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冬萍
葬礼作为人生仪式的谢幕之礼,隆重且仪礼繁杂,在民间与宗教信仰杂糅在一起,形成中国乡间特有的丧俗道场仪式。丧俗纸火a纸火,又称纸货、纸活等,在民间丧俗仪式中用作祭祀的纸制品。分为纸符箓、纸钱、纸幡、纸扎几种类型。从民间美术角度对这几类纸火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纸扎的讨论。荣新的博士论文《鲁西南丧葬纸扎研究》考察民众生活中的纸扎如何借助视觉语言符号表述民众的心意、观念、情感,理解和把握其意义的生成与表达;并选取具体的仪式语境,将鲁西南纸扎还原到民俗活动情境与过程中,探究其深沉厚重的文化内涵和艺术表现,揭示了由纸扎引发的村落中的纸扎艺人、孝子孝女、村民、宾客等相关群体之间关系的互动。b荣新:《鲁西南丧葬纸扎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艺术学院,2014年。陈中《湘西凤凰纸扎艺术及其文化内涵研究》在对凤凰纸扎考察基础上,讨论了其形成和发展的地域文化生态背景,分析了其工艺流程和艺术特色,重点探究了纸扎具体的应用情况,以及体现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并对其传承现状提出了建议。c陈中:《湘西凤凰纸扎艺术及其文化内涵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重庆大学艺术学院,2014年。刘方《豫北丧葬纸扎艺术研究》通过口述采访与调查,对其纸扎制作工艺、纸扎产生的民族文化心态及审美形态、纸扎生存状态进行了研究。d刘方:《豫北丧葬纸扎艺术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郑州大学美术学院,2014年。熊慧《沅湘地区乡土丧葬中的道教美术研究》中同样也提到了纸马、水陆道场画等民间图像问题。a熊慧:《沅湘地区乡土丧葬中的道教美术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湖北美术学院,2007年。而本文的讨论不仅限于纸扎,将从丧俗个案中常见的这四类纸火类型入手分别进行概述。本文主要关注甘肃省定西市渭源县丧俗个案中的民间美术部分,即纸火。以下笔者先呈现它存在的活态语境,即民间丧俗道场仪式的文化空间及过程,为后文讨论仪式中的纸火奠定田野基础。
《渭源民俗》一书中记载:当地丧俗一直沿袭木棺入葬。从1970年代起,国家公职人员提倡火葬。不同年龄段或不同死亡原因所形成的丧葬形式不同。老人逝世,丧葬习俗和礼仪,因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显得隆重而繁琐,肃穆而庄重,形成了独具地方特色的丧葬文化。丧事时孝子们手持的“哭丧棒”,亦称“孝子棒”,多为柳木棒,长约1.5尺,缠贴白纸,供孝子行丧事拄用。丧俗中还要使用“引路鸡”,男用公鸡、女用母鸡,意为给亡人“阴魂”引路等等。b杨世明:《渭源民俗》内部资料,2013年,第191—212页。可见,渭源地区民间丧俗仪式讲究颇多,其中办道场的丧仪又遵循着复杂的程式仪轨,笔者详细记录了渭源县会川镇沈家滩村丧俗中举行道场的文化空间及其过程。
渭源县丧事中道场的文化仪式空间分为三部分——内坛、中坛、外坛。内坛指的是停灵的屋子内,内坛中挂了前后8层纸火,主要为纸符箓。从门口由外向内依次为:吊卦——牒文——文书盒——吊卦——牒文——文书盒——吊卦——伴灵吊卦,两边还挂有纸火店中直接买来的“宝莲灯”。内坛的作用总体上是给城隍爷等神仙发文书,为死者祈求灭罪消灾。内坛灵前有供桌,供桌上放有“守灵孤魂”(上面插有六道旗:天仙道、地狱道、人伦道、魔灵道、恶鬼道、畜生道)、去世之人的“亡牌”,正魂排位、“三代宗亲”牌位、大小男女一切孤魂、拔魄大神等排位,供桌上还供奉地方神,神牌包括了地方神、山神、土地、井神、龙泉神、虚空过往神、救若天尊、城隍爷、萨祖爷。供桌对面靠窗处还有道士的法事桌,法事桌上放置“道德天尊”“亡灵官”“灵宝天尊”“元始天尊”的手绘木质神像(摆放神像是为了“见证道场、超生亡灵c戴晓云:《甘肃清水县博物馆藏道教黄箓斋图介绍和甄别》,《美苑》,2015年第4期。)、阴阳扇(给亡人“度食”)、手笺、天皇(四面,对立两面表示阴阳,另外两面为天皇、张天师)、五老(金木水火土,做法事时头上佩戴之物)、上清冠、降魔冠。中坛指的是院子内,中坛文化空间的搭建是普渡亡魂之意,呈方形挂满吊卦,两侧挂有“金银桥榜”,一个“金榜”一个“银榜”。外坛位于院外大门口,门口用高竿撑起“十王幡”(或称“大幡”“扬幡”、十殿元君之幡),幡头有“宝盖”,组成宝盖的每一片剪纸称“围沿”。丧事第二天一早(两天一晚的中规模丧事)要在外坛立“告白”与“出纸”(官名称“望香台”),出纸约四五米高,是丧事第一天准备活动时道士制作完成的,由“仙鹤”“宝盖”“宝莲灯”/“绣球”“彩圈”七道(根据亡者年龄,10岁一道圈)构成,颜色由大红、浅绿、黄、蓝、桃红等鲜艳的五色纸构成。不同的坛场构成了不同职能的文化空间。
此丧事中办的道场属于中等规模,两天一晚,人过世后第二天开始做道场,第三天入殓。整个仪式过程中最主要的道场活动要持续两天一晚,分两个时间段,正月二十三早8点持续至晚12点,主要仪式流程分为请神、发牒、召将、荐亡、召亡、渡桥、淋浴、安亡、施食;正月二十四早7点持续至下午4点,主要仪式流程分为出纸、上饭、迎“香盘”、 入殓、出殃、安葬、撒金水、镇宅等。
正月二十三晚上8点左右,是当天仪式的高潮,即过“奈何桥”,众人在巷子口“祭亡魂”“点寒林”(点请),后用长条白布(搭奈何桥的桥布)把11位主家人头顶盖起来,行至中坛,在中坛用木头与白布搭建起“奈何桥”,孝子持正魂排位、“三代宗亲”牌位、大小男女一切孤魂、拔魄大神牌位,旁边两人持童男、童女,缓慢过“奈何桥”,过了“奈何桥”给亡魂沐浴、上饭。正月二十四下午入殓、安葬是较为隆重的环节。起棺后抬棺出发,沿街一路上烧秸秆、放炮,队伍从前至后依次为:持纸火(电视机、房、车、仙鹤等)——持坛场中摘下的纸火——持花圈——持引魂幡——持纸火(两盆纸花)——棺(抬棺、填坟者共三十余人)——长号、唢呐、鼓、铰等乐工——持亡牌的长子。填坟结束后回到主家“撒金水”、 贴“镇宅符”等,整个道场仪式才算圆满完成。
定西市使用纸火的传统由来已久,在定西市各县区的县志中均记载着当地丧俗礼仪中使用纸火的习俗,对纸符箓、纸钱、纸幡、纸扎几种类型基本都有提及。《渭源县志1986-2007》中记载“‘出纸’(又名悬纸),由纸火匠以白纸凿出铜钱状的图案,配以各色彩纸,糊串扎成筒状串儿,外贴纸质飘穗,花饰诸物。年岁越高,穿圈愈多,顶部扎一昂首长鸣的仙鹤,以长杆悬挂门外。”a渭源县志编纂委员会:《渭源县志(1986—2007)》,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50页。《临洮县志》中记“人死后即安灵……出纸杆(俗称望乡台)、杨幡挂榜。”出殡时“凡葬幛、挽联、花圈及各样纸货排列成行,送往坟地举行葬礼。”b临洮县志编纂委员会:《临洮县志》,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27—728页。《通渭县志》丧葬习俗中记载“办纸货(殉葬品)”“祭奠吊丧俗称‘烧纸’,是丧事最隆重的仪礼,一般于出殡前一日举行……出纸是在大门旁立一高竿,裁白纸数十百条,根据亡人年龄绾成数节(每十岁一节),每节以纸花点缀成筒形,挂于竿端,竿顶有纸做仙鹤一只”、出殡埋葬时“丧车前有铭旌、‘魂幡’,后有挽幛、‘纸火’,乡邻房下簇拥,一路哀乐不绝,鸣炮不断,化‘钱’不止”、“殉葬品除保留一些旧俗中的‘童男’、‘童女’、‘金斗’、‘银斗’、房舍、器皿外,还增添了纸做的沙发、小汽车、自行车、收录机、电视机等。”c甘肃省通渭县县志编纂委员会:《通渭县志》,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648—650页。《陇西县志1986-2005》中也有丧俗民俗的纸货记载“通常有童男(有来)、童女(有去)、马童、出纸(望乡台)、金斗、银斗、花盆、纸马、纸驴、香山、床帐子、四合院及日常用品。或根据要求制作特殊的纸货。20世纪80年代以来,纸货逐渐出现了新的款式,有小汽车、自行车、电视机、手机等。”d陇西县志编纂委员会:《陇西县志(1986—2005)》,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979—980页。《漳县志》丧葬习俗中记载“出殃俗称出纸……搭上纸火(金银斗、纸人、纸马等),化纸钱而哭拜”“出殡即‘送葬’……待抬棺者移棺而出架于丧床之上,点燃纸钱、铺草、纸马,前有仪仗队打着各类纸火”“迎纸火礼:漳县纸火有‘全驾’和‘半驾’之分。‘全驾’做5人一马(两个武士、两个童男童女、一个马夫)、开路神、打路鬼、房子(配以用具)、引魂幡、香幡、锞幡、金斗、银斗、功布、缌麻、四季花盆、24孝上驾斗儿、摇钱树、聚宝盆、车、轿、冲天纸、花台纸、24个各色筒儿纸、仙鹤(衔灵牌)等;‘半驾’以5人一马或3人一马为主,其他酌情而减。”a漳县志编纂委员会:《漳县志》,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1118—1123页。《岷县志》中也提到了“出庐悬纸”“化纸掩埋”等。b岷县志编纂委员会:《岷县志》,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7页。
在几类丧俗纸火类型中,纸符箓主要是为丧俗仪式道场所用,一般由参与仪式的道士来制作,常见的纸符箓类型多为前文所提到的构建坛场空间的纸制品。纸幡也由道士来制作,尤其是“出纸”。就渭源县这场丧俗而论,布质的“十王幡”也是道士的所有品。幡头的纸鹤均为纸火铺购买。纸钱、纸扎也是纸火铺手工制作。根据纸火制作对象的不同,可分为由道士制作的纸火,以及由纸火铺制作的纸火。
1.纸符箓
在民间丧俗仪式的道场中,纸符箓这一纸火表现形式在仪式中承担重要的功能。纸符箓包括吊卦、牒文、文书盒等多种形制,上书道教文书,这些纸符箓与纸钱共同构建起了内、中、外坛等不同的坛场空间,成为道士在仪式中传递人们诉求的物质载体。
道教中经常使用道教文书等来作为沟通天上与地上人间的中介物。最早的道教文书,可以上溯至早期天师道使用的“三官手书”。发展至宋代,道教文书已经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系统,不仅需要奏请的神谱庞大,而且对于文书、信函的格式都有着明确的规定。c黄士珊:《从<道藏>所藏图像谈宋代道教仪式用品》,黎志添编著:《道教图像、考古与仪式:宋代道教的演变与特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9页。
前文中提到内坛房间顶部由外至内挂有前后8层书文书的纸符箓:吊卦——牒文——文书盒——吊卦——牒文——文书盒——吊卦——伴灵吊卦,分别书“稽首虔诚拜昊天、昊天今日赴经筵、经筵里面金光现、光现空中宝珠悬、珠悬碧落朝元始、元始说法度群仙、群仙踊跃礼太上、太上弥罗无上天”“道香德香无为香、无为清净自然香、宝香焚在金炉内、香云缭绕达上苍、奉请高真临法会、迎迓象圣赴逍场、保佑象等增福寿、合家侍土保安康”“冥府一殿秦广大王……冥府十殿转轮大王”,从书面表述中基本可以确定内坛文书的作用为召神赴会。牒文、文书盒都有灵宝大法司封的封印,其中文书盒为纸折起的立体形构造。
中坛的纸符箓以吊卦为主,共有大大小小58吊,其中中坛的方形道场中占50吊,围绕着“度品南宫”“端献花云”“逍遥上清”“头度金桥”的主题,分别书“应变无停、驱邪伏魔、保命护身、元始安镇、普告万灵、狱读真官、宇宙心学、心假相传”“中山神咒、杀鬼万千、斩妖传邪、晃郎太玄、洞中玄虚、秽气分散、无地自然、香热玉炉、心存帝前、无始玉文”、“太上台星、广修万劫、听亡不闻、视亡不见、万气本根、天地玄宗、风火驿传、一家诰命”、“元始符命、时刻神仙、北都寒地、都工形魂、生生受度、劫劫长存、亡魂受炼、化仙成人”,左右两侧挂有绢制的金银桥榜,共同构成了一个众神坐镇、超度亡魂的场所,在此空间中完成渡桥、淋浴、安亡、施食等重要仪式。
渭源县民间丧俗仪式的道场中内坛、中坛纸符箓一览平面图图片来源:作者手绘
渭源县道教祈福法会中用到的纸符箓一览平面图图片来源:作者手绘
2.纸幡
纸幡是民间丧俗仪式的道场中外坛的重要构成,丧俗的道场中所用的幡形制不多。笔者目前在渭源地区所见到的几种常见的幡制,多为冥府十王、天地水三官的幡。另外,一些祈福或其他更隆重的道场中立幡场面稍大,有冥府十王、天地水三官、太乙寻声救苦天尊、瘟神、关老爷的幡等等。
纸幡往往是仪式的道场中最吸引人目光且形式多样的大型的纸火类型。关于幡的作用为何,可从道教相关科仪记载中探寻。道教中幡的形制有告盟宝幡、迁神宝幡、太乙宝幡、命灵幡、超度宝幡、回耀宝幡、九狱宝幡、召摄幡、召幽魂幡、五方幡、三十二天幡等等。在传统道教中,纸幡往往具有祭祀、超度之功能。《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卷之三十九》中记载迁神宝幡“幡身书东极宫中大慈仁者,发弘誓愿、普救众生、寻声赴感、应念垂慈、太一救苦天尊……无上黄箓大斋,三白三夜,九时行道,预依次第宣演真科、拜奏章书、颁行符命、迁拨罪类、开赦幽沉、然灯续明、请光破狱、普施无碍、斛食摄召、预荐亡魂、沐浴更衣、朝真听法、传符授戒、炼度超生、满散拜表、言功投龙、进简祇设……”,明确指出了迁神幡所具备普度亡灵的功能。命灵幡“受度生魂”“超度亡过”;超度宝幡“超度化生”“众魂具度”“追荐亡过”;回耀宝幡“拨度长夜魂上登朱陵府”;九狱宝幡“幡身书本方救苦天尊号”;召摄幡“两足分书,摄召亡故某乙,在会系荐一切亡魂。三魂俱赴,七魂俱来,急速奉行”“摄召六道四生孤魂滞魄十方九幽一切罪魂”等,都呼应了道教法事中“幡”的召魂度亡职能。a何建明主编:《正统道藏•第二八册,道藏集成》(第一辑),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150—157页。除此之外,《灵宝玉监卷之三》中提到了幡的功用——“凝神”,即召神。“凡立幡盖当凝神存此方……”。b同上,第 470—489 页。
上文中提到的所有幡的形制基本为相似的形制,均有顶部为正立三角形的“首顶”;上部长方形及下部长条形的“幡身/幡肚”;左右部均为长条形的“幡两手足”构成,区别在于不同部位所书文书不同。除此常见形制外,九天宝盖、青玄宝盖式宝幡形制较为特殊,如九天宝盖“以九色彩幡,九首各长九尺,肚中箓九炁符符各一道,背面书九天帝号,手足句书各天生神章,八角垂八首,中央悬一首宝盖,中层间垂九色彩带九条,以像九炁。登斋之始,立于坛左”c同上,第 472 页。。今天民间丧俗仪式的道场中所见之幡,更趋向于《道藏》中所述幡制的简约化变体,这种相似是形制的相似,但其文化内涵的关联还有待深入探究。
迁神幡 图片来源:《道藏》
九天宝盖 图片来源:《道藏》
从所造之幡材质而言,定西地区民间道教祭祀仪式中所流传的幡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布幡,与文献中“迁神宝幡”为“大黄缯”所造的描述类似,这类幡同样为三角形的首顶,下垂长条形,根据不同职能书有文字,并多装饰六角形的剪纸幡头、仙鹤;另一类为纸幡,多为筒状,无文字书写,但也多装饰六角形剪纸幡头、仙鹤,主要用于丧俗仪式的道场中,如出纸(望乡台)、花台纸等。
在各类幡制中,最为重要的为“引魂幡”。唐代的丧葬仪式就出现了象征性接引亡魂的引魂幡,在晚唐、五代、北宋时期敦煌地区出现了一批引路菩萨接引亡者像,画面上引路菩萨手持引魂幡,具有接引亡魂往生的信仰意义。这种带有鲜明佛教信仰烙印的引魂幡,可视为儒家旌旗制度在中古佛教影响与改造下的一种变体。正是儒家旌旗与佛幡在共同的引导功能上的结合,在唐宋之际的丧葬仪式中促成了引魂幡的产生,并用于为亡者接引往生。a王铭:《菩萨引路:唐宋时期丧葬仪式中的引魂幡》,《敦煌研究》,2014年第1期。有的引魂幡是纸火铺制作,最早由道士制作还是纸扎匠制作的历史无从追溯,但引魂幡自身的职能是肯定的,它联缀着亡魂与孝子贤孙的心灵沟通,以帛或纸为之,是祭祀仪式的道场中不可或缺之物质载体。
1.纸扎
纸扎丧俗纸制品更趋向于狭义上所指的纸火。纸扎以立体形式出现构建仪式场所。目前科仪中所用到的纸扎,皆是由专门的商业糊纸店制作,而并非像道教经典中所记载的那样,由精于扎纸的黑头道士制作。b黎志添:《道教图像、考古与仪式:宋代道教的演变与特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7页。
关于纸扎的具体产生时间,学术界仍没有统一的意见,但其源于传统丧葬民俗中的“明(冥)器”,却是不争的事实。我国使用纸制明器的历史习俗非常久远了,东汉造纸技术的改进为纸制器用进入日常习俗提供了必要条件,旧时纸冥器随着亡人一起入葬。目前发掘出土的最早的纸明(冥)器出现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群。直至唐代才出现了焚烧的习俗。到了宋代,在丧葬及民俗活动中烧纸俑等纸明(冥)器的习俗开始盛行。宋代赵彦卫的《云麓漫钞》中记载有“古之明器,神明之器也。今之以纸为之,谓冥器,钱曰冥财。”此外,在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也有“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兖叠成楼阁之状”的记载,并提到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几天市井街坊里售卖扎好架子糊上纸的纸明器,包括各种彩衣服、鞋帽等等。南宋吴自牧《梦梁录》中也提到了杭州的“徐家纸扎铺”“舒家纸扎铺”等。a刘方:《豫北丧葬纸扎艺术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郑州大学美术学院,2014年。纸扎相关的记载,明清相对更普遍。明代韩霖撰《慎守要录》卷四“豫计篇”的“守城必用之人”中首次提到了“纸扎匠”的记载b韩霖:《慎守要录》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46页。,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纸火匠”的群体。明代抱瓮老人辑《古今奇观》“宋金郎团圆破毡笠”中记“一对儿布袱收下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齐挂于项上,离了船头慢慢腾腾走到苏州娘娘庙前”c抱瓮老人选辑:《古今奇观》,香港:广智书局,[出版时间不详],第75页。。明代冯梦龙撰《古今小说》卷三十八记“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来庙里”d冯梦龙编:《古今小说》卷3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75页。,他的《警世通言》中也记载“叫丫头烧了纸马”e冯梦龙著:《警世通言》,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年,第234页。。明代胡文焕辑《群音类选》新刻群音类选卷二“请端公跳会神,请大仙捉会鬼,请道士忙把星辰祭城隍庙里明羊赛,东岳台前纸马随把土地家神跪,穴神前许下些灯烛,天地前许下个猪只”。f胡文焕编:《群音类选》新刻群音类选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541页。清代葛元煦撰《沪游杂记》卷一对“盂兰盆会”的记载“每届中元节,仿唐武后盂兰盆会,建水陆道场,各行佽助,台阁杂耍,纸扎人物,争其匠巧。前邑侯以迎神赛会,本干例禁,出示禁止,祇准设坛调经,届其游人毕集,极为热闹。”g葛元煦撰、郑祖安标点:《沪游杂记》卷1,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30页。清代潘荣陛撰《帝京岁时纪胜》中“中元”条目中记载“中元祭扫,尤胜清明。绿树阴浓,青禾畅茂,蝉鸣鸟语,兴助人游。庵观寺院,设盂兰会,传为目莲僧救母日也。街巷搭苫高台、鬼王棚座,看演经文,施放焰口,以济孤魂。锦纸扎糊法船,长至七八十尺者,临池焚化。点燃河灯,谓以慈航普渡。如清明仪,舁请都城隍像出巡,祭厉鬼”。h潘荣陛著:《帝京岁时纪胜》,《北京古籍丛书》,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7页。清代张应昌《彝寿轩诗钞》卷十中记“会盛盂兰,羽士狂装神捉鬼闹攘,攘如何父母斯民藐竟把官衙改道场,昨庚申岁中元,以县署仪门之外为醮坛,纸扎神鬼牢狱列于门内,大门仪门书‘元都法界’‘不二道场’等字,为额两旁楹联类是。”i张应昌撰:《彝寿轩诗钞》卷10,《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79页。清代桂馥撰《说文解字义证》卷二十四记载“古人用以事神,及送丧皆木偶人、木偶马,今人代以纸人、纸马。”j桂馥撰:《说文解字义证》卷24,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705页。清代王棠撰《燕在阁知新录》卷八“纸马”条目中记载“古者祭祀用牲币,秦俗牲用马。淫祀浸繁,始用禺马。唐玄宗渍于鬼神,王玙以楮为币,今俗用纸马以祀鬼神,虽因王玙亦前世禺马之遗意也”k王棠撰:《燕在阁知新录》卷 8(中国基本古籍库),http://dh-ersjk-com.webvpn.cafa.edu.cn/spring/front/read。等等。
纸扎行业在宋代兴起并发展基础上,在明清得到广泛的应用,从而共同生成了我们在人生礼俗中看到的纸扎使用传统。在同为定西市的其他县区,纸扎形式略有差异,在此做简单统计,有助于更全面了解所在区域的整体情况。临洮县的引魂幡、出纸、三人一马(童男、童女、马夫、马)、幡头、宝盖、望乡楼、打路鬼、孝幡、香幡、金银山、花篮等;陇西县的引魂幡、出纸、三人一马(童男、童女、马夫、马)、四人抬轿等;通渭县的引魂幡、出纸、小幡、寿幡、灯幡、金银斗、摇钱树、出纸、三人一马(童男、童女、马夫、马)、黑驴、锞幡、童幡、花篮、铭旌楼、小汽车等;漳县的引魂幡、出纸、花台纸、五人一马(童男、童女、金童玉女、马夫、马)、小车、骡子车、驴拉车、二十四孝(一般只做四个代表一下)、冲天纸、飞机、四合院、花园、金银斗、戏台、香幡、锞幡、四季花幡、四人抬轿等;岷县的引魂幡、出纸、童男、童女、八仙门子等。大部分均有各地开纸火铺子的纸火匠制作,道士很少参与。
2.纸钱
纸钱在仪式的道场中普遍存在,主要用于丧葬习俗和宗教活动相关的祭祀习俗。关于纸钱的使用由来已久,早在一千多年以前就有纸钱的形式出现,20世纪末期对莫高窟北窟洞窟进行发掘,出土的唐代时期的剪纸中就有圆形纸钱的发现,这可能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纸钱形态,北窟的窟龛性质多为瘗窟,埋葬僧人之用,由此也可推论在唐代纸钱就具备了作为丧葬剪纸的功用。
唐代封演撰《封氏闻见记》卷六对于“纸钱”的记载“纸钱今代送葬为凿纸钱,积钱为山,盛加雕饰,升以引柩。按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币帛,事毕则埋之,后代既宝钱货,遂以钱送死。《汉书》称‘盗发孝文园瘗钱’是也。率易从简,更用纸钱。纸乃后汉蔡伦所造,其纸钱魏、晋以来始有其事。今王公逮于匹庶,通行之矣。凡鬼神之物,取其象似亦犹涂车刍灵之类。古埋帛,今纸钱则皆烧之,所以示不知神之所为也”,可见,纸钱在当时已用于焚烧,并未凿制的形式。唐代释道世撰《法苑珠林》第四十八卷中记载“故解祠之时,剪白纸钱,鬼得银钱用,剪黄纸钱,得金钱用”,此处纸钱制作用的是“剪”。宋代陈元靓撰《岁时广记》卷十六“焚纸钱”中记载“五代周本纪后序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则礼乐政刑几何其不坏矣”等等。纸钱的记载从唐代开始便甚为广泛。
今天之所以可以看到这类纸钱的出土,与唐代以前这些纸制明器只埋不烧的习俗有关,这种习俗在今天不复存在,纸制明器必须要通过火烧才能实现生死的沟通。杨宽考据纸明器用于祭祀始于魏晋南北朝。a乔晓光:《作为纸文明传统的中国剪纸》,《文化遗产》,2018年第1期。无论如何,今天纸钱成为了道场中实现这种沟通最普遍、廉价、可寻的纸火类型。目前见到的纸钱多为人工凿出钱眼的手工制品和机器压制的成品。
在记录甘肃省定西市渭源县的民间丧俗道场仪式之构建空间与过程与基础上,笔者对出现的纸火进行了分类,站在民间美术的角度分析不同的纸火在丧俗道场中的使用及其人们在民间信仰中的审美与功能选择。这些纸火让我们看到了其民俗与艺术的双重功能。一方面,纸火“活”在民俗之中。丧俗仪式是人生礼俗之中不可或缺与回避的民间仪式,遵循着程式化的科仪仪轨,最终在仪式中完成社区群体的心理诉求。纸火便在丧俗仪式的道场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功能。民间活态性的仪式通过其中使用的纸火实现了跨越阴阳的心理沟通,这些纸火以各种形式类型,搭建人神间的桥梁,最终通过火实现它价值的升华。另一方面,从纸火本身的艺术形式来看,多样的艺术类型又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功能,纸符箓和纸幡构建着不同坛场的职能,纸扎和纸钱透露着“事死如事生”的生死观念,它们由不同的世俗与宗教群体来制作,诠释着民间艺术的包容性与混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