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之味

2021-01-27 13:40吴荞编辑田宗伟
中国三峡 2020年11期
关键词:桑椹黄花李子

◎ 文 | 吴荞 编辑 | 田宗伟

摄影/视觉中国

在湖北恩施芭蕉山上的一片茶园间,有一个小村子叫戽口,那里常年云山雾绕,鸟鸣清涧。我父母当年上山下乡,就落户在那里,两年之后,我也在那里出生。

我童年记忆中的那栋木房子四周,坡间坎沿的自留地里,全都被父母和爷爷奶奶种满了各种蔬果花草。自留地里种的蔬菜和粮食,我现在能记起来的有西红柿、辣椒、茄子、金豆、扁豆、豇豆、苋菜、白菜、包包菜、土豆、红薯。遇上田梗、坡坎这种窄仄的位置,不能种粮食,但也从不浪费,沿着坡坎遍布的都种上了黄花,花开夏季。

每个夏天的清早,太阳还未出时,母亲就会叫上我,跟她一起去地里摘黄花,黄花刚采下来的时候,是嫩嫩的,直直的,黄中带点绿的。

摘回来,倒到堂屋的大方桌上,都是好大的一堆。母亲把这些新鲜的滴着晨露的黄花,放进大锅里,用开水淖了,捞起来,又在门口的院坝里,铺一张干净的大竹篾席子,我和她就把被开水烫得软软的黄花菜,一根根地摊开来,整齐地摆放在篾席上,等到太阳出来,晒上一天,黄花就干焦了,把它们顺势收集起来,储存在木盒子里,可以吃到来年的这个季节。

我记得家里的干黄花菜,主要是用水泡开了,炒腊肉,或是炖汤用,爷爷总说,黄花菜是顶补人的好东西。在爷爷的口里,有许多东西,都是顶好顶好的东西,比如一样食品,我一次吃得太多,都吃腻味了,爷爷就会说,不想吃就别硬吃,放到明天,又是顶好的东西。

黄花菜一过季,转眼到了秋天,我家田坎上开得馨香四溢、摇曳生姿的,是菊花。菊花也是轮植在坡坎路边的,花开时节,那些成簇成丛的黄色白色的花朵,似乎给屋前的田园坡地勾勒了一道动感的花边。爷爷有时会采一些小的黄菊白菊回来,晒干,泡茶喝,有时还包裹起来,连同之前晒好的干黄花,一起寄给外地的亲人。

我爷爷似乎对花草果木有着格外的喜爱。我们建屋的这一块,本是当地人不看好的易滑波之地,建屋之前是水田,但修屋之后,爷爷陆续寻来各种花木苗种,将这里慢慢改造成了花果山。房前栽有四季常开的月月红,冬天都不败,屋后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爷爷说这是国色天香。

家里除了种花草粮蔬,也种了不少果树。当院的就是一棵大桑树,春末是桑椹成熟的时候,成熟的桑椹,味道比草莓还好,我常常爬到树上,坐在树桠间,摘桑椹吃,直吃到嘴唇变成了桑椹样的乌紫色,才下树。

到了夏天,我又坐在那个桑树桠上摘葡萄吃,因为葡萄藤是绕在桑树上长的,所以看起来葡萄就像长在桑树上一样。大树桠已被我们坐成了座墩儿,有墩可坐,有枝可靠,有果可吃,那情景,想必也快活似小神仙了。座墩儿附近的葡萄还没待完全成熟,就早被我们“小仙人”吃光了,接着又放眼远一点的葡萄串,蚕食一样,一个夏天吃下来,最后就只剩高枝巅上挂着的那几串零星的葡萄了,仰望着它一天比一天的饱满成熟,紫红紫红的,我们直流口水,可又够不着。后来我和哥哥在竹林里找了一支最高的楠竹,让大人砍下来,剃掉枝桠,再把竹竿最顶部划破,照着高高的葡萄伸过去,用那长竹竿顶端的破口去夹葡萄串的茎,无数次失败之后,总有一次是会夹住的,夹住之后,将长竿使劲搅几下再猛劲一拽,葡萄茎就断掉了,那串红彤彤的葡萄便不再属于葡萄藤,而属于竹竿了,欢呼着收回竹竿,取下葡萄,无比珍惜地一颗一颗品咽那夏日最后的葡萄滋味。

桑椹、葡萄是长在家门跟前的,沿着家门两旁延伸的路边,还种着桃树,我记得爷爷不知从哪里引进的新品种,他说这叫“百花桃”,长出来的桃子个头大,颜色也白净,白里透红,不像本地的桃子那样小、颜色发青。我在九岁离开戽口之前,还吃过两回这种“百花桃”呢。

沿着家门前的阶沿下十几步,路边又种有枇杷、李子树。李子树也是要长几年才能结果子的,我离开戽口时,家里的李子树也才刚出果一两年。

我9 岁的时候,我父亲从芭蕉镇调进恩施城,带上我哥到城里上学去了。同年我母亲又从戽口乡调到镇上,在镇郊的火花中学教书,带走了我和弟弟,戽口的乡下大房子,就只剩下爷爷奶奶两老留守了。

在火花中学居住的日子,母亲一人带着9 岁的我和2 岁的弟弟过活,还要备课教书,很是艰苦,在戽口乡下那花果山水帘洞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仿佛就是从离开戽口的那个夏天开始,彻底告别了我的童年。

那之后,我一天的学习生活基本上不用大人管。早上自己起床,用煤油炉就着医用铝盒子热点早饭吃,吃完就自己走山路去芭蕉小学上学。中午在学校对面的馆子里买两个小馒头当午饭(除了在镇上住的同学中午可以回家吃饭,稍远点的都是这样买馒头当午饭的)。

每天晚上,我自己做作业,看书,睡觉时间到了,我就去隔壁办公室跟正在备课的母亲打声招呼说“我睡了。”母亲就说:“那你睡嘛。”我就上床睡觉,睡觉前总是翻看那本《童话选》,那书很厚很沉,但我每天晚上都要看着它才能入睡,它成了我仅存的一点和童年有关的余味。印象最深的就是《大林和小林》里的四四格,还有包包,他边走边唱“美丽的包包,吃一块鸡蛋糕”:

美丽的包包,

吃一块鸡蛋糕。

美丽的包包,

吃一块鸡蛋糕。

美丽的包包,

吃一块鸡蛋糕。

……

书上的字一行比一行小,跟四四格的歌声一样,渐行渐远。

在火花生活的那两年,本来日子就艰难,可越是艰难就越多灾难。有一次,弟弟在下面那排青年教师宿舍门前玩,也没什么人照看,奔跑时摔倒了,鼻子撞在木桩上,大流鼻血,母亲那时还在上课,有老师看见了,赶紧把他抱起来,平放到床上,又给他鼻孔上塞了棉花球止血,见不流血了,还以为是血止住了。其实鼻血哪里止住,因为平躺着,反是让鼻血都倒流着让弟弟咽进肚里去了。母亲下了课听说小家伙流鼻血,赶紧把他从同事家里抱回去,弟弟那时一张小脸已经煞白了,母亲抱着他刚走到家门口,可能是因为上上下下的几步台阶颠簸折腾,弟弟哇哇几口,把流进肚里的鼻血全吐了出来,母亲一看这两三岁的小娃娃,猛地吐出这大滩大滩的鲜血,脸都吓白了,只怕弟弟有三长两短,当即搭车进城给弟弟治病,怕再晚了连命都保不住。

我那时还在学校上学,啥也不知道。放了学回家,才从学校老师那里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看见弟弟染了血迹的小衣服,心里又害怕又担心又难过。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总以为他们第二天就会回来的,母亲的同事们也总关照我,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处。我那时才9 岁,竟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一个星期,母亲和弟弟也没有回来,我也无从得知信息(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瞬时通讯工具,连捎个口信都很难)。

他们走后没两天,我放学回来的时候,隔壁老师给我提来一大袋李子,说是我爷爷奶奶刚从戽口老家托人捎过来的,我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全都是个头硕大、红彤彤的上好的李子,满满一大袋,肯定是爷爷奶奶打下李子后,又挑拣了许久,才选出这一袋最好的,全都给我们捎来了。我看着它们,怎么也舍不得吃,一心要等到母亲和弟弟都回来了,大家一起吃。

还好,弟弟在城里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病养好了,只是失血过多,母亲还为他输了400CC的鲜血。一个多星期之后,父亲送母亲和弟弟回来了。我终于体会到一家人团聚的幸福。

刚采摘的新鲜李子 摄影/视觉中国

我欢欢喜喜地拿出那袋爷爷捎来的李子,要给家人吃,一打开,却发现那些原本红亮亮的李子,大热天的在袋子里闷了一个多星期,竟然全都烂了,几乎挑不出一个好的来,我一下子就急得哭起来了,想到爷爷奶奶千挑万选的这些李子,竟被我放在这里无端地糟蹋掉了,心里真是又难过又后悔,我是该吃还是不该吃呢?我当时完全懵了!我吃了,就觉得吃了独食对不起正在受苦受病的母亲和弟弟;我没有吃,现在全坏掉了,又万般对不起为此费了不少心力气力的爷爷奶奶,那么精挑细选的一袋李子,竟然一个李子都没吃成,他们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

我大哭不止,他们离开这些天,我一次也没有哭过,反倒是他们回家了,我却哭个没完,因了这袋李子的由头,我似乎把这些天里一个人住着时的担心、想念、恐惧、孤独,全都哭出来了。后来,这事情过去了许久,可谁要是再一提起那段时间,我还是不能平静。

第二年,家里的情况大好了,母亲调进了城里的中学教书,带着我和弟弟也来到了城里,和父亲、哥哥全家人团聚了,我在城里的小学接着读五年级,弟弟开始上幼儿园。虽然住的地方很窄,但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比什么都好。第二年,家人把爷爷奶奶也从戽口接到了城里,这个城里,还有我很多的亲人,再也没有过火花中学那么艰苦的日子了。

那年的李子味道,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怕吃李子。当我闻到李子的气味,就会想起那年那袋坏掉了的李子,想到那时候的岁月,那种酸楚的无奈的人间的爱,那满满一袋却一颗也没吃着的甜蜜的大红李子,才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酸涩的李子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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