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恩格斯关于文明的论断

2021-01-28 22:24王庆丰
社会科学辑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恩格斯文明人类

王庆丰

文明是人类社会特有的文化现象,是人与动物的标识性区别。因此,对人类文明的思考蕴含着对人本身的自我反省和对人类未来发展方向的求索,这也成为包括哲学在内的整个人类文化表达、探讨和研究的永恒主题。“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1〕。从思想史上看,历代哲学家们都根据自己的时代特征对人类文明的问题和出路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凝练和概括出了符合其时代特质的人类文明形态的哲学理念。自从尼采宣告“上帝死了”,重估一切价值成为可能,人类文明开始进入多元价值时代,对文明概念及其内涵的不同回答构成了不同的文明观。面对人类文明理念的多元发展和文明形态的重大变迁,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和把握文明的内涵及实质?现代社会的文明形态是何种意义上的人类文明?未来人类社会的发展又应当迈向何种文明新形态?这些问题都是现代人所必须反省和澄清的重大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

马克思主义把人类文明放在社会历史的宏观大背景中进行考察,以历史唯物主义为解释原则创建了新的文明解释框架。其中恩格斯在1844年发表的《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一文中对文明作了一个重要的论断:“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是社会的素质。”〔2〕恩格斯的这一论断虽然有其特殊的思想语境,但却具有普遍性的意义。这是因为,恩格斯的论断是对文明的内涵及其实质所作的根本性的分析,并且是一种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论断。恩格斯在此处关于文明所作的论断是马克思主义区别西方理性主义的文明解释传统、重新界定文明的重要标志。探讨恩格斯对文明所作的论断的理论实质,挖掘出恩格斯独特的文明观念,有助于彰显出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解释框架的巨大时代价值和永恒的人类性意义。

一、“文明是实践的事情”

恩格斯对文明所作的论断是其在对英国18世纪社会状况进行考察时得出的结论。恩格斯高度肯定英国18世纪在科学和实践上取得的成就。“18世纪是人类从基督教造成的那种分裂涣散的状态中联合起来、聚集起来的世纪;这是人类在走上自我认识和自我解放道路之前所走的一步。”〔3〕18世纪启蒙时代的卓越之处就在于促使人们形成了完善自我、完善社会以及完善全人类的文明理想,这对于人类认识自身和解放自身具有重要的激励作用。但在理性主义的影响之下,人们仍然将文明看作一种趋向人性至善的意志活动,人类文明最基本的要素是理性,理性的完善程度直接决定文明的发展程度。恩格斯认为这种理解文明的整体主义和理性主义态度本质上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用这种思维方式去解释文明的发展和现实世界的构成,必然会导致主体和客体、抽象与现实的对立,最终窒息甚至阉割历史意识。“因此,18世纪没有解决巨大的对立,即实体和主体、自然和精神、必然性和自由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历史从一开始就具有的,而且这种对立的发展贯穿于整个历史之中。”〔4〕要真正解决这种对立,必然要超越这种理性主义的文明解释模式,用一种历史的视角,从现实世界和人的生活实际去寻求文明的理想。恩格斯曾明确说明,18世纪科学的最高峰是唯物主义,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指出,“人们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等等的生产者,但这里所说的人们是现实的,从事活动的人们”〔5〕,从而直接将文明发展的观念植根于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实践活动是人本身的存在方式,正是人类通过自身的实践活动在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形成了文明。如果脱离人类的实践活动,一切关于文明的理解都将会沦为抽象的、片面的、无根基的空谈。由此,恩格斯形成了关于文明论断的第一个本质性规定:“文明是实践的事情。”从根本上来讲,文明是一个实践范畴。

由于人是历史性的存在,人的实践活动也必然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进行的。以实践为范式理解文明,文明就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文化样式,也不是单纯的理性精神,而是基于实践的人的历史活动的展开过程。文明的发展进程所传达出的价值追求和价值理想,是处于一定历史阶段的人们在自身的物质生活实践中所形成的,绝不可能脱离人类生活实践而独立存在。恩格斯超越了西方理性主义的文明解释模式,“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东西”〔6〕。从实践的范式出发,近代启蒙思想家们所形成的以理性为核心的关于文明的价值理想“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而理性的国家、卢梭的社会契约在实践中表现为,而且也只能表现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7〕。也就是说,启蒙思想家以理性出发理解人类文明,只不过是对现代资产阶级的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的理想性表征。

关于文明进步的基本方式和途径,恩格斯在概括英国18世纪的社会状况时,大量列举了英国工业革命所取得的巨大物质成就,充分肯定其对现代文明的发现和发展的重大意义,指出人们的实践活动对文明发展的推动作用。正是英国大规模的殖民、航海以及工业实践活动促使人们更深入地了解外部世界,完善自身文明。可以说,人的实践活动促进了文明程度的提高,推动了文明的发展。“文明程度的提高,这是工业中一切改进的无可争议的结果,文明程度一提高,就产生新的需要、新的生产部门,而这样一来又引起新的改进。”〔8〕所以,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一种真正的普遍的文明必然是立足于人类社会生产实践基础上的,而文明的一切进步的基础归根结底就源自人的实践活动带来的社会生产力的增长。

文明是实践的事情,但这绝不意味着文明是一种单纯的物质生产活动。“当涉及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社会以及个人与人类之间关系的巨大变革继续沿着物质文明的轨道前行,且又想要表现出一种有价值的进步时,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的人的思维习惯便面临着更高的要求了。”〔9〕因此,“文明是实践的事情”具有两个维度:文明不仅仅是一种物质生产活动,它同时还是一种价值理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明的本质并不在于其物质成就,而在于这样的事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的理想——完善自我,改善民族的以及全人类的社会和政治状况:而这些理想也以活力四射、持之以恒的方式决定着人们的思维方式”〔10〕。人类具体的生产实践、生产力的进步固然会推动文明的变革,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文明追求的仅仅是物质层面的进步,实际上,它也内蕴着关于每个人自由发展的价值理想。

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一文中,恩格斯反省和批判了古代的和基督教日耳曼的世界观。他指出:“古代根本不懂主体权利,它的整个世界观实质上是抽象的、普遍的、实体性的,因此古代没有奴隶制就不可能存在。基督教日耳曼世界观以抽象的主体性,从而以任意、内在性、唯灵论作为基本原则同古代相对抗;但是,正因为这种主体性是抽象的、片面的,所以它必然会立刻变成自己的对立物,它所带来的也就不是主体的自由,而是对主体的奴役。抽象的内在性变成了抽象的外在性,即人的贬低和外在化,这一新原则造成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奴隶制以另一种形式即农奴制的形式重新出现;这种形式不像奴隶制那样令人厌恶,却因此而更虚伪和不合乎人性。”〔11〕可见,无论是古代世界的奴隶制,还是基督教日耳曼的农奴制,所带来的都不是主体的自由,而是主体的奴役。古代世界根本不懂主体权利,基督教日耳曼的世界观虽然注意到了人的主体性问题,但却是人的贬低和外在化,因此更虚伪和不合乎人性。人类从未放弃寻找一种积极的、更加符合人性的世界观。文明发展的目标是带来主体的自由解放,而不是对主体本能的压抑。如果仅从实践的物质内涵出发,文明的发展就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生存意志。文明的理想绝对不止于此,人不仅要通过理性来认识自我,更需要一种新世界观的指引来解放自我。

文明的发展史是人类在实践的基础上自我认识和自我解放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没有世界观的指引,文明的发展将会使人的精神世界趋于荒芜,而只有当生活在文明社会的人养成足以让他们去完善自我、完善社会的精神习惯时,物质文明才会变成真正的文明。对此,弗洛伊德也曾指出:“没有任何特征能比下面这个特征更好地表现文明的特点,那就是文明对人类的高级心理活动——智力的、科学的和艺术的成就——的尊重和鼓励,以及它赋予观念在人类的生活中所发挥的主要作用。”〔12〕这种观念就是文明在世界观层面所发挥的作用,这是一种基于实践所表征的文明范式。它不是宗教和艺术层面上的观念,也不是科学和技术的理性精神,而是哲学层面上的理念。正是因为这种世界观的指引,文明的理想才能够在人们思考自我和世界的过程中保持长久的影响力。但这样一种以人的自由解放为目标的世界观,如果不想坠入理性主义的窠臼,就必须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原则:从现实的个人出发,探寻一条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

二、“文明是社会的素质”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3〕人归根结底是社会的产物,人的实践活动和世界观都是在既定的社会和时代条件下产生的。实践是文明发展的推动力,它不仅促进文明程度的提高,也激励人们不断寻找积极的世界观。但无论是文明的物质动力还是精神指引,他们都不能脱离开具体的社会。因此,文明不仅是一个文化层次或文化领域的概念,还是一个综合性的社会概念。文明与人类社会的发展紧密相关,它不仅意味着个人理性能力的提升、思维方式的转变,更在根本上指向社会秩序的生成。傅立叶在谈论文明制度的时候指出:“伟大的文明事业中有两个事实——社会生活的发展和个人生活的发展。”〔14〕这就意味着文明从根本上旨在促进新的社会秩序的生成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人的本质的实现。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一立场,恩格斯作出了对文明的第二个本质性规定:“文明是社会的素质。”〔15〕“文明是社会的素质”揭示了文明作为一种社会结构形式的重要意义:它必然要打破人与人之间原子式的、孤立式的存在状态,将社会成员联结在一起。这一本质性规定把人的存在状态和社会的发展状态两个方面统一起来,诠释了文明的具体内涵。

恩格斯在考察了18世纪的英国市民社会后深刻指出,英国的全部政治问题从根本上来看都是社会性的。恩格斯认为,与法国人一开始就把国家当作人类普遍利益的永恒形式不同,英国人关注的是市民社会中单个人利益的实现,而对作为所谓普遍利益代表的国家并不抱很大希望。“英国的活动则是独立的、彼此并立的个人的活动,是无联系的原子的运动,这些原子很少作为一个整体共同行动,而且即使作为整体行动的时候也是从个人利益出发。目前的普遍贫困和极端涣散就是个人之间缺乏统一性的表现。”〔16〕由于英国人的活动总是以单个人的方式进行的、追求个人的经济利益,这就使市民社会发展起来。国家和教会不再是实现人的本质的唯一的、普遍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承认只有英国才真正具有社会的历史,因为通过对个人利益的强调,英国才真正确立起主体性,对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予以真正的关注。但同时,这种主体性是一种绝对的主体性,它把普遍分裂为许多单一,将利益升格为人类的纽带,然而“只要利益仍然正好是主体的和纯粹利己的——就必然会造成普遍的分散状态,必然会使人们只管自己,使人类彼此隔绝,变成一堆互相排斥的原子;而这种单一化又是基督教的主体性原则的最终结果,也就是基督教世界秩序达到的顶点”〔17〕。

洛克在《政府论》中曾将人类进入社会状态之前的阶段概括为“自然状态”。“自然状态”所遵循的正是典型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人类为了保存自己,就必然要达成契约进入“社会状态”。“恰恰是因为自然本性借以威胁我们的这些危险,才使我们联合起来创造了文明,文明也和其他事物一样,旨在使我们共同的社会生活成为可能。因为文明的主要任务,文明存在的真实理由,在于保护我们抵御自然本性之害。”〔18〕在“社会状态”下,尤其是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类虽然可以根据社会契约(法律)来调整和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冲突,但是依然保持着人逐利的自然倾向。资本主义文明正是以这种私人利益为基础构成的,而利己主义造成人与人之间分散、孤立的存在状态。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乃至于整个经济学都是建立在这一“经济人假设”的基础之上。恩格斯立足于人类的社会实践提出的文明概念不同于西方契约论政治哲学和英国古典经济学中以自私自利的孤立个人为前提假设的传统文明概念。

文明这一概念是社会建构而成的,文明不是某些少数天才人物单独创造的,任何形态和性质的文明都是人类在社会性的生产活动中创造的。文明所追求的目标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而这种力量不是政治革命和哲学革命能够带来的,只有社会革命才能促进人的自由个性的发展。任何政治革命和哲学革命最终必然要通向社会革命,只有社会革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正是英国的社会革命使农奴变成了享有人身自由的劳动者阶级,为人类的自由解放奠定了基础。所以恩格斯认为:“人类分解为一大堆孤立的、互相排斥的原子,这种情况本身就是一切同业公会利益、民族利益以及一切特殊利益的消灭,是人类走向自由的自主联合以前必经的最后阶段。”〔19〕由此可见,社会性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特性,文明所追求的绝对不是社会成员之间孤立、疏离的存在状态,而是旨在促进人们的自由联合,这是文明社会的重要特征。在这个意义上,“文明既是社会纽带的最高形式,也是最广泛的形式。因此,文明概念的另一个功能是表达一种理想抱负……文明是最崇高的联系纽带,人类在文明的旗帜下聚集在一起,虽然这种聚集是精神上的而非领土上的。文明代表了整个人类的社会存在理想”〔20〕。

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文明程度的提高必然促进新的社会关系的生成。恩格斯立足于人类的社会实践提出的文明概念不仅代表了人类在物质层面上的全部成就和规则,指出文明社会中人们打破孤立状态而走向联合的趋向,也旨在帮助人们调节他们的社会关系。日本学者福泽谕吉在谈论人类文明的时候曾指出文明的性质从根本上来看就在于个人精神的发育和社会秩序的养成,二者都意味着进步,这种进步体现了人类从野蛮时代向文明时代的过渡,也是人类摆脱无序的自然状态进入有序的社会状态的重要标志。“文明一词的天然含义是进步、发展的概念,它是以人民在前进为前提的。这就是公民生活和社会关系的不断完善,这就是在所有社会成员间进行最公正的力量与幸福的分配。”〔21〕恩格斯文明概念解释模式的逻辑起点是“现实的个人”的实践活动,而“现实的个人”不是理性层面的抽象存在,而是处于特定社会关系下的具体的、现实的人。正是因为人是社会性的存在,所以个人总是承载着一定的社会关系。社会性是人的根本特性,也是文明的根本属性。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总是能够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创造出异彩纷呈的文明成果,在从事实践活动的过程中创造和改变着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文明不是特定个人的创造物,而是社会建构的结果,文明总是代表着人们彼此发生的那些联系和关系的总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注意到文明是一个社会科学概念。它一方面在努力理解新的社会联系,另一方面又是在建构新的社会联系”〔22〕。

通常人们在讨论“文明是社会的素质”这一重要论断的时候,往往认为恩格斯在此处强调的是文明的发展对整个社会公民素质的积极提升作用,认为文明的发展总会促进公民素质的提升。但我们必须注意,如果仅仅将文明理解为公民素质的提升,就会将“文明是社会的素质”的内涵狭隘化,将文明变成了道德层面的概念,而文明本质上是实践的范畴,具有社会的内涵。恩格斯这一论断并不是想强调文明发展对整个社会素质提高的积极作用,之所以说“文明是社会的素质”,意在强调文明是社会存在的理想,它表达的是人类自我解放的诉求。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以及《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等文本中,恩格斯一方面肯定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本身就意味着文明程度的提高,而文明程度的提高确实可以引起新的技术改进、促进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创造新的社会关系;但同时恩格斯也注意到了18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社会文明的发展是建立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上的,并且通过私有制这一外在形式实现对人的统治,这就使得一切关系都可以用商业术语和经济概念来表达。与亚当·斯密和洛克等人关于商业发展和人们对利益的追求可促进文明社会的发展的看法不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一关于文明发展的重要文本中将资产阶级对利益的追求看成是“最卑下的利益——庸俗的贪欲、粗暴的情欲、卑下的物欲,对公共财产的自私自利的掠夺”〔23〕。正是这种卑劣的贪欲毁坏了一切文明制度,使一切奴役和压抑的社会关系变得更普遍和更合理了。恩格斯认为文明包括一种特定的社会交往形式,文明的目标是使人类获得解放,并创造出合乎其本性的社会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文明是一种独特的秩序和情怀,它从文化的——社会的秩序和情怀延伸而来。它也是一种行动,一种运动,一种进程”〔24〕。

文明是人之存在的社会理想,是人之为人的归宿,文明进程是人类摆脱压抑和束缚寻求自身解放的进程,而人之所以要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关系、促进社会文明的发展,就是要改变自身的生存状况,充分展现自身的本质力量。在这个基础上,社会的发展也能为人类摆脱奴役、彰显自身价值和获得解放提供保障,个人的解放程度与社会的发展程度具有一致性,这才是“文明是社会的素质”所传达出的真实内涵。

三、恩格斯关于文明的论断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

在马克思主义文明理论诞生之前,西方的文明解释理论主要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遵从一种理性主义的传统来理解人类文明的发展和演进。虽然这种理性主义的文明解释模式也代表了人们对于文明的美好期冀,但却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同现实相对抗的抽象层面,仍然是用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来理解整个现实世界。而恩格斯关于文明的论断——“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文明是社会的素质”——不仅发挥着认识人类文明进程的重大世界观和方法论价值,也实现了文明解释理论的重大变革。首先,恩格斯的文明论断实现了文明理解范式的变革,不再以观念论为范式而是以实践论为范式来解释文明的发展和演进,更新了文明的具体内涵,实现了文明范式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向。其次,恩格斯的文明论断实现了文明研究立场的转变,以无产阶级为文明发展的支柱,揭示了一种真正的、普遍的文明必然是代表大多数人利益的文明,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进行了科学的分析并对未来社会的文明类型进行了合理的揭示。最后,恩格斯关于文明的论断实现了文明发展形态理论的创新,超越了欧洲中心主义文明解释模式,变革了以欧洲文明为中心的解释框架及由此形成的切割世界和排斥他者的文明传统。马克思主义打破了各种不同文明类型之间的不平等关系,确立了新的文明解释框架。

从文明理解范式的角度来看,对文明的发展及其演进问题的探讨,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亘古不变的重大课题。在传统欧洲文明观看来,人类走向文明的标志是理性,理性的养成是人类从野蛮社会走向文明社会的转折点。在理性主义文明观传统的影响下,众多西方学者都认为理性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动力,理性的完善程度直接决定文明的发展程度。而恩格斯强调“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文明是社会的素质”,变革了文明的理解传统,强调文明不是某种文化或心理层次上的概念,而是一个实践范畴,具有社会性的内涵。文明不是单纯依靠人的理性来推动的,更不是某些天才人物的单独创造,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是基于实践的人的历史活动的展开过程,文明的成果是人们在自己的社会性的生产活动中创造的。“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25〕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就是以实践为基础的人的自我认识和自我解放的历史,文明的进步以社会物质生产实践发展为基础,实践是文明进步的源泉,是文明发展的动力,社会性是文明的根本属性,由此实现了文明范式的唯物主义变革,为理解文明真正提供了一个基本的理论维度。

从文明研究立场的角度来看,在西方理性主义文明理论的视阈中,文明是少数有闲阶级的事业。文明是由少数具有理性头脑的精英人士创造的,所以文明的成果必然由他们享有。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设计的城邦文明中,城邦并非代表全体人民的福祉,而只是代表某个特定阶级的利益。汤因比也将文明的进步视为少数人的创造,指出:“在每一个生长中的文明社会里,其中绝大部分成员个人都是处于一种停滞不前的无声无息的状态中,像静止的原始社会中的成员一样。”〔26〕这种文明进步的“精英论”思想从社会上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出发,没有看到无产阶级在文明发展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将文明的理想狭隘化了。而一旦我们将文明理解为实践的事情,理解为社会的素质,就意味着文明是内蕴了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和全体人类共同解放的价值理想的实践活动,它必然关注人类的共同利益和精神需求。在资本主义社会,文明只是属于少数资本家的特权,它代表的只是资产阶级的利益,而不是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因此,工人阶级被资本主义社会排除在了文明的范畴之外,与自己创造的文明成果相隔绝。在这样的文明发展进程中,文明的进步不仅没有提高无产阶级的生活水平,反而使无产阶级的生活状况变得越来越差。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文明形态就是一种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伪善的、少数人享有的文明。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文明的理想应该是关于大多数人的理想,应该是关于整个人类的理想。

因此,代表人类文明前进方向的将是超越资本主义的新型文明,这是一种真正的、普遍的文明,是能够把无产阶级解放和全人类解放相结合的文明,是一种把个体利益和全社会普遍的共同利益相结合的文明。恩格斯在分析英国工业革命时曾指出:“18世纪在英国所引起的最重要的结果是:由于工业革命,产生了无产阶级。”〔27〕在寻求文明新形态的过程中,无产阶级肩负着推翻资本主义社会、推动文明继续进步的历史使命。只有通过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用共产主义代替资本主义,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实现自然、社会和人的和谐发展,从而实现人类文明的跨越式进步。因此,无产阶级的产生和解放具有世界历史的意义。“无产阶级在实际上表明,它而且只有它才是现代文明的支柱,它的劳动创造了财富和豪华,它的劳动是我们整个文化的基石。”〔28〕无产阶级的劳动实践创造了人类丰富的文明成果,只有建基于无产阶级立场上的共产主义才能开辟超越资本主义文明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的文明论断实现了文明研究立场的转变,不再从社会的某个单一阶级利益的立场出发,而是以无产阶级为文明发展的支柱,从而去寻求能够代表全人类共同利益的文明类型。

从人类文明发展形态的角度来看,随着社会的发展,文明进步的“社会精英论”进一步演变为西方文明中心论。在处理西方文明与世界其他文明的关系时,西方中心主义逐渐将世界切割开来,将自身的文明形态视为真正的文明,而将自身之外的其他文明视为野蛮,否定其他民族对于人类文明发展所作的贡献。资本主义社会是市民社会充分发展的社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市民社会史本身就是一部西方基督教文明转化史,一部欧洲中心主义自我巩固的历史”〔29〕。在这种文明解释模式下,文明的产生和发展都是以欧洲为中心的,欧洲成了文明的同义词。在对待其他文明形态的时候,这种西方中心主义不是以他者为镜来反观自我,他者反而呈现出一种低劣的样貌,文明也开始有了等级之分,最后这种欧洲中心主义文明观的发展带来的就是种族主义,这样的文明形态必然是封闭的、排斥他者的。

如果仅从某个单一个体或某个特殊民族的视角出发来理解文明,文明必然将世界切割为不同的部分,并具有高低优劣之分。“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30〕历史唯物主义所秉承的是一种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的立场。当我们寻求合乎人性的未来文明形态时,必须要超越欧洲中心主义的狭隘视域,不是从某个单一的文明、某种特定的价值观念出发,而是从整个人类的视野来思考。在人类解放的层面上,共产主义所创造和引领的文明类型是真正的人类文明。这种文明不再切割世界,也不再排斥他者。“现实中,存在一种人类的共同命运,人类共同向文明汇集;所以,一本普世文明史将会诞生……它将是所有历史中最伟大的,它将涵盖所有历史。”〔31〕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之后,人类文明发展的趋势必然是宽容的、开放的,并且与他者共存共生。狭隘的地域中心主义和种族主义文明观念应当被人类批判和摒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念是一种顺应历史潮流的新文明观念。

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它的实质内容是对人类文明的理论总结和升华,它的基本功能是批判地反思人类文明,从而塑造和引导新的时代精神。总体来看,恩格斯对文明的论断,正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对人类文明进行了反思和升华。无论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给文明下定义,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核心内容的人类解放都是文明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文明发展的历史一方面是人类以实践为基础的自我认识和自我解放的历史,另一方面也是以实践为基础的人类社会变迁和社会进步的历史。文明形态变革,就其本质来说,就是人的自由发展和社会结构变迁相统一的形态变革。其中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以及全人类的自由解放是文明形态变革的价值目标,而人类社会结构尤其是生产关系变革是文明形态变革的现实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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