安庆黄梅戏在乐曲的组织、调式、锣鼓过门大致相同;就唱腔而言,采茶戏唱腔主要有平板、二行、火工、对板、花鼓腔、阴风高,黄梅戏老唱腔与之对应有平词、八板、火工、对板、彩腔、阴司腔,不难见出二者一脉相承之关联。在这部专著中,几乎所有谱例都注明演唱艺人之姓名,表明它们来自现场记谱,而不是二手资料。

王兆乾数年田野调查带来的成果之一,与其说搞清了黄梅戏起源和流传的大致路径,进而得出黄梅戏源自湖北黄梅的推论,不如说通过对鄂赣两地采茶戏大量老唱本和老唱腔的搜集与整理,进而从乐理角度与皖省黄梅戏加以细致比较与鉴别,为深研与改良黄梅戏音乐之传统,构建黄梅戏音乐理论打下坚实的基础。“黄梅戏音乐所表现的特征,以及它的规律,都与我过去所学的音乐理论大不相同。这时我才明白,音乐领域是多么宽广。而眼下,我所耕耘的,是一片尚未开垦的处女地。我着手把自己的记谱,自己对黄梅戏音乐规律探索的体会写下来,有时甚至通宵不眠。……我难忘那些曾经在黄梅戏音乐的探索过程中给我教益的老艺人,他们对我是那样友善、真挚,有求必应,没有唯利是图,没有秘而不传,更没有门户之见。……是他们给了我黄梅戏的知识,也是他们坚定了我搞黄梅戏的信念。”[2] 131

可贵的是,晚年王兆乾反省50年前有关黄梅戏源起的田野调查之推论,希望再进行一次深入调查。2005年初他约请安庆学者何成结(《黄梅戏艺术》常务副主编)、怀宁和岳西的戏曲学者张亭、汪同元,在适当时机再搞一次田野调查,以收集更多第一手史料,探讨、厘清复杂难辨的黄梅戏源流。然而2006年春节前夕,王兆乾在广州校阅书稿期间突发心脏病辞世,留下诸多遗憾令人唏嘘不已。

二、最早改编黄梅戏并为之配曲的音乐家

王兆乾排演的第一部黄梅调是《王贵与李香香》(1949年9月),其时他已调入安庆军区文工团。剧本是1948年初春改编的,文工团驻在舒城县河棚子大山沟,没有剧本可演,幸有一位对诗歌有特殊爱好的战士,在贴身衣兜里藏了一本李季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以此为蓝本,由辛鹰执笔,王兆乾参谋,躲在老百姓牛棚里写了几天,剧本上演时用的仍是西北眉户调。回到安庆城改排用的是黄梅调,王兆乾担任导演和音乐设计,兼演王贵父亲这个角色。困难的是武场戏,仅陈金瓯一人懂锣鼓经,于是用草台班的办法,一人操三种乐器,太师椅背后装上绳索、踏板,安上鼓、锣、镲,手脚并用,效果相当不错。

首场演出在安徽大学礼堂取得成功,接着在民众剧院公演,受到丁永泉、潘泽海和丁紫臣等老艺人称赞。后来文工队带着这个戏去大别山慰问剿匪部队,没有车辆,徒步而行,从总辅、月山、人形河,一直演到大别山深处的斑竹畈、包河。他们时常遇到村民拦路放鞭炮迎接,甚至扣住汽灯箱、道具箱不让走的情形,可见这个戏受欢迎的程度。在不间断的演出中,王兆乾对伴奏的改良堪称“急就章”:“当时黄梅调只有锣鼓伴奏,为了不让乐队没事干,索性把胡琴、三弦、笛子、小提琴一股脑儿都用上了。这是我第一次用黄梅调表现现代题材的尝试。”[4] 374

1952年夏秋之交,黄梅戏受命赴沪参加华东小戏调演。省文化局派郑立松、余健民等同志到安庆选拔节目,抽调王兆乾配合工作。他除了改良折子戏《打猪草》《闹花灯》《路遇》的传统唱腔,主要是为选定的两个剧本《新事新办》《柳树井》作音乐设计。王兆乾回忆:接到剧本后,整整一个通宵未眠,趴在床上完成两个戏的音乐设计。次日晨他将曲谱拿到剧场,先唱给王少舫、王少梅和余健民听,然后将曲谱交给王文治,请他教唱。《新事新办》这个戏较活泼,他采用采茶戏“四平腔”旋律,略加修饰,以较大幅度地跳跃进行。后来《天仙配》董永“衣眼破了有人补”唱段,就借用此曲调。他还用“大蓝桥”调:此曲原为羽调式,为了使调性明亮、欢快,他删去显示其调式主音的后半句——它近似高腔,又作软弱无力的下行结束,从而使羽调式变成宫调式。另外,他还用“闹花灯”调的音型,重新创作了“小伙子,气力壮”一段新腔,句间运用了新的锣鼓过门,将传统的[一槌]改为[二槌],求其有较强的力度。王少舫的演唱很能掌握情绪,加上他声音浑厚,咬字准确,听起来焕然一新。

对《柳树井》的音乐设计,王兆乾也作了大胆改良,如旦角按传统只用徵调式,他改用生角的宫调式,并将行进中的中下滑音全部稳定在主音上。这样改,他担心女角和观众能否接受。严凤英试唱后感觉舒畅,因为提高了四度音,音色更明亮了。在“爹娘爹娘心太狠”唱段中,招弟倾诉自己不幸遭遇,情绪大幅度起伏跌宕,要求唱腔节奏、速度和旋律都有与其相适应的对比变化。王兆乾吸收传统板腔音乐,尝试以传统彩腔为基础,使它与单哭板、双哭板、双行、八板等转接,以节奏的变换表现招弟复杂的内心世界。在彩腔的运用上,他选择《苦媳妇自叹》的低回旋律,并对数板加以扩展或压缩,以富于色彩的变化,激情时采取严凤英在《三堂会审》中将男腔半句揉女腔的手法,使其音域拓宽,达到激情的宣泄。严凤英试唱时即兴冒出好听的小花音、装饰音和下滑音,王兆乾当即记入曲谱,有几处按她的发挥改动曲谱。剧团赴沪演出一炮打响,各报好评如潮。黄梅戏专家班友书认为,“他首次用平词和花腔的,如《苦媳妇自叹》《阴司腔》《打哈吧》等,以‘犯调’手法,创造了《柳树井》那种感人的声腔,这是黄梅戏发展史上创纪录的。”[3]在此期间,他还为《海上渔歌》《窦娥冤》《两个苹果》《金印记》等剧本配曲,1956年获省戏曲会演音乐一等奖。

这里必须提及王兆乾改编《女驸马》。他一直没忘怀大别山五庙乡艺人左四和。1955年安庆地区成立黄梅戏剧团,王兆乾建议抽调左四和、胡玉庭、龙昆玉等老艺人辅导学员演唱。然而两年后刮起政治风暴,左四和因“自首”罪名被清退回家,临走前将三个手抄本《双救举》《双插柳》《刘子英打虎》郑重交给王兆乾,说:“1939年《双救举》由良友戏班演出过,此后就没唱过了。”王兆乾一看,三个戏本均在“三十六本”之外。他立即着手校正错字,抄写成章,寄往省城以便收入《传统剧目汇编》。之后他去协助岳西县高腔剧团建团演出,帮助选定和整理了几个上演剧目——《匡孤》《思春下山》《锦上花》,对唱腔作了筛选整理。在此期间他花了一星期将《双救举》改编成《女驸马》,剔除糟粕,增添“状元府”“洞房”“金殿”三场戏,赋予这个戏以新的生命。回安庆后交给地区黄梅剧团,得到首肯后开始排演。他是搞音乐的,本想为这个戏设计唱腔,但很快被领导派往贵池乌沙写劳动模范龙冬花,《女驸马》这个本子仅定了腔,就匆匆交给主要演员。1958年6月,《女驸马》在皖江大戏院首演成功,此剧后来又经杨琦、陆洪非先后修改与打磨,成为黄梅戏经典剧目之一。后来《双插柳》也被王兆乾改编成《赵桂英》,参加安徽省建国十周年献礼演出。

在改良黄梅戏音乐时,王兆乾并非一味“喜新厌旧”。他认为老唱腔更富于泥土气息,更为淳朴,把老唱腔挖掘出来加以研究和学习,赋予新的生命,可以使现在的唱腔更为丰富。《黄梅戏音乐》这部专著记录、整理了大量老唱腔、老民歌,可为明证。

三、黄梅戏音乐理论的开创者

在黄梅戏生成与草创的前期,谈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戏曲音乐创作,戏班演出仅靠锣鼓等简单乐器,演唱无过门无乐谱,唱腔靠师徒传授。艺人成了唱腔、曲式的暂时集存者。20世纪50年代初王兆乾在为黄梅戏编剧和配曲的实践中,遇到大量有关演唱的定调、音域和调式问题,有关曲牌、乐器的功用以及唱腔的分类和方法问题;更重要的是,戏剧音乐是用来表现戏剧中人物的性格和感情,如何从理论高度阐发黄梅戏音乐的表现特征与技巧,既是黄梅戏音乐实践中亟待总结的现实难题,也是关系到这一地方小剧种如何生存与发展的重大课题。《黄梅戏音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在我看来,王兆乾搜录、疏理黄梅戏音乐史上的各种唱腔、调式和曲牌,甄别并归纳它们的源流与类别,第一次从乐理上阐明它们的性质、构成和功用,初步构建了这一剧种的音乐理论体系。这部专著的特色还在于它来自演唱与配曲之实践,凝聚了几代艺人演唱与伴奏的经验和遗存,很接地气,操作性强,堪称一部难得的黄梅戏音乐教科书。这是王兆乾推动黄梅戏发展走向崛起所做的独特贡献。就研究方法而言,这部专著也值得称道,仍可为当下戏曲理论之研究所借鉴。

(一)宏观辨识与微观剖析

所谓体系是指逻辑统一的多层次、多块面、相互关联的话语和范畴之整体。戏曲音乐理论体系包含对戏曲来源和生成的史学、文化学考察,包含唱腔和调式、乐器和曲牌、腔体联用和转调,以及声腔运动规律等本体性阐述。面对草台戏之荒园,如何辨识混杂不清的唱腔、调式、曲牌和转调,成了拓荒者的首要任务。由于黄梅戏唱腔来自各地民歌和说唱音乐,其花腔的调式丰富而庞杂,这给辨识带来一定难度。不难看出,王兆乾是用宏观辨识来分类、甄别并确立规范,而用微观剖析谱例来佐证,照亮模糊的边缘暗区。

例如采茶戏在安徽如何演变、形成黄梅戏,作者从宏观辨识了四大原因:语音改变导致唱腔变异;戏剧情节需要而发展了唱腔;受大剧种影响而在唱腔上有所吸收和创造;受本地民歌小调影响并吸收了它。但是要说清楚语音改变如何导致唱腔改变,却并非易事。作者微观剖析了《打猪草》的不同版本——鄂东版和皖西版的演变过程:最初皖西方言使之由羽调式变为徵调式,主音由“6”变为“5”;后来变成鄂东版两句都落在“6”音,皖西版上句落在“6”,下句则落在“5”,分出了上下句。一音之差,而情趣迥异,这种改变与安庆方言存在直接关系。与此同时,鄂东版衬字由“外嗬哈”改成皖西版“衣嗬呀”,曲调由近乎朗诵、曲调性不强、更多山野味,而变成比较优美而带有抒情的意味。他还发现《打猪草》唱腔在当下的新变化:更明朗,曲调性更强,主音“5”出现次数更多,调性也更明确。

第三章论证调式,作者借用古代的宫商角徵羽归纳花腔的五种调式,和正本戏的两种调式,界定这些调式在音程、起落音上的特征,勾画出黄梅戏诸种调式的清晰图表,指出徵调是黄梅戏的主要调式,且常与宫调式在同一唱腔中联用形成转调。而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清晰,诸如唱腔的调式相同,风格和情趣为何却不一致?通过微观剖析,他发现一方面因为节奏、旋律的进行上的差异,另一方面是由于调式各音的关系不同,例如,“五月龙船调”起于“5”,全曲中“5”出现最多,“5”是主音的下属音,比属音“6”显得更重要些,而中音静止音却是“1”,是主音的上二度音。男女平词的调式不同,却很相近:主音高度相同,节奏、结构一样,结束音和旋律起伏也相同。只要将生腔“7”改为“1”,就成旦腔了,调式也变为徵调式。以“闹元宵调”来说,其调性比较模糊,徘徊在角调式和羽调式之间,靠向哪一边取决于唱法不同,甚至增添某个音符都会带来调性改变。通过对谱例的微观剖析,他发现黄梅戏许多唱腔在调式上的细微差别,常因某个音的差别而形成。王兆乾对唱腔谱例的微观精读细及毛发,显现其程序或构成,第一次使黄梅戏音乐的唱腔形式建立在可解析的乐理基础上,而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这种谱例精读在书中比比皆是,足见作者基础性研究相当扎实,因而也是该著的一大特色。

(二)横向比较与纵向溯源

戏曲理论家何为在《论戏曲音乐的历史分期》(1979 年)一文中,提出“研究戏曲音乐需要从纵的方面和横的方面入手。所谓纵的方面,就是对它的发展演变作历史的研究。横的方面,则是对它的艺术特点和艺术方法进行剖析。”[5] 48很显然,任何戏曲的发展都离不开“纵向继承”与“横向借鉴”。一部戏曲发展史正是纵向承传与横向移植互相制约、互相促进的历史。

王兆乾运用的正是这种研究方法,比何为的提法早二十多年。换言之,研究对象本身纵横交织的经纬度,决定了这一方法的必要性和适用性。20世纪前半叶,黄梅戏的生成与演变是在官方打压下扭曲而行,其踪迹即使未湮灭,留存下来的也一鳞半爪。在论及“黄梅戏及其音乐的历史沿革”时,作者只能通过横向比较,达到“以横显纵”之目的:其一,通过不同流传地域之宏观审察,寻绎二者的家族基因谱系。以《扳竹笋》与《打猪草》为例,二者为同一剧目之同一唱腔,前者为黄梅县采茶戏当下唱法,后者为黄梅戏30年前老唱腔,明显具有家族遗传的相似性。二者之差异则来自所生成的地域文化环境——采茶戏“无论在剧目、表演、唱腔上和安徽黄梅戏都相近,其所不同,是由于生活习惯及语言上的差别所形成,由于在不同地域受当地流行的大剧种的影响所形成。”[6] 12在安徽受高腔、徽调及京戏影响大,在湖北受高腔、汉剧影响大。例如《打猪草》受到安庆方言影响,出现较多的“5”音,节奏略有变化。

其二,从横向解析黄梅戏唱腔构成入手,追溯每个构成要素之纵向来源。黄梅戏唱腔可分为花腔小戏唱腔和正本戏唱腔。花腔主要源自民歌和小调,其构成有采茶歌、凤阳花鼓、民歌“绣荷包”、古民谣“莲花落”、五更调、桐枞花鼓等。其特点是:每个戏间很少沿用同一唱腔;多用“呀子哟”“溜儿唆”之类衬句;唱词多用长短句,两个或四个乐句为一个曲牌,不转板。这些皆合乎民歌之特征。作者将数个谱例加以比较,进而钩沉探微以显现纵向传承之脉线。清代散文家刘廷玑说:“小曲者,别于昆弋大曲也。……再变为呀呀优。呀呀优者,夜夜游也,或亦声之余韵。”[7] 95这说明古民歌也多用衬句。以五更调来说,以“五更”为名的民歌有很多,如哭五更、闹五更、叫五更、啰嗦五更、叹五更、五更织绢等,其历史相当久远:乐府诗集载有《从军五更转》,唐代小曲中有《叹五更》,明代亦有《闹五更》等,唱腔虽无从查考,但与现在的五更调一脉相承。作者还发现,黄梅戏中的五更调,在民间小调“二龙山”中也能找到,与安庆流行的“哭五更”如出一辙。《天仙配》中的“五更织绢调”,与山东民歌“叫五更”、河北民歌“啰嗦五更”及郿雩戏的“五更鸟”相近,唱腔虽不同,唱词却一样。这种横中有纵,纵中有横的方法,有助于搞清湮没不清的黄梅戏及其唱腔之源流。

说唱音乐作为正本戏唱腔之主体,其构成的来源十分庞杂:有的来自道情,有的来自高腔,有的来自目莲、徽调,有的来自弹词。作者通过横向辨析,找到正本戏唱腔与说唱音乐在唱词、曲调、曲牌上的相同或近似:唱词较长,音韵分明,句法结构严整,七字句或十字句用来叙述故事、塑造人物,使用若干曲牌,曲调处理有规则的上下句,等等。而每一种来源不仅在不同地域有所不同,更有历史衍变、杂交所形成的差异。因此,纵向溯源与横向比较是交相使用的。为了说清弹词何以与黄梅戏平词有关联,作者追溯了弹词在南方及江浙的历史记载以及不同称谓,探究弹词在绵延过程中对黄梅戏的重要影响:弹词在福建称为“评话”,在广东称为“木鱼书”,在浙江称为“南词”,最早用小鼓、拍板唱于九衢三市,后来有了伴奏乐器。清代李斗说过:“评话盛于江南,如柳敬亭、孔云霄、韩圭湖诸人,屡为陈其年、余淡心,杜茶村、朱竹退赏鉴。季麻子平词为李宫保所赏。”[8] 257王兆乾将这些特征与乡间活跃的说唱曲调加以横向比较,证明弹词与黄梅戏平词是一致的,鄂皖境内至今仍有一种民间说唱“罗汉椿”,由一人或二人演唱,用一面锣、一口鼓系于木椿上,用一根弯曲的木槌敲击,锣鼓齐鸣,而且所演唱的名目《三宝记》《三难记》《花针记》《牌刀记》《白扇记》《五难记》《狗奶记》等,与黄梅戏三十六本戏有诸多相同,唱词多为七言体;其主要唱腔正是平词。

(三)确立范式与厘清变式

规范与反规范是艺术形式演变过程中的一对矛盾,后者在渐进中表现为破格和变式,进而可能形成新的艺术规范。戏曲音乐也不例外。20世纪50年代初黄梅戏仍处于吸收、改良、渐趋成熟的关键阶段,其唱腔、调式、乐队之高频变化带来乐理上的盲区和空白,如何从理论高度寻绎、归纳与规范黄梅戏音乐,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重要课题。搞清这个问题很重要。草台演戏和师徒相传基本处于无序失界状态,20世纪50年代初的黄梅戏正面临这个发展“瓶颈”。

在第五章中,作者厘清了正本戏唱腔的基本曲调与衍生变式之主次关系,如平词、对板、哭板、二行、三行、八板、火工、彩腔、仙腔和阴司腔,疏理这些唱腔的曲调主式与变式,以及声腔联用之转调。例如平词表现力强因而运用最多,规格较严,常用于大段叙述,其主式是基本句加上附加句——迈板、落板或截板;其变式有:1.基本曲调的扩展;2.行腔(又叫耍腔);3.基本曲调的压缩。平词与其他声腔联用,在第六章中多有论述。

在第六章中,作者论及唱腔的有限性与表现的无限性这一对本体性矛盾,任何剧种都存在,而黄梅戏尤甚。在与优秀艺人接触、探讨的过程中,作者发现同一唱腔因演员主体的控制、发挥而存在诸多“变式”,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唱腔的有限性与表现的无限性之矛盾。在情节复杂、情感多变的正本戏中,同一唱腔因处理方法不同,可以表现不同甚至相反的情感世界。例如严凤英在《送香茶》和《柳树井》中,运用同样的女平词灌注角色以情感,临场的想象力和控制力使唱腔在节奏、速度和旋律的进行以及细微的装饰音上有所变化,《送香茶》表达的是期待爱情的活泼开朗的少女心境,《柳树井》则传达了受迫害的压抑而悲郁的少女情绪。演员处理的不同在于:旋律的进行,前者多用上行音而且跳动极多,后者多用下行音且跳动不大;速度方面前者用平板(J=88),后者用慢板(J=56);音域方面,前者旋律在3、5、6之间转而且最低音为5,后者下行音出现了3,却极少出现5,直到转入八板后情绪由悲伤变为激动才出现5音。这种情感变化很难从唱腔的织体与调式上加以解析,全赖主体创造性发挥和出神入化的艺巧。

正本戏音乐有两大优长,一是运用几段不同唱腔的转接来表达戏剧人物复杂细致的心理活动,即运用不同唱腔的转接,使唱腔在节奏、速度、高低上有所变化,乃至调式变换(转调),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人的精神面貌,引起人物情绪上的感应。作者对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哭灵”,《渔网会母》中“母子相见”作了细读与解析。《渔网会母》叙述长沙太守胡开思辞官归乡,船行至洞庭湖遭强盗赵大一伙抢劫,他和随从惨遭杀害,妻子黄氏情急之下,用不透水红毡裹住襁褓中的儿子继而抛入湖水;赵大恋其美色,遂将黄氏和女儿一并霸为妻妾。所幸幼子被一老汉救起取名“渔网”,长大后渔网得知身世,立誓雪恨。在宏升当坊内,渔网与生母得以见面,知道杀父仇人就是当坊老板赵大!黄氏取白宝扇为凭,上京求外公发兵报仇,最终赵大被捉拿归案,渔网家仇得报,母子团圆。母子相见的唱腔是全剧高潮——几十年后母子相见,有几多误会、责难、痛苦、追忆、惶恐、犹疑裹挟其中,心理变动复杂,情绪起伏大,在音乐表现上有相当难度。这场戏主要唱本(据潘泽海、王少梅演唱录音记谱),一开始节奏很强、有板有眼的“火工”对唱,造成母子相见的紧张气氛;随后“平词”和“哭板”交替旋进,“平词”用于叙述家世,感情趋稳;“哭板”用于情感峰起和惨状高潮之时,配以频繁的板鼓,紧打慢唱地发泄悲郁的情感:先以“行板”由远而近叙述家世,至“洞庭湖口偶遇强人”突转“哭板”——辅以自由的散板,唱腔拉长;节奏刚慢下来,急促的板鼓顿起,以“二行”叙述遭劫过程,节奏从渐快到更快扣人心弦,朗诵体的唱腔有板无眼;至“儿的爹爹死得苦”再转“哭板”,记忆的惨景重新激起巨大悲伤,感情被推向波峰,哽咽不成声。接下来以节奏更强的“三行”叙说抛子入江的原委。至此真相大白,旦角以“火工”痛斥不孝之子“天雷打死”。生角以“哭板”接唱,母子抱头痛哭;再转“二行”发誓去京城搬兵。此时母亲担心赵大回来,旦角以“三行”突显紧迫之情,以“火工迈腔”命“姐姐开门弟往外”,再以“哭板”配以锣鼓“急急风”,表达担忧、紧张和不舍交织的复杂情绪。

正本戏音乐另一优长是转调频繁。转调既可提示生旦两角的区别,也可带来情绪和意境的转折。王兆乾在不同章节论及黄梅戏的转调及新变,探寻情感波动与声腔运动互激互变的内在规律,注重分析不同情感转换带来多重转调之复杂唱段。以生旦对板而言,或从宫调转徵调,或从徵调转宫调。《天仙配》“路遇”的一段,生唱对板下句时,唱腔从宫调式转为徵调式,也即转到旦的调式。转调后胡琴用5—2弦,无须再转调了,直到最后回到男平词迈腔,生角又转回本调。其结构为:生唱平词迈腔上句→转调→生唱对板下句//旦唱对板上句→生唱对板下句(反复四次)//→转调→生唱平词迈腔上句→生唱平词落板下句。

又如倒板:为了使哭板充分发挥情感的冲击,近三四年来演员们把单哭板和男女平词的迈腔揉合起来,而形成倒板。它不仅表现悲伤、惨痛,还能表现激愤的情感。哭板与正本戏诸唱腔转接形成的倒板:单哭板可用在平词之前或中间,用在中间只能用于上句——从平词第三句或迈腔上半句后即转入哭板;平词往往通过单哭板转入二行,其结构形式为:平词第三句前半句→单哭板→(八板锣鼓或大过门)→二行下句→//二行上句→二行下句→//转调→生唱平词迈腔上句→生唱平词落板下句。至于双哭板与平词衔接,一般转平词第二句下半句,构成一个压缩式的上下句。

在我看来,王兆乾探讨唱腔的调式制约与演唱的主体能动之辩证关系,论述不同唱腔之转接与不同调式之转调的方式以及边界,在整体的复杂维度上突显黄梅戏音乐塑造不同性格、传达复杂情感的路径与可能,从而揭示黄梅戏何以能吸纳、消化南腔北调的内在机制。这也是该著重要的理论亮点之一。

综上所述,《黄梅戏音乐》填补了黄梅戏音乐艺苑的一大空白,奠定了王兆乾在黄梅戏音乐发展史上的开创者地位,尽管它并不完备(这种不完备也与黄梅戏在当时的发展水平不无关联),诸如理论阐述尚显薄弱,在声腔运动、体系严密性等方面存在某些缺憾。然而,正是这些缺憾,召唤后来的研究者加入其中,从而使这一理论体系更加完善和成熟。班友书认为,“他将黄梅戏的本戏唱腔和花腔俗曲,条分缕析,……为后来的黄梅戏音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是学习黄梅戏音乐的绳墨。”[1] 20历史将铭记拓荒者王兆乾,铭记他为黄梅戏音乐与理论的草创所作出的重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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