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梅
记得《浮生六记》里沈三白说:“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娘也赞他插花能备风晴雨露,精妙入神。
而我,茶室书斋,亦是瓶花不绝,香气萦绕。虽说插花、盆栽、清供皆是物外之趣,亦不似雅致文人那般深究。所为的,只是给平淡乏味的生活,增添些许意趣和韵味,点缀一点古风。
清供,一个久远古朴、雅致绝美的词。清供,是在室内案头,摆放几样物品,供观赏之用。或花卉盆栽、时令水果,或紫砂瓷器、古玩奇石,主人神游其间,怡然养性。
清供在唐宋时已盛行,及至明清,摆果闻香,置物成景,此等雅事,已在民间普及。
平日里有文房清供、案头清供,逢节日,便有岁朝清供、中秋清供等。清供源于佛供,清寂的禅房,日夜供养鲜果时花,令人神清,适宜修行。
入秋后,于院中摘了几枚佛手,用素白的瓷盘供在书斋、佛前,顿觉室内清洁宁静,悠然忘尘。每次往返,微风拂袖,幽香袭人,沁入心骨。
佛手原产于佛教之国,想来佛前之物,通了性灵,到底不同。佛手,长形的果实或分裂如拳,或张开如指,状如人手,惟妙惟肖,姿态万千,玲珑可爱。佛手,不仅用以清供观赏闻香,还可煮茶入药。
《浮生六记》对室内熏香有一段细致的描述:“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唯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佛手的香,是清冷孤寂的,一缕一缕,缥缈难寻,又扣人心弦。它没有桂子的浓香,亦无栀子那般清扬的香气。它香味幽淡,似寒梅,若幽兰,也似水仙。在某个静止之时,一阵冷香骤然寻来,仿佛一场温柔的细雨,落在心间,清凉美好。
其实,佛手的香高远清淡,也许冷冽,却并非孤芳自赏。任凭尘世纷乱万千,它只守候一个角落、一处光阴,自有韵致,自成风景。明代朱多炡赞它:“色观黄金界,香分白麝脐。”现代诗人陈长明咏它:“色似寒梅蠟,香敌玉兰花。”
世间万物以清淡为妙,过浓则俗,失了雅趣;君子之交,亦当淡如水。清淡可使人宁静,不生烦忧,不染尘埃。持淡泊之心,无名利得失,亦无恩怨情仇,更不被执念纠缠。
佛手若那得道高僧,寄身古刹,听惯暮鼓晨钟,心静如水。又似清雅之士,隐逸林泉,纵情诗酒,不问世情。也像幽谷佳人,餐风饮露,恬静安然,不与世争。
佛手,雅致之物,自古文人墨客爱之。《红楼梦》第四十回,对探春房中有一段这样的描写:“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鱼磬,旁边挂着小锤。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锤子去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的。”
探春虽是庶出,却工诗善书,情趣高雅,成立海棠诗社,自号“蕉下客”,为大观园中的才女。曹雪芹这样写道:“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大观园里诸多女子,黛玉之清冷之性更似佛手,宝钗所服食的冷香丸,亦和佛手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妙玉和惜春的佛缘,又更适宜与佛手修行。然探春的神情态度、见识才能、清雅气质,恰与佛手相通。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高才如她,练达如她,又怎肯似佛手这般,甘愿被人摆供于案几,随意赏玩?她注定飘摇无定,风雨三千。
人生最难的,是静。心有城池之人,处世乱风雨,亦是不惧不忧,置身波涛,也可不动如山。佛手,无须经风云,历沧桑,它只静静地,在百姓庭院、文人书案,看人世变迁,山河徙转。
世人供养佛手,观赏它,喜爱它,亦是因为它的香、雅和静。闻之即醉,观之忘俗,近之宁神。
更为可贵的是,佛手可入茶。据清茶膳房档案记载,将梅花、佛手和松实三味,以干净雪水烹之,名“三清茶”。
相传康熙皇帝经常饮用三清茶,乾隆时期沿袭这一习惯,并为此赋诗,还将诗句镌刻或烧制到茶碗上。乾隆御制诗《三清茶》,诗云:“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洁,松实味芳腴,三品殊清绝。”
诗虽平淡无奇,然茶汤纯粹,味道清绝。更况有此闲情,亦要有这等雅兴。据说乾隆皇帝命人从荷叶上收集那一滴滴的露水,用以煮茶,故有了荷露茶。一代帝王,坐拥江山,不忘的,是江南的风月情事,是人间的一盏清茗。
沈复笔下的芸娘,亦是那有情趣的灵秀女子。她别出心裁,于夏日荷花初开时,夜里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放置花心,晨起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芸娘有心,沈复有情,她烹煮的茶,有荷香,更有情味。
古人喜用雨水和雪水以及花露烹茶,觉自然之水,最为纯净,具有性灵。《红楼梦》里妙玉存冰雪之心,在栊翠庵曾用梅花上的雪,烹煮了一壶好茶,用来招待黛玉和宝钗,还有她心中思慕的宝玉。
她道“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如今她取出烹茶,可见其心意。梅花雪水,自是汤色清明澄澈,香气雅淡幽绝,只是这一壶冰雪之茶,谁解其中味?
白居易有句“融雪煎香茗”,李清照有句“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可见唐人之风雅,宋人之清趣。他们的室内,自当清供了一盘佛手,质朴的青瓷,散发出清冷之气,漫溢古今。
佛手温和可入药,疏肝理气,消食养胃。记得幼时父亲所开的中药处方,时常可见佛手这味药。此番与之相识,又添了一段心事。父亲化作了一味药草,也许叫独活,也许叫佛手,又或是其他,只是无论以何种方式,再不能与他重逢。
我亦尝试取了三两瓣佛手,煮粥熬汤,淡淡的柑橘香气,颇有风味。人世间许多事,原本只是寻常,换一种心情,便有了境界。
此刻,夜色深浓,幽淡的灯影下,一盘佛手供于案几,更觉清寂。阵阵冷香,泛着古意,那些久远的朝代,仿佛就在昨天。窗外,是明月的皎洁,远处,是望不尽的秋山。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人世间有一种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