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珍 马晓婷[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学院,北京 100024]
《绿皮书》全称《黑人司机绿皮书》(The Negro Motorist Green Book
),该书在美国种族隔离时代,为路途中的黑人提供信息,帮助他们找到可以填饱肚子、睡个安稳觉的地方。《绿皮书》详细记录了美国南部各城市允许黑人出入的餐厅及酒店,为黑人旅行者规避风险。在美国,1964年前,种族隔离是合法的,这一系列法律被称为Jim Crow Laws
。法律的表现形式多样,有的禁止黑人和白人享用同样的公共设施,有的直接禁止黑人在日落之后进入特定的城镇(这种城镇又被称作“日落镇”)。黑人若要出门旅行,必须仔细规划行程,在合适的时间找到可以接受黑人的餐厅和旅店,否则就要在路上挨饿或者睡在车里。影片《绿皮书》讲述的正是一个发生在旅途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肯尼迪政府时期,也是美国种族歧视与平权运动冲突最激烈的阶段。一个白人司机载着一位黑人钢琴家,依照《绿皮书》的指引,从纽约一路南下巡演,两个原本相互看不惯的人,在不断磨合互助的过程中,逐渐增进了解,最终产生一段跨越种族和阶级的友谊。
身份认同研究一直是后殖民理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身份认同问题通常在不同文化交流碰撞时产生。由此很多流散群体,如内拉·拉森的作品《越界》中的混血儿,托尼·莫里森《所罗门之歌》中的非洲裔美国人等都在身份认同问题上出现了混乱与孤独感。他们是生活在多种文化交汇的“第三空间”中的文化“杂种”。斯图亚特·霍尔说:“我们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经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而应该把身份视为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在外部构成的再现。”由于身份具有流变性,所以这些流散群体可以在“第三空间”中通过各种方式重构自己的身份。美国华裔女作家任璧莲《典型的美国佬》中主人公拉尔夫一家自我身份的重构以及中美两种文化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融合。“在不同时期的中美文化观影响下,他们寻梦过程中所发生的价值观、生活方式和身份认知等的交错杂糅性转变表明了文化身份的流动性。”文源也分析了《绿皮书》中的身份认同问题,认为“影片仍然存在种族与文化的偏差”。本文主要分析自身存在身份认同混乱,找不到归属感的黑人音乐家谢利博士如何心系美国有色人种群体,为黑人发声,希望解构白人对有色人种构建起来的“他者”形象,争取种族平等。在与种族歧视做抗争的同时,他也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感。
谢利博士是一名黑人,却受过良好教育,获得了心理学、音乐学、礼仪艺术三个博士学位,在过去14个月里两次到白宫演出,出入白人上流社会,在北方是受人尊敬的音乐家。他去种族歧视严重的南方巡演却历经困难,加上他的性取向,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可能会轻易毁掉他的事业。无论是底层黑人社区,还是白人上流社会,他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我是住在城堡里没错,孤身一人!如果我不够黑,也不够白,还不够男人,那你告诉我,托尼,我到底是什么人?”他融入不进自己的种族,又被白人视为“他者”,这种身份认同混乱以及由此产生的孤独感一直困扰着他。
“他者”的问题与身份认同有关。“从文化归属上讲,异质文化、非西方文化是他者。‘他者’存在于二元对立中处于弱势的一方,做出所谓的‘他者’的划分的都是处于强势的一方。”同时,“他者”也在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反抗、发声,从而消除固有的二元对立思维,努力从边缘走向中心,用积极、主动的思维方式去消解西方世界对西方以外的事物的偏见。
影片开始,钢琴家谢利博士在司机托尼眼中是“他者”。托尼是白种人,意大利移民后裔,典型的工薪阶级,他行为粗俗、鲁莽、油滑。上流社会、知识分子以及本土居民似乎都能轻易找到俯视他的角度,但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托尼理所当然地认为有色人种是最低等的。他会认为黑人都喜欢吃炸鸡,所以到了肯塔基州的时候,他买了一大桶炸鸡,要和谢利博士分享,谢利博士谢绝了,托尼说:“来吧,你们不是都喜欢吃炸鸡吗?”早年黑人奴隶吃炸鸡主要是因为鸡肉便宜,而且鸡是当时奴隶主唯一允许奴隶饲养的动物。当时的白人认为,炸鸡可以直接用手吃,非常适合黑人这种不会用餐具的野蛮人食用。美国人就渐渐形成了“黑人爱吃炸鸡”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印象忽视了个体差异,并且强加给了黑人一种白人为他们建构的形象,加固了白人对黑人的偏见。黑人在美国社会中是沉默的、被支配的他者。这些刻板印象和偏见在以托尼为代表的白种人心中根深蒂固。
在美国本土白人尤其是南方白人眼中,谢利博士也是“他者”。西方话语对有色人种的表述表现出一种深刻的矛盾状态,这种矛盾状态指向那种他者性:既是欲望的目标,也是嘲笑的目标。谢利作为一名黑人艺人,邀请他参加白人举办的晚会只是为了提升晚会的格调。白人可以表面上奉承他、喜欢他,而转眼间就表现出歧视他的样子。他去庄园演奏,刚开始受到热烈欢迎,后来想去洗手间却受到了歧视,被指可以去便易茅厕;要去高级俱乐部演出,受到尊敬却被安排去简装间换装,也不允许在高级餐厅用餐。他融入不了白人社会,白人社会也不允许他融入进来。他在白人眼中就是“他者”。
然而身份具有流变性,“他者”的形象作为文化的产物,既具有确定性,同时也处于变化之中。片中一幕非常令人震撼,他们的车子半路抛锚,托尼下车修理,并为谢利博士开车门,马路旁边的黑人奴隶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注视着这两个人。他们惊讶于竟然有白人为黑人做司机,同时眼神中透露出对种族平等的向往。电影在这里用了慢镜头无声处理,虽然无声却让人印象深刻。
上文是从“他者”的视角来探讨谢利博士的身份认同问题。本文将借用“第三空间”理论来分析谢利博士的身份建构问题。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表述的“第三空间”,指的“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之外的某物”。巴巴“第三空间”当中的“杂糅”概念是异质的语言和文化相互交流、碰撞,最后形成包含多种语言和文化特点但又独具特色的综合体。这种“混杂”消解了本质主义或者二元对立。在电影主人公的身上,这种“第三空间”得到了充分体现。谢利博士生活在种族隔离仍然合法的美国,是拥有三个博士学位的非洲裔同性恋人士。舞台上他是聚光灯下最瞩目的钢琴大师,而舞台下,他却只能在杂物间化妆、住在狭小的旅馆里。在路易斯维尔的黑人旅馆里,同种族的人看到他穿着西装革履会嘲笑他,他与自己的种族也格格不入。在这个空间中生活的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有着既包容又排斥的矛盾感,他们感到自己处在流散与混杂的环境中,与主流文化既高度集中又高度边缘化。以谢利博士为代表的非裔美国流散群体是一个文化上的“杂种”,他们身处在“第三空间”,身份会具有流变性,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因而会产生多种可能性。他们可以运用自己的多重身份,通过自己的勇气和行动来逐渐消解当时美国社会种族的两极对立,消解白人对黑人“他者”的刻板印象,为黑人发声,争取平等的权利和应有的尊严,重构黑人平等的身份。
他们南下的旅途构成了这样的一个“第三空间”。以谢利博士为代表的边缘群体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对抗和抵制,从而“动摇和搅乱边缘群体所处的强势文化,所以弱势或边缘文化会在不断的协商和艰难的互动中有所增长”。谢利博士在南方遇到困难,他用行动有尊严地艰难抵抗,试图消解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他对自己严格要求,希望在别人眼里树立一个正面的黑人形象。他不会因为贪图舒适去住白人的旅馆,即使受到侵犯或侮辱也仍旧彬彬有礼,甚至进行微妙的抵抗。他保持尊严,坚持要开车半小时回旅馆如厕也不用简易茅厕。演出结束后依旧非常儒雅,与大家彬彬有礼地道别。谢利博士不能在高级餐厅里用餐,反复协商后还是没能成功,他最后选择直接离开,到黑人酒吧吃饭演奏,与自己种族的人更加融洽。南下演出,谢利博士凭借自己出色的才华和勇气,赢得很多掌声。他所表现出的谦虚、坚韧等品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有色人种在白人心中的形象。托尼和谢利博士之间不断增长的友情以及彼此的认同和接纳就是很好的明证。这是一个曲折的过程,但只要更多的人起来发声,经过时间的积淀,白人对有色种族的歧视和刻板印象是可以逐渐改变的。
“‘第三空间’存在于语言认同和心理机制之间,是既矛盾又模糊的新型过渡空间。”《绿皮书》很俏皮地让司机与雇主频频发生摩擦。不是针锋相对的对峙,而是杂糅着挑衅、无奈、好奇与容忍,把彼此的“进犯”,转变为一种极富感染力的了解与接纳。这种认同的实现不是简单地从单一的某种认同到另一种认同,而是不断的反复、争斗和挪用的过程。托尼对谢利博士的身份认同经历了情感认同、认知认同和实践认同三个阶段。就主体的文化身份而言,它是由主体的自我和他者共同建构的。文化身份多数情况下都是参照“他者”或者由“他者”来定义的,因为某一个群体或族群总是相对于另一个群体或族群存在的,没有相互间的参照就没有所谓的身份特征的独特性。弱势文化中人的身份认同可以通过改变强势文化对其的建构来实现,认同的实现最终都要上升到实践。
起初,托尼对谢利博士有着很深的种族歧视,即使谢利博士是他的老板。在去匹兹堡的路上,托尼下车方便时,突然回来拿上自己的钱包。这一动作表现出对黑人的不信任。随着在谢利博士的演出中,他在侧幕倾听谢利的钢琴弹奏,内心被音乐的力量所感染,从而发出对谢利博士的敬佩。但是托尼对黑人的刻板印象依旧存在,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他还是认为谢利博士是黑人,一定要听黑人音乐家的音乐,因为他们是同一种族的人。后来,听说谢利博士本可以待在北方受人尊敬,享受很好的待遇,这给了托尼一些震动,他开始对音乐家产生了情感认同。
音乐家教托尼给妻子写信,托尼认真地书写和学习,语言的练习增进了彼此之间的友谊。托尼“唆使”谢利博士吃炸鸡块,将剩余的骨头扔出窗外,被谢利博士要求回去把可乐瓶捡回来的场景也会让人捧腹大笑,两人之间温馨的友谊正在慢慢建立。谢利博士因为同性恋被捕,托尼去跟警察周旋,把他救了出来,并对谢利博士表示理解。在佐治亚州的一家西装店,老板忽视谢利博士不让他试穿衣服,托尼很无语。此时,托尼已经把谢利博士当作自己的朋友,两人之间已经有了认知认同。谢利博士在宾馆看见托尼下楼梯,以为他要离开自己,托尼向他解释道自己肯定不会离开他,谢利博士愣了下,眼里似乎闪着泪花,那是两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在去路易斯安那的路上,有白人看到托尼给黑人开车,特别惊奇,托尼向他们竖起中指,这表明他开始维护谢利博士。这时托尼对谢利博士的情感认同最终上升到了实践认同。
影片最后,托尼邀请音乐家到家中共度圣诞,说明他完全接纳了音乐家,这与电影开头他对黑人的歧视形成鲜明对比,他对黑人的刻板印象及歧视都在渐渐消解。同时,谢利博士能勇敢地说出自己的孤独,接纳自己的不完美,最后也有勇气走出自己心中孤独的城堡,走进托尼家与他们共度圣诞。谢利博士在混杂的“第三空间”中,考虑的是广大的有色人种在美国的身份认同和权利问题。他的身份在转变,不论是有色人种的世界还是白人社会,他都希望能够更好地融入其中,希望两个种族之间能够消解两极对立。电影以托尼对音乐家身份的接纳为缩影,说明被边缘的少数族裔可以通过行动来解构白人社会对他们建构起来的“他者”形象,努力争取平等的社会地位,希望整个社会对不同种族的人都更加友好。
① 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页。
② 王华:《“第三空间”视域下的文化身份认同》,《外国语言文学》2016年第33期,第114页。
③ 文源:《绿皮书:身份认同困惑》,《电影文学》2019第13期,第73页。
④ 王晓路:《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5页。
⑤⑥⑦ 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页,第102页,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