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宽
1927年1月14日,鲁迅正在厦门大学任教。他的学生陈梦韶根据《红楼梦》改编了一部话剧——《绛洞花主》,鲁迅应陈梦韶所请,写了一篇《小引》,即序言,重点分析的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贾宝玉。所以这篇《小引》,我们也可以把它当作一篇《红楼梦》人物形象分析的作品来欣赏。
鲁迅的《小引》极短!我先全文列出鲁迅的《<绛洞花主>小引》,再列出《鲁迅全集》编辑于《小引》后所附的注释,最后才是我写的读书札记。
我的读书札记,重点是分析鲁迅借陈梦韶的《绛洞花主》如何阐发自己的文学观与人生观,《小引》最后一段是鲁迅奖掖陈梦韶的话,客套文字罢了,所以不加分析。
【原文】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②
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只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
现在,陈君梦韶以此书作社会家庭问题剧,自然也无所不可的。先前虽有几篇剧本,却都是为了演者而作,并非为了剧本而作。又都是片段,不足统观全局。《红楼梦散套》具有首尾,然而陈旧了。此本最后出,销熔一切,铸入十四幕中,百余回的一部大书,一览可尽,而神情依然具在;如果排演,当然会更可观。我不知道剧本的作法,但深佩服作者的熟于情节,妙于剪裁。灯下读完,僭为短引云尔。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鲁迅记于厦门。
[注释]①《绛洞花主》,陈梦韶根据小说《红楼梦》改编的话剧剧本,全剧十四幕,另有序幕。绛洞花主,贾宝玉的别号,见《红楼梦》第三十七回。②关于《红楼梦》的命意,旧时有各种看法。清代张新之在《石头记读法》中说,《红楼梦》“全书无非《易》道也”。清代梁恭辰在《北东园笔录》中说:“《红楼梦》一书,诲淫之甚者也。”清代花月痴人在《红楼幻梦序》中说:“《红楼梦》何书也?余答曰:情书也。”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中说:“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清代“索隐派”的张维屏在《国朝诗人征略二编》中说它写“故相明珠家事”,王梦阮、沈瓶庵在《〈红楼梦〉索隐》中则说它写“清世祖与董小宛事”。
阅读的境界,与“读者的眼光”相关。
曹雪芹的《红楼梦》“命意”的唯一性,与读者理解的多元性,其实是一对矛盾,读者要做的是尽量靠近与抵达作者。用当代作家张炜的说法来定义,读者阅读的最高境界“应该就是能读到作者的目光与神情”,即读者阅读时能够与作者的灵魂相遇。但很多人阅读《红楼梦》时却“背离”了作者的创作旨趣,这类人就是鲁迅所讽刺的“经学家”“道学家”“流言家”。
鲁迅于《小引》中列举了五种误读《红楼梦》的人,这五种人中,鲁迅最瞧不起的是哪一类?我想应该是“流言家”与“道学家”!因为“流言家”是人生无聊者之类的人,“道学家”则是自觉或不自觉的帮凶,属于伪善与凶残一类。“才子”呢,只是欣赏“缠绵”,不太碍别人的事,单相思的“才子”,只是个人的缠绵,即使是两情相悦的苦恋,就算是连累,也只累及两人。
鲁迅“眼中的宝玉”呢?——“却看见了许多死亡”,这一句话说得很沉重!鲁迅那双眼其实与曹雪芹何其相像!鲁迅看到了自己的祖父因卷入科举考场舞弊案而家道衰败,他看到了父亲患不治之症的死亡,他看见了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朱安及自己的没有爱情的日子的一天天地消逝,他看见了自己的同志秋瑾的殒灭,他看见了窃国大盗袁世凯怎样登上大总统宝座,他看见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他看见了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怎样枪杀刘和珍等爱国学生……他在北平无法再看下去了,只有离开,携着许广平的手,来到厦门!于是有了于厦门创作的《〈绛洞花主〉小引》。
宝玉看见的“许多死亡”有哪些呢?鲁迅于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中有列举——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自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贾宝玉“看见”了那么多,他“证成”了什么呢?也就是说“悟”到了什么呢?
贾宝玉悟出:“多所爱者,当大苦恼”,也就是说,你对这个世界爱得越深沉,就越会招来苦恼。为什么呢?——“因为世上,不幸人多!”宝玉看到了他所爱的人——美丽如秦可卿、纯真如秦钟、卑微却善良决绝如金钏、美丽善良而相信真爱的尤二姐、身处下贱而又想孤傲地活出人格美的晴雯,一个个地消逝!
宝玉是困惑的,“多所爱者”,按理应该一定得大喜悦、大圆满,但这个世界给予他们的却是“大苦恼”,一幕幕的悲剧!这个世界多么荒唐,又是多么的荒诞!
对这个荒诞的世界付出善良、纯真、深情会招致悲剧,那么是不是可以反推到另一个结论——如果说“多所爱者”无人生喜悦与圆满,那么转而绝望地背对这个世界做一个“憎人者”会有“大满足”?“憎人者”对这个世界“幸灾乐祸”会有“大欢喜”?鲁迅对此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憎人者”“于一生中”,也只可以“得小欢喜”,也只是能让人“少有罣碍”。由此可以说,这个世界是个“非人的世界”,无论你怎样选择人生的活法,这个世界都是一个不适合人活着的世界!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选择性的命题——在这“非人的世界”里,你是愿意做宝玉式的“多所爱者”,还是做“憎人者”,还是做“幸灾乐祸”者,“于一生中”能“得小欢喜,少有罣碍”即可呢?做“憎人者”,至少还能得到“小欢喜”!——宝玉选择了“败亡”,失败后逃亡,爱过之后的逃亡,遁入空门!
但宝玉真的做到了对尘世了无罣碍吗?——没有做到!否则他怎么会“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呢”?这正是鲁迅说宝玉出家的“小器”之处,即对这个不适合人活着的世界告别得不决绝。
鲁迅最让人敬重的地方就在于“无路可走的时候”,不败逃,虽然彷徨过,但他选择了“横站”——盡管前面有对手的明枪,后面还有“亲友”的暗箭!这就是大清醒的鲁迅、大勇的鲁迅。他至死都保持着一个战士的姿态,对于“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的确是大孤独者,甚至可以说是大绝望者,但即使至他病死的那一年他仍时时觉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这也是生活》)。临终之际,他仍在关注贫病的小工人,仍在讽刺以赛金花的情事来消遣来得到“小欢喜”的奴隶之邦的国民,他至死仍是一个“多所爱者”,仍是一个“大苦恼者”。
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大苦恼者”释迦牟尼、耶稣的光芒!
(作者单位:浙江省宁波市镇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