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淇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沈阳 110034]
虽然在1948年的诺贝尔颁奖词中已明确将《荒原》划入叙事诗的行列,但人们似乎更倾向于将其视为一首抒情诗,很少谈及其“叙事性”,学界对《荒原》叙事性方面的研究也很少。基于此,本文将从叙事视角、叙事声音和叙事结构三个角度尝试阐释艾略特《荒原》的叙事性。
叙事视角中,叙事人称关系到叙事的角度以及叙事的聚焦方式等问题,因此,在分析《荒原》的叙事视角时,我们要首先分析叙事人称。从叙事视角上来看其叙事性,《荒原》主要采用内部聚焦和第一人称进行叙事。
魏士登的《从祭仪到神话》及弗雷泽的《金枝》曾对艾略特《荒原》的创作产生很大启发。《荒原》除了套用了“死而复生”与“寻找圣杯”两个神话结构之外,还采用西方传统的流浪汉文学、梦幻文学的叙事形式,模仿但丁《神曲》的游历模式,描述了叙事者游历时的所见所闻,用蒙太奇手法剪辑拼贴出来一幅碎片式的图画。《荒原》开头的引语,转述了孩子们与女先知西比尔的问答,西比尔日益衰老却求死不得,一句“我要死”正概括了整个荒原人恐惧的精神状态。西比尔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在《埃涅阿斯纪》中,西比尔带领埃涅阿斯游历地府;在《神曲》中,维吉尔及贝特丽采导引但丁游历三界;那么在《荒原》中,艾略特对荒原的游历其实都是通过铁瑞西斯的眼光进行叙述的,因此,诗人的引导者可以说是希腊神话人物铁瑞西斯。在希腊神话中铁瑞西斯是一个两性人,他(她)超越性别的界限连接起了男女两个不同的性别世界,成为两性关系的见证人;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铁瑞西斯拥有通晓古今、预卜未来的能力,他(她)的眼光自由地穿梭在无限延展的时空之中,因而对一切事件都能进行清醒的观察和评注。虽然铁瑞西斯在全诗中只出现一次,但全诗又无一不是在他的目光参与下完成的,而诗人也只是在铁瑞西斯的指引下来叙述其所见所闻。铁瑞西斯站在全人类的高度,用超越历史、性别、地域的,具有本源性、永恒性、普遍性的视角,通察古今。作者个人的情感、意识也因之被“藏匿”,从而获得了一种非个人化的艺术效果。
《荒原》所涉及的人物众多,但这些人物在诗中仅用人称代词来代替。笔者通过对诗中的人称代词进行逐行节点扫描发现,艾略特在《荒原》中主要是用第一人称进行叙事的。在《荒原》中,诗人以第一人称为主,三种人称交错变幻的叙事视角,创造了一个复杂多义的人物指称系统,通过独白、回忆、意识流、对话等方式来表现人物内在的心灵体验,从而构成了《荒原》复杂的叙事人称框架。但是,正如热奈特所说:“所有的叙事,不论明确与否,都是第一人称。”因此,所有的人称又都指向一个超越时空、性别、文化的,本源的永恒的“我”。
在《荒原》中,艾略特采用内部聚焦的叙事方式,以铁瑞西斯为根本叙事视角,通过铁瑞西斯的眼光、视角,以第一人称“我”或“我们”叙述他(她)在旅途中的所见所感。铁瑞西斯虽然只在《荒原》第三节出现,但全诗所有人物的状况都是通过铁瑞西斯而得以呈现,与之相关的历史场景、思想体验都被碎片化截取,与铁瑞西斯的所见所闻一起纳入诗中。作者在诗中并非处于全知视角,而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存在。此时,人类的历史、文化、性别、情感体验都汇聚到铁瑞西斯一人身上。铁瑞西斯这个本源性的“我”,兼容了诗中人物的不同特质,体现了人物的各个侧面,是一个复杂的统一体。“我”集中全人类意识,站在全人类的视角通察古今,而这也正是《荒原》的叙事角度。
如果说《荒原》的叙事视角构成了它的叙事表层,那么,叙事声音则构成了全诗内在的隐形结构。《荒原》叙述层之下的并非是诗人的声音,而是诗人创造出来的不同人物的声音,从而隐藏作者的声音,营造众声喧哗的艺术效果。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里认为诗的三种声音分别是诗人对自己、对听众说话的声音以及诗人自己的声音。
《荒原》的叙事声音来源于艾略特笔下的各式人物:库米女巫、莎莎翠斯夫人、电报女郎,等等。由于这些人物角色大都引自不同的戏剧文本,因此也可以被看作是各色“戏剧人物”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不同的阶层,超越时空、性别的限制,相互交织在一起,通过这些声音整首长诗得以串联起来,达到平衡。
荒原上的四月一反常态,从玛丽萧条的目光中,我们所看到的只有“死去的土地”和“沉闷的根芽”。“枯树不会给你遮荫,蟋蟀之声毫无安慰”,春天原本该万物复苏,生意盎然,而在玛丽的回忆和独白中,现代文明的象征——伦敦却已如同《圣经》中的沙漠,一片枯萎的荒原。在冬天早晨中流过伦敦桥的人们“不被赞美或谴责”、不知信仰,宛如但丁的地狱里的幽灵。能够预言未来的“著名的千里眼”梭斯脱里斯夫人的算命纸牌中有沉溺于海的腓尼基水手,有妖艳恶毒的岩石女主人等,却唯独没有能带来生命的耶稣。玛丽用疲惫、迷惘、失望的声音描述了现代荒原人这种虽生犹死的生活,将西方社会描绘为一片荒原,尽显痛苦和悲哀。
《荒原》的第三章《火的布道》中的声音更多,泰晤士女儿之歌、腓迪南王子的声音、孩子们在高处唱耶稣的颂歌等交织在一起,对荒原生活进行了进一步的透视与训诫,呈现出一个更为纷乱混杂的现代人的情欲世界。现代荒原上庸俗、肮脏、罪恶的生活导致虚无与虚无联结,泛滥的情欲使人堕落,毁灭人性。无所不晓的先知铁瑞西斯作为这些声音中的主要角色,疲惫而痛苦地预告着死亡的逼近,点明了现代荒原人不过是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底比斯荒原的再现。《荒原》中多重声音最终汇聚成为一个声音、一股力量,直指人类痛苦的精神状态,客观真实地展现“荒原”景象,完成了“非个人化”的实现。
《荒原》采用立体的叙事结构:以铁瑞西斯的游历见闻为线索,从纵向来看,诗人以渔王和圣杯两个传说作为全诗主体,从横向上来看,艾略特将一些西方现代生活片段与这些神话、典故等结合在一起,展示了“一战”后西方社会的全貌。
从纵向来看,在对西方现代生活片段的蒙太奇式剪贴拼接下,隐含着以“死而复生”和“寻找圣杯”两个神话为原型的结构,其构成的相关意象群更是使诗歌突破内容的有限意义在象征意义上形成巨大而无限的张力。在《荒原》中,诗人在描写叙述现代生活景象时,广征博引,不断插入意象、神话、传说等,与之呼应,相互阐释。从全诗的整体结构来看,诗歌“拯救荒原”的主题与“寻找圣杯”和“死而复生”的神话结合,形成一个个“客观对应物”,埋下一条曲折的线索。此外,《荒原》中引用了35位作家约56部作品的名言佳句,使《荒原》文本超越时代、地域,最大限度地与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甚至整个人类社会之间构筑成一种互文性关系,为整首诗歌提供了整体性的类比象征结构、叙事结构。在艾略特看来,人类的精神荒原超越时空、种族、阶层,广泛地存在于人类的精神生活之中。同时,大量用典也体现了《荒原》文本的“非个人化”。《荒原》广征博引,大量用典,其文本不再是诗人的一己之见,而具有了“非个人化”的特质。因此,诗人的言语既代表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人类的言语,同时,诗人的一己之言又是所有人类言语之一,形成了“非个人化”的特质。
从横向上来看,无论是神话、传说、典故,还是“客观对应物”,他们无一不是被串联在一个个现代生活场景中展现。具体来看,第二章《弈棋》主要描述了两个生活场景:首先,由克莉奥佩特拉、狄多、夏娃、翡绿眉拉四位神话中的人物引出一对已经无法沟通的上流社会夫妇,妻子歇斯底里,而丈夫唯以沉默回应,写尽了女主人公难以与丈夫沟通的焦急与痛苦。接下来通过描写伦敦下等酒吧里一对女子的对话,叙述丽儿如何去应付即将退伍回来的丈夫,二人的对话中不断地插入侍者提醒时间催促出发的话语“请快一点时间到了”,最后以《哈姆雷特》中奥菲莉亚发疯落水死亡前向生活告别时说的一段话结尾。这也隐隐暗示出对话的人物精神也已濒临死亡,影射现代社会中那些堕落的女性。第三章《火的布道》中,诗人描写了机械式的彻头彻尾的淫乱生活,男女之间有欲无情,并请求把人类从欲望的深渊、情欲的海洋中拯救出来。第五章《雷霆所说的》中寻找圣杯的武士走后,空的教堂仅仅是风的家。荒原上没有水,而人们等待的雨水就象征着生命之水。由此将诗歌的主题推向高潮:如何拯救荒原——本源性的精神荒漠?唯有“舍予、同情、克制”。雷声过后,叙述者又一次以渔王的形象出现,“我坐在岸上/钓鱼,背后一片荒芜的平原”。荒原似乎又恢复了平静,这让我们不禁心生疑问:荒原是否得救?然而,诗人只是引用意为“出人意外的平安”的某一优波尼沙士经文作为结尾。如此含糊的回答,让人联想起维特根斯坦曾说的“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沉默”,“世界的意思必定是在世界之外”,或许,不可说的、只能在沉默中显示的东西永远比可说的更为重要。
《荒原》描写的是人的一种荒原般的精神状态。“荒原”的“荒”指的是人类的“精神之荒”。在这片精神的荒原上,人们沉浸情欲,浑浑噩噩,虽生犹死。《荒原》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其所描绘的“精神之荒”不只存在于“一战”后的西方,艾略特尝试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对人类的精神状态、心灵世界进行审视和关怀。因此,艾略特描绘的“荒原”是一幅具有普遍性、永恒性、本源性的景象。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诗人毕竟身处于荒原之中,他虽极力试图拯救荒原,却无法完全摆脱这种“荒原”般的精神环境对他的影响。艾略特虽然精心设计叙事视角,运用多种叙事声音,广征博引,强调诗中所描写的荒原是一种具有普泛性、永恒性的人类的精神状态,是“非个人化”的,而这种“精神之荒”也着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战”后西方那一代人失望、痛苦的精神状态,但诗中的一些观念、认识、情感都或多或少不可避免地表露了艾略特的个人行为,不能够代表全人类,又不足以具备普遍性。因此,通过分析《荒原》的叙事性可以看出,艾略特的“非个人化”理论实际上并没有绝对实现。
① 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71页。
②③托·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5年版,第70页,第96页。
④⑤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郭英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0页,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