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平
日本对二次北伐进军京津地区的干涉,对北伐的进程与成效带来了重大影响,学界对此尚未有专门而深入的研究。北伐为何未能武力统一东北,而通过政治妥协终成“形式”统一?本文拟利用中日文相关档案资料,探究日本政府对二次北伐进军京津地区的军事压迫与政治干涉,梳理奉系军阀与北伐军各派的应对举措,从而揭示日本对北伐之干涉与九一八事变之间的内在逻辑。
1926年7月,国共合作掀起旨在“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北伐战争。革命军用时半年余,攻克长江中下游。随后,革命军内部发生宁汉之争,在以日本为首的列强干涉之下,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实施了血腥的“清共离俄”政策。但其对列强的献媚并未换得日本的彻底支持。当蒋介石渡江北伐临近山东时,日本悍然出兵山东,促使一次北伐夭折。日本此举的目的除为确保其在山东的利益外,主要是为应对中国“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利权”的民族主义统一运动,维持中国的割据局面,从而维护其在东北的地位。日本通过日俄战争攫取所谓“南满权益”后,将维持、扩大该“权益”作为基本国策。1927年,田中义一内阁召开东方会议,确定了以武力“分离满蒙”的方针。故而,蒋介石下野后访日,谋求田中内阁的支持,得到的却是“先固南方再行北伐”的推宕回答。①详见拙作:《田中内阁“扶蒋反共”政策与蒋日合作(1927—1928)》,《历史研究》2019年第6期。
蒋介石于1928年初返回南京,复任革命军总司令,继续推行北伐。2月,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通过北伐决议。因与冯玉祥、阎锡山达成一致,蒋介石将北伐军编为四个集团军,自兼第一集团军总司令,以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分任第二、三、四集团军总司令。北伐军共40多个军,约70万人。第一集团军沿津浦线北进;第二集团军由津浦、京汉两线间的鲁西和直南向北推进;第三集团军由京绥、正太两线向东攻占石家庄,再转京汉线北进;第四集团军沿京汉线北上,然后四路会攻京津。1928年4月7日,蒋介石下达总攻令,各路战事同时发动。
面对上述北伐局势,已经确定“武力分离满蒙”方针的日本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军事压迫政策。
其一,日本第二、三次出兵山东,阻止革命军北上。蒋介石所率第一集团军在鲁南和津浦线进展顺利,4月16日,鲁军退至界河沿线,济宁西南的孙传芳受到蒋介石与冯玉祥骑兵队的夹击撤退,冯玉祥于17日占领济宁,济南被北伐军包围,奉军主力开始向济南及胶济沿线转移。日本驻济南武官酒井隆致电日本参谋总长要求出兵。〔1〕4月17日,田中义一召开内阁会议,决定第二次出兵山东。〔2〕日军抵达山东后,制造了五三惨案,炮轰占领了济南城。在得知部分北伐军渡河北进后,日本召开内阁会议,认为已派至济南的7700兵力不足以应对时局,决定增派兵力达1.9万人之众的第三师团到山东。〔3〕关于田中内阁究竟为何出兵山东,中国学界除有传统的阻挠北伐说之外,还有并非阻止北伐而是为阻滞革命军北上天津以为奉军撤退关外争取时间之说〔4〕,还有促使张作霖正式签署“满洲铁道承建契约”说〔5〕。其实,避免张作霖与北伐军在临近东北的京津地区发生战争,致使战火燃及东北,损害日本在当地的权益,甚至引起北伐军武力统一东北局面的出现,是日本出兵山东的重要目的。田中义一曾对代蒋介石说服其不要出兵的佐藤安之助吐露:国民军北上,奉军若在京津一线加以阻挠,则势必引起流血惨案。日本作为邻国有义务竭力避免南北两军发生正面冲突,为此就需劝告南北两军停战,奉军退回“满洲”,国民军占领京津地区,然后停止军事行动。为此,日本就需以武力为后盾向南北两军显示武威,即出兵山东,不仅是为保护日侨,也是从这种意义上为中国“作贡献”〔6〕。田中的说辞冠冕堂皇,却透露了其出兵山东的真意是预防北伐军与奉军在京津激战,从而使战火延及东北。
其二,直接向京津地区增兵。尽管日本出兵山东,阻挠蒋介石沿津浦线推进北伐,但京绥、京汉线上的奉军亦陷入守势。5月9日晚间,张作霖接受各方劝告,发表“息争通电”,以之为缓兵之计,并向日本表示其今后能与阎锡山妥协,而不能与“赤化”的冯玉祥及蒋介石妥协。〔7〕蒋介石不为所动,电令冯玉祥、阎锡山北伐军占领北京为唯一方略,督促所部努力前进。〔8〕
面对北伐军即将进军京津的形势,日本借口保护日侨,出兵京津。《辛丑条约》签订后,日本与列强在华北均有军队驻扎。截至1928年3月1日,列强华北驻屯军兵力分别为:英国1943人,法国2931人,日本1350人,美国4468人,意大利466人。〔9〕北伐军逼近济南时,日本从华北驻屯军中调出三个中队的兵力赴鲁,在京津两地分别留下两个中队,另在山海关驻扎一个中队。济南事件爆发后,日本驻屯军司令官新井龟太郎请关东军增兵华北,并要求从日本增派一个师团的兵力。5月9日,日本军部在发现蒋介石军队渡河北伐后,担忧津浦线上的北伐军与京汉线上的冯、阎军策应,夹击京津之奉军。当日,日本在第三次出兵山东的声明中表示,除增派第三师团到山东外,另将延迟即将到期的天津驻屯军步兵队的轮值期限,并从日本增派五个中队的步兵至津。日本即令第七师团的三个中队、第十二师团的两个中队大约720人赴津,于5月19日从塘沽登陆。〔10〕
5月11日,直鲁联军弃守德州,撤向沧州。5月12日,大元帅府内气氛转向消极,京汉线上的军队进一步后撤,将主力移至保定,将前线撤至石家庄,第一防线以正定为中心,沿滹沱河同时抵御冯、阎两军。山西北部的奉军也已部分撤至涞源、阜平。各条战线的奉军都无战意。〔11〕5月13日上午,蒋介石召开总部人员会议,决定由朱培德渡河率军北进,将鲁南军事托付于刘峙,蒋则南行徐州。〔12〕同日,张作霖向日本表示,奉军打算将各方面的主力集结在沧州、保定及怀来一线进行最后抵抗,大约一周以后发生激战。〔13〕当日,日本第三师团主力出发,其余于5月18日—6月1日间开往青岛,以伺机干涉京津地区的北伐形势。临时济南派遣队亦于5月13日从青岛出发,于16—18日间返津。由此,日本驻津京兵力分别达到七、四个中队,另有一个中队抵秦皇岛。〔14〕
然而,日本认为凭借2000余兵力不足以应对京津形势。5月16日,日本外务省收到驻华公使芳泽谦吉要求增兵北京的函电。〔15〕次日,又收到日本驻津总领事加藤外松转发的当地日侨团的出兵请求。〔16〕5月17日,田中首相通告英、美、法、意驻日大使:运输中的第三师团部队将向天津出发。当日,日本决定将第三师团步兵第十八联队(两个大队)、野炮兵第三联队的一个大队、第十二师团独立飞行第七中队调往天津。第三师团于5月23—29日间先后抵津。由此,日本认为津京地区兵力充足。30日,日本在天津日租界中央举行阅兵式示威。〔17〕截至6月10日,日本驻华北兵力达到6187人,与其余列强兵力共计16030人。〔18〕但值得关注的是,其他列强此时并未增派陆军,与日本独自增兵华北的行动形成鲜明对比。
其三,日本在加强本国驻华兵力的同时,还加强与列强的军事联合。列强为协同“防御”,保护侨民及相关设施,于5月11日在津召开列强司令官会议。日本驻屯军司令官提议禁止武装的中国军队进入天津20华里内,该提议遭美国否决。15日,美军撤去唐山的守备队,列强协调体制动摇。其后,列强又召开数次军司令官会议,就京津“防备”问题采取一致行动,日本提议的由列强共同向中方提出通告的问题也由于美国的反对未果。但列强就设置“缓冲”地带及天津协同“防备”问题达成一致。关于白河“防备”问题,日本由驻津总领事要求海军派遣驱逐舰,5月16日,日本增派第九驱逐舰抵津。〔19〕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官与在津列强军司令官数次会晤,协定共同“警备”白河。随着5月末奉军从京津地区向关外撤退,6月3日天津“告急”,日本驻屯军司令官立即与列强军队共同实施协同“警戒”,将一个步兵中队配置到塘沽,防守该地的登陆设施及日侨。6月8日,经驻津各国领事的协商,在天津的第九驱逐舰司令经驻津领事向中国南北交战双方发出警告:“大日本帝国海军驱逐舰被派遣来保护在白河航行的帝国商船。贵官应严格而毫无遗漏地向麾下传达,切勿危害帝国商船。”〔20〕另外,北京公使团及军司令部也分别对中方发出了类似的警告。7月4日,日本驻屯军又将第十八联队第三大队、山炮兵一个小队增派至山海关,其后,随着时局平稳而逐渐撤退,7月13日撤销天津的警备。
总之,面对北伐进军京津的局面,日本采取了两次出兵山东、增兵京津、联合列强共同采取军事行动等政策。
日本在出兵中国、实施军事压迫的同时,在政治上,向中国各方提出“五一八备忘录”,阻挠南北双方在京津地区开战。
5月15日,津浦线上的革命军占领德州,逼近沧州、马厂一线,京汉线上的冯军先头部队开赴保定,两条战线的局势都朝着有利于革命军的方向发展,尤其是津浦线直鲁联军已无战意,失去统制且犹豫不定。奉军虽以张学良所率第三、四方面军的装备自夸,但已无力回天。另一方面,革命军的便衣队已在京津地区频繁活动,甚至传言奉军将要发生兵变,驻天津总领事加藤要求日本政府向大沽紧急派遣两艘驱逐舰,京津各国驻军亦始布防。〔21〕5月16日,冯军进入石家庄,奉军将前线撤至保定。当日,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向田中义一报告了吴俊陞透露的内幕,称京汉线上奉军约有10万人,张作霖决心死守北京,京津地区将发生激战。〔22〕
在奉军节节败退的局势下,蛰居已久的段祺瑞跃跃欲试,试图在日本的扶植下重掌北京政权。段祺瑞一面建议日本劝告张作霖尽快撤离北京,一面劝诱日本阻止蒋介石率北伐军进京。5月11日,段祺瑞之心腹王揖唐向日本驻天津总领事馆人员表示,张作霖已失信于内外,日本应劝告张作霖尽快出关。〔23〕5月15日,姚震访问芳泽谦吉,称其与山西代表南桂馨、周渤之间达成如下秘密协定:要求日本在最短期限内劝告张作霖出关;劝告冯玉祥不进入保定、马厂战线以内,冯若不听,则山西、南京不援冯玉祥,任由列强讨冯;张作霖将中央政权及京畿的治安维持交于段祺瑞,段祺瑞发表通电,征集各方意见以定国是;阎锡山就该通电纠集各方通电赞成。姚震建议芳泽尽快劝告张作霖出关,并要求日本从向山东新增的第三师团中抽调一个旅团到北京。芳泽认为让段祺瑞或阎锡山等“温和分子”取得政权,才更方便,但段祺瑞已无兵权,故对姚震之请求表示需要考虑。5月16日,芳泽向田中义一建议“现在的政局不论是否有姚震之请求,也到了日本应劝告张作霖出关之时”。因此,芳泽向田中外相请示:“今日若有机会见到张作霖,我将作为自己的意见巧妙地劝告张作霖。”〔24〕当日田中回电,称:“一两日内将就此发布训令,当下切勿按照汝意提出劝告。”〔25〕
其实,日本外务省已于5月15日起草了《交给南北两军的备忘录(应发表的方案)》,提交于16日的内阁会议商讨。其具体内容如下:
一、支那多年来的战乱给普通国民的生活带来极度的动荡与困疲,在支那的外侨已不能安心从业,故不论内外,都热望支那的战乱早日结束,统一、和平的支那早日到来。殊日本作为支那邻邦,具有密切的利益关系,早已翘首盼望支那的和平。
现在正当动乱即将波及京津之际,帝国政府有责任表达人们对于和平的普遍而热切的期望。同时,若以此为机会,南北交战双方若能以顺应世界趋势与支那民意的条件,迅速和谈,则帝国政府最为满意。
二、帝国最为重视满洲的治安维持。满洲的治安若被紊乱或将发生导致满洲治安受到牵连的事态,则帝国政府必将极力阻止。故当战乱发展到京津地区以后,对于武装进入满洲的军队,帝国政府将不论其为南北何方军队,都将其视为导致扰乱满洲治安的因素,若不幸双方拒绝和谈而继续战争,战乱发展至京津地区,祸及满洲之时,帝国政府将为维护满洲治安,而不得不采取恰当而有效的措施。但对于交战者将采取严正中立的态度。至于帝国政府的方针并未发生任何改变,故当采取上述措施之时,关于其时机与方法,将想方设法避免对交战双方带来任何不公结果。〔26〕
日本军部亦于5月15日收到京津来电后,认识到需以“满蒙政策”为第一要义,发表声明。5月16日,日本军部询问关东军阻挠南北两军进入东三省所需兵力。关东军报告应急出兵需一个师团及一个飞行队,并向“中央”军部要求“应声明不许张作霖四度隐退奉天”〔27〕。当日,军部制定了极度保密、不予公开的《措施案》,提交内阁会议。即:
一、最近借机通过外交机构向北方的张作霖及南方的蒋介石等发出备忘录。
二、在交付备忘录时,在略述对于和平之希望的同时,明确地说明战乱一旦发展至京津地区,就不论南北何方,都将阻止其武装军队进入满洲。
三、对于张作霖,还须于交付备忘录后,立即借机以非官方形式劝告其隐退,若不听从,则将进一步采取相应对策。
四、关于第一项中提出备忘录的时间,从全局来看,现已到了最好时机。
五、北方军队若逃入关外,或南方军队向关外追击,对其加以阻止或解除武装,需要关东军司令官与华北驻屯军协调合作,采取恰当措施。〔28〕
为实施该方案,日本陆军计划出动一个师团到山海关,解除南北双方的武装,切断张作霖的退路,以控制处于真空状态的东北。
5月16日,日本召开临时内阁会议。陆军出兵山海关的方案遭到海军大臣冈田启介与军令部部长铃木贯太郎的反对而搁浅。海军方面认为日本出兵山海关,既违反《辛丑条约》中日本与列强之间的约定,又违反了九国公约,且有失国际道义。〔29〕为了避免引起国际社会对其干涉中国内政的指责,日本对上述两个方案分别删除了要求南北和谈与张作霖下台的内容,最终决定通过了《交付支那南北两军的备忘录》,内称:
历年甚久支那战乱之结果使一般国民之生活极端不安与困苦,外侨已不能安心从业,故不论内外人都热望支那战乱早日终熄,统一、和平的支那早日到来。殊日本作为支那邻邦,具有深切之利害关系,早已翘首盼望支那和平。现今动乱将波及京津地方而满洲方面亦将有蒙其影响之忧。帝国最为重视满洲的治安维持。若紊乱该地方治安或造成紊乱原因之事态发生,则帝国政府必将极力阻止。故当战乱进展至京津地方,其祸乱或及于满洲之时,帝国政府为维护满洲治安起见,或将不得不采取恰当而有效的措施。惟对于交战者自当力持严正中立之态度。至帝国政府之方针并未发生任何改变,故当采取上述措施时,关于其时间与方法,本政府可断言现有当然加以周到注意之用意,以期对两方面不至于发生何等不公平之结果。〔30〕
上述说辞冠冕堂皇,是提交中国各方的文件。
5月16日晚9时许,田中义一正式训令芳泽谦吉向南北两军通告日本内阁通过“维持满洲治安”的备忘录,并做出了如下具体指示:“第一,当奉军对在南军尚未抵达京畿地区时就认识到形势不利而及早返回满洲,日本在表面上并无理由拒绝之。一旦奉军撤入满洲,南方依然追讨,则日本为避免战乱波及满洲,而必须阻止南军进入山海关以北。第二,南北两军如在京畿地区交战,或即便不至于交战,但双方已明显接近,而北军陷入不利状态时再撤入满洲,则不论南北何方军队,都不许武装进入满洲。第三,帝国政府对张作霖及蒋介石等人,需要表达上述帝国政府对于和平的希望以及对满洲的态度,贵官在18日面见张作霖时,交付第211号备忘录,同时详细说明本份电报中帝国政府的意见。第四,另外,贵官在提交备忘录后的第二天,需向张作霖表达尽量避免发生让日本阻止武装的奉军返回满洲的局势。同时,让公使馆武官或其他贵馆人员向张学良、杨宇霆等人也充分说明上述情况。总之,需要采取各种措施尽量避免发生解除武装的问题。”〔31〕田中义一所做的上述指示,实际上否定了关东军及陆军中央不论张作霖是否接受日本劝告不战撤离京津,均在山海关解除其武装的方案。同日,田中义一训令驻上海总领事矢田七太郎,于5月18日面会黄郛或者南京政府的其他代表,交付《交给南北两军的备忘录》,并要求通过南京政府,或者在上海的王正廷将上述备忘录转交给冯玉祥。田中义一特别叮嘱切勿让南方误解该政策是援助张作霖。〔32〕
5月17日,田中义一向昭和天皇上奏了对中国战局之对策。下午5时许,在芳泽、矢田尚未向中国各方提交备忘录前,田中义一召见英、法、美、意驻日大使,解释了日本将向中国提出“满洲治安维持备忘录”,征求其谅解,要求从北京到海口之间的交通,由日本与列强按照《辛丑条约》共同负担,但山海关以东则由日本单独负责。〔33〕晚9时许,田中义一指示芳泽谦吉转告奉军,现在若不撤退将丧失时机,酿成南北两军在京津周围交战的结果,南军必将尾随北军进行追击,届时日本必将解除从京奉线撤向东北的奉军,还将解除从热河方面撤退的奉军武装,劝告张作霖切勿踌躇,坐失良机。〔34〕5月18日,日本外务省正式发布了上述声明。
为迫使张作霖屈服,5月18日,铃木庄六参谋总长电令村冈关东军司令官,将驻东北各部集结于奉天,令关东军司令部亦移驻奉天,当张作霖决定撤退到关外时,基于“五一八备忘录”,为防止其逃入东北,做好以奉敕命令出动到锦州的准备,待机行动。〔35〕
要之,面对北伐军即将攻入京津的局势,田中内阁向中国各方提出备忘录,以“东北主人”之姿态,采用武力威胁手段,意欲“维持满洲治安”,在威逼张作霖不战而离京出关的同时,警告北伐军不得逾越山海关进入东北,其实质是以武力阻挠北伐统一东北,并严重地干涉了中国的内政。这构成了北伐不能武力统一东北的重要外因。
对于战争不利的局面,张作霖本望日本出手相助,不料日本竟以武力相逼,其对日本备忘录的应对经历了一个曲折而复杂的过程。
5月17日晚11时,芳泽谦吉应邀拜访张作霖。张作霖首先对其鼓吹奉军尚有60万人马,定会获胜,继以借口“反共”,要求日本援助。芳泽则表示不能相信奉军取胜,在“反共”问题上,日本不能将国共两党都视为“赤党”,日本虽不能对共产党在东北乃至整个中国的发展坐视不管,但“不能因国民党得势就直接说它赤化,甚至反对之”。芳泽趁势将“五一八备忘录”的日中两个版本都交于张作霖。张阅毕后,芳泽进一步按照田中的指示进行了具体说明。张作霖询问:“若南方不予理会,而我从北京撤退,则由谁来继承中央政权?”芳泽对此不置可否。张作霖则表示:“若按日本政府所言行事,必将导致冯玉祥入主北京,成立冯玉祥的北京政府,这会使我多年的奋斗失去意义”,然则“我绝难同意”。芳泽答曰:“若南北无法实现和平,继续作战,北军获胜则已,失败将如何?……一旦战败,显然就不只是大元帅一人的没落问题,而将导致全军覆灭。因此,日本提出的备忘录是避免发生上述事态的最好办法,大元帅若拒绝就是愚蠢至极。”张作霖对南北和平并无异议,但反复要求日本确定北京政权由谁掌控,并希望了解南方对备忘录的态度。芳泽认为当下最需考虑的是前线两军对峙,难料奉军何时败退,依然建议张作霖“现在接受日本政府的善意决定,是最好的方策”〔36〕。张作霖则表示胜败在天,叹气不已。会谈长达四个小时,并无结果。
日本在通过芳泽公使向张作霖提出备忘录的同时,日本驻华公使馆武官建川美次于5月18日凌晨2时赶到保定,他也向张学良、杨宇霆提交了“五一八备忘录”。建川按照田中义一的命令详述了日本政府的意图,劝说张、杨“此际应从大局出发,速劝张作霖采纳日本政府的劝告”。对于建川的说明,张、杨二人都表示事关重大,必须等待张大元帅的定夺。但作为个人意见,杨宇霆表示现在接受日本劝告,从财政上来看是难以收束所有奉军返回东北的,尤其是难以只让第三、四方面军返奉,而丢弃褚玉璞及孙传芳。张学良表示:“让大元帅先率领第三、四方面军返奉,我与其他军队暂留关内,与革命军妥协,或收容撤退其余三、四方面军。若未能达成目标,不幸以混乱状态进入山海关,届时则可被日本解除武装。通过日本之手解除剩余军队,并无不可。”杨宇霆表示若能与阎锡山达成妥协,按照日本劝告办理并非难事。建川判断张、杨二人均认为撤回关外是大势所趋,对于日本的劝告并无反对之意,甚至“内心欢迎日本政府的劝告”,但因友军的善后问题感到棘手。在芳泽向田中报告有关建川美次与张、杨的会谈中,判断张学良的主张是“让张作霖及奉系精锐部队先安全撤回满洲,由张学良和杨宇霆断后,与北伐军决战后逃走,届时可在山海关被日本解除剩余武装”〔37〕。土肥原还向潘复、于国翰、何丰林和杨毓珣等人转告了日本政府的决定,他们对撤回关外都未表异议。〔38〕
在接到日使的备忘录后,5月18日下午2时,张作霖在大元帅府召集张学良、杨宇霆、孙传芳、张作相等各将领召开紧急会议,彻夜商讨对策。各将领几乎一致主张“班师东返,相机重来”,唯独张作霖坚持死战。〔39〕19日晨,杨宇霆会见土肥原,表示奉军将大体按照日本政府的提议办理,但问题是奉军撤退之际,将遭敌军追击。18日京汉线西侧已有晋阎军接近,冯军也于18日大幅接近而来。若按日本提议,奉军进一步后撤,则敌军追击,由于地势原因,奉军难免陷入溃乱。故“希望在奉军撤退之际南方不再追击。如奉军撤退,南军追击,则奉系败北入关,日本对奉军不予宽大处理而解除武装,则奉系将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与其如此,不如趁现在尚有一丝胜算,主动出击,才更有利”〔40〕。是日夜,张作霖亦派于国翰访问芳泽谦吉,表示大元帅虽然决定大体同意日本政府的劝告,但需明确以下几个问题。第一,日本政府是否也向敌军提出了同样的劝告?第二,上述劝告是否已交予阎、冯、蒋三人?第三,接到上述劝告者中若有一人同意,其他一人或两人反对,日本政府将采取何种措施?第四,奉军开始撤退时,敌军追击,日本政府又有何种方针与措施?特别是关于第三、四项,京汉线上的奉军已与敌军接触交战,故敌军若不听从日本政府的劝告而进击,则奉军必溃。芳泽表示:日本已向南军提出了劝告,通过上海总领事经黄郛转交于蒋介石,通过王正廷转交于冯玉祥,通过驻南京领事转交于当地的山西代表,通告阎锡山。此外,芳泽还直接向阎锡山发送了电报。关于第三项,日本政府因采取劝告形式,故即便对方不从,日本也不能强制。强制只能动武,势必构成内政干涉,从而引起重大的国际问题,这并非日本政府的本意。关于第四项,已电请日本政府考虑。然而,此际大元帅似乎在期待日本方面的措施,或在等待对方回答后再做决定,这样只会消耗时间,时局日窘,恐将导致奉军丧失安全撤离的时机,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地。故大元帅应尽早下定决心撤退,才是上策。〔41〕芳泽在接到杨宇霆的要求后,便认为“奉军撤退之际,允许南军追击有失公平”,建议田中义一通过恰当途径紧急要求南方革命军“当奉系撤退之际切勿追击”〔42〕。当日,田中义一经与日本陆军商讨,认为劝告北伐军切勿追击奉军,是太过明显的干涉,电令芳泽谦吉转告奉系,“不论北伐军的态度如何,奉军都要基于自己的判断采取恰当的行动”〔43〕。这实际上是要求张作霖尽快撤离北京,避免与北伐军在京津展开激战,从而引起日本解除武装之事态的发生。
芳泽在会见完于国翰后接到田中的上述电令。5月20日,芳泽派建川美次回访于国翰,转达了日本政府的训令,于国翰只回答了一句“明白了”。芳泽推断奉军应是决定了“主动出击”,并判断杨宇霆、张学良离京赶赴保定就是出于这一目的。〔44〕事实亦如此,张学良、杨宇霆于5月20日回防保定,“决心再战”〔45〕。
5月21日,大元帅府用英文秘密向各大通信社及报社发布了关于“五一八备忘录”的声明。次日,北京报界将之作为北京当局的半官方声明公布。内称:将国家和平秩序推入险境的责任在南方,故日本及追求和平的我国同胞,应该要求南方完全停战。劝告一方让步,就等于要求其无条件撤兵,到底难以实施。该备忘录影响甚大,北京当局对于南军的进攻,将准备军事应对。有鉴于此,为威逼张作霖就范,5月23日,关东军主力进驻奉天。
5月25日,北洋政府向芳泽提交了对日本备忘录的正式回答,即:“查贵国政府以友谊关系希望中国战事早日息止,与本国大元帅佳日通电修兵之意正相符合,本国政府固深表感谢之忱。惟所称动乱行将及于京津,影响东三省地方,不得不采取适当且有效之措施一节,本国政府断难承认,而有切实之声明者,东三省及京津地方均为中国领土主权所在,不容漠视,无论现在该地安谧如常,即使蒙何影响,所有外侨安全,本国政府自负保护之责。深盼贵国政府鉴于济南不祥事件之发生,勿再有不合国际惯例之措施,以保持中日固有之亲交。”〔46〕26日,北洋政府外交部登报声明,日本的备忘录“有违华府九国公约中的两大原则,即列强尊重中国的独立主权并保障其领土、行政之完整,以及限制利用中国现状以谋求特别权利或特权,中国国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47〕。
奉系虽在公开场合对日本的备忘录表达了不满,但事实上,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张作霖最终还是在日本的武力淫威之下接受“劝告”,于6月2日发布出关通电,6月3日凌晨,乘车离京返奉,6月4日在皇姑屯被违反田中内阁方针的关东军炸死。
由上可见,在二次北伐的过程中,田中内阁对张作霖亦非全然支持,在要求奉军弃守京津、尽快出关问题上,采取了政治警告与武力威胁双管齐下的政策。其目的在于避免引起北伐军武力统一东北局面的出现,从而实现从中国分离“满蒙”的政策方针。
5月18日,日本驻沪总领事矢田七太郎到黄郛私邸递交了“五一八备忘录”,芳泽以电报向阎锡山发送了“五一八备忘录”以及田中要求的所谓“口头解释”。因担忧电信不通,日本政府又令驻宁领事冈本通过山西代表将备忘录递交阎锡山。5月19日晨,冈本访问山西主席代表赵丕廉,向其递交了“五一八备忘录”,要求将备忘录直接电报阎锡山,同时按照日本政府的训令详细说明了备忘录的目的。〔48〕矢田亦向王正廷交付了“五一八备忘录”,并口头声明了三点。其一,张作霖如不战退出山海关,准其出关,但不准北伐军追出关外。其二,张作霖如战而败,不准其出关。其三,张作霖如不战而退出关外后,如再图入关扰乱,日本禁止之。〔49〕
南京国民政府对日本备忘录的应对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问题上。
其一,是否进攻京津?随着战事逼近京津地区,革命军内部阎锡山、冯玉祥两军围绕北京政权问题矛盾显现。阎锡山为入主北京,通告冯玉祥不许过彰德,冯遂令韩复榘停兵不进。〔50〕5月18日,冯玉祥电请蒋介石,革命军不宜直逼京津,而应先“准备雄厚兵力、统一指挥、厚筹粮弹方能胜敌”〔51〕。蒋介石即转告阎锡山、朱德培、白崇禧等,主张“最后处置奉方计划,决不能照焕章主张办理”〔52〕。蒋介石认为冯玉祥“或欲南撤”,如是则功亏一篑,主张“吾当催其北进”。于是,蒋介石一面电告李宗仁,嘱其急进河北,一面电告阎锡山,嘱其坚持勿撤。〔53〕5月18日,张群又将正在为济南惨案中日交涉进行斡旋的日人水野来电转呈蒋介石,内称:“若贵部中犹有不良分子难以约束,致有再与日军构衅之虞时,则愈北进益滋纠纷,将至不可收拾。”〔54〕这相当于驻济南之日军告诫蒋介石对北上进攻京津应持慎重态度,以防中日冲突。5月21日,谭延闿电告蒋介石,日本武官重藤千秋带来日本参谋本部第二部长官松井石根中将电文,内称:奉军对日本备忘录态度未明,但“奉天军如决行退却,革命军勿然决追,惹起京津地方之无用战乱,则于革命军对内外之立场上均有不利”〔55〕。由是观之,田中内阁虽鉴于涉嫌明显的干涉内政,为避免引起英、美谴责而决定不另行劝告南京国民政府当奉军在京津以南战线上撤退时切勿追击,但日本军方依然我行我素,实际上向蒋介石提出了这一劝告。
5月22日,收到南京转黄郛所接矢田之备忘录后,蒋介石转电朱德培、冯玉祥、阎锡山,询问应对办法,认为日本“欲为维持满洲权利计,我军在京津附近作战时,彼或强加干涉也”,“阻止我军出关,是为其积极之表示”〔56〕。蒋在日记中忧虑:“倭寇照会以维持满洲治安为己任,势非将满洲置于其保护之下不可也。而京津亦括于其囊中,不许我方追击出关,其在京津为作战之准备,呜呼,国已不国,尚能为人乎?”〔57〕可见,此时蒋介石因在山东遭日出兵阻挠,已成惊弓之鸟,怀疑日本亦不许革命军入主京津。
上文已述,张学良与杨宇霆于5月20日回防保定,决心再战。而冯军的南撤导致阎锡山在奉军的猛攻中,陷于孤军独战的局面,情势危急。此时,阎锡山又不得不派人请冯玉祥出兵。5月23日,蒋介石亦督冯玉祥出兵。〔58〕接到蒋、阎双方的请求后,冯玉祥对进攻京津的态度由消极转为积极。5月24日,冯玉祥回电蒋介石,认为日本备忘录,“虽将京津满蒙并提,但以满蒙为主,京津为宾,故说明内言不准北伐军进击退回关外之奉军,而未言不准北伐军进抵京津。比方其祸乱或及于满洲之时,日本政府将不得已采取适当而且有效之措施云云,其祸或及于满洲一语,即系恐我军进抵京津后再向关外进击之意。盖京津非日本一国之势力范围,当系联合辛丑条约各国划京津周围二十里内为警戒区”〔59〕。可见,冯玉祥判断日本对北伐军进入京津并不会轻易武力干涉。冯玉祥遂令韩复榘前进,与奉军交战。5月25日晚,蒋介石接冯玉祥电,已令全线攻击前进。〔60〕由此,北伐军确认并继续执行北上京津的政策。
其二,张作霖退出后,由谁接管北京政权?日本备忘录中虽未明确提出奉系离京后由谁掌控北京政权的问题,但事实上,田中义一与张作霖立场相同,极力反对“亲俄亲共”的冯玉祥重掌北京。为此,田中曾要求参谋总长令第六师团向北伐军开放津浦线,放行蒋介石的军队,便于让蒋先于冯入京,但遭到参谋本部的拒绝。〔61〕天津日领直接向王揖唐表示请山西速出兵京津,如晋军来绝无问题,若蒋、冯两军来则不无疑虑。〔62〕5月21日,阎锡山接到驻津南桂馨来电,内称“外人表示冯军到京津附近必挑衅,我军单独到此极欢迎”,并报告了其与姚震达成的有关让段祺瑞、阎锡山合作接收京津、排斥冯玉祥入京的四条约定,芳泽谦吉对此表示“甚妥”〔63〕。5月22日,阎锡山电告蒋介石,奉系托“外人”访问晋系代表,称“如晋军能和平接收京津则奉军可退出关外,一致对外,但需有确实表示”〔64〕。蒋介石主张先限奉军于一星期内全部退出关外,同时电询冯玉祥之意。当日,谭延闿电告蒋介石应即令阎锡山由其和平接收京津。蒋介石又致电阎锡山,电告谭意,表示“请兄即照前电进行,但须限其一星期内全部退出关外,不加追击也”。同时,蒋又致电冯玉祥,要求冯玉祥在日本的强势介入下应赞同由晋阎接收京津,即:“顷接谭张诸公电称:奉军退出关外,阎部和平接收京津,事属可行等语。综核日来内外消息,我方如对京津力战,日必强加干涉,且敌不悉我军团结内容日伺我军互争京津之时,为其蹈隙反攻之机,故此时如兄有赞成百川接收京津之表示并听政府之处置,使敌无离间之策,且得加我内部之团结,若奉逆不退,仍照原定计划进攻,并足证奉逆虚伪之和平,而免国人对我军之怀疑也。”〔65〕5月24日,阎锡山接到南桂馨来电,称:“现在中外对我方均希望保存实力,将来接收京津后较有办法。”〔66〕当日,阎锡山回电蒋介石:“鄙意敌能在最短期内退出京津,我方自可和平接收,不予追击。”〔67〕同日,冯玉祥回电蒋介石:以政治手段兵不血刃而入京津,“兄实朝夕祈祷”,与政府及百川诸公之意完全一致。但恐逆贼狡狯,佯言和平退出,实为缓兵之计,如此则百川上当,全局皆非,最为可虑,“敬请我弟熟察京汉前线实情,特别注意”;为策完全计,仍应尽速催第四集团军依令集结全线猛攻,将逆敌驱出京津,但请“我弟严申号令,无论京津有无外兵阻挠,各部队应一律在三十里或二十里外停止待命。俟外交有把握后再行进城”〔68〕。革命军目前只能挟取京津,将奉逆驱至关外,一面在外交军事方面竭力准备,以歼灭关外之敌。可见,此时冯玉祥并未明确其对阎锡山接收北京的态度,而是强调迅速采取军事行动,以军事占领京津。
5月26日,姚震向芳泽谦吉出示了阎锡山关于备忘录的态度:如果奉军此间出关,则不予追击,京津治安将由阎锡山负责,冯玉祥不得干涉。芳泽则怀疑冯军先入北京。姚震出示了阎锡山给南桂馨的电文,反复强调进入北京的不是冯玉祥,而是阎锡山,要求芳泽尽速劝告张作霖出关。芳泽鉴于张作霖的态度而婉拒。姚震又问当阎锡山在回答日本“五一八备忘录”明言不追击张作霖时,日本是否会劝张出关?芳泽未予确定回答。〔69〕
而后,蒋介石、宋子文往访冯玉祥,就由晋阎接收京津问题达成一致,即攻占京津后,冯玉祥的军队驻屯于保定周边,北京城内只由晋军负责治安维持;攻占天津后,应让晋军占领天津,但这也许会发生变化;冯玉祥现暂住新乡,绝不独入北京。如有必要,则与蒋介石同往。京津地区采取绝对避免与外国军队接触的方针。南京政府通过冯系熊斌向日本驻宁领事转告了蒋、冯达成的上述一致。〔70〕
最终,南京国民政府任命阎锡山为京津卫戍司令,接收京津,冯玉祥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而自己利用战争形势占据南苑一带。
其三,如何回答日本备忘录?亦即是否追击奉军、出征山海关问题。黄郛在离沪赴宁之前,曾征集各界要人意见,认为日本压迫张作霖,逼其不与北伐军决战退出关外,作为国民政府固应欢迎,但问题在于日本是否会将东北变为第二个朝鲜,将山东变为第二个东北?20日,黄郛到宁后将日本备忘录电告蒋、冯、阎,请示如何应对,并报告了他从北京友人处获得的芳泽18日夜与张作霖会谈四小时的内容及不欢而散的情形。〔71〕
21日夜,南京国民政府在谭延闿府邸召开了临时会议,商讨了回答日本备忘录的方案及大体方针。22日,由黄郛将草案提交于政府会议商讨,蒋、冯、阎来电对日本备忘录进行了严厉批驳。李烈钧修改草案后,于23日呈交中央政治会议。〔72〕而后告知重藤对于松井石根之答复:“我国连年用兵,惟期国家之统一,政治之改良。若张作霖能及时下野,奉军能自动退出京津,移驻关外,则全国统一既成,自不必继续用兵。奉军退却之时,更何须追击。惟吓奉军于最短期间行之也。”〔73〕
5月24日,冯玉祥致电蒋介石,提出如下几点意见:首先,彼既以正式照会来,我亦当以正式照复往,措辞第一点似宜说明中国频年内乱,人民痛苦,诚如日政府觉书所云。惟此项祸乱实系不法军人如张作霖、张宗昌辈所酿成。我革命北伐正所以消灭酿成祸乱之不法军人,保成全国统一、保证永久和平,正与友邦期望相符,不得认为祸乱。第二点,说明国民政府为代表全国人民之政府,革命军为极有纪律之军队,现在国民政府统治之十余省区秩序安宁,绝无扰乱治安之事实发生。对各国领事外侨能一律充分保护,无不安居乐业。第三点,说明将来革命军进展至京津及东三省时,本政府自必本旧来敦睦邦交、优待外人之精神,通令各军对各国侨民之生命财产加以保护。此点本政府可负完全责任,请勿置虑。第四点,说明完成北伐所实现之国之永久和平与统一,为全国人民所渴望,亦为全世界爱护中国之人士所渴望。日本作为东亚近邻,向敦睦谊,必能本历来亲善之态度,使中国之和平统一能因北伐之早日完成而早日实现也。至对日本所谓适当而有效之措置,我国复似以不提为宜。因既不能强又不能弱,只好含糊答复。此外,将日本备忘录公布,谓日本将实行以暴力侵占华北,要求世界各国特别是美国主持正义,各国自不能含忍。〔74〕可见,冯玉祥不仅主张进军京津,而且意欲武力攻入东三省。
5月26日,李宗仁、白崇禧之第四集团军正式成立,加入京汉线正面作战,蒋介石决定亲赴京汉线指挥全军,以期攻克保定、北京,定于27日由徐州赴新乡。为此,国民党中央党部召开会议,商讨答复日本备忘录之措辞,“概括只声明东三省为我领土,日本所称采取适当有效之措置,殊不为事实所需等语”〔75〕。会议结束后,为基于蒋介石的意见制定对日本备忘录的回答方案,并就内政、军事等问题与蒋沟通,南京特派谭延闿、张静江等人于下午2点赶赴徐州与蒋会商。〔76〕
5月27日,阎锡山占领满城。日本驻沪第一舰队司令官宇川照会南京政府,日本海军阻止革命军在青岛、烟台、龙口、大沽口、秦皇岛和营口各处20海里以内作战,海军总司令杨树庄自下关电告了蒋介石。〔77〕5月28日,松井石根通过张群询问南京政府当奉军向奉天撤退时北伐军是否追击,李烈钧表示当然不会,“我们还欢迎奉系中主义、主张一致者进行合作,共同处理国政”〔78〕。
当日,李烈钧电告蒋介石等,称北京政府对日本备忘录发表宣言,对日本和平劝告表示感谢,但指明日本之处置与九国条约之主旨有抵触。〔79〕5月29日,在日本第三师团调往天津的压力之下,蒋介石与冯玉祥商定避免在京津及其附近地域作战,即:“决定天津方面,我军进至静海止。北京方面,进至长辛店止。京津铁路沿线,亦即以此两地为准,二十里以内,均不进兵。”〔80〕29日,南京国民政府令江苏交涉员金偕同陈秘书访问矢田七太郎,向其提交、朗读了国民政府关于备忘录的正式回答,即:
五月十八日交到觉书业已阅悉,敝国人民为解除本身之痛苦而有改革之举,以期实现我国之永久和平与统一,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而侨居中国者亦得增进其幸福。为欲达到此期望不得已而采取军事行动,现已发展至最后阶段。国民政府相信最近期间必可实现中国之和平统一。对于军事区域事前之布置与临时之保护,自当为周密之注意与部署,东三省方面商务繁盛,外侨众多,国民政府对于该地治安问题将以妥善之方法使中外人士咸得安全之保护。此国民政府自有之责任。贵国觉书中有为维持东三省治安起见或将不得已采取适当而且有效之措施等语,此等措施易涉中国之内政,且与国际公法上列国相互尊重领土主权之原则显相违背。国民政府万难承认,深望贵国政府为两国之永久亲善计避免一切妨碍友好关系发展之行动,须至节略者。
其后,中方代表又以极密口头通告的形式,朗读了如下内容:“我国政府虽以武力统一,但奉军若到某个时期而有所觉悟,我国军民的前进也会停止到恰当程度。”〔81〕
矢田就“奉军的觉悟”询问是否指不战退出关外?金交涉员用英语回答难以就此明确回答。但作为个人意见表示:第一,国民政府已经达成最高目的,换句话说,已经达到了最后的目的。第二,相信只要奉军自觉,国民军不会继续采取军事行动。由此,南京政府实际正式向日本表态,北伐军不会进军山海关。矢田亦判断上述秘密口头通告,是北伐军委婉声明当奉军撤退后不再追击,不入关外。〔82〕
综上所述,对于北伐进军京津,日本田中内阁在采取两次出兵山东、增兵京津、与列强“联防”等军事压迫政策的同时,强势政治介入,提出“五一八备忘录”,以东北主人的姿态“维持满洲治安”,劝告南北在京津停战,否则在山海关解除奉张与北伐军之武装。中国南北双方虽对其表达了不满,但事实上均接受了日本警告,以静海、长辛店一线作为最后战场,而后奉张主力离京出关。北伐军接受日本与张作霖之意向,终由阎锡山接收京津,并决定北伐止步山海关。日本的干涉,是导致北伐不能武力统一东北的重要外因,助推了中国统一流于“形式”,为其日后发动九一八事变创造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