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国际汉学界的“处女作”

2021-01-27 02:25肖伊绯
书屋 2021年1期
关键词:处女作汉学胡适

肖伊绯

二十四岁留学生读汉学名家论文,感慨其“讹谬无数”

胡适是中国近现代学者中在国际汉学界“发声”最早者之一,他在国际汉学界的“初体验”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之前。1915年1月,时年二十四岁、尚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就读的胡适,就在皇家亚洲学会的会报上发表论文,这是胡适发表的第一篇汉学论文,也可视之为中国学者在国际汉学界的“处女作”。

皇家亚洲学会,全名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1824年8月11日成立,宗旨是“调查和研究与亚洲相关的科学、文学及自然产物的课题”。自成立起该会就是一个通过讲演、出版杂志和其他出版物而形成的代表有关亚洲文化及社会的最高水平学术的论坛。

皇家亚洲学会会报(JRAS)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每年四期,每期都有一些学术性的短文和几篇书评。在国际汉学界,皇家亚洲学会的成立,历来被看作是“汉学”作为一门学科正式确立的标志。胡适作为中国学者,率先在该会会报上发表自己的汉学见解,其学术史意义重大。那么,这是一篇怎样的论文,当时尚在欧美文学中寻求中国文学复兴之路的胡适,又是如何对“汉学”产生兴趣的呢?

原来,1914年8月2日,尚在美國康奈尔大学就读的胡适,偶然读到当年的第三期《皇家亚洲学会会报》,见其中刊载有大英博物馆东方图书部的英国汉学家解儿司所写的《敦煌录译释》一文。此文是对斯坦因所劫掠的唐代写卷《敦煌录》加以释读的论文,由于文后附有写卷原件的影印本,引起了胡适的关注。

胡适将写卷原本与翟氏的释读一一进行核对,发现翟氏的释译“乃讹谬无数”。如不知道唐中宗的年号为“神龙”,而以“神龙”为一湖泊名号;又如将写卷抄写者的手漏笔误,视为避讳帝王名号的特征,而据以确定写卷年代;再如由于不了解中国古代文法语法,在写卷文本的断句上屡屡出现失误等等。看完这篇号称国际汉学专家的文章,他不禁感慨道:“彼邦号称汉学名宿者尚尔尔,真可浩叹!”他随即将文中所有谬误一一加以注明,并为之作一校勘记给学会报社寄去。

胡适所撰的这份校勘记,不久即在1915年1月的《皇家亚洲学会会报》发表了出来,文章名为《解儿司〈敦煌录译释〉校勘记》。就这样,原本无意涉足国际汉学界的胡适,因一次“读后”有感而发,终以纠错察谬的方式,不经意间竟实现了中国近现代学者在这一领域的第一次“发声”。

在青年胡适看来,连识别古代汉字、运用古代汉语都大成问题的欧美各国“汉学家”们,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不敢恭维。在其1914年的日记本中,他甚至专列一篇题目为《解儿司误读汉文》的日记(即1914年8月2日之日记),来记录其初读解儿司论文时的种种感想与感慨。但作为年仅二十四岁的中国留学生,胡适当时可能并不全然知晓,他在日记中大觉可笑的“解儿司”其人,在当时却早已是赫赫有名的汉学名家。

“中国通”+“汉学”世家,理解中国文化仍存障碍

胡适笔下的人名“解儿司”,后来译作翟林奈(1875—1958),又译为小翟理斯;他是英国人,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学者、翻译家,汉学家翟理斯之子。翟林奈出生于中国,于1900年进入大英博物馆工作,担任过助理馆长、东方图书与写本部部长,负责中文图书的管理。早在1911年,翟林奈就编制出版了《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索引》,该索引将条目英译(附中文),按英文字母为序编排,给海外汉学家们查阅这部“中国大书”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还曾将《孙子兵法》、《论语》等翻译为英文,这些中国古代经典的英译本,都曾在1930年代的中国上海公开发售过。他同时还从事汉文古代写本的编目工作,后来编成《大英博物馆藏敦煌汉文写本注记目录》。

翟林奈从事汉学研究成绩斐然,一方面有汉学父亲的“家学渊源”,另一方面更得益于全家的“中国通”氛围。其父翟理斯(1845—1935)二十二岁即来到中国,在华生活二十四年,先后任英国驻华使馆翻译和汕头、厦门、宁波、上海等地英国领事馆官员。返回英国之后,于1891—1932年期间,继威妥玛之后,任剑桥大学第二任汉学教授,在国际汉学界是举足轻重的元老级人物。在华期间,翟理斯并不是浮光掠影式地去了解中国文化,而是力争使自己尽快从一位“中国迷”向“中国通”转变。他致力于对中国文字、文法、文学、文化、文明等全方位的研究,并力图使这些研究成果落到实处,成为西方人认识中国的工具性质的读物。

《字学举隅》《中国历史及其他概述》《华英辞典》《古今姓氏族谱/中国人名大辞典》等翟氏著作的不断问世,不但充实着国际汉学界的知识储备,也将翟氏家族的“中国通”氛围营造得相当浓厚。

辜鸿铭痛批“汉学”世家,胡适终成汉学名家

辜鸿铭的英文著作《中国人的精神》,已经将中国学者对所谓“汉学”的否定与抵触情绪充分地表达了出来。恰恰这本书的出版时间也是在1915年;更有意思的是,书中专列章节对翟林奈之父翟理斯的汉学水准大加批评,这似乎正与胡适批评翟林奈形成了某种时代“呼应”——这个拥有“大、小翟理斯”的英国“汉学”世家,在同一年遭遇中国新老学者的一致批评。

当然,仔细比较起来,胡适与辜鸿铭对国际汉学界的批评还是有区别的——胡适是仅就学术方法与结论予以纠错指正,并没有将批评的矛头由汉学个案指向汉学本身;而辜鸿铭要质疑“汉学”本身是否有存在的价值,他是把所谓“汉学”从思想渊源到学术理念。从学术方法到理论体系都加以全盘否定的。辜在其著序言中就宣称:“中国文明研究权威的外国人,实际上并不真正懂得中国人和中国语言……那个被认作大汉学家的翟理斯博士,我试图表明他实际上并不真懂中国语言,因为作为一个英国人,他不够博大——没有哲学家的洞察力及其所能赋予的博大胸怀。”

辜氏还列举翟氏在《论语》翻译中犯的“常识性错误”,如将《论语》“为政第二”中“色难”译作“colour difficult”;而辜氏译文则为“The difficulty is with the expression of your look”。仅此一点,辜氏即认定翟氏“缺乏哲学家的洞察力,有时甚至还缺乏普通常识。他能够翻译中国句文,却不能理解和阐释中国思想”。

应当说,辜氏对翟理斯的批评相当严厉苛刻,已毫无学术商榷姿态可言;而其举出的例证,确实也无可辩驳。胡适则没有过多的责难“汉学”本身,更没有大肆攻击翟奈林本人,而是将批评的范围锁定在一篇论文的学术勘误之上。这固然可以看作青年胡适初探国际汉学界时,还并未有足够的底气予以大力抨击之故,但从后来其参与国际学术交流的极高频率及其向西方世界倾力引荐中国学术的极大热情来考察,恐怕正是胡、辜二人对“汉学”的根本立场不同,导致二人在对“汉学”的评判和参与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倾向与结果。

胡适于1915年即发表第一篇汉学论文,注定其学术生涯中“汉学”的初步开启与渐次发展,都应当较同时代学者更具“前瞻性”。随后世人即可看到,在近现代中国学术史上,胡适与国际汉学界的交往之广、历时之长实可谓“空前”,至今亦属“绝后”。在国际汉学界,与胡适交往的汉学家有法、英、德、美、俄、瑞典、瑞士、日本、朝鲜等多国学者,特别著名者包括翟理斯父子、钢和泰、伯希和、高本汉、斯文赫定、尉礼贤、佛兰克、庄士敦、李约瑟、阿列克、戴密微等,几乎囊括世界汉学研究机构及各国汉学名家。

事实上,在批评翟林奈《敦煌录译释》的论文发表后,仅仅过了四年时间,胡适已应蔡元培之聘归国赴任北大教授,又于1919年出版令他“暴得大名”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也可以看作其“汉学”理念反哺中国学术的一次创新尝试。在此之后的胡适,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学术创获,纳入国际学术的领域中加以审视与考察,其中有相当多的学术成果也备受国际汉学界的关注与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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