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作者有话说:本文女主的座位就是我高三那会儿的座位,但同桌不是我人生的男主,而是我这刻都得喊一声“桌桌”的朋友。最近我们还拐来另外一位美少女组了“老年养生馆”,沉迷喝茶、汗蒸和按摩,无法自拔。本文就是在汗蒸馆里码出来的,遥想年轻那时对汗蒸馆的嗤之以鼻,我不得不检讨自己年少无知的肤浅(对不起,我跑题了)。
【楔子】
重逢,听起来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关于“外卖小哥是高中与我有过牵扯的男同学,而我正巧点了螺蛳粉和臭豆腐”这件事,方语也不知是否能称之为浪漫。但她知道,何洋认出了她。开门后的三秒内,他就认出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满面油光大概已经三天没有出过门的女人是高中时与他有过不少牵扯的女同学。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
何洋笑了笑:“好久不见。”
方语拎着她的螺蛳粉和臭豆腐,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四个字的回复。
“好久不见。”
她甚至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
【一】
高考倒计时,二百七十一天。
校方临时决定,分出一个重点班,以备提升学校的重本录取率。
方语以年级第二十五名的成绩被分进去,按成绩排座位,她应该能挑一个中部靠墙的山水宝地。万万没想到,老杨看了一圈,直接喊了她大名:“方语,你坐过来!”
老杨拍了拍自己讲桌旁边的位置。
县城里的学校,老师少,教室少,每个班级都有五六十人,挤挤插插的。最后一排的学生们背部紧紧地抵着墙,最前排的学生抬腿就容易把走来走去的老师绊一跤。老师的讲桌旁还一左一右地放了两套桌椅,跟护法似的。这刻,方语就坐在“左护法”的位置上。
老杨又拍了拍“右护法”的位置,喊道:“何洋,别躲了,这是特意留给你的。”
听到“何洋”这个名字,方语没忍住抽了抽眉毛。
虽说不算认识,但何同学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平均每个星期的升旗仪式都要被揪到领操台上念检讨书的问题学生,一个将逃课这门艺术修炼至超神境界的大佬,一个因为上课永远都在趴着睡觉而直到这日让人记不住脸的传奇。
竟和这种人一个待遇?方语皱眉,认为自己罪不至此。
老杨以前虽不是她的班主任,但好歹是她的数学老师,两年多的师生缘分,换来的竟是这种不信任?方语很震惊,很难过,听到老杨说:“你们两个,一个明着淘,一个蔫着坏。一左一后地放在我眼皮底下看着,咱们谁也别觉得委屈。”
方语低头,舔了舔下嘴唇……她才沒有!
她与何洋,说是同桌,可中间又隔了一整张老师的讲桌。再加上何洋不太喜欢与人讲话,所以二人几乎没有沟通过。
方语受了老杨那句“蔫着坏”的刺激,日日沉迷学习,成绩在一个星期内上升了七名。而她的“同桌”,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第二名的女同学就坐在他身后,气得直磨牙。何同学不为所动,将卷子随手扒拉到边上,然后直接趴下。
——大哥,你都快要睡一天了,你知道吗?!
三十秒后,何洋又坐了起来,觉得桌面留白的位置太少,睡得不太舒服。于是,他将刚刚发下来的卷子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通通扔到了老师的讲桌上。
然后,又趴下了。
方语:“呃……”
你天天上领操台念检讨书是有原因的!
下节化学课,老师是个暴脾气。见到讲桌乱糟糟的,至少得扒何洋一层皮。虽然这货天天被扒皮,但方语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她起身将何洋扔到讲桌上的东西收拾整齐,顺便看了一眼他的卷子。
瞬间……方语感受到了智商的参差。
何洋的卷子,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随意。虽然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答案,但你就是能感受到他答题时的态度,“虽然我不想来,但我也没办法。我就随便答答,老师你们就随便判判,反正应该全对”。方语拎着卷子的手指颤了颤,结果一抬眼,发现何洋正在看自己。而她当时,是一副“我对你的卷子很有意见”的表情。
“我就是……替老师收拾一下讲桌……”方语把实话说得比谎话还心虚,就像在老母鸡的注视下偷走了它的蛋。何洋眨了眨眼,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他说:“嗯,麻烦你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但她这刻,挺想换个星球生活。
【二】
高考倒计时,一百九十八天。
方语盯着眼前的泡面,忍不住抱怨她爹又不做饭。
“老方,你过分了。”方语放下筷子,“我现在高三,正用脑子的时候,你是不是好歹应该给我加个蛋?”
老方正在赶报社的稿子,头不抬眼不睁地说道:“泡面是最后一袋了,再不买粮,下一顿你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
方语是单亲家庭,五岁那年,母亲就因为意外过世了。从此以后,全靠老爹一人拉扯。她爹的人设,每天都在“不靠谱”与“认真负责”之间相互拉扯。方语当然明白单亲父亲的不容易,但她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吧?她就是希望方便面里能加个蛋!
为不被断粮这件事困扰,方语被迫去超市屯粮。
“需要购物袋吗?”
结算时,收银员小哥的声音很耳熟。方语抬头,看到了何洋。
大概是方语疑惑的表情过于明显,所以何洋就先一步善解人意地回答:“我在这里做兼职。”
“周末?”
“嗯,周末一般会在这里。”他顿了顿,尽忠职守地问,“需要购物袋吗?”
方语连连点头。
为什么先前不知道何洋在这里兼职呢?如果知道,她买东西的时候至少会注意一些。卫生巾这类的生活用品倒也没什么,只是那瓶某知名品牌的臭豆腐,她绝对不会放进购物车……
“这个,是我爸要的。”方语干巴巴地将锅推到老方的身上,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句解释没什么意义。毕竟他们两个其实不算熟悉,她吃东西的口味有多重,和何洋确实没什么关系。
何洋比方语拎得清,所以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方语叹气,最近经常想换一个星球生活该如何是好?
【三】
高考倒计时,一百七十三天。
星期三下午放学,方语被初中时的朋友拉着去旱冰场。为此,她没上晚自习。
大家都是半吊子,滑得磕磕绊绊,摔得七扭八歪。
方语累了,换了鞋准备去洗手间。结果路上被两个头发染得像“火烈鸟”和“走地鸡”的男生拦住了:“妹妹一个人?”
这如果是在初中,在那种崇拜“大哥”的年纪里,方语应该会很想和对方交朋友。可这刻,她长大了,审美提升了,看到“火烈鸟”和“豆豆鞋”就下意识地退避三舍。对方胡搅蛮缠,周围还没亲朋好友。方语不得不虚与委蛇,准备伺机逃跑。眼见对方伸手就要搭她的肩,吓得方语汗毛倒竖并在心底默念“我以后绝对不逃晚自习了”。然后,有人出手,替她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何洋笑着同“火烈鸟”说道:“沈老板的场子,兄弟,给个面子?”
方语不知道沈老板是谁,但沈老板的面子显然很好用。目送“火烈鸟”与“走地鸡”骂骂咧咧地离去,方语默默地用爪子捋了捋胸口。她侧头看向何洋,舔着嘴唇道了声谢。
“你怎么没上晚自习?”何洋带着方语到吧台,冲了一杯热奶茶给她。
方语结果奶茶,支吾了半晌才挤出两个字:“解压。”
何洋愣了三秒,没忍住,撑着下巴笑出声:“难怪老杨说你蔫着坏,平时看着不声不响,逃了晚自习还能找到这么清新脱俗的理由。”
何洋凑近方语,小声道:“下次记得去广场那家旱冰场,那边比这边安静,也安全一些。”
如果你家沈老板听到这话,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方语喝了口奶茶,顿了顿,然后小声问道:“你不是在超市兼职吗?”
何洋淡淡地说道:“周末去超市,晚上来这边帮忙。”
忙成这样,依旧能保持年级断层第一名。
纵然人类的智商有参差,但也何至如此。方语不甘心地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学习?”
“上课。”
“你上课明明都在睡觉!”
“偶尔也有醒着的时候……”
就在那偶尔里学的。
方语默默地喝奶茶,不想继续说话。
有人喊服务员拿鞋,何洋向方语交代一声“我工作去了”,便快速跑过去。方语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直到有朋友来找她。
“你怎么跑这儿来偷懒了?”
“我不是偷懒。”方语缓缓地说道,“我只是在计算。”
朋友皱眉:“计算什么?”
方语扭头看向对方,语气十分幽怨:“计算我与天才的距离,需要刷多少套题。”
“算出来了吗?”
算不出来,这数字太大,人脑不可估量。
方语起身,默默地攥拳:“以后这种活动不要找我了,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朋友倒吸一口凉气:“你受什么刺激了?”
方语想了想她与何洋的座位,冷哼道:“呵,大概就是,天才在右,傻子在左吧。”
【四】
高考倒计时,一百七十二天。
方语因前一晚逃了晚自习被老杨叫了家长。
老杨是个记仇的男人,开始仔仔细细同老方翻方语过往的小账:“这孩子,学习成绩可以,平时表现得也相当听话。她就长了一张不会做坏事的脸……结果呢?总能给你来点儿出其不意。不是染两缕黄毛,就是偷偷做个美甲。可等校方来查仪容时,她总有办法躲过去。现在,晚自习也是说逃了就逃了,以后是不是白天的课也要逃?马上就要高考了,看看黑板上的倒计时,你能不能有点儿紧张感?”
老方侧头看向女儿:“你有什么要狡辩……要解释的吗?”
“不是黄毛……”方语抠着手指,一脸委屈,“那个叫摩卡棕。”
老方抬起手,一巴掌拍在女儿的后脑勺上。
老方在这种时候一般都表现得很正经,所以方语难免要多受一会儿班主任和老爹的混合教育。她听得意识飘忽,然后陷入沉思——何洋从来没上过晚自习,老杨怎么没叫过他的家长?
这事儿,方语想了一整天。直至中午吃饭,才问坐在她后面的陈小雨:“我记得,你和何洋从前一个班?”
“何止,”陈小雨啃了口馒头,鼓着嘴巴说道,“我们两个,初中就是同学。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他初中的时候就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成绩永远都是第一名。”
陈小雨顿了顿,往前探了探脑袋,小声说道:“我听说,他家里的情况不太好。父母离异,他被判給了父亲。他爸我见过,怎么形容呢……你就往电视剧里那种喝酒赌博打孩子的男人身上套就行。初中那会儿,他已经靠自己兼职赚生活费了。”
“那么小?”
“听说是在邻居家开的超市帮忙搬东西,说是兼职,实际就是邻居想要帮他。”
何洋脾气倔,不肯平白接受人家的帮助。超市的老板是个好人,就特意找了个兼职的名头。
方语夹了一块茄子塞进嘴里,嚼了半晌都没有咽下去。她想起自己七八岁那会儿,学校组织亲子活动老方太忙所以没去。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陪在身边,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被晾在一旁。活动热闹了一个多小时后老师终于想起她,然后和她说了当天的第一句话:“方语,正好你没事做,去办公室帮老师把点名册拿过来。”
方语对那个老师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这句话记到了这刻。每次失眠躺在枕头上翻来覆去时,这句话都会跑出来往她脆弱的神经上踹两脚。彼时委屈得不行的方语拉着老方的袖子哭了个天昏地暗。她认为老方陪自己参加亲子活动是理所应当,所以胡搅蛮缠起来也是心安理得。直到上了初中,了解了老方没日没夜的工作性质,以及单身父亲怕女儿被后妈虐待而不发展第二春的伟大,她才逐渐懂事。
这些年来,老方又当爹又当妈。虽然很多时候不太靠谱,但方语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比如在朋友面前她可以挺直腰板替自己的爹吹嘘,“老方这人,特别痴情,一辈子只爱我妈一个”。
方语想不到,何洋在自己想起父母时,在别人提起父母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五】
高考倒计时,一百三十四天。
模考成绩下发,方语稍有进步。她习惯性地歪头看向何洋,这才想起,他这天没来。
方语过去将何洋乱糟糟的卷子整理好,老杨进门,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何洋还没来?”
方语迟疑一下,摇了摇头。
老杨随口碎碎念了一句“多半又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然后他也没再多说什么,敲了敲桌子,喊了声“上课”。
老杨这话,搞得方语抓心挠肝。正巧周五晚上没有晚自习,放学后,方语抓了书包便准备去找何洋。她不知道何洋家住哪里,只能去他兼职的旱冰场。
可惜,何洋不在。
“这个时间,他在哪儿都有可能,只是不会在家。”传闻中的沈老板出现,抱着肩膀唉声叹气,“除了睡觉,他从不回家。”
方语又找了几个何洋从前提到过的地方,可惜一无所获。她垂头丧气地往家走,接到了老爹的电话。他加班,不能回来了,方语的晚饭又得自己解决。
方语抓了抓头皮,准备去超市买点零食对付。
然后,她遇见了何洋。
何洋在柜台前纠结着泡面的口味,听到方语叫他的名字后,缓缓地转过头。肉眼可见,何洋带着伤。脸上、手臂上都有,也没处理,自然结痂的口子让他看起来就像破碎的布偶。这份破碎感似乎还来自他过分苍白的皮肤,比平日里看着更白,更不健康。
方语收回那些“我找了你好久”的话,走过去,笑着同何洋打招呼:“好巧。”
“你怎么又没上晚自习?”何洋语气不咸不淡,但嘴角还挂着笑,“小心老杨又让你写检讨。”
“今天没有晚自习……”
方语强迫自己不去看何洋的伤,但眼神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往他的伤处飘。她鄙视自己不礼貌,倒是何洋先善解人意地开口:“我爸昨天喝多了,我们随便吵了两句。”
当爹的做得再不对,当儿子的也没办法还手。后来,何老爹要出门,临走前将门反锁。何洋被关了一天,等到晚上他爸回家,才趁机跑出来。
何洋说得简略,方语有一大半靠猜。她不断在思考着该说些什么,又觉这种情况说什么都不好。方语掐着一袋薯片,手劲大得几乎要将它捏爆。她鼓足勇气,问道:“那你晚上还回去吗?”
“不了,我和陈叔说,晚上睡在他这里。里面有个仓库,我对付一晚就够了。”何洋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他准备找人下一局五子棋。
方语有些焦灼,手劲加大,薯片的袋子被彻底捏爆了。
同时爆掉的,还有她的理智。
方语拉住何洋,用最快的语速发出邀请:“你可以去我家住,我爸今天不在家!”
何洋:“呃……”
方语脑子里崩坏的理智逐渐重新接上,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充满歧义。
“我的意思是……”方语快速解释,“你正好可以睡我爸的卧室。”
何洋静静地看着方语,依旧没说话。
方语又有些急了:“我晚饭也没吃,咱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我的厨艺还不错,至少比我家老方强。”
何洋依旧没有回应。
方语拿出杀手锏:“我爸不在家,我自己住,害怕。”
何洋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应该,算是答应了吧……毕竟何洋这个人,确实不太喜欢讲话。
【六】
何洋看着面前的泡面,不理解这和自己刚刚想吃的东西有何不同。
“至少加了蛋。”方语一本正经地说,“溏心荷包蛋,完整,没碎,我这技术是不是还挺好?”
何洋点头:“嗯,确实。”
方语从冰箱里给何洋拿出饮料,然后翻出老方刚刚洗过的备用睡衣,顺便给他换了一套新的床单。她忙里忙外了好半天,这才想起正事。于是,她用短信给老方发了短信“我有同学来家里住一晚”。
老方:“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方语:“男。”
方语尚未来得及将手机放下去拿医药箱,老方的电话已经拨了过来。她软磨硬泡地解释了好半天,老方的情绪才算勉强恢复正常。她叹着气放下电话,转头发现何洋正倚在门前看着她。他笑着问道:“那个医药箱,是找给我的吗?”
方语点头。
何洋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
他们的指尖,在无意中碰到了彼此。方语快速地抽回手,指尖的余热还在,温暖得像初春的午后。她呆愣了好一會儿,突然意识到,这所谓的指尖余热并不是自己害羞,而是何洋的确体温过高。她盯着他那张白得很不健康的脸,怔怔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何洋摇头。
方语踮着脚尖凑过去,伸手探了探何洋的额头。
“有些烫,测测体温,看是不是发烧。”方语拿回医药箱,从里面找到体温计。等她想把体温计递给何洋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后撤到墙角,像是恨不能躲到隔壁去。
方语:“我就是让你测体温,又不是要把你卖了当街卖艺!”
【七】
在得知女儿将男同学带回家里过夜后,老方慌了。他找人顶了自己的工作,当即驱车回家。站在门口,他深吸一口气,脑补了一番进门会遇到的状况。可当他真的将门拉开时,看到的却是他的女儿把男同学逼到角落。
老方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当父亲的不该多管,但他多少还算有些正义感。
老方正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倒是方语先回头发现了他。
“愣着做什么?过来帮我啊!”
帮……帮什么?
“我要帮他测体温,他不配合。”方语开始指挥,“你帮我把人按住!”
何洋缩在角落,眼睛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挺好看一小伙子,就是一脸委屈。老方颤颤地问道:“方语,这孩子的伤,不会是你打的吧?”
方语回头瞪了她爸爸一眼,她有这个本事吗?
“我真的没事。”何洋裹紧衣服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我不测体温,也不用去医院。”
不喜欢去医院可以理解,连体温都不测是在撒娇吗?
老方蹙眉:“这孩子咋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于是,父女两人一起努力,用体温枪给何洋测了体温。三十八点三度,倒也亏他全程除了脸色,其他表现一切如常。等把人送到医院,已是午夜。当时值夜班的护士一起努力到满头大汗,这退烧针才算成功地推进了何洋的血管。所有人都累了,护士回了休息室,何洋也睡下了。方语和老方并排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齐齐地抬着下巴看向天花板。
老方问:“你是不是得给我个解释,这是什么情况?”
“超市里捡回来的。”方语歪头,认真地问道,“你觉得,他这么不喜欢医院,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
比如生病的时候,与父亲离婚的母亲连夜拖着箱子离开,留他自己孤零零地在医院之类。方语起身,透过玻璃往病房里面看。何洋醒了,倚在被子上看手机。
方语推门进去,小声问道:“不再睡会儿?”
“不用了。”
方语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很轻松:“醒了就玩手机?”
“我其实是想把刚刚来医院的费用转给你,但是,现在转不了了。”何洋抬头,看着方语,眼神里是肉眼可见的茫然,“我爸把我卡里的钱,都转走了。”
方语:“呃……”
“这钱,我只能以后再还了。”何洋低着头,声音平淡,无波无澜。
“不用还。”方语说道,“是我强行拉你来的,你不让我赔偿精神损失费就够了。”
何洋抬头,笑了出来。那种温和倔强又带着几分调侃的笑,让方语感觉自己的心脏受了很大的刺激。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抓起放在一旁桌面上的传单,快速往脸上扇风。她试图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喜欢医院?”
方语问完,就后悔了,这不赤裸裸地要揭人家的伤疤吗?
何洋指了指贴满输液贴的左手,满脸委屈地说道:“因为疼。”
“只是因为……疼?”
“不然呢。”何洋激动过后,咳了两声才勉强平复下来,“这么粗的针管要在血管里埋那么久,能不疼吗?”
方语颤巍巍地说道:“我以为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她越说,声音越小:“比如心理阴影什么的。”
“没有这种深层次的原因,好像让你失望了?”何洋抱着枕头,默默地躺平,“没关系,我可以编一个。”
方语继续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何洋微抬眼皮,视线落在方语身上:“等上了大学,我就能光明正大地离开家,换一个城市生活。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得重新赚,但难度应该不大。等到了那时候,我应该就没这么怕医院了。”
话题逐渐走向致郁的方向。
何洋笑道:“但我应该还是不会喜欢打针,毕竟确实挺疼的。”
急诊的病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吊瓶里的药液在缓慢地流淌,明明什么都听不到,可方语却觉自己能看到的时间流逝的“滴答”声。
她怔怔地开口,没头没尾地问何洋:“你想去哪个城市?”
“不清楚。”
“等想好的时候,可以告诉我吗?”
何洋笑了笑,说:“也许,我需要先知道你想去哪个城市,才能定下自己的目标。”
方语木然地盯着何洋,脸皮里透出来的那点儿娇羞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色了。她舔了舔下嘴唇,缓缓地笑道:“看來,我得努力考出学神的成绩才行。”
老方倚在门外,听得半清不楚。他嘴角上挑,记忆被拉回大学年代。他拉着室友把心上人指给他们看:“我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一见钟情。”
年轻,可真好啊。
【八】
高考倒计时,三十七天。
方语第一次见到何洋的父亲。
她想象过这个男人的样子,可当亲眼看到时,还是还有些措手不及。
他没喝酒,可走出来的每一步都像有了醉意。从气质到长相,何洋与他似乎没什么一样的地方。他想进班,却被老杨拉扯着拦在门外。何洋不在班级,方语盯着他空下的座位,有些手足无措。
何洋的父亲在外面吵得很凶,因为嗓门很大,所以教室里也听得很清楚:“我儿子将来能考上什么样的大学你们心里清楚,那绝对是给你们脸上贴金的事!我给你们生了这么个人才,你们难道不该给我点奖金表示感谢吗?”
方语推门想要出去,想要去找何洋,告诉他先别回来。他那样好面子的人,至少不该看到这一幕。
可方语还是晚了一步,门刚刚被推开,她就与何洋对上了视线。
那种世间纷扰与彼此无关的对视维持了三秒后,何洋反手便关上了门。
方语被关在教室内,而何洋,则留在了门外。
没过多久,男人的吵闹声消失了。片刻后,老杨进来。他看了一眼堵在门前的方语,蹙眉问道:“不学习去,堵在这儿做什么?”
“何洋呢?”她问,“和……他爸爸回去了?”
老杨伸手拍了拍方语的肩膀:“回去上课。”
别人的家事外人管不着。
何洋的家事,从不喜欢外人来管。
方语回到座位,感觉耳朵嗡嗡地响了好一会儿。她莫名觉得,以后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何洋了。仿佛他刚刚关上的不是门,而是他们彼此间的屏障。那“砰”的一声,就好像直白地说“我们并非同路人”。
【九】
高考倒计时,三十一天。
何洋终于回来上课了。
隔着老师的讲桌,方语咬着笔帽偷看何洋,却始终没有勇气主动与他讲话。
何洋歪头看过来时,方语就会快速地低下头去。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在躲闪。
中午放学铃响起,方语慢吞吞地整理桌面的东西。所有人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何洋走过来,蹲在将书桌前:“那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方语快速摇头。
“你想到以后要去的城市了吗?”何洋顿了顿,继续问道,“或许我应该问,你还希望,我和你去相同的城市吗?”
她点头后沉默了半晌,这才小声道:“对不起,我还没想好自己想要去哪座城市,会考入哪所大学。”
何洋笑着站起来,居高临下揉了揉方语的脑袋:“想好以后记得告诉我。”
他转身,走出教室。
方语记得,当时看着何洋的背影,傻笑了好半晌。可如果她知道何洋那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她应该会冲上去死死地拉住他吧。
可惜,没有如果。
【十】
方语以为何洋只是家里有事所以不再来学校,所以除了偶尔看两眼他的位置,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学习。她会给他发消息,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老方又不做饭”“我今天逃了早操”“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而那句“我想你了”,方语从对话框里删去多回,终归没有发出去。
高考结束后,老杨才说,何洋走了,没有参加高考。
“走了?去哪儿了?连高考都不参加?”
何洋对高考有一种憧憬,因为他认为那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考上理想的大学,离开那个不愿称之为“家”的家,然后开始崭新的人生。
老杨蹙眉:“他父亲说,何洋找他母亲去了。”
方语坚持不懈地给何洋发消息。
“成绩下来了,超常发挥,在和老方研究报考的具体事宜。”
“你准备重读吗?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学姐?”
“我决定了,要去杭州。”
“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可能不信,我计算机专业毕业,最后却选择了和老方相同的职业。每天都在写稿子,近视度数又涨了不少。”
“今天是我生日。”
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年,方语独自在出租屋为自己庆祝生日。她买了一块儿特别小的蛋糕,插上蜡烛,然后将蜡烛吹灭。室内很安静,只能听得到窗外蝉的嘶鸣。
方语拿起手机,发出那条这些年都不敢发的消息:“我想你了。”
“反正他也看不到。”方语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说点儿肉麻的话能怎样?”
而三日后,何洋便以外卖小哥的身份敲响了方语的门。
他们约在烧烤店见面,方语点了啤酒往里插了根吸管,喝水似的把酒往肚子里灌:“消失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儿?”
“我妈给我发消息,说她病了。我去找她,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她没生病,只是再婚后始终没有孩子,所以想起了我。她怕我和她前夫聯系,就收走了我的手机。我在那随便过了一年,然后转入当地的学校,重新参加高考。”何洋将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语气比高中那会儿更加沉稳,更像是在讲网络上的故事,“重新高考前,我修好了从前的手机,看到了你的消息。所以,我来了你在的城市。我不确定贸然来找你算不算打扰,直到看到那句你想我了。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你挂断了。”
方语认真回想,自己最近挂断了什么电话。哦,前几天的确有一通,她没订外卖又有外卖小哥打电话过来。她以为是骚扰电话,于是挂得很果断。
“那个……”方语试图转移话题,“家里现在怎么样?”
“没什么联系了,算是没有家了。所以,你要不要让我体会一番家庭的温暖?”何洋微微一笑,脸皮贼厚,“当然,得等我毕业以后。”
方语撑着下巴,喝了一口啤酒:“你现在,几份兼职?”
“目前只有这一份。”
“那是不是代表你有时间可以多陪陪我?”
他微微一怔,笑着点头,说了声“是”。
方语松开酒杯,端庄地坐正,微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道:“何洋,我很想你。”
何洋也正坐回应:“我也是。”
【尾声】
重逢,是很浪漫的词汇。即便没有功成名就巅峰相见,虽然何洋只是将外卖送到自家门前。但方语还是拨通了老方的电话,汇报自己的喜悦:“我想我就要脱单了?”
老方笑了笑:“有机会把人带回家看看。”
“你见过的。”
“想再看一眼。”老方说,“毕竟让你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身为女方父亲,怎么着也得先揍这小子一顿!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