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斌川诗歌的故乡书写

2021-01-28 07:42宋桂友苏州市职业大学吴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江苏苏州215104
名作欣赏 2020年27期
关键词:作家出版社异乡河流

⊙宋桂友[苏州市职业大学吴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江苏 苏州 215104]

一、乡愁“这一个”

苏州诗人张斌川的诗集《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 年11 月版),通过“开篇”“透明的村庄”“五岁的早晨”“村庄里的事物”“玉米熟了”“最亲的人”“河流向西”“月光追了过来”等章节,继续他的故乡造像。说“继续”,是因为张斌川对于故乡的书写,从多年前他的散文集《一个村庄的眼睛》就开始了。其实,他是想建构自己的故乡世界。

当然,这样的建构是有许多作家成功的例子的。获得194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押沙龙,押沙龙!》等一系列作品里营造了一个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县,来承载史诗的努力和意识流里土地的情感。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则在他的作品里建造了一个高密东北乡,来演绎深具生命力的乡村故事。与之不同的贾平凹把自己的故乡商州描述得五彩斑斓又古朴质实。苏州的苏童小时候记忆里的枫杨树村正好是他新历史主义文学的平台。永兴坪村是张斌川的故乡。他的散文是对故乡做了细腻描摹的,而他的诗歌书写他心灵图腾里的故乡与亲人,感受心灵深处最令人悸动的情感抵达。从山野出发,那走出去的坚毅脚步和蹒跚里的执着,乡村和非乡村,城市和彼岸,寻找朦胧抑或清晰的未来。从诗行里发现对自由和梦想的追寻足迹,体会优美的诗意和深邃的思绪。一卷诗,展示着丰厚诗学理论的浸润和对于中国新诗的独一种理解。他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斌川的河在永兴坪村,叫孟家河。河流在村子里流过,粼粼清波美丽了永兴坪,涓涓细流滋润了永兴坪。张斌川从这里走出来,孟家河是他的母亲河。稍有让人生出遗憾的地方是这条河在倒湾里遁入了地下,“成了断头河”,也许应该和斌川商榷,应该更名地下河,这条河她是长在农村的,纯朴的,不事张扬的,她到地下蓄积力量去了,也许在某一天,某一个地方,她会破土而出,出脱成另一种美丽和蓬勃。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奠基人恩格斯在1885年《致敏·考茨基》信中,运用唯物辩证法思想,指出一个具有审美价值的文学形象,就应具备特殊性特征与普遍性特征的有机融合,个性与共性的辩证统一。它们既是“这一个”也是“每一个”。不管未来怎样,这是张斌川的河流,是“这一个”。

而这正和他推崇的作家刘亮程一脉相承。他毫不掩饰他的喜欢:“我所有诗歌都是对刘亮程微不足道的引申。”他曾在《用他的文字缅怀整个大地的童年》一文中写到他对于刘亮程的理解:“他用那些透明、干净、纯澈的文字,还原了生活的本相,他要呈现给我们的便是人最基本的生存状态,一种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完全的精神状态。也就是说,他最终构建的是乡村精神。准确地说,他只是借用乡村场景来表达一个乡村的内质,并由此看到了整个世界。”写乡愁仅是手段,原来张斌川在试图构建他的乡村精神。

二、乡愁绵延

张斌川的故乡在古典、诗意和历史中呈现。“一小片熟悉的月光。青草的芬芳/晶莹透亮。绵延的蛙声,月色弥漫/一小湾盈盈的水凼……那些光滑润泽的想法/饮露的鸣虫,低徊的燕子,对月静坐/魂牵梦绕的少女,草木的诗歌/”,多么美好而深情的故乡照耀了“我”的童年,奠基了思想的成长。“瓦罐盛水,镬鼎煮汤/黛色的炊烟,一步步走进/天空的鹅黄”,“躺在季节成熟的方向上/看一场急促的秋风/千里奔袭强取明月/只为荡平曾经失去的山河……野菊出现在古老的战场/捶衣的砧声/被涛声鱼语染黄”,乍看上去,故乡是优美的,但乡愁本身却是情感活动。自然,这里有审美的元素,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是说在审美过程中情感的产生与对于兴趣、爱好的反作用。但仅仅注意此层面还不够。张斌川重要的是他的参与过程。这来源于劳动、比赛、玩耍中人的情感付出。所以,当笔下那些打水的少女抑或婆婆,因为劳作而美好,因为创造美的生活而受人敬佩,因为亲情与友情而让人感动。诗人对故乡有着无比的深情,在景美之外,人也是善良的,“也磨刀,但不伤害草木”,是“最亲的人”。

诗人对于故乡人的书写成为诗集《河流向西》思想的聚集地。在上面那首《月光追了过来》中,诗人在赞美、欣赏风景之外,立马把笔触转到“现在,那片月光照耀着/我年迈的父母。远方的牛圈”,这首诗有引领的作用,清晰地阐释出故乡的特征:一是书写者幼年生活的地方;二是书写者长辈生活的地方,长辈的意象既是根的象征,也是繁衍的隐喻,是传承和发展;三是诗人在大量的作品叙写这一个根的盘根错节和亲情的层层累加。比如《无比辽阔的忧伤:纪念爷爷》《找奶奶:纪念奶奶之一》《记忆:纪念外婆》《父亲的编年史》《一些黄昏——给母亲》,后面则连续写了给女儿的一个系列:《用一滴水击中春天:给女儿之一》《欠你一个故乡:给女儿之二》《女儿的智慧:给女儿之三》,让乡愁绵延,走向未来的是中华文化传统。

三、异乡、返乡与原乡

离开家乡,家乡就成了故乡,新到的地方成了异乡。很多人把异乡写成“第二故乡”,我多次予以证伪。笔者曾在苏州的一家媒体工作,大约是2003年,我所在的这家媒体精英发明并率先在报上使用“新苏州人”这个称谓。顾名思义,新苏州人就是外地来苏州打工居住的人。由于媒体的推动,这个词后被社会广泛使用。说实在的,我对这个词非常不感冒,一是新词表明了“新”“旧”人地位的不平等,二是命名者的高高在上,三是有将可能与本地人融为一体的外来人贴上标签再次或者永远分开的故意。这与建设和谐社会和尊严尊重都有相悖。既然如此,还是“异乡”准确。并且里面还有哲学内蕴。江南是诗人的异乡。美丽的江南以及其他“听来的故事”非故乡的书写正是诗人对于故乡的反观啊。《在一座叫枫桥的桥下》把“我”和张继放在了一起,从大唐到当下,分不清是历史还是现在,分不清是谁更落魄。在作者的思绪里,一向繁华的江南竟然是“满座微醺的酒客默然无声/一片暗红的枫叶悄然飘零//有船划过,荒野寂静”,这是张继,也是张继的老乡张斌川的枫桥遐思。这情怀并不是生活的真实,但是诗人的艺术真实,我叫它异乡情结。

而返乡是诗人故乡书写的重点,他专门在后记里把海德格尔的话“诗人的天职是返乡”作为小标题写一部分文字来表述建构文学故乡的诗人之职责,通过“返乡作为一个迷人的语词,是一场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奔袭,是一个时代里所有人都在隐约完成的共同经历”来专门强调;“小路上慢慢生长的野草/一半是摇曳的火焰/一半是回忆与喘息”,故乡已经不是原来的记忆,“喘息”里还透着沉重感。以及那些“不认识的夜晚”,都是社会急剧变革的结果,是诗人走出乡村走向大千世界回首观照的异秉。《以诗歌的名义返乡》中不是因为雪的融化,而是因为男男女女的外出而使“故乡一下子瘦了下去”,并且拿这句做结尾,也许是无奈,也许是诗人理性而深刻的社会思考。如果仅仅是因为人走向远方,家乡因人少而暂时“瘦”了,我想并不可怕,一到春节,她会立即胖起来。让人忧心的是远方的人儿心是否还在家乡?创业奉献的目的地是否是在建设家乡?如果从社会现实的层面再提高一层,那么哲学意义上的故乡与人的出走会产生怎样的冲击和变异?

在全球化时代,地球都缩为了一个村落,故乡越来越小,可以飞机高铁下的人们却越来越回不了故乡。帕慕克在书写自己的故乡伊斯坦布尔时,他的乡愁充满着忧伤,而德国表现主义画家安塞姆·基弗每当摹写家园的时候却常常执着于对历史废墟的书写。在交通便利化的条件下,过去各不相同的故乡如今已是统一化、标本化、抽象化了。回去的是身体,回不去的是精神、思想和情感。张斌川试图做的就是建造一个语言的故乡,在寻找精神的故乡的过程中完成符号化,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在异乡,或者遵从朋友间思念着故乡时,激活普鲁斯特式的经验,让记忆瞬间复苏,让故乡和异乡,让诗和远方穿越而融合。

张斌川对于故乡原乡性的书写表达了两重内涵:

那时候,我看见许许多多个我

身披博大的星空,走出村庄

究竟是为了寻找,还是守候?

永远走不尽的路,比春天还渴

寻找与守候,是张斌川乡愁的两个主题。他要寻找什么呢?他又守候或曰守望什么呢?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而那些代表乡愁的传统农耕文化符号正在逐渐消失。对于年轻的新生代来说,他们祖辈、父辈们所经历的这些点点滴滴凝练成的乡愁,已经愈益遥远。美国作家加兰曾在他的《破碎的偶像中》说过:“日益尖锐起来的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的对比,不久就要在乡土(地域)小说中反映出来了。”“事实上/此刻,湖北西部武陵群山中/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酷夏已深/春去夏至,雨多风疾,玉米几乎绝收/补种的青菜和萝卜,十多天过去了/仍旧没有冒芽。天气转晴/虫子可以论斤卖”,张斌川敏锐地注意到了现代化都市文明对农村的影响。在他的诗歌中,城市与乡村的发展矛盾、物质生活追求与乡愁的不协调而又不能融合的难题就不可避免地成为诗人的思考。

四、超越故乡

从故乡写起,生发,升华,超越。“多少年了/我一直是这个村庄的旁观者。”其实,超越故乡,应该是超越乡愁,使自己的作品内涵由故乡情起,不局限局促于一地人民,而是放眼世界,以人类视野深刻诗人和作品,应是当下创作者应该具有的积极态度。《河流向西》一诗中那种不怕艰难险阻,和对于“故乡”勇于追求和抵达的激情与执着,也许正是用作书名的深意所在。

超越故乡的另一层内涵是用故乡做教材,对后代对读者进行教育,这是真正的乡土教育。吴杰博士在《台湾乡土教育历史与模式研究》一书中说:“乡土教育是保持族群记忆、延续族群文化和维持种群繁衍的根本途径。”“三岁半的女儿,有一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爷爷奶奶打电话/剪空就问:‘爷爷奶奶,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啊?’/是开始,更是高潮,亦是结束/爷爷奶奶先是一愣,接着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孙宝儿,我们日子过得好着嘞!’/‘嗯,好啊,好就好。’/仿佛完成了一件庄严而崇高的事业/没等爷爷奶奶再次回应/女儿就把电话递给我/满心欢喜地跑开了。”作为家长,也许特意安排,也许是让孩子更小的时候就教育她与爷爷奶奶——故乡的符号代表沟通着、联系着,电话只是纽带,连接和连通着去了远方进了城里的后代们对于故乡的思念与精神之根(或称精神故乡)的生长与日益丰满。这种有意的教育在另一首诗里已经说明白了。题目是《欠你一个故乡——给女儿之二》,一个“欠”字,说明作者思想深处对于女儿(后代和城市人的符号指称)的塑造上就是有一块构成必须是“故乡”,所以这首诗的正文里,诗人写道:“我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父亲/事实上,我欠你整整一个故乡/我无法给你一片农田、一座村庄/但我能给你一些农谚。”农谚是什么?是农村生活的概括与提炼,既是自己故乡生活的抽象又是与后代分享故乡的具象,农谚里的内容是故乡,念在嘴上的农谚是心底对于故乡的想象,或者再现的企望。对于女儿,不能给予故乡,那就“给你一些诗歌/给你一小份江南的流水,以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祖国”。对于乡土的爱,自然就到对于故乡的爱,对于家园的爱,并升华成对于民族和祖国的爱,这就是爱国主义教育。而整个的第九章中《1860年以前的早晨》《圆明园的火》《美殇》《汶川地震》等都是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中华文化的叙述与反思,那首《汨罗江的芳魂》恰恰是联结了过去与现在,同时也联结了诗人故乡与异乡,给未来做好了奠基。

①②④ 张斌川:《河流向西·后记与自己久别重逢》,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215页,第215页,第217页。

③ 徐桁:《“这一个”与“每一个”——浅谈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中提出的“艺术典型”理论》,《大众文艺》2012年7期,第139页。

⑤ 张斌川:《一个村庄的眼睛》,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8月版,第123页。

⑥ 张斌川:《月光追了过来》,《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143页。

⑦ 张斌川:《透明的村庄》,《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

⑧ 张斌川:《躺在季节成熟的方向上》,《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58页。

⑨ 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93—494页。

⑩ 张斌川:《南窗》,《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页。

⑪ 张斌川:《我在远方哭我听不见》,《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64页。

⑫〔美〕赫姆林·加兰:《破碎的偶像》,刘保瑞等译,王春元、钱中文:《美国作家论文学》,上海三联书店1984版,第205页。

⑬⑯ 张斌川:《打电话》,《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191页,第191页。

⑭ 张斌川:《终于轮到我说话了》,《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210页。

⑮ 吴杰:《台湾乡土教育历史与模式研究》,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

⑰⑱ 张斌川:《欠你一个故乡——给女儿之二》,《河流向西》,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187—188页,第187—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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