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聪聪 孙宏哲[内蒙古民族大学,内蒙古 通辽 028000]
现在通常使用的哲学意义上的“异化”概念的含义可表述为:“主体由于自身矛盾的发展而产生自己的对立面,产生客体,而这个客体又作为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而凌驾于主体之上,转过来束缚主体,压制主体,这就是‘异化’。”霍布斯、卢梭、黑格尔以及费尔巴哈的“异化”理论,都奠定了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形成。而异化劳动理论是在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工人异化存在的基础上产生的,到了20世纪,成为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的主要思想武器。
19世纪下半叶以来,金钱作为一切价值的“公分母”打破了原先的和谐统一格局。人们在获得金钱满足的同时不知不觉中丧失了自己作为“人”的自由与选择,异化成为个体自我割裂的痛苦体验。人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最终变为“物”或者“非人”。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贝克特“等待戈多”,天天等,永远等不到。尤内斯库说,几十年老夫老妻见面时互不相识,如同陌路人。“上帝死了”“对世界,我只是局外人”,成了从尼采到萨特、加缪的统一信念,最后竟成了西方千万人的口头禅。人性异化说成为日常的文学话语。这期间,卡夫卡的当代“儿子心理学”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客观上揭示了20世纪初期处于上帝信仰危机中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本质特性。卡夫卡以一种沉稳、自省的思考模式衡量着人生的价值,对由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矛盾造成的人的异化和现实中的腐朽现象有着深刻而独到的见解,《变形记》《判决》和《审判》就是对西方异化的深刻剖析。在这些作品中,社会是一个强大和无形的机器,任意控制一个人的命运,个体在它周围就像一个脆弱的蠕虫。异化的社会将制度的公平和机构的公允抛之脑后,统治者的官僚作风和绝对权威大行其道,个体只能成为社会的牺牲品。
布拉格从来都是各种宗教政治势力互相争夺的中心,民族隔离使得卡夫卡潜意识中就对自己的犹太身份带着抵触。这位布拉格的年轻人遭遇到了“一个犹太教不断遭受精神分解的过程”。“希冀自暴自弃”在这里和渴望“尊严和忠实于自己”辩证地交叠,这种脆弱的结构形式也为卡夫卡的自我感知奠定了基础。卡夫卡同期的作家有用犹太人形象做配角乃至主角的作品问世,但他宁可在变形记中成为巨大的甲虫,也不想对犹太身份做确切描述,这是种族歧视留给他的阴影。尽管卡夫卡的双亲身处有名望的中产阶级之列,但在布拉格,卡夫卡说着高级阶层认同的德语,无法谋求归属感。“他不是任何人,只有一个人错误地来到了世界。”犹太人倾其所有、坚韧不屈得承担起自己社会角色的责任时,却发现自己所扮演的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将那些微不足道的庸人琐事和匪夷所思的故事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叙述出来,将荒诞的事件、变形的人物一览无遗地呈现:在资本主义社会信仰危机下,人们从人转变为“非人”,冷漠的社会环境与家庭环境共生。
人们称卡夫卡为“永远的儿子”,他从不长久离开父亲的房子,订婚三次取消婚约,不积攒财产,与主流的稳妥工作背道而驰。卡夫卡之前曾经有两个哥哥夭折,他母亲对两个儿子的死备受打击,这种痛苦可能掺杂着活着的人必然得不到一部分爱的矛盾。收回爱意是对较强壮者的惩罚,既然故世的兄弟因不得不死去而被爱,那么活着的那个人就必然得不到爱。卡夫卡怀着高度紧张的心理状态进行写作的体验来源于此。“永远的童年”形成了他写作的前提,“我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他这样说。他出版的《一个乡村医生》特别在首页给父亲题词,但是父亲就只是随意地放在床头柜,卡夫卡穷尽一生只为了得到父亲的肯定,得到的只是父亲冰冷的判决。所以,卡夫卡自己也说:“从《判决》中得出的结论正适合我的情况。”卡夫卡认定父亲赫尔曼是日常生活中的专制暴君,这个暴君宣布明确无误的行为准则、一成不变的处世之道和乏味空洞的常用套语。而他的父亲认为,只有暴君式的专制和斩钉截铁的命令才能让自己的儿子有期望的未来和社会地位。
犹太文化的父亲往往等同于上帝,《变形记》和《判决》中都隐藏着卡夫卡对上帝的荒诞性模拟,这种上帝形象是父亲的象征。卡夫卡把传统形象的投射与《圣经》中令人敬畏的上帝相统一,《判决》通过主人公的角度展示了格奥尔格与父亲之间相互排挤与仇恨的关系。格奥尔格处理事务时,居然要提防来自父亲的“任何一个从后面来的或从上面来的间接的打击”;父亲则认为儿子已经背着他做了“好几件很不得体的事情”。这对父子和陌路人一样没有任何交集,在商行见面却不踏进彼此的房间,“又同时在一个餐厅用午餐”,空气却和凝固一样。晚饭后,“他们总要在共同的起居室里坐上一会儿”,但也只是“各人看自己的报纸”。卡夫卡在写作的当夜,“当然还想到弗洛伊德”。他内心坚定地进行写作,与父亲、社会、自己的身体状况进行坚决的抗争。在《变形记》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意象就是墙。具有爬墙能力的格里高尔备受惩罚,最后完全地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墙是人自己制造的屏障,各种各样的斑点、污物和垃圾都附着在它上面。作为一种秩序与规范的象征,墙的精神意象横亘在各种生活困境面前,而格里高尔无法反抗墙,他就通过门来实现抗争。在《变形记》里,“门”出现了一百多次,打开门意味着摆脱抗争,打通与世界的阻隔。格里高尔试图走出房门三次,迫切想回到正常的世界,回到人类的圈子,每次却仍被迫回到黑暗的房间。这说明,门隐喻了自由与禁锢的关系,门在反复的关闭和敞开中,是人一生与命运抗争受挫又不断奋起抗争的过程。而在《审判》中的寓言,“法”的大门和往常的任何时刻一样,在敞开着,可是乡下人却永远进不去,同时也不会有别人进去。这种与“法”的抗争可以看作是与制度、人性、命运、权威各种的抗争,我们不可能放弃进入“门”,也不能逃避进入“门”,直到生命的终结。
《变形记》最早的构思来自《乡村婚礼准备》的创作,一个总是穿着西装上下电车的男主角拉班(德语是乌鸦的意思),“只要把穿了外套的身体派去即可。他趔趄着跨出我的门槛,这种趔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虚无……马车夫和行人很害怕的每前进一步,都要看着我,等候我的许可。我鼓励他们,他们便无所顾忌地前行”。拉班在自己的安全感中困惑,这种困惑和格里高尔对生活的踌躇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格里高尔和格奥尔格的命运对比,卡夫卡揭示了个人与世界之间的复杂关系,人与人,人与自我,在现代社会都被异化,只能产生宿命感、精神创伤和悲观情绪。卡夫卡曾说:“人们互相间都有绳索连接着,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子松了,他就会悬吊在空中,比别人低一段,那就够糟;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索全断了,他跌落下去,那就可怕极了。所以必须和其他人捆在一起。”在《变形记》的最后连和格里高尔关系最好的妹妹都变了形,等于宣判了他被社会抛弃。而《判决》中格奥尔格最后被父亲判决为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被判决投河,这些作品中不仅围绕在主角身边的人被异化,甚至主角自己也默认了他们的异化并且选择了“消灭”自己。
他的《审判》用黑色幽默冷峻地揭示了政府官员的渎职和霸道,民众百姓的悲愤和无奈,法成为绝对权威为自身服务的工具,宣泄了掌权者的欲望而无法成为公允的国家机器。约瑟夫·K被藏匿在无数道门之后,暗示着不公正的判决只能以黑暗隐晦的方式进行。律师、画家、教士、法官各种社会个体都充当着守门人的角色,法不再是代表公正和自由的代码,而成为被多方势力守护的权力符号。因为,人们早已看清法庭的本质并非是对正义和自由的渴求,而是试图通过依附法律的皮囊来维护少数集权者的绝对权威。约瑟夫·K苦苦寻求自己的判决缘由,以便推翻不公正的审判,重获自由,但外部环境却总是强迫和驯服他屈从权威,自觉遵守默认法则。他最终意识到,“从任何角度来看,法院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机构,他们都是一个刽子手”。
在荒诞的故事脉络中,卡夫卡技巧性地结合了写实手法,在荒诞的外壳下有触目的真实。《变形记》里格里高尔的“虫性”和“人性”充分地表现出来,自我因为怯弱而封闭、逃避成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大甲虫”,“人”变成“虫”象征人在现实生活中“变形”的处境,在这样冷酷的世界上,势单力薄的小人物是卑微的,是无法同现实世界相抗衡的。即使变成人形,格里高尔也并未逃脱与人类世界的联系,但是家人的态度彻底剥夺了他做人的权利,只能一步步转向“非人”。《审判》中K暗指了卡夫卡姓名的首字母,又像是代号暗指社会中的任何个体,个体作为社会化的代号被异化为稀疏平常的物品。被审判者K作为一个被异化社会消除的人,被阻止靠近法律,绝对权威用法庭和法律左右他。卡夫卡以略微夸张的形式描写了不被大家察觉的社会秩序,显示出其中的荒诞和不公,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异化跃然纸上。《判决》中格奥尔格努力想摆脱恋母和弑父的情结,但是顽固僵化的父亲变成了父母亲的联合体,甚至怀疑儿子根本就没有远在俄罗斯的朋友。种种自私又偏执的判决是绝对异化的父权,最终判决了儿子的死亡。在金钱的物化关系中,被异化了的人只会感到无尽的空虚与凄凉,不反抗还能活在幻想的公允中麻痹自我,反抗就会带来全世界的对抗与消亡。任何个体的相处都是在制度下的互相权衡,这样人就被异化为制度的奴隶,任何反抗这种制度的行为都是无用功,都将被绝对权威镇压与消解。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全球范围内的变革时期,这是一个政治分裂、思想颠覆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传统价值观念已经被推翻,新的价值观念仍未形成。而卡夫卡的作品正好反映了金钱崇拜和人被物化的异化现象。他笔下的世界荒诞、没有理性,强权与绝对权威占据主导,《变形记》《审判》《判决》就是对西方异化的深刻剖析。他用存在即虚无,努力即徒劳作为写作的核心,来拷问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实性,用荒诞的伪装包裹事物的真实内核,他的文学世界潜伏着绝对的孤独体验和绝望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