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万有隐情:人心难嗅“背锅侠”将计就计

2021-01-25 16:05云起
知音(月末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李经理王亮事儿

云起

工地上出了伤亡事故,锅却被甩到了无辜的资料员袁乐身上。她竟还真的无法推托……

工地坍塌摊上大事了

2016年12月4日,湖北省咸宁市。下午一点半左右,袁乐和往常一样窝在工地的宿舍里午睡。突然“轰隆”一声,她惊得坐起。

伴随着慌张的脚步声,有人大喊:“出事了!脚手架塌了!”袁乐跑出去一看,4号楼外墙的脚手架已全面坍塌。项目部组织人员进行抢救,不一会儿,警车、救护车接连而来,鸣笛警报声此起彼伏。

作为项目部为数不多的女性,袁乐被安排在办公室里留守。趁着没人,她给老妈打了个电话。老妈永远是以抱怨开场,又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调回来。袁乐叹气,公司曾承诺,接到武汉的项目就把她调回去,可武汉市内的工程不好接,她也无可奈何。

老妈赌气说:“当初劝你忍忍、忍忍,不要为了点儿捕风捉影的事儿就离婚,你不听!好吧,离就离吧,还要辞职!在一个公司怎么了?他如果心里有愧,还能帮衬着点儿你。你倒好,说走就走,又从基层干起。你现在知道难了!既然你照顾不了,那就把孩子给他爸,我是带不了了!”老妈“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不给袁乐回驳的机会。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袁乐关了电脑准备去食堂。主管施工的李经理却进来拦下了她,要她准备一下,配合检查小组的调查。

袁乐半开玩笑地说,这安全事故应该找安全员和项目经理呀,跟她一个做资料的有啥关系呀!李经理瞥了她一眼:“你忘了?这个项目可是挂的你的一建证,你才是这个项目法律上的负责人。”袁乐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她竟忘了这事儿。

袁乐,32岁,武汉人。2014年初,跟前夫离婚后,她不愿继续跟前夫共事,选择了辞职,并于当年3月应聘到这家公司当项目资料员。

当时公司正鼓励员工报考注册建造师,不仅学杂费全报销,且考到证后,挂在公司还有补贴。她想都没想,就报了名,用了两年时间,拿下了建筑专业的一级建造师证。证刚下来,领导就找到袁乐,夸她是个学习的料,还说,公司正好接了个1.3个亿的房建项目,人员配备都没问题,就是管施工的李经理没有建造师的证。

李经理四十多岁,湖北省钟祥市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处事圆滑老练。上面准备以袁乐的证来承接这个项目,特此来问她的意见。这是民营建筑企业的通病,施工的没有证,有证的不施工。袁乐想着就是挂个证而已,没有增加任何工作量,一个月还有几千块钱的补贴,正好可以给儿子报外教班,何乐而不为呢?可谁成想,这补贴才领了两个月,项目上竟出了安全事故。

很快,事故调查小组来了。他们第一时间勘探了现场,询问了相关管理人员,调取了监控摄像,查阅了备案资料。最终,事故原因为连日下雨导致腳手架地基积水,土地失陷下沉引起的坍塌。

袁乐战战兢兢地坐在会议桌的对面,按李经理事先告知的说辞,小心地回答着问题。为首的调查领导冷着脸呵斥:“为何安全检查手续没有到位?知不知道工程安全是性命攸关的事?”她紧张得双手冒汗,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好在总公司的公关人员,第一时间从外地赶了过来,殷勤地打点好他们的衣食住行各方面的问题。酒过三巡,他们微醺的脸终于不再那么严肃。领导说,好在这次事故发生在午休时,伤亡不多,定级为一般事故,可自行处理,不然他们想帮忙也无能为力。袁乐长吁了一口气,稍稍宽了心。

接连的几天,时不时地闯进来一些扯皮的人。看着那些躺在办公室里撒泼打滚、寻死觅活的人,袁乐有一些惴惴不安。谁知李经理习以为常地说,他们也就是想多要点钱罢了。

据说这次事故伤了五个,死了两个,一个赔了58万,另一个赔了85万。热闹了两天的项目部终于安静了。袁乐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咽进了肚子里。

“背锅侠”的一念之善

12月15日,刚开完早会,办公室的门嘎嘎一响。从推开的门缝里,探出一张女人的脸。她用带方言的普通话问道:“你是袁乐不?”袁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见袁乐点头答应,她“哐”的一下推开门,从外面扯进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径直推到袁乐面前,把那孩子摔了个趔趄。她冲着那孩子嚷道:“你不是吵着要爸爸么?喏,你找她,找她要你爸爸!”

要爸爸?袁乐的第一反应,是前夫那张脸。“你嚷嚷什么?谁是他爸爸?”袁乐气愤地反问道。女人瞪着眼,理直气壮地嚷着:“你们害死了人自己不知道啊?他爸爸叫王亮,就在你们工地被砸死的!”袁乐哑然,软了语气:“如果您是来处理赔偿事宜的,得找李经理,我只是个资料员,说了不算。”那女人拧着脸嚷嚷着:“我不管你们怎么推责任,反正也不是我要人,是他儿子要人!我和死鬼王亮早就没关系了,总抓着我不放,算个什么事?老子还要过日子的!”骂完,她转身就走。

袁乐见她把孩子丢在这儿,赶忙追出了工地门口,却还是没追上。她气喘吁吁地回到办公室,见那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刚才的位置上。

12月的咸宁,温度极低,他却只穿着一套老式的蓝白相间的运动套装。孩子低垂着脸,只能瞧见那两坨冻得发红的脸颊和起了皮的乌青的嘴唇。他的袖口胸前满是黑色油渍,可那圈在脖子上的红领巾却是崭新的鲜红色,红得刺眼。

袁乐不禁想到已有月余没见的儿子,儿子和他年纪相仿,每天和她视频时就吵吵着要加入少先队的事儿。她心生怜悯,让孩子先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又去宿舍拿了条毯子。男孩喝了点水,断断续续讲了半天,袁乐才听明白。

原来,王亮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和一个智障的老母亲,他的紧急联系人填了和他一起进城的前女友,也就是刚才那个女人。

项目上联系家属时也就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想着人命关天的事儿,不管之前有万般纠葛也得通知一下村里。可这家里老的痴、小的小,没一个能主事儿的,村里委派了个村干部陪着孩子一起找来了。想必他们初次来到城市,人生地不熟,也只能缠上能讲上话的女人,让她帮帮忙。陪男孩一同过来的村干部,被请进了李经理的办公室。

想着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谈不完,袁乐便拿了前些时买给儿子的绘本递给男孩,让他自己看。孩子说他们班有个同学也买了这种课外推荐读物,每天都神气昂扬地站在讲台上,给他们读书。爸爸听他说了好几次,答应过两天就买了寄给他……

听他这么一说,袁乐想起件事儿来。出事儿的两天前,有个农民工过来领劳保物资,正巧瞧见袁乐从快递包装里拆出一摞新书。他客气地问袁乐,是不是小学里推荐的那种课外书。袁乐“嗯”了一声,清理着包装袋,有些不耐烦地问他还有什么事儿。

余光中,袁乐见他拿起最面上的一本绘本用手摸了摸,封面上是个粉色的糖果小屋,他的手指带着黑泥,且伤痕累累。他近乎讨好地说:“您这是在哪儿买的?我儿子打电话说学校要求买课外读物,我也不懂。”

袁乐告诉他,随便哪个购物网站都买得到。可他还是求着袁乐帮他买一套,说着就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钱要塞给袁乐。袁乐连忙把钱还给他,说等买了再说。他连连道谢,就出去了。

想必,这个工人就是孩子父亲王亮了。袁乐很愧疚,不是因为她把这件事儿给忘了,而是她当时只是随口应一声,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帮他买书。

正想着,去谈赔偿的村干部回来了。他激动地说李经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赔偿十万元。十万?这么少?袁乐强压下好奇心,本着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的道理,客气地送他们离开。看着他们在雨中千恩万谢地和她挥手的身影,她莫名有些生气。

之后,李经理把袁乐叫到办公室,说是保险申请单上需要她的签字。袁乐看了看,死亡名单上竟没有王亮的名字。李经理说,王亮当时受了重伤,抢救了两天才走的。所以,没报他。袁乐提出疑问,虽然王亮非当场死亡,但过了两天也没有超过事故期限,理应算作死亡人数上报。况且项目上买了工程一切险,这样赔偿金也会给得更高一些。

李经理冷笑:“你法规学得这么好,不会不知道死亡2人和死亡3人有什么不同吧!”如果死亡人数升至3人,一般事故就升级成了较大事故,必须逐级上报至市政府,成立专案小组调查。而她,轻则吊销好不容易考下的一建证,重则是要入狱判刑的。袁乐闭了嘴,心想,在山沟沟里十万块也足够了。

人心难嗅将计就计

12月月底,袁乐请了三天假。陪儿子读绘本时,她看着那粉色糖果屋的封面不禁发起呆来。

孩子问袁乐在想什么。袁乐告诉他,妈妈的一个同事因事故去世了,还好有一笔赔偿金可以支撑到他的儿子长大。谁知儿子“哇”的一声哭了,抱着她说,不准妈妈上班了,给多少钱都不换妈妈。袁乐抱紧儿子,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是啊,连6岁的孩子都知道,生命哪儿能用钱来衡量呢?可已逝去的生命,若再被贱卖,那岂不是更不值了!想着和儿子同龄的那个孩子,袁乐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

她琢磨着给高层领导反映一下王亮家的情况,看能否多申请些补贴。可这胳膊肘朝外拐的行为会不会引起高层的不满,引起李经理的敌意?李经理这事儿虽做得不地道,可也确实是站在公司的角度,为公司减少了赔偿。

就在袁乐犹豫不决的第二天,会计打来电话,说在总公司报账时,她发现保险单、领款单等单据上面,袁乐的字迹都对不上。袁乐说,自己只签过上报的保险单,没签过其他的单据,让她拍照发来看看。在会计发来的单据照片中,袁乐赫然看到王亮的领款金额是35万元整。

袁乐笑了。她回会计,说只有那张没有王亮名字的保险单是自己填的,其他的都不知道了。然后,袁乐又赶在放假前,给总公司寄了个快递。

就在2017年元旦复工后不久,李经理辞职了。大家纷纷表示不解,知情的人却道出了真相。听说总公司的董事长收到了一封打印的匿名信,说是王亮的一个工友写的。信上说王亮人已经没了,上不上报政府对于家属而言其实无关紧要,只要补偿金正常发放,他们也不会弃公司的声誉而不顾。可公司却以10万元的津贴打发了孤儿老母,着实让人不平。董事长当时只是吩咐妥善办理,不要闹大了。

可转天,财务就上报了李经理涉嫌做假账,私吞了补偿金25万元。这下,董事长怒了,李经理也没有颜面再待在公司。大家一阵唏嘘。

2017年春节前,袁乐跟着公司的行政人员一起到王亮家进行慰问,代表公司和项目部将漏发的补偿金亲手交到了王亮儿子的手里面。

同事在一旁不停地拍照做存档。镜头前,孩子捧着沉甸甸的一袋钱,满脸木然。袁乐忍不住上前抱了抱他,把一套冬衣和满书包的课外书递给了他:“这是之前你爸爸让阿姨帮忙买的,前些天才到,今天带给你。”孩子抱着书包,爱惜地抚摸了几下,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袁乐想到了儿子那句“多少钱也不换妈妈”,不由得也跟着泪如雨下。

春节放假的那天,袁乐递了辞呈。离开前,她和同事们一一道别。李经理的位置仍空着,听说开年就会有别的经理调过来。原本私吞赔偿金应当走法律程序,但公司念在李经理也是二十多年的老员工了,让他补齐数额也就网开一面了。虽逃过了法律的制裁,可李经理的这一念之差,与他如影随形。听说,后来他几经辗转,都没有找到愿意留用他的公司。

离职后,袁乐回了武汉,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了一份工作。现如今,每天早上,她牵著儿子的手,送他去上学;晚上放学时,她站在人群中,等着儿子,一通张望后,儿子张开双臂扑向她的怀里。她的心里,既甜蜜又踏实。是的,有些东西,千金不换!

编辑/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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