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见了猫,猫见了耗子,全没有好气,总不免怒目相视,龇牙咧嘴,一场格斗了事。上天生物就是这样,生生相克,总得斗。房东与房客,或房客与房东,其间的关系也是同样的不祥。在房东眼里,房客很少有好东西;在房客眼里,房东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利害冲突,彼此很难维持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常态。
房东的哲学往往是这样的:“来看房的那个人,看样子就面生可疑。我的房子能随便租给人?租给他开白面房子怎么办?将来非找个妥保不可。你看他那个神儿!房子的间架矮哩,院子窄哩,地点偏哩,房租贵哩,褒贬得一文不值,好像是谁请他来住似的!你不合适不会不住?我说得清清楚楚,你没有家眷我可不租,他说他有。我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死不张嘴,再不就是吞吞吐吐,八成不是好人。可是后来我还是租给他了。他往里一搬,哎呀,怎那么多人口,也不知究竟是几家子?瘪嘴的老太太有好几位,孩子一大串,兔儿爷似的一个比一个高。住了没有几个月,房子糟蹋得不成样子,雪白的墙角上他堆煤,披麻绿油的影壁上画了粉笔的飞机与乌龟,砖缝里的草长了一人多高,沟眼也堵死了,水龙头也歪了,地板上的油漆也磨光了,天花板也熏黑了,玻璃窗也用高丽纸给补了,门环子也掉了……唉,简直是遭劫!房租到期还要拖欠,早一天取固然不成,过几天取也常要碰钉子,‘过两天再来吧‘下月一起付吧‘先付半个月的吧‘我们还没有发薪哪,发了薪给你送去……好,房租取不到,还得白跑道。腿杆儿都跑细了。他不给租钱,还挺横,好像是你欠他的钱!也有到时候把房租送上门来的,这主儿更难缠,说不定他早做了二房东,他怕我去调查。租人家的房子住人的,有几个是有良心的?……”
房客的哲学又是一套:“这房东的房子多得很,‘吃瓦片儿的,任事不做,靠房钱吃饭。这房子一点儿也不合局,我要是有钱绝不租这样的房子,我是凑合着住。你问我家里人口多不多?你管得着吗?难道房东还带查户口?这个月我迟领了几天薪,房东就三天两头儿地找上门来,好像是有几年没付房钱似的,搅得我一家不安。谁没有个手头儿发窘?何苦!房钱错了一天也不行,急如星火,可是那天下雨房漏了,打了8次电话,他也不派人来修,把我的被褥都湿脏了,阴沟堵住了,院里积了一汪子水,也不来修。门环掉了,都是我自己找人修的。他还觍着脸催房钱!无耻!我住了这样久,没糟蹋你一间房子,墙、柱子都好好的,没摘过你一扇门、一扇窗子,还要怎样?这样的房客你哪里找去?……”
房东房客如此之不相容,租赁的关系不是很容易决裂的吗?啊不,比离婚还难。房东虽然不好,房子还是要住的;房客虽然不好,房子不能不由他住。主客之间永远是紧张的,谁也不把谁当作君子看。
房东的哲学要追加这样一部分:“你这几个房钱够干什么的?一开口就是‘老房客,老房客就該白住房?你也打听打听现在的市价,人不可没有良心。你嫌贵,你别处租租试试看。你说年头不好,你没有钱,你可以住小房呀!谁叫你住这么大的一所?没有钱,就该找3间房忍着去,你还要场面?你要是一个钱都没有,就该白住房吗?我一家子指着房钱吃饭哪!你也不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让你白住?……”
房客方面也追加理由如下:“我这么多年没欠过租,我们的友谊要紧。房钱不是没有涨过,我自动地还给你涨过一次呢,人不可不知足,你要涨到多少才叫够?我的薪水也并没有跟着物价涨。才几个月的工夫,又啰唣着要涨房租,亏你说得出口!你是房东,资产阶级,你不知没房住的苦,何必在穷人身上打算盘?……”
闹到这个地步,关系该断绝了吧?啊不。房客赌气搬家,不,这个气赌不得,赌财不赌气。房东撵房客搬家,更不行,撵人搬家是最伤天害理的事,谁也不同情,而且事实上也撵不动,房客像是生了根一般。房东和房客就这样地在怄着。
世界上就没有人懂得一点儿宾主之谊,客客气气,好来好散的吗?有。不过那是在“君子国”里。
(摘自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梁实秋:岁月疾驰,漫步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