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没有一本一劳永逸的书

2021-01-26 05:50:29毛姆夏高娃
现代阅读 2021年1期
关键词:贤士哲学家国王

毛姆 夏高娃

成为一名医科学生之后,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阅读了许多医学著作,这些书本告诉我,人只不过是遵循机械法则运转的机器,一旦这台机器不再运转,人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我在医院中见证了许多人的死亡,这让我不得不在惊恐中承认,书本教给我的内容是真实的。我一度满足于这样的念头:宗教与上帝的观念都是人类在演化过程中构想出来的,而这种观念在过去一度对人类这一物种的存续具有重要的作用——或许如今这一作用也并未失去价值——但我们只能在历史层面对它进行解释,而无法将其与任何现实存在建立联系。虽然我自认为不可知论者,但是在内心深处,我认为上帝只不过是一种假设,任何足够理智的人都应该予以拒绝。

然而如果那个将我投入永恒之火的上帝并不存在,而注定被永恒之火吞噬的灵魂也是子虚乌有;如果我只不过是生存竞争推动下机械力量的玩物,那么人们反复教导我的“善”看起来似乎便不再具有意义了。于是我开始阅读伦理学。在满怀敬意地艰难读完一部部令人生畏的巨著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人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自己追求欢愉,而人们舍己为人的行为也只不过是一种幻想与假象,它会让人相信,自己追求的是个人的满足之外的东西。既然未来无法预料,那么及时行乐理应成为一种共识。我认定“是”与“非”仅仅是两个词语,而所谓的行为准则也只不过是人们各自出于自私的目的而约定的一种习俗。除非这些规则不会带来不便,否则自由的人没有理由一定要遵循它们。那年头格言警句风行一时,在一次同样颇有警世格言风格的契机之下,我把这个结论也编成了一条格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记得警察在拐角盯着就好。”24岁那年,我已经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哲学体系。它基于两条基本原则:事物的相对性,以及人的“圆周性”。不过我后来才意识到,事物的相对性并不是什么新发现。而人的“圆周性”倒是可能有其深刻之处,但是我现在就算绞尽脑汁拼命回忆,也想不起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在一次偶然的契机下,我在阿纳托尔·法郎士的《文学生涯》中读到了一个非常吸引我的小故事,虽然那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但我至今还记得故事的大致内容:在东方有一位新近登基的年轻君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治国之道,于是便派遣全国所有贤者去世界各地寻求知识与智慧,并将它们编纂成册供他阅读与学习。贤士们领命而去,30年后,他们用驼队带回了5000册典籍。贤士们告诉国王,他们从人类的历史与命运里精炼出一切智慧凝聚在这5000册书籍之中。但国王忙于国事,没有时间去阅读这样多的书,所以他命令贤士们对收集来的知识予以精选。15年后,贤士们回来了,这一次他们的骆驼背上只带着500册书。陛下读完这500册书,便能尽知天下智慧,他们对国王如此禀告。然而500册还是太多了。于是他们再次奉命对书籍进行精简。10年过去,贤士们带着50册书回来了,但此时国王已经垂垂老矣,虽然50册并不多,他也没有精力去读了。于是他再次向贤士们下令,要他们在一册书中囊括人类智慧的精华,这样至少他在人生即将走向终结之时还能得到最迫切需求的知识。贤士们奉命而去,5年之后,老迈不堪的贤士们终于为国王带来了那一册苦心编纂而成的典籍,但国王如今已是行将就木,连这一本书也来不及读了。

我也想要找到这样一本书,它能一劳永逸地解答一切困扰我的疑问,让我得以在消除一切困惑之后放手去构建自己的生活模式。于是我一部接一部地阅读各种著作,从古典哲学家读到现代哲学家,希望能够找到这样一本书。但是我发现自己难以完全认同他们的观点。对我而言,他们著作中的批判部分固然十分具有说服力,但其中建设性的部分则不然,我虽然说不出具体问题何在,却总是觉得它不能让我彻底信服。在我的印象中,不论抱持着何种学识与逻辑、不论他们具体属于哪一种分类之下,哲学家们接受某一观念往往并非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因为他们各自的气质迫使他们接受。若非如此,我就很难理解他们彼此之间为何具有如此深刻的迟疑了。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是在哪里读到的了,但我记得德国哲学家费希特说过,一个人奉行何种哲学观念取决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我寻求的东西或许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的。既然在哲学之中不存在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普遍真理,而人们只能够认同符合其个人气质与性格的真理,那么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缩小寻找的范围,转而去寻找一位气质与我相似,因此其理论也更适合我的哲学家。这样一位哲学家一定能为我的疑问作出令我满意的解答,因为也只有这些解答能符合我的口味了。

有一段时间,我对实用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我阅读了不少英国知名学府的学术巨头的相关著作,但我从这些著作中得到的收获却没有预期中的多。这些学者过于在意绅士风度,以至于无法成为一流的哲学家,我实在忍不住揣测,因为他们惧怕冒犯同侪、影响自己的社会关系,才无法将观点推导向符合逻辑的结论。实用主义哲学家往往充满活力,生机勃勃,而且其中最重要的几位都拥有高超的写作技巧,他们深入浅出地解答了不少我此前一直毫无头绪的问题。但是我始终不能像他们一样相信真理是人们为了满足实际需求塑造而成的,哪怕我很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在我看来,感知材料是一切知识的基础,而不论它是否方便或有用,这一点都是客观存在且必须被接受的。除此之外,实用主义哲学家们认为,如果我因为相信上帝的存在而得到了慰藉,那么上帝就是存在的,这种观点也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我最终对实用主义失去了兴趣。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作品本身在我读来非常有趣,但他的观点却让人难以信服,意大利哲学家本尼迪托·克罗齐的著作也不怎么合我的心意。不过在另一方面,我发现伯特兰·罗素是一位十分符合我喜好的作家,他的文风优美,行文也清晰易懂。我满怀敬意地阅读他的作品,并且很愿意将他当作我一直以来寻觅的导师。因为他不仅拥有渊博且世俗的知识与常识,还对于人类的弱点抱持着宽容的态度。但我很快发现,他缺乏作为导师所需的方向性,因为他的思路一向跳跃不定。罗素就像是一个建筑师,当你打算建造一所房屋时,他会先建议你用砖头当材料,又用各种理由来证明为什么石头盖房比砖头更好;而当你决定改用石头之后,他又开始用同样充足的理由向你说明钢筋水泥的各种好处;哪怕此时你连可以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都没有。我想要的是一种像英国哲学家布拉德雷的体系一样的、首尾连贯且能够自圆其说的体系,其中的每一部分都应当彼此紧密相连,不容分割,也无法改动,不然整个体系都会分崩离析。而伯特兰·罗素并不能為我提供这样的体系。

这让我最终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这样一本唯一、完整且令人满意的书,因为它只是我自身的一种表达。于是在冲动压过判断力的情形下,我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自己来写这样一本书。所以我找来所有攻读哲学学位的研究生的必读书,开始一本接一本地精心研读,在我看来,这样至少能给我的写作奠定一个基础。我想,倘若我从这个基础出发,辅以我累积40年的生活经验(这个念头诞生时我刚好40岁),再加上我准备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悉心阅读的一系列哲学著作,我应当有能力写出想象中的这本书。我知道除了我自己之外,这本书对于其他人不会有任何价值,顶多是一个热爱思辨的人的灵魂(我还在找更加贴切的词语,此处姑且先这样说)的写照,彰显出此人比职业哲学家拥有更加丰富多样的生活与经历而已。此外我同样清楚地知道,我在哲学思维这一点上毫无天赋,因此我决定更为广泛地收集各种理论,这些理论不仅要能够满足我的心智,还要能满足在我看来比心智更加重要的东西——我所有的感情、直觉与根深蒂固的偏见,因为这些偏见与生俱来,与人密不可分,几乎不可能与直觉区分开来。以这些理论为素材,我就能建立一套只对我自己有效,并能够指引我人生之路的哲学体系。

但是我读得越多,就越发能够意识到这个目標是何其复杂,而我自己又是何等的傲慢无知。哲学杂志上的文章更是让我深感气馁,我在这些杂志中发现,许多重要的命题往往伴以篇幅惊人的讨论,而我虽然读得两眼一抹黑,却依然感到这些探讨十分琐碎。而文章中那些推理过程和论证方式、那些对每个观点的精密论证和对潜在的反面意见的反驳、那些对初次提及的术语的定义和处处可见的权威引用,都向我证明了一点:哲学——至少是当今的哲学——是只属于专业人士的事情,门外汉是无从企及其中的奥妙的。我至少需要再准备20年,才能开始着手创作这本书,而等到它终于能够完成的时候,我大概也要像阿纳托尔·法郎士故事里的国王一样不久于人世了。对那时的我而言,此前所有的辛劳都再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于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而如今我能拿来作为成果展示的也只有几篇不成形的小文。我不会号称自己的观点有什么独创性,就连用来传达它们的文辞本身也没有独到之处,我就像是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费尽苦心才给自己凑出来一身行头:裤子是好心的农妇施舍的,外套是稻草人身上扒下来的,不成对的鞋子是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头上戴的帽子则是在路边捡到的。这身衣服虽然破得补丁摞补丁,穿在流浪汉身上倒也舒适合体,不管这套行头有多难看,它们对于他来说都是最合适的。假如他与一位穿着入时的绅士擦肩而过时,流浪汉当然会承认那位绅士看起来十分气派,他却不知道,假如自己换上了那一套整洁体面的好衣裳——新帽子、锃亮的皮鞋、时髦的蓝西装——那他是不是还能像穿着本来那一身破烂的时候一样轻松自在。

(摘自江西人民出版社《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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