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逸飞
一段红白事交织在一起的时光,将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难得地联结在一起。看着青春姣好,正要与外籍男友展开浪漫人生的妹妹,孙璐在五味杂陈里清点着自己一去不回的岁月。人到中年,要如何面对这一地鸡毛,若能和颜悦色地接受这一塌糊涂的人生,拥抱一败涂地的自己,她会不会被生命悦纳?
孙璐知道那个叫刘礼鸣的男人越过一桌又一桌喜宴上的宾客看着她。
和很多年前一样,孙璐调整了坐姿。和很多年前一样,这并非一种自作多情。
如果那个男人跑过来,给自己敬酒,问:“你最近怎么样?”
孙璐会对这个上班时总能见到却要视而不见的人说:“没怎样。发生了很多不重要的事。”
那些事,有的他知道,有的他不知道,但他一定不会追问下去。
他们永远不会再向彼此问那些没有答案的、交换心肠的问题——
“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什么?”
“起死回生?”
“不,是高兴。”
而这些,孙璐和一个陌生人都能轻易谈起。
如果那个陌生人邀请她作自我介绍。
她对那个陌生人说:“暴躁。寡淡。赋予小事浓烈的感情,以至于大事来临时,毫无面色。”
如果那个陌生人恰好是老中医。
她对那个老中医说:“症状大概出现在半年前。一个作了准备,也无法接受的时刻。”
这个时刻总会来的,我们早就作好了准备。句子荡漾在孙璐的脑海里,也通过喉咙和舌头抵达牙齿,却终究没有冲出最后一道乳白泛黄的把守。三个女人在她面前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需要一个人冷静下来,去安排所有事。她把目光移向自己。
她擦掉眼泪,拨通学校人事处的号码。喂?江主任?我还要请一周的假,我爸去世了。對,刚刚,嗯,正在办手续。什么?您再讲一遍。哦,没,还没有确定。
孙璐把手机在两个耳朵间换来换去,悲伤、焦躁、四周起伏的号啕,都让她听不清楚江主任的问话。她努力把手机按在耳朵上,柔软的耳骨顺从地配合,直到似曾相识的疼痛被挤压出来。这竟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她突然意识到听力不是因为创伤忽然丧失的,而是循序渐进的衰退。
电话被孙璐茫然若失地挂断了。
她坐回那三个女人中间,脑子里存着听觉失灵的事情。她把这个现象在随身的本子上记下来。
她又翻了翻,找了一页空白,写上“葬礼待办”。花圈和挽联应该已经有人去处理了,大批人马整装待发,她要尽快安排灵堂,给队伍发出确切消息。
她没有时间哭,六只愈发红肿的眼睛依旧瞟着她,像大海上沉浮的等待救援的落水者,命令她争分夺秒。但她却飞速地想了些别的——
她给眼睛分了类,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她惊讶地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样子,更扁了,更灰了,还有一些不熟悉的分泌物。另外四只,圆形的大眼睛和产生了延长线的三角形的大眼睛——都是她照镜子时看不到的品种,它们可以拼凑成数学试卷上最后一道得分率极低的几何题,拖垮她麾下两个文科班的总成绩。
她飞速地想,这是一些截然不一样的眼睛,却硬生生地拼凑在一起,成了家人。
“我要去通知亲戚,”孙璐对眼睛们说,“商量出来了吗?外地的通不通知?”
她能想到的是一个伯父和三个姑妈,血脉都有点远,按老话讲“并不是他们这一房的”,旧时的婚姻制度让她家的老相簿变得复杂,多出很多与己无关又不能扔掉的照片。叫不叫涉及很多问题,那些人岁数很大了,她们负不起责任。此外,要不要找车去接,安不安排住宿,孙璐觉得这些可能只有她想过。
“萝卜还在外国呢,我们也已经叫他回来了呀。”那个孙璐一直管她叫“徐敏阿姨”的女人先开了口。
孙璐习惯性地躲了一下她口腔里的气味,尽管这种气味自己也似乎开始拥有。
“都通知,你们是这个意思?”孙璐扭过头,问那个像瘫软的抹布一样没有形状的老人,“妈!你也这个意思吗?定了就不改了!”
说着说着,句子又成了连珠炮。孙璐能猜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医学上叫更年期,佛家叫火烧功德林,学生私下叫灭绝师太。孙璐觉得这个世界狼心狗肺,女人一到这个年纪,压力越来越大,忙里忙外操碎了心,但就是没有好名声。
“是Rob啦,妈,你跟我念,Rob。”徐敏阿姨的女儿孙薇纠正着,单词在唇间翻了个圈,“妈,我们都要结婚了,你怎么还不会念他的名字?”
“他不是有中国名字吗?曹、庆、强!”孙璐气急败坏地打断她们,“别装模作样的!他来不来不重要!”
孙璐看着那四只大眼睛,“并不是他们这一房”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孙璐的妈妈已经绕到走廊尽头哭去了。孙薇时不时就要提起婚礼,这让这位老人很不开心。
这事情还是今年春节期间宣布的。记得那天,孙璐向爸爸拜了年,把这个该死的消息放在包里,带回家,打算必要的时候拿出来。
“吃吃吃,吃得高兴呢是啊?和他们吃饭高兴呢是啊!晓不晓得我在等你啊?”钥匙刚探进锁孔,门就自动弹出一道缝。句子像上了发条一样喷射孙璐一身。妈妈驼着背从门口往厨房走。
“留肚子了,就是回来陪你吃!”孙璐赶紧帮忙热菜,“今天爸爸话多,所以才晚了点。”
“那个人一喝酒就这个德行。”这么多年,孙璐的妈妈还管前夫叫“那个人”。
“现在已经好多了。”孙璐说。
“跟她们在一起就好多了是啊?”妈妈说,“然后你就在那里吃吃吃,死吃,都不晓得回来!”
这是一个死循环,来来回回就是这些,每年都一样。孙璐去那里拜年,他们留她吃饭。孙璐说不想去,她妈妈说,“你不去我们怎么晓得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了?”孙璐回来得早,她妈妈说,“你是不是又摆脸啦?他们现在不定说什么呢,还以为我教你的。”孙璐回来得晚,她妈妈说,“吃得高兴呢是啊?和他们吃饭高兴呢是啊!吃吃吃!死吃!都不晓得家来!”
孙璐想,二十几年了,从来没抓准过那个临界点,不早又不晚的临界点。她结婚跑出去的十年日子还好过一点,或者说,像鱼在煎锅里翻了个过儿,是另一重考验。但是,自从再住回来,日子变得更糟糕了,简直是掉进饼铛,腹背熬煎。
“吃得胖死了。去年买的裤子怎么不穿?穿不上了?多大岁数过年还添衣服?又没哪个要看。”妈妈继续刻薄。
“别说了行吗!”孙璐烦躁地拨弄着吃剩的红烧鱼,把它翻了一个过儿。鱼看起来又像新烧的。孙璐想找一个脱身的出口,她想起那则重磅消息。
“爸今天发火了。他身体不好我不敢走。”孙璐先调动妈妈的好奇心。
“为什么事啊?”妈妈果然上钩。
“小薇突然说要跟一个外国人结婚。”
“哪个外国?”
“你晓得的。”
“哦,体育馆那个啊。”
“健身房!”
“发什么火呢?”
“爸说他不喜欢外国女婿,他这辈子吃外国人的苦头太多了。”
“他又没去过外国。”
“爸说外国人来过。”
“啊?都带进家里见过了?”
“爸讲他小时候,抗战。”
“他小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继续问:“怎么说结婚就结婚?”
“出了点岔子。”
“怀啰?”
孙璐轻微又神秘地点点头。
“那什么时候办啊?”妈妈还在问。
“五一。”
“啊?还有地方订酒席哪?”
“订到江滨公园去了。”
“到郊区啊,笑话死了。”
“这也还是找人才订到的。”
“到時候肚子不让人看出来了吗?笑话死了。”
战火总算转移。吃过饭,孙璐瘫在沙发上,打算消消停停看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烟花时不时隔着窗户响起,孙璐把电视音量调得更大,在夏天梅雨里泡发过的墙皮发出抗议性震动,不一会儿,茶几龟裂的黑色油漆上蒙了一层细细的白。
“你聋掉啦,”妈妈说着,抱走果盘,“苹果上都是墙灰。”
“掉灰又不是一天两天,多老的房子了。”孙璐说着,把音量一格一格降下来,抵达某个位置又加回一些。
“唉,越来越小,不知道那个人那边发的水果是不是也这么小。”
“比这个小,爸都退休多少年了。”
“他怎么发火的?你再学一遍。”妈妈忽然又向孙璐凑过来,顺便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完全降下去。
孙璐敷衍地把情况又讲了讲——怎么投敌叛国,怎么未婚先孕,怎么鸡飞狗跳,怎么大发雷霆。
妈妈一面笑一面应和着“那个人”的言论:“是哎,这外国人就能嫁了嘛。”
但是过了两个小时,口风就变了。
“人家小薇怎么说找一个就能找一个?”妈妈突然想到了这一层。
“结就结吧。”孙璐一面写课程计划一面回答。
“你呢?你是不是已经不找了?你不找我给你找!”妈妈又紧逼一步。
“你有病啊?怎么老提这种事?我怎么找?小薇是小姑娘!我呢?你不是老提醒我已经什么岁数了吗?你不是说没人要看我这张老脸吗?哦?你找?你上哪儿找?你现在很能干嘛!”孙璐如今发起脾气来就是这样,一百个反问句严阵以待,吐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妈妈被吼得缩回去,她马上说自己岁数大了,累了,得去睡觉。
孙璐也去睡觉,她睡不着,心里继续骂着:“难怪你们离婚,你们的思维都不一样。”
隔壁没有传来例行的鼾声。
过了一会儿,妈妈来敲门:“我今天心里慌慌的。”
孙璐说:“我也是。”
她们跑到厨房找药。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孙薇在里面泣不成声。
“什么啊?好好讲!爸爸到底怎么了!”孙璐的火气又来了。
她调整好耳朵的姿态,让孙薇再说一遍,这回她听清楚了。
赶往医院的路上,妈妈不住地哭哭啼啼,眼泪挤碎在皱纹里:“我们老年人就经得起这些刺激了吗?忘本忘得凶呢,找个洋鬼子。投胎怎么不就投个洋鬼子呢?那样多方便啊!现在来折腾人!”
此刻,孙璐看着妈妈在走廊那头的背影,明知道这样想太偏激,却还是需要抓住什么发泄一番——要是没有洋鬼子婚礼这一出,是不是一切都还好好的?
电话又打进来,治丧委员会已经成立好了,由江主任牵头。
“委员会?”
“是的,几个校友倡议的。”江主任回答,“那要喊刘礼鸣老师过去吗?”
“不喊他也会知道。”孙璐说。
整间病房仍然游动着浓郁的气味,衰老的身体在合眼前攒下的药水、消毒被单、饭菜、屎尿的气味。打开窗户,一树玉兰敛声静息,任凭房间里的浊气涌过。治疗设备被逐一撤掉,徐敏阿姨扑向空床,娇小身体发着抖,像一团摇颤的果冻。孙璐有点儿惊讶,四个人里,她的泪腺最不配合,只觉得恍然发蒙。
孙璐后来想,是因为自己没有遗憾,是因为自己痛到麻木。
三个月里,孙璐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病房。反正她哪儿也待不下去,家里,有妈妈,学校,有刘礼鸣,另一个家里,还是有刘礼鸣。有时候,孙璐觉得像是她自己在住院,她更需要治疗。
但偶尔,爸爸也会在疾病的折磨和恐惧间突然回过神,对一夜没合眼的女儿说:“璐璐,夜里你就家去睡吧,在这里窝着睡多难受。”
“回去怎么弄?你又不是不晓得做个检查多困難,一大早排号要抢。你又没钱找护工。那位姓徐的把钱收哪里去了!”
“什么姓徐的,她是徐阿姨。”
“行,要是她来陪你,我就回去。”
“徐阿姨和你妈一样,都到这岁数了啊。”
“徐阿姨可比我妈小十岁啊!”
“那她也已经是老年人啦!”
“还不是只能我来?指望小薇啊?她能做这些事呐?”
孙璐克制住反问句,把爸爸擦干。她一开始尽量不去看那个敏感的地方,但日子久了,就把它视同任何一个部分,毛巾一带而过。
换下来的衣服被带回家,洗干净晒在后院。妈妈盯着已经穿懈的内裤,盯上好一阵子,又缩回屋里去看超市宣传册。
“居然又晒起那个人的衣服来了,笑话死了。”妈妈还是忍不住。
“医院不让挂。”孙璐说。
“我说哩,最近家里头怎么臭烘烘的。”
“洗干净了。”
“还是闻到臭烘烘的。”
“那也是你喜欢过的臭。”
孙璐不想再理她妈妈,但也跑到后院,盯着那条卡其色的大内裤。它很敏感,孙璐回想,但已经不太有功能——老,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
说起来,孙璐曾经为此觉得爸爸是个道貌岸然的人,那还是高中时,班上突然有人开了窍,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女生耳朵里,大家都恶心得想把耳朵切了。她们一度不能上任何一位已婚老师的课。为人师表,却干过那档子事,丢不丢人?步入青春期的孙璐立刻联想到爸爸,他还是一个副校长,也干过那档子事,自己就是证据,刚出生的孙薇也是证据,一个人能恶心两次,把孙璐恶心得心都碎了。
时代真是在变,孙璐看着大内裤感慨,前几天在班里抓到传小纸条,小纸条里竟包着安全套。孙璐把那个大言不惭的男生拎到办公室,将安全套和小纸条都放进抽屉,“没收了。”她说。“那就留给您和刘老师好了。”男生说完,马上被其他老师带出去。
孙璐离婚了,离婚两年半,但这件事情学生还并不知道,他们之中流传的还是刘老师和孙老师“教师夫妻档,别样天仙配”的古老传说。
那天下午,孙璐开了几次抽屉,找订书机、拿教参。安全套从最上面掉到侧壁,还是一样刺眼。孙璐把安全套扔进垃圾桶。
“软不啦唧的,用什么用?”她想,“不软我们也不用!”
孙璐把大内裤从晾衣架上收回来。到了夜里,又给爸爸洗了澡。爸爸像个小婴儿,乖顺地贴在她身上,稀疏的银白色软发蹭着她的脖子。
“爸,伸腿,”孙璐给爸爸穿上大内裤,“明天你能自己抽血吗?护士会过来给你抽,你一伸胳膊就行,但是你要看清楚抽了几管,问问查些什么项目。”
“你有事?学校有事?你忙你的,可不好耽误工作。”
孙璐啪嗒一下关掉灯,爸爸那张挂水挂到浮肿的温柔胖脸立刻消失了。她在安全的黑暗里倚着输液椅躺下,对床上的轮廓说:“你放心睡吧。”
第二天,孙璐照例起了个大早,照例去医院大厅排号。她排了与爸爸的病无关的另一条队伍,拿了另一个专家号。她去中医内科复诊。近一年中,她其实还辗转过妇科和保健科。
“药都喝了吗?”老中医翻着病例问孙璐。
“喝了,”孙璐开门见山,“没什么效果。”
“你要什么效果?”
“月经。”
“这才哪儿到哪儿,”老中医说,“依我看也没效果,还是容易急。”
孙璐想起她和老中医的第一次谈话,老中医也是这样眼皮不抬知天下事的模样。老中医当时问她,是不是最近脾气变得暴躁了?她说,不是。暴躁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品质,用刘礼鸣的话说,“孙璐!我看你这辈子就一直在更年期!”同样的话,她爸爸也说过她妈妈。
眼下,孙璐恨不得一把抓住老中医的领子:“不是我急,是时间紧。我得赶紧治,我想要孩子。”
孙璐也曾有过一个儿子,叫刘晓苗,个儿不高,黑黑的,走起路来外八字。孙璐最后一次见儿子,儿子身上盖着白布。刘礼鸣先过去,掀开一个角,一下子瘫在地上,孙璐紧跟过去,刘礼鸣软着膝盖起不来,但向她大吼,别看!
那件事很轰动,因为报社记者把稿件写得很惊悚:一个小学生放学后被闯红灯拐弯的渣土车挤到电线杆上,血肉都黏在上面,但就在那个时刻,这个小学生的家长,两个人民好教师还在兢兢业业地加班。
孙璐没见过儿子最后的样子,她只记得苗苗的两只外八字脚撇在白布外面。两只小脚,一点儿福都没享,生下来以后,一个人走了多少路。
孙璐有了一段往返于学校和墓园的人生经历,连下晚自习也会去,她一点儿也不怕。街灯一盏盏照亮,它们彻夜不睡觉,陪伴因为思念而醒着的人。
孙璐仔细研究了墓园里所有早逝小孩的墓碑,买花,鞠躬,呆呆凝视。她发现这些墓碑上都写着“泣立”,区别于一座座为年长者所筑的“敬立”。她想,应该在“泣”上面打上数学符号里的循环点,这是她第一次用丈夫的学科解决自己学科不能解决的问题,但她和丈夫的关系越发无药可解。
他们夫妻俩才四十几岁,不是不能再要一个,但他们都没有想法再要一个。他们分房睡,凑合着过。过了好几年,他们终于试了一次,机械故障。他们又试了两三次,他们配合不起来。刘礼鸣说他总想着苗苗,说得很伤感。他们抱在一起又哭了一阵儿,然后跑去离婚。
两年半前的那个上午,民政局放了五十个结婚号和五十个离婚号。站在大厅,孙璐想起孙薇的宣言,“在这个时代,离婚和独身都是逃避,都已过时,只有结婚比较勇敢、比较前卫。我想结婚!”
孙璐排在队伍里,看见结婚的和离婚的一起走出来,果真分不出有什么区别,都是达成所愿的高兴。她想,如果把这个早晨拍成默片,片名一定是《九十九个结婚号和一个离婚号》——因为她心里真的难过。
她并不想离婚,但事情又好像已经自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回想起这一幕,孙璐有些羡慕孙薇:总算达成所愿了,其实应该祝福她。一个人有什么好呢?到老了很害怕的。
复诊前的某一天,孙薇把喜帖送到爸爸床前。爸爸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生病后难得笑了一次,“孙家要有个混血孙子啦”。
孙薇一走,爸爸向孙璐交代,自己生病的事情并不能全部怪小薇的,“璐璐,你妹妹怀着孕呢,要是有什么要你帮忙的,爸还请你帮帮她。”
特殊时期,孙璐只能什么事情都点头答应:“爸,我知道的。”
孙璐仔细一想,孙薇背的锅是有点儿大了。喝酒、抽烟、吸粉笔灰,熬夜改作业、批试卷、备课,三更半夜接到家长来电,为了大市联考的排名担惊受怕……哪一样不是加速了爸爸的衰老和死亡的?
就这样,孙璐才猛然记起中医内科复诊这回事——这是大事!
任何人的任何事都不能打断它。
就算是爸爸要做抽血检查也不可能动摇它。
“坚持运动了吗?”老中医还在问。
“我做瑜伽。”孙璐回答。
“不能只做室內运动,你需要户外活动。”
“有室外瑜伽。”
“不能只自己闷着,要有交流。”
“有万人瑜伽。”
老中医终于抬起脸,看了孙璐一眼,孙璐看出老中医想说点什么并不好听的,但却临时更换了语句,“给你再开点药。”
这属于陷阱题,孙璐的职业病又犯了:考的是打破惯性思维。孙璐想,这种语句排序题让她做,她也不得分,但她要想办法让学生得分,在她想办法的时候,她的儿子被撞了。现在,她突然绝经,才知道自己还是想要一个儿子的。
孙璐认真翻了一下随身的本子,上面已经密密麻麻记了很多项目。尸体清洗、死亡证明以及医院结账,这是一大项;棺材预订、寿衣和戴孝黑纱的购买,又是一大项。
但孙璐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她的心思在前几页——她记录听觉失灵的那一页。那是保健科给的建议,记录自己的身体变化,需要时沟通。
孙璐看了看表,快十一点半,门诊要下班了。
保健科前天给她打电话,一个美国医生来医院交流,有半天对外门诊,孙璐立刻争取了一个号。
这两天孙璐很兴奋,又把《大学英语》拿出来翻了翻,但她发现自己几乎一句话都读不利索,这增加了她的焦虑,增加了她笔记上的内容。孙璐查着落灰的词典,把那些记录勉强译成英文,她心想,孙薇以后要是让外国专家看病真方便,孙薇可以动用她的曹庆强。
孙璐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爸爸一眼,那个晚上,爸爸睡得很踏实,她想,爸,你目光真短浅,孙薇要去享福了。
她现在想,孙璐,你目光真短浅,你都看不出你爸没两天就要走了。
虽然爸爸还在太平间躺着,孙璐还是想去会一会那个美国医生。她立即打断眼前正在进行的争论,说:“妈、徐敏阿姨,我要出去办点事。”
妈妈冲她挤挤眼睛,意思自己不能势单力薄,再说,灵堂的事情可是大事!
只听见徐敏阿姨的理由很充分:“旧家宽敞呀,有地方。”
妈妈气极了:“屁,你家更有地方!你家床本来就空了一个地方!本来就是他的地方!”
孙璐被她们争得很烦躁,她又看了一次表:“别说了行不行?就去殡仪馆!”
孙薇也蹦出一句:“是啊,在谁家都瘆得慌。”
“小薇,你闭嘴!”孙璐快受不了了,心里非常难过,爸爸就这样躺在太平间里,等待一群女人推三阻四后的发落。孙璐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美国医生肯定要走了。孙璐来了脾气,几乎吼了出来:“定了!哪儿也不去!拉殡仪馆!下午就拉!”
妈妈和徐敏阿姨看着她,拍桌瞪眼,脸红脖粗,都不敢再有异议。
妈妈小心翼翼地问:“费用呢,总得她们出吧?”
孙璐说:“两家对半。”
妈妈说:“他们家的事情,对什么对,半什么半?”
孙璐说:“什么他们家的事情?他是我爸爸!我和小薇对半!”
孙薇说:“姐,那你先垫着,我结婚烧钱。”
徐敏阿姨这时终于跳出来:“璐璐,你这话不早说,殡仪馆挺好,阿姨和你对半。”
孙璐没理她,对妈妈说:“那我现在要出去了。”
孙璐跑到前面的门诊楼,截下美国医生,结结巴巴地诉说了一大段,连刚刚发现的听力衰退也用软件现场翻译。但美国医生什么确凿方案也没给出来。
孙璐一面给殡仪馆打电话一面往回走,手机从左边换到右边又换回左边——依旧压痛耳骨。孙璐猛然觉得,爸爸不让孙薇嫁给洋鬼子是英明的。
葬礼在第三天上午举办,外地亲友只派了代表,住宿没有造成多少支出。这些人里,一多半是孙璐通知的,还有一小半是二大爷通知的,二大爷是徐敏阿姨通知的。
二大爷爱张罗、人缘好,是徐敏阿姨过门后精准物色的唯一靠山。二大爷一来,就把一小摞代收的份子钱塞给徐敏阿姨,妈妈瞥到,让孙璐凑过去看看,孙璐不去,妈妈自己也不去,但眼睛却要斜着,估算来,估算去。
人差不多来齐,就进了主厅。一见棺材,徐敏阿姨扑上去哭——“老孙”,徐敏阿姨一哭,孙薇也跟着哭,抱着那枚摇颤的果冻——“妈”,她们哭成一种复调,让孙璐觉得棺材里面躺了两个人,一个是老孙,一个是妈。
有一个想不起来是谁的人在旁边录像,盯着那对母女录,镜头转过来,那人伸出半张脸,“孙璐老师,孙璐老师,哭一点。”孙璐绷着脸,冷冷地想,老娘早就哭过了,老娘是第一个哭的。
孙璐的脸就这样绷了一天。
先是绷着脸打量天天健身的孙薇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裙,竟都看不出有了孩子。然后,绷着脸听见妈妈失落地问她,“那遗照是谁准备的,怎么我没见过?”继而,绷着脸去领了骨灰,又绷着脸进了骨灰存放室。
孙璐看见走廊尽头的柜子里有一些褪色的、磨坏的红袋子,每只柜里挤着六七袋,她晓得那是无人认领的骨灰钉子户。上次进来,她就和他们照过面,那时他们还是庞大而团结的无名氏族群,现在,他们已经被人性化地分成孤零零的数字编号。
“他喜欢小孩,亲戚孩子都欢喜跟他玩。”
“她孝顺得不得了,前段时间她爸爸走了,最后几个月都是璐璐照顾的。”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就在葬礼过后,送殡的人们饭饱酒足。
“璐璐特级教师呀,大家找关系找她,差几分还是可以的,也不能叫后门,应该叫渠道,会上是这么说的哦。江主任,你来证明!骨干是不是每人每年一个名额?”
“璐璐小时候就学习好,那个年代的研究生多难考啊,进一中真是亏的,实验中学也抢她。老孙哦,居然特地回家,代表学校做工作,他就回过那一次家,求璐璐。”
妈妈说得口干舌燥,这些光荣历史确实是孙薇不曾拥有的。但徐敏阿姨站起来,不紧不慢介绍道:“给大家介绍下,萝卜,我女婿,外国人!”
妈妈就这么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所以才有了眼前的安排。
孙璐看着发福男人,她像往常一样,提拉嘴角,似笑非笑,不去否认妈妈夸错的或是夸大的部分。
孙璐猜这个男人是勤快的,衣领袖口都干净,指甲修得又方又短,手表是品牌,但不知道——他行不行?孙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她仍想问问:你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没有小孩?
孙璐喝了好几杯水,还是插不进两个母亲电视购物般又推销又竞争的对话。那个男人尴尬地对她笑着,她也尴尬地笑回去,一种默契悬浮勾连,让她又把男人好好看了一遍。她反复确认,直到明白自己并没有熄灯以后的兴趣。
真的没有!
那么,关于小孩的提问就忽然将成为一宗多余的暗示。
外面的雨兴致正浓,孙璐听见那个男人说:“我开车送你们吧?”
孙璐正在想念操场上的男孩子们,淋湿的身体愈发诱人。但她发现自己好像也并没有更实际的渴望。她再也体会不到拎中药的感觉了,这次复诊完,老中医终于说,“你以后可以不来了。”
孙璐冷冷拒绝发福男人:“我们家不远。我们自己走。”
孙璐举了把大伞,大得让别的伞与它相比都像是未成年人。那是一把旧伞,以前她抽空用它接送苗苗或者和刘礼鸣散步。雨伞下面,孙璐听了妈妈一路的斥责:“你脑子拌酱油吃啦?这么大雨,干吗自己走啊?不是蛮好的嘛?多接触接触怎么啦?”
雨不知道从哪里渗进来,孙璐仰了几回头,没有发现哪里有洞。
孙璐给刘礼鸣打了电话:喂?礼鸣!校长那边你说我说?你说?上午开会你为什么不说?怎么你就成了说什么都错了?怎么我就不讲理了?怎么我就像我妈了?你放屁!
孙璐挂了电话,事情还是没解决。
校长没有征求意见就要他们恢复搭班,强调这样才能保证重点班授课的强强联合。
孙璐瘫在沙发里端详那把伞,她想,如果刘礼鸣说,“你去说吧。”她会说,“现在连这点小事都要我去说了?”如果他说,“我去说吧?”她会说,“你说了让别人怎么想,告诉你、刘礼鸣,是我、孙璐,不想和你搭这个班!”如果他说,“等开学前教研再说吧?”她会说,“这种事情定下来还能改吗?”如果他说,“那现在就给校长打个电话?”她会说,“看看钟,夜里十二点,这是打电话的时间吗?你现在知道急了,上午开会你怎么不说?”
茶几上的针线盒始终没有被打开,她始终找不见雨伞是哪里漏了,可能就是旧了?和缝补没有关系了?只能扔掉了?她想。
她想,刘礼鸣你混蛋,你为什么不能回答我:“孙璐,我们就搭班吧,好吗?”
孙璐的眼泪掉下来,哭得比在医院里时还要伤心。她想再给刘礼鸣打个电话,她想对他说:礼鸣,我再也要不上孩子了。
那场婚礼办得很隆重,天在人们的忧心忡忡中放晴。
婚礼前一天,孙璐陪孙薇和Rob去爸爸坟上放了一束花,坟上的名字孤孤零零,好像没有一个女的要来陪他似的。孙璐想,爸爸也没办法和底下的人们辩解,其实两个女人都想陪的,想到还在掐架。
鞠过躬,孙薇对孙璐说:“姐,谢谢你最近帮我。”
孙璐说:“你们先走吧,我去和苗苗说说话。”
江边的风很大,光是确定布置会场的材料,孙璐就忙了三天。看着自己张罗的成果,孙璐喝了点酒,算是替爸爸。
孙璐想起那个被拆的码头,铁棚子,木条凳,一天三班船。清明时候,爸爸抱着她走泥道,让她不要把新皮鞋弄脏,回家要被妈妈骂的。他们把花投进江水,黄的白的,爸爸说,璐璐,把你考第一的事和爷爷奶奶说说。
孙璐想起自己在医院里帮爸爸盖好被子:“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用这些蝇头小利鼓励爸爸支撑下去。熄灯以后,玉兰树在窗户上摇摆着影子,她听见爸爸说:“璐璐,最后是你陪,爸爸值了。”
这是分别二十多年以后才说出来的褒奖。
孙璐为此号啕大哭。
生老病死,他妈的这些规矩是谁定的?
孙璐看着徐敏阿姨把孫薇的手交到Rob手里,四面窜出口哨和掌声。孙薇被挽着,走到玫瑰花编制的拱门下面。徐敏阿姨还在原地,灯光已经移开,她站在黑的地方,她在哭。
孙璐跑过去,把她接回来,让她死死拽着自己的胳膊,让妈妈掷来的“多管闲事”的眼神热辣辣地打在脸上。
徐敏阿姨说:“璐璐,我是高兴的,我是很高兴的。”
孙璐应和她:“是的,阿姨,我们都是高兴的。”
孙璐想起爸爸的胳膊,想起他把自己交到刘礼鸣手中。
孙璐看着四周,缺了什么的四周。她结婚前,爸爸一夜没有睡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拖鞋磨得地板嚓嚓作响。这是后来有一回她和徐敏阿姨吵架的时候才知道的——那夜爸爸和徐敏阿姨也吵了一架。
孙璐吃了一大口菜,鲜汤铺洒在味蕾,停药以后,终于用不着忌口了。光凭这个,她也比台上的人幸福许多。光凭这个,她也赢过。
孙璐抬起头,穿过五光十色的幻彩注视孙薇的肚子,有一个和她有一些联系的生命,正迈着一撇一撇的外八字向这个世界匆忙赶来。
责任编辑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