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导引】2016年,时年79岁的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兰·巴迪欧在法雅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一本演讲小册子《何谓真正的生活》,收录了他面向年轻人的几次讲座的讲稿。在文前的说明中,巴迪欧说:“我在这里给出的是三次讲座的讲稿的最新版,其中的主要观念肇始于对当代青年与真正的生活之间的关系的讨论。人该怎样生活?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家们就在追问这样的问题。
巴迪欧看到,当代青年在很大程度上拥有新的自由,既可以选择燃烧生命,也可以构筑人生。但是他从苏格拉底开始探讨,指出这两者都是年轻人的敌人。燃烧生命指的是当下生活的激情,即追求娱乐、快感、瞬间放纵。这种生活当中看不到未来,能够带来的只是虚无主义,因为这种“生活”只是把时间分为若干好的瞬间和坏的瞬间,而没有对生活进行建构,因此无法走向真正的生活。年轻人的第二个敌人通常指追求成功的激情,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这种激情指向富有和权力,这意味着年轻人要尽可能地在既定的社会秩序中获取一定的地位。显然,这会导致年轻人崇拜现存权力。今天,人类生活的秩序基本按照等级制形式编码和符号化了,并且往往以对立的形式被媒体呈现在大众面前:年轻人和老人、女人和男人、穷人和有权有势的人、外地人和本地人、城里人和农村人,这个结构秩序决定了人们的地位以及这些地位之间的相互关系。巴迪欧看到了全球资本主义与消费主义下新一代年轻人面临的困境,他号召人们反对既定的掠夺性资本主义,创造出不同的世界。他认为,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
【作者简介】阿兰·巴迪欧(1937年1月17日—),出生于北非的法属摩洛哥拉巴特,法国作家、哲学家。受过数学和心理学的训练,关注哲学、政治及现实问题,前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哲学系主任、教授,现任位于瑞士的欧洲研究院(EGS)教授。著有《世纪》《哲学宣言》《存在与事件》等。
【附文】
每个年轻人都有两个内在的敌人
[法]阿兰·巴迪欧
一、哲学家的唯一问题
哲学之父苏格拉底,在被指控“败坏年轻人”之后被判处死刑。有史以来哲学的第一个记录是以控告的形式出现的:哲学败坏年轻人。
但在指控苏格拉底“败坏年轻人”,判决他死刑的法官那里,“败坏”是什么意思?
这种“败坏”不可能涉及金钱。它也不是你们今天在媒体上读到的那些“丑闻”,那些腰缠万贯的富人会在一个或另一个国家的体制内来拓展其势力。相反,苏格拉底对他的对手(所谓的智者)的一个批评,恰恰就是他们收钱。苏格拉底免费“败坏”年轻人,也就是说,他给年轻人上革命课程,而智者大大方方收钱开课,教的却是机会主义。
苏格拉底的“败坏”也不是道德败坏。相反,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创作的苏格拉底——的观点,有一种爱的崇高的概括,这种爱和智慧,就是知识和精神自我建构的一部分。最后,哲学家“败坏”年轻人既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快感的问题。那么,它是借助权力来败坏的吗?性、金钱、权力是一个三元组——腐败的三元组。
苏格拉底败坏年轻人,也就是说他使用了引诱性的言辞来牟取权力。哲学家假借年轻人,来牟取权力或权威。年轻人被用来服务于他的野心。恰恰相反,苏格拉底十分明确地谴责了权力的腐败本质。是权力而不是哲学家在败坏年轻人。
哲学的主要问题就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真正的生活?这就是哲学家的唯一问题。在某种程度上,真正的生活就是哲学家试图展现的东西。
他之所以“败坏”年轻人,是因为他试图向年轻人说明:有一种错误的生活,一种被破坏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为牟取权力、攫取金钱而进行残酷的斗争。在任何情况下,生活都被简化为对直接冲动的单纯的满足。
大体上,苏格拉底说(我现在要按照他的说法来说),为了获得真正的生活,我们必须与各种偏见,预先给定的观念,盲从、随性的习惯以及不受约束的竞争进行斗争。在根本上,“败坏”年轻人仅仅意味着一件事情:确保年轻人不会按照业已被绘制出来的路径前进,他们不仅可以遵从社会习俗,也可以创造新事物,提出走向真正的生活的完全不同的方向。
二、年轻人的两个内在敌人
归根结底,我认为出发点在于,苏格拉底相信年轻人有两个内在敌人。这两个内在敌人让他们远离了真正的生活,让他们认识不到他们自己创造真正的生活的潜力。
第一个敌人是追求当下生活的激情。
追求娱乐、快感、一晌之欢、歌曲、瞬间的放纵,玩些愚蠢的游戏。所有这些都存在着,苏格拉底并不打算否认这些东西。一旦这些东西确立起来,一旦这些东西被推向极端,一旦激情产生了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一旦生活依赖于时间上的及时寻欢,在这种生活中,就看不到未来,或者说未来完全是晦暗不明的,那么你们所得到的只是一种虚无主义,一种没有统一意义的生活概念,亦即缺乏意义的生活,最终无法走向真正的生活。这种“生活”,将时间分割为若干好的瞬间和若干坏的瞬间,最终,拥有足够多的好的瞬间,而且只拥有这些瞬间,就成了生活所希冀的东西。
最终,这种生活概念打破了生活本身的观念,这就是为什么这种生活的意象也就是死亡的意象。这就是柏拉图明确说明的非常深刻的观念:当生活以这种方式从属于及时行乐时,生活本身就支离破碎了,化为灰烬,它自己变得无法辨识自身,也没有任何稳固的意义。用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这种生活意象,就是死亡驱力暗地里寓居于生命驱力之中的意象。在无意识层面上,死亡掌控着生活,摧毁着生活,让生活不再有潜在的意义。这就是年轻人的第一个内在敌人,因为他们不可避免地会有这种经历。他们必须痛苦地经受着当下的致命的力量。
第二个敌人是追求成功的激情。
年轻人的第二个内在敌人似乎恰恰相反:追求成功的激情,让自己变得富有,获得权力的观念。这种观念并不是在当下直接耗散自己,恰恰相反,它是要在既定的社会秩序中获得一个好的地位。那么生活变成了为飞黄腾达而进行的策略上的总体算计,甚至意味着你得比别人更好地顺从于既定秩序,而在其中功成名就。這并不是快感的瞬间满足的机制,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高度有效的计划。在你们的良好教育开始前,你若要成为最优秀的一员,就必须谨慎择校。你最终要读上像亨利四世中学、路易大帝中学那样的学校。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可以沿着同一条路径深造:精英学院、董事会股东、高端金融、大众媒体、政府官僚、贸易商会、在股市上用数十亿欧元资金起家。
基本上,当你们年轻的时候,通常没有弄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两个人生的方向,这两个方向有时是重叠的,有时是矛盾的。我可以将这两个方向总结如下:要么用激情燃烧你的生命,要么用激情构筑你的人生。
三、两个选择
燃烧生命意味着对及时行乐的虚无主义式的崇拜;顺便说一下,这或许也是纯粹造反、起义、不顺从、反叛、向往新生活、对够炫够酷的生活的崇拜;但这种生活需要短暂的集体生活形式,如占领公共广场一段时间。
但正如我们看到的,也正如我们所知的,这种生活不会长久,没有建构,没有以任何形式对时间进行有组织的掌控,你们在“没有未来”的口号下游行。但如果相反,你们让自己投身于实现未来,获取成功,赚取金钱,赢得社会地位,占据一个高薪职位,有一个安详静谧的家庭生活,经常可以到南方的岛屿上度假,这一切导致了人们对现存权力结构的保守主义式的崇拜,因为你会在其秩序下,以最有可能的方式来安排你的生活。
这两个选择,通常会在年轻的时候,即准备开始一个人的生活的时候,摆在人们的面前:燃烧生命还是构筑人生。或者两者全要,但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意味着点燃一团火,这团火燃烧并熠熠生辉,发出热量,温暖和照亮生活的瞬间。然而,这团火破坏大于建设。
这是因为,长期以来,不仅仅是现在,有两种相互冲突的激情,它们就是关于年轻人的彼此冲突的看法。这些看法有着极大的差异,从认为青年时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到认为青年时期是人生中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这些看法都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确,无论在什么历史时代里,青年时代都有着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我认为这就是两种最基本的激情之间的冲突碰撞:渴望生命被自己的能量燃烧殆尽,以及渴望为了在城市里有着更为舒适优雅的生活,一步一个脚印地创造人生。
尼赞告诉我们,在任何情况下,年轻都不是人生中最好的阶段。也是,年轻是不是一场胜利,生活的胜利?或者说是一个不确定和相当痛苦的阶段,因为这是一个充满冲突、充满混乱的阶段?我们可以在许多作家,尤其是诗人那里找到这种冲突。
(附文来源:阿兰·巴迪欧著,蓝江译,《何谓真正的生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