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枚乘,字叔,西汉淮阴(今属江苏淮安)人。生年史无明文,推测“生于秦始皇末年或秦二世之时,约公元前210年前后”[1]。而卒年据《汉书》本传称 :“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一般认为,卒在武帝建元元年(前140),为了谨慎起见,标注为约前140年卒。学界也存在将其卒年系在景帝后元三年(前141)和武帝建元三年(前138)两种意见。前者将武帝即位和枚乘之死系在同年,且认为枚乘之死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2]127。后者的根据,是东汉荀悦《汉纪》的记载 :“(建元)三年春,上以安车蒲轮迎枚乘,乘年老,道死。”遂系在该年[3]。枚乘主要生活在汉初的文帝和景帝两个时期,其仕履及文学活动略晚于贾谊,而与晁错大致同时。
关于枚乘的最早记载见于《史记》。如《鲁仲连邹阳列传》称,“(邹阳)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又《司马相如列传》称,“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印证司马迁在秘阁档案里看到了枚乘的史料,只是并未单独给他立传。至班固修《汉书》,则将枚乘与贾山、邹阳和路温舒合传,并附其子枚皋小传。实际枚乘本传中的史料相对有限,主要是两篇上书,史事叙述也比较简单,以致有些细节并不清楚(1)如枚乘第二次上书吴王,本传并未说明枚乘此时在何处及任何职。。本传称乘任吴王刘濞郎中,或高后时枚乘即离开淮阴而至吴国任此职。吴王初因己子之死而与朝廷生隙,遂“怨望谋为逆”,乘上书劝谏,即《汉书》本传、《文选》及今传本《枚乘集》所载的《上书谏吴王》。该上书的撰写时间,刘跃进认为,系在文帝后元七年(前157);赵逵夫则认为,“大约在前161年”[1],即文帝后元三年。吴王未采纳枚乘的建议,遂离开吴国至梁国,从梁孝王游,即《史记》所记载者。在梁地期间,枚乘不仅随梁孝王入朝,结识了司马相如,还应该听闻过贾谊的事迹,因为贾谊曾担任过梁怀王太傅。
景帝三年,七国之乱爆发,刘濞肇其端,景帝斩晁错以谢诸侯。枚乘在梁地得知此政治动向后,复上书吴王濞,即《汉书》本传、《文选》及今传本《枚乘集》中的《上书重谏吴王》。上书的时间,当即在前154年,结果刘濞不纳乘策以致被擒灭 。《汉书》本传称,“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推测他的两次上书在当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使得汉室了解到枚乘的政治眼光。在此情形下,完全有理由相信枚乘的两篇上书作为文书档案而入藏秘阁。以上经历可谓枚乘人生的前半阶段,他游走于吴国和梁国,对当时的国家形势,特别是汉室与地方刘姓诸侯国之间的政治关系,有着敏锐的政治判断力,而且积极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附带说明的是,学界对此二篇上书的真伪性有不同看法。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称两篇上书“都是为谏阻吴王濞谋反而作”[4]140,不言其真伪问题。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则称 :“《重谏吴王》一篇,是吴王已反后劝吴王罢兵归国的上书。这一篇内容有不符合史传记载的地方,后人怀疑它是伪作。”[5]114该篇疑为“伪作”,又见诸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和所著《中国散文史》,分别称 :“后人疑为伪作。”[6]569“后一篇可能是后人伪托之作。”[7]263韩兆琦亦称 :“另有《重谏吴王书》真伪莫辨。”[8]136
七国之乱平定的当年,景帝召拜乘为弘农(今属河南灵宝)都尉,大致次年即景帝四年(前153)辞去,第二次从梁孝王游。辞官的缘由,《汉书》本传称 :“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9]2365似可印证枚乘深受纵横思想的影响,仍保留着先秦游士的遗风,这与他的创作风格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复游梁”开始枚乘人生的后半阶段,也是他绽放文学才华的阶段,《汉书》本传称 :“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9]2365本传未言乘此阶段创作的作品,存世题枚乘所作的《梁王菟园赋》和《忘忧馆柳赋》当即作于该时期。当然,这两篇作品是否属于枚乘所作,古今学者还有不同的意见[4]138。《梁王菟园赋》载于《古文苑》,署枚乘之作。“菟园”为梁孝王的园囿,扩建于景帝三年平七国之乱后,梁孝王助景帝平乱有功。该赋当即作于是年之后,或认为,“应在景帝六年”[1]70,即前151年。章樵注认为,该赋出自枚皋之手,云 :“盖王薨乘死后,其子皋所为,随所睹而笔之,史言皋诙笑类俳倡,为赋疾而不工,后人传写误以为乘耳。”而远在章樵之前的刘勰,则称“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文心雕龙·诠赋》)。综合看来,《梁王菟园赋》还是以视为枚乘之作为宜 。《忘忧馆柳赋》亦载《古文苑》,同样署枚乘之作 。《西京杂记》亦载该赋,篇题“柳赋”,小序云 :“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佐证此赋当作于从游梁孝王时。此外就是枚乘的代表作《七发》,载于《文选》。一种说法认为,作于第一次从游梁孝王时,李善注云 :“孝王时,恐孝王反,故作《七发》以谏之。”一种说法是,作于乘在吴时进谏刘濞,梁章钜《文选旁证》引朱绶之说云 :“《七发》之作,疑在吴王濞时。扬州本楚境,故曰楚太子也。若梁孝王,岂能观涛曲江哉?”今人多将此作视为吴王濞时所作,“它的写成是在邹阳上书之前”[10]。也有学者认为,“可能作于前168年左右”[11],即文帝十二年左右。刘跃进则认为 :“枚乘在梁孝王死后归淮阴老家,《七发》约作于此后一段时间。”[2]124现比较有影响力的几种文学史教材,都是将《七发》视为一篇文学作品来处理,而淡化它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景帝中元六年(前144),梁孝王薨,枚乘归淮阴旧里。武帝任太子时即闻乘高名,即位后大致在建元元年征乘,由于乘年事已高而卒于途中 。《汉书》本传称 :“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印证武帝非常喜好枚乘的创作,间接推测出武帝时秘阁会入藏并整理枚乘的作品。
除上述辞赋和散文外,《玉台新咏》卷一还载有枚乘撰《杂诗九首》。其中除《兰若生春阳》一首外的八首(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35页)称此首《兰若生春阳》诗 :“《古诗存目》云:《玉台》古本无。”,又均见于《文选》收录的《古诗十九首》里,不题撰者。李善注云 :“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 。《诗》云‘驱马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此九首诗的作年不可考。另外还有两篇有目无辞,即《临灞池远诀赋》和《笙赋》 。《文选》卷二十七谢朓《休沐重还道中》诗李善注云 :“《枚乘集》有《临灞池远诀赋》。”据刘良注“灞池,谓西京”,推测《临灞池远诀赋》可能作于七国乱后枚乘在长安期间,特别是离开长安赴任弘农都尉的前夕。又卷十八《长笛赋》云 :“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赋》。”李善注云 :“王子渊作《洞箫赋》,枚乘未详所作,以序言之当为《笙赋》 。《文章志》曰:刘玄字伯康,明帝时官至中大夫,作《簧赋》。傅毅字武仲,作《琴赋》。”显然,李善是出于推测,从他注谢诗引有《枚乘集》,可同样再引集来作注,反证唐本枚集里并不收录《笙赋》之篇。也有学者认为 :“枚乘所写可能不是《笙赋》,而应该是一篇《琴赋》。”[12]232进而推断即《七发》八首中集中写音乐的第二首,可备一说(3)清人胡世安《操缦录》卷六有《汉枚乘〈七发〉节文》,即节录音乐一首作为专门的琴类文献。。还有一篇误署枚乘之作的《月赋》,载《初学记》,实则为公孙乘的《月赋》,见于《西京杂记》。
通过细读史传,会发现《史记》未立枚乘传,《汉书》虽立枚乘传却未提及传世名作《七发》,这引发我们对于史传取舍材料的思考。还据史传的某些细节,拟测出枚乘作品的早期流传与保存情况。枚乘的两篇上书作于吴、梁境内,却引起汉室注意,武帝为太子时也闻乘名,印证他的上书及作品创作有一定的流传范围,是完全可能作为文书档案而入藏秘阁的。同样可以拟测,由于武帝深慕乘名,他的作品在武帝时的秘阁里会得到收藏和整理。这都为理解《汉志》著录枚乘赋的来源问题提供了线索。而通过枚乘作品的梳理,会发现存在真伪性的判断问题,由于文献史料的阙佚,需要结合作品内部的细节予以细致辨析。
枚乘作品最先见于《汉志》著录,题“枚乘赋九篇”,现存有名目者不过《七发》《梁王菟园赋》《忘忧馆柳赋》和《临灞池远诀赋》四篇,佚去大半。大致魏晋以后,开始出现枚乘集的编本,应出自秘阁人员所编。曹植曾阅读《七发》(《七启序》)。荀勖《文章流别论》云 :“《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此因膏粱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喻也。”可能依据的就是枚乘集编本里的《七发》 。《文心雕龙》的《明诗》《诠赋》《杂文》《才略》诸篇,评论了枚乘的古诗、《菟园赋》和《七发》诸作,当主要据南朝时流传的集本。按《隋志》小注称,梁有“汉弘农都尉枚乘集二卷”,录一卷,亡。此即梁阮孝绪《七录》著录本,即南朝流传有三卷本《枚乘集》,该集当是南朝文士编选及评论枚乘作品的重要依据。当然,一些文学总集里也会收有枚乘作品,总集构成另一种来源依据。
事实上,除别集外,总集是枚乘作品在南朝得以保存的另一种载体。如萧统编《文选》收枚乘三篇作品,即《七发》(李善注本卷三十四)和《上书谏吴王》《上书重谏吴王》(卷三十九)。此三篇均题以“枚叔”,印证当时枚乘作品的著者不署“枚乘”,而以字行。另外,萧统将《七发》作为“七”体的第一篇,不放在“赋”体,与刘勰在《杂文》篇而非《诠赋》篇评论《七发》恰相合,印证当时的枚乘集即未将《七发》视为赋作 。《艺文类聚》载《文章流别论》评论《七发》诸语,也是在该书的卷五十七杂文部,似表明唐初的枚乘集传本仍将《七发》视为杂文(散文),而非赋作。实则其结构与赋体无异,只是未称以“赋”之名,今则视为散文化的新体赋(4)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0页)称,“《七发》是标志着新体赋——汉赋正式形成的第一篇作品,在赋的发展史上有重要地位”,新体赋“形式上则改变楚辞句中多用虚词、句末多用语气词的句式,进一步散体化,成为一种专事铺叙的用韵散文”。。至于上书两篇,收在同卷司马相如《上书谏猎》之后,李善注云 :“然乘之卒,在相如之前,而今在后误也。”致误的原因,一种情况是萧统或因疏忽而将枚乘上书误置于司马相如之后(存在没搞清楚两者卒年前后的缘由);一种情况似乎推测萧统所选此两篇上书并非来自枚乘集,而是某一总集,该总集所收“上书”的编次即如此(六朝时期的总集一般按照文体编次)。笔者认为,后一种情况可能性比较大,推断萧统编选枚乘文既据自本集,也会依据总集。萧统选《七发》依据的可能也是总集,而非枚乘集。理由是《文选》卷四十二应休琏《与从弟君苗君胄书》“便嬛称妙”句李善引《七发》“蜎蠉詹何之伦”句作注,出自枚乘集,因为李善作注确实参据过枚乘集(前文所提到的《临灞池远诀赋》)。但《文选》所载之《七发》该句作“便蜎詹何之伦”,与据自枚乘集者存在差异,推想作“便蜎詹何之伦”的《七发》乃载于总集者。徐陵编《玉台新咏》卷一收枚乘《杂诗》九首,署“枚乘”不以字行(据明赵均小宛堂本);而《文心雕龙·明诗》称“古诗佳丽,或称枚叔”,称以字。印证南朝时流传的枚乘诗文当署“枚叔”,署“枚乘”者疑非原貌。
《隋志》未著录枚乘集,则唐初不见于秘阁有藏,然李善注《文选》明确引有“枚乘集”,或贞观之后又入藏秘阁,至《旧唐志》即明确著录枚乘集二卷。大致唐末散佚不传,至南宋初尤袤的《遂初堂书目》始见“枚乘集”之目,不题卷数,当为南宋人的重编本。至《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为一卷本《枚叔集》,云 :“汉弘农都尉淮阴枚乘撰,叔其字也 。《隋志》梁时有二卷,亡,《唐志》复著录。今本乃于《汉书》及《文选》诸书钞出者。”[13]460重编枚集主要是辑自《文选》,因为《汉书》收录的枚乘两篇上书,同样也载于《文选》中。李善注引的枚乘集里有《临灞池远诀赋》一篇,不知此陈氏著录本里是否还收录该篇 。《宋史·艺文志》亦著录“《枚乘集》一卷”,虽题以“枚乘集”,当即陈氏著录本,唯其所收具体篇目不详。至迟元明之际,陈振孙及《宋史》著录的一卷本《枚乘集》不传,现所知最早的辑本为明末张幼白编本。按丁晏《枚叔集序》称,“明季张幼白礼部尝合都尉诗赋及《七发》《上吴王书》合刻为一集”。张幼白生平仕履不详,唯在《(乾隆)淮安府志》卷三十二《杂记》中查到此人(据读秀检索),称“至于缙绅中,则有胡南津琏、张幼白世才皆善书者也”,则其或字世才,淮安人,擅长书法。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著录《枚叔集》一卷,或即张幼白辑本。惜该辑本同样不传于世,现存最早的辑本是清人周世敬编本(5)明万历之后的汪士贤、张燮和张溥等人相继编有汉魏六朝的作家别集汇编,均未及枚乘集,推测或缘于篇目存世者少,不足以成一家之目,故重编枚集的任务又落在清人身上。,其后相继有丁晏、丁福保和童振云编本,四位制作者的编本分别略述如下。
图1 上海图书馆藏周世敬编本
周世敬乃清中期藏书家周锡瓒之子,生活在清嘉庆年间,所编枚乘集存世版本有清抄本(如图1所示),现藏于上海图书馆。按书中并未见有“周世敬”字样而定为周世敬所编,依据是周世敬尚辑录有《湛谘议集》《左秘书集》和《左九嫔集》(此三种亦藏上海图书馆),正文末均附有《篇目考》和《采辑古书考》,与是书体例相同,推断同出周氏辑录之手。检书中“弦”“絃”“眩”诸字阙笔,“弘”改写为“宏”,“宁”字不阙笔(见于《七发》“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句),当即抄写在嘉庆间,疑据周世敬稿本《枚叔集》传抄(6)《湛谘议集》《左秘书集》和《左九嫔集》三种均耳题“周氏目耕楼钞本”,或周氏据稿本的誊清抄本。而此《枚叔集》无此耳题,且抄写笔迹亦不同于上述三种,略显工整,当是传抄本。。卷端题“枚叔集”,正文内容为一卷,另有附录一卷。收枚乘诗文六篇,即《梁王菟园赋》《忘忧馆柳赋》《杂诗九首》《七发十一首》《上书谏吴王》和《上书重谏吴王》 。《附录》一卷包括《汉书》本传、《篇目考》和《采辑古书考》 。《篇目考》乃列举枚乘作品及“枚乘集”的历代书目著录情况 。《采集古书考》则详列所收各篇的文献来源,如《忘忧馆柳赋》辑自《西京杂记》卷四等。正文行间附有校语,并有朱笔校订,钤“潘茮坡图书印”一印,系清人潘介繁旧藏。
丁晏编本枚乘集,存世有“民国”十一年(1922)冒广生刻《楚州丛书》本, 该本卷首有丁晏序, 详述编枚集事由,云 :“然则枚叟诗文之有存者,重可宝已。余摭拾班史、《文选》注、《古文苑》《玉台新咏》《初学记》辑为一卷,片玉不遗,碎金必录,署曰《枚叔集》,仍旧题也。”序末署“道光七年(1827)七月七日”,则是集编在该年。该本卷端题“枚叔集”,又题“汉淮阴枚乘撰,山阳丁晏俭卿辑,山阳段朝端笏林校,如皋冒广生疚斋刊”。所收篇目为《古诗九首》《菟园赋》《忘忧馆柳赋》《月赋》《临灞池远诀赋》《笙赋》《七发》《上书谏吴王》和《上书重谏吴王》,共九篇。篇目最为齐备,惜贪多求全而未经审慎的考订。如其中《临灞池远诀赋》和《笙赋》两篇有目无辞,而且《笙赋》还是出于李善推测,枚乘未必有此作 。《月赋》一篇则并非枚乘所作,乃公孙乘之作。故全集收文实际仍为六篇,与周世敬编本同。这透露出丁晏扩大枚乘作品辑录篇目的努力,只是受制于传世资料的有限性而很难有质的突破。各篇篇末注明出处,并附诸书所载的评论及事征等。如《古诗九首》篇末引朱彝尊《曝书亭集》云 :“《书玉台新咏后》云:十九首中没枚乘姓名,概题曰‘古诗’,要之皆出《文选》楼中诸学士之手也。徐陵少仕于梁,为昭明诸臣后进,不敢明言其非,乃别著一书,列枚乘姓名还之作者,殆有微意焉。”又《忘忧馆柳赋》篇末引有《西京杂记》云云。正文附刻有校语,并有丁晏和段朝端两人的考订性按语,颇具文献价值。
此编本枚乘集,收在丁氏辑印的《汉魏六朝名家集初刻》里,该集属“初刻”的第一种。丁福保《绪言》云 :“张溥《一百三家集》编录无法,谬误错见……福保才既庸驽,颇喜驰骛。乙未(1895)之岁,肄业江阴南菁书院,课余无事,朝夕得窥院中之藏书,遂依严铁桥先生《全上古六朝文》目录,综辑汉魏六朝人别集,又益以家藏之旧刻,共得一百十家。”知该集编在光绪二十一年。卷端题“枚叔集”,正文内容为一卷,收文相较于周世敬编本增益一篇即《临灞池远诀赋》,但该赋有目无辞,实际还是六篇。丁氏选文相对谨严,正文中也偶附校语,代表了枚乘集的通行本面貌。
此编本现存有童氏稿本(如图2所示),藏杭州市图书馆。童振云,生卒年不详,或字季青,清末山阳(今属江苏淮安)人,曾就读于江苏江阴南菁书院,其余仕履俟考。卷首有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童氏《枚都尉文集序》,云 :“允宜人手一集,奉之为范,辑印是集,以广流传,诚为不可少之文耳。”则此集编在是年,且拟辑印出版。卷端题“枚都尉文集卷一”,全集共四卷,首一卷内容为《枚乘列传》(录自《汉书》),次《枚乘小传》两篇(分别录自《古今图书集成》和丁晏《山阳诗征》)。末一卷内容为《著作》,列举枚乘撰述的历代书目著录情况,次《文谊》和《事迹》。正文卷一收赋三篇及文三篇,其中《临灞池远诀赋》一篇有目无辞,共五篇。卷二收诗,分为古诗、乐府和歌诗三体。两卷总为六篇,与周世敬以来的诸编本枚集实际篇目数还是相同的。书中保留有作者本人大量的批注,很有参考价值,期待学界能够将该本影印出版,以广惠学林。
图2 杭州市图书馆藏童振云编本
图3 虞集所书《七发》一卷
枚乘集至今尚无单行整理本,上述四种编本为整理枚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建议以丁福保编本为工作底本,其他三种编本为参校本,再据以其他传世文献,庶几可整理出翔实赅备的枚乘集今人整理本。
枚乘集还流传有一种特殊的版本,即单篇作品的单行本,存世有元人虞集所书的《七发》一卷(7)《六艺之一录》称 :“王履吉书枚乘《七发》卷”条云 :“城南陆氏藏王履吉草书枚乘《七发》,仿《十七帖》。”知明王宠亦有《七发》手卷,现未检得下落,俟查。(见图3),该手卷有民国间罗振玉珂罗版影印《赵文敏公虞文靖公法书》本。该手卷暂未检得有书画藏簿著录,今之下落亦不明,殊为罕秘,且颇具文献价值。兹以《文选》日本足利学校藏宋明州本(该本附有李善本校语,一并过录,以与同属“善本”的尤袤本相验证)和国家图书馆藏陈清华旧藏宋尤袤池州刻本为据,经比对所抄《七发》的文字面貌,异文主要包括三类情况。
其一,手卷与明州本同而与尤袤本异者择要列举如下 :“四方和平”,尤袤本“方”作“宇”,明州本同手卷,校语云“善本作‘宇’字”。“纷沌澹淡”,尤袤本“沌”作“屯”,明州本同手卷,校语云“善本作‘屯’字”。“皓齿蛾眉”,尤袤本“蛾”作“娥”,明州本同手卷。“甘脆肥酉农”,尤袤本“酉农”作“脓”,明州本同手卷。“手足惰窳”,尤袤本“惰”作“堕”,明州本同手卷。“往来游”,尤袤本“”作“醼”,明州本同手卷。其二,手卷与尤袤本同而与明州本异者择要列举如下 :“命曰蹶痿之机”,明州本“机”作“几”,尤袤本同手卷。“衣裳则杂遢曼煖”,明州本“衣裳”作“衣”,校语云“善本有‘裳’字”,尤袤本同手卷。“常无离侧”,明州本“尚”作“常”,校语云“善本作‘常’”,尤袤本同手卷。“使琴挚斫斩以为琴”,明州本“琴挚”作“班尔”,校语云“善本作‘琴挚’字”,尤袤本同手卷。“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明州本“畅”作“张”、“伯子牙”作“伯牙”,校语云“善本无‘张’字”“善本‘伯’下有‘子’字”,尤袤本同手卷。“后类距虚”,明州本“距”作“”,尤袤本同手卷。其三,手卷还存在与明州本和尤袤本均有异者,择要列举如下 :“腥酉农肥厚”,明州本、尤袤本“腥”并作“脭”。“恣四体之安者”,明州本、尤袤本“四”并作“支”。“浩荡之心”,明州本“荡”作“盪”,校语云“善本作‘唐’”,尤袤本作“唐”。“遁逸之志”,明州本、尤袤本“逸”并作“佚”。“其奚繇至哉”,明州本、尤袤本“繇”并作“由”。“野茧之丝以为弦”,明州本、尤袤本“弦”并作“絃”。“向虚壑兮背高槐”,明州本、尤袤本“高”并作“槁”。“依绝区兮临回溪”,明州本、尤袤本“回”并作“迴”。“楚真之食”,明州本、尤袤本“真”并作“苗”。“蹈践麋鹿”,明州本、尤袤本“麋”并作“麖”。“纯粹牷”,明州本、尤袤本“牷”并作“全犧”。
这表明,虞集所抄《七发》并非据自《文选》,而是另有文献来源。按《遂初堂书目》即著录有“枚乘集”之目,至《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为一卷本《枚叔集》,又《宋史·艺文志》亦著录枚乘集一卷,当即陈振孙著录之本。该一卷本在元时应尚存,大致在元明之际亡佚不传。手卷《七发》既然不可能据自《文选》,推断当据自此一卷本枚乘集。枚乘集虽属南宋人的重编本,不可避免地要利用《文选》作为辑录之源;但同时也要承认,南宋人还是能够见到不少的古佚文献,故而所收的文篇或许参校众本,而使得它的面貌不尽同于《文选》里所载的《七发》篇。此面貌通过虞集所抄此手卷《七发》呈现了出来,也间接印证出元代尚有枚乘集的传本。
当然,手卷并非尽善,也存在一些失误。误抄者,如“独宫世之君子”,《文选》“宫”作“宜” ;“嘘唏烦醒”,《文选》“醒”作“酲” ;“九寡之弭以为约”,《文选》“弭”“约”分别作“珥”“弓勺” ;“连廊四枉”,《文选》“枉”作“注” ;“观望之有折”,《文选》“折”作“圻”。另“窕目心与”,《文选》“窕目”作“目窕”,疑为颠倒。“批龙而观万之也”,《文选》“龙”“万”分别作“聋”“望”,而且还漏抄了此句起始的“发瞽”两字。上述诸例,恐不宜视为有校勘价值的异文,而是由于抄者之误造成的,宜以平常心看待一些流传罕秘的文献资料。
此外,清代严可均辑《全汉文》收枚乘文五篇(即周世敬编本所收者),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枚乘诗一首,即《七发》里的《麦秀歌》,并未将《古诗九首》视为枚乘之作。枚乘传世作品大抵如此,有新的增补只能依赖于新出现的文献资料。单纯从篇目而言,四种编本枚乘集不具备提供新的文学资料的价值;但具有文献史和书籍史的意义,既以实际的典籍制作印证枚乘集的流传及其文学影响力,也可据以考察读者阅读史语境里的枚乘作品被不断理解和解读的过程。
《汉书》本传收枚乘《上书谏吴王》和《上书重谏吴王》两篇,班固赞云 :“邹阳、枚乘游于危国,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9]2372“言正”当是针对此两篇上书的文风和意旨而言,此可视为枚乘作品的最早解读。
大致魏晋开始出现作品集的编本,枚乘创作的作品开始以集本(别集或总集)和作品单行本两种形态流传,主要是集本的形态。曹植《七启》序云 :“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这是现存文献中推测据集本最早阅读《七发》的记载,曹植的评价是辞藻“美丽”。西晋荀勖《文章流别论》则称 :“借吴楚以为客主,此因膏粱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喻之义。其流遂广其义,遂率尔有辞人淫丽之尤矣。”认为《七发》虽使用了诸多富丽堂皇之辞,但“曲终奏雅”而不失讽喻本义。刘勰还将《七发》视为一种创作流脉的肇端,即所谓的“七体”(8)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0页)称,《七发》“引起后代许多作者的模仿,在赋中形成一种定型的主客问答形式的文体”。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14页)则称,《七发》“这种结构体制引起后来许多作者的模仿,被人看作赋中一个专体,就叫作‘七’”。。《七启序》里即提及傅毅等三篇,《文选》则专设此体且收文三篇,除《七发》外即曹植的《七启》和张协的《七命》两篇。上述诸篇荀勖可能都曾阅读过,故有“其流”之说,同时也指出《七发》之后的创作存在淫丽过甚而讽喻不足的倾向。刘勰阅读《七发》也应据自枚乘集,而其评论则基本本于荀勖,如称“腴辞云抅,夸丽风骇”,但也“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杂文》篇),即丽辞而不失讽喻本义。同样也认为,《七发》开创了一种创作体式,称“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杂文》篇)。刘勰还评论了《七发》“气形于言”的风格(《才略》篇)和用韵特点(《章句》篇)。除《七发》外,刘勰也对枚乘《菟园赋》和古诗进行评论。值得注意的是,《菟园赋》在《诠赋》篇,而《七发》则在《杂文》篇,反映了南朝人的赋体认识观。
唐宋时期均流传有枚乘集,唐代所传两卷本应该还是梁本面貌;宋代是一卷本,属于重编本,而大概元明之际此重编一卷本不传,明清以来又有新的重编本。兹以集本为依据,来考察枚乘集的阅读史。留下记载的首先是李善,他在注《文选》时参考过枚乘集,该集当即《旧唐志》著录本。其次是南宋的陈振孙,他以“叙录”的方式传达阅读枚集的体验,就是集本所收篇目主要自《汉书》和《文选》中抄出辑录。元代虞集手书《七发》卷末有至正四年(1344)张丙跋,云 :“余生平诵古文,惟注意沈精于枚叔《七发》,尝评在司马长卿上。即贾长沙及班、杨辈,虽历代推文雄,亦未之或先也。然善书名家,未有录其文者。今虞学士乃以晋书宋纸以录汉文,遂令枚作如新,不觉叹赏。”以跋的形式也传达出元人阅读《七发》的体验,将《七发》视为西汉时期无与伦比的一篇佳作。虞集还以晋人书风为书体,以宋纸为书写载体,抄录《七发》全篇。这都反映出《七发》在元代的文学影响力,与当时文士(读者)的品评及阅读是分不开的。
明清时期的枚乘集重编本,现仅存清人编本四种,编本自身也传递出编者的阅读体验。如周世敬编本,周氏本人的阅读体验表现在出阅读校记和重分篇章结构两方面。阅读校记者,即随文附以大量据它本相校的异文,这是古人读书的固有方法。如《梁王菟园赋》可能因存在错简,几不可卒读,黄侃即称 :“《古文苑》载有此文,错脱不可理。”[14]64黄侃有校释整理本(以下简称“校释本”),载于《文心雕龙札记》中,可能是现代学人最早整理《菟园赋》者。黄氏之前,周氏编录该赋即尝试予以整理,不惟正文与《古文苑》所载者有异,且细致比勘,详列校记。其目的是欲以读通全篇,不妨视为以个体性的阅读体验来整理赋文,表现为下述三方面:其一,据《文选补遗》《历代赋汇》出校记。如“故径于昆仑之豤观相物”句,《古文苑》(依据国家图书馆藏宋端平三年常州军刻淳祐六年盛如杞重修本)作“故径于昆仑,豤观相物”,无“之”字,黄侃校释本同。周氏于“径”下出校记“一作行”,《文选补遗》《历代赋汇》即作“行”;《古文苑》校记“一作征”,未采纳。“豤”下出校记“一作墾”,《文选补遗》《历代赋汇》即作“墾”,《古文苑》无校记,章樵注云“豤音墾”。“芴焉子有”,“焉”字下出校记“一作兮”,《文选补遗》《历代赋汇》即作“兮”,《古文苑》无校记,章注云“子当作滋”。“林薄竹”下出校记“一作林木薄”,《文选补遗》《历代赋汇》即作“林木薄”,《古文苑》无校记。其二,周氏校记存在部分未知版本依据者,印证尚阅读了其他传本的《菟园赋》,有裨于校理参考。如“豤观相物”句中“观”字下出校记“一作劝”,章注云“豤观,犹博观也”,作“劝”难晓其义,故疑此校记不确。“暴熛激”句中“熛激”两字下出校记“一作煙徼”。“往来霞水”句中的“霞”字下出校记“一作露”,《古文苑》于上述三处均无校记。其三,据《文选补遗》《历代赋汇》订补正文,从而形成新的文句。如“秋风扬焉,虚谷应焉”,《古文苑》无“虚谷应焉”四字,黄侃校释本同,《文选补遗》《历代赋汇》即有此四字。“翚散柯条,纠纷摩来”,《古文苑》作“翚散摩来”,黄侃校释本作“枝叶翚散,摩来” 。《文选补遗》《历代赋汇》作“枝叶翚散,柯条纠纷”,周氏据以辑补“柯条”“纠纷”四字,“摩来”从下文。“中人怅望奈何”,《古文苑》作“中人望奈何”,黄侃校释本作“桑萎蚕饥中人望,奈何” 。《文选补遗》《历代赋汇》作“怅望奈何”,周氏据以辑补“怅”字,作“中人怅望奈何”。要之,周世敬采用校勘众本的基本方法阅读《菟园赋》,并根据自己的阅读体验整理该赋,形成了新的文本形态的《菟园赋》,也为今之校理提供了文献参考。
再如《楚州丛书》所收的丁晏编本《枚叔集》,丁序评价枚乘称 :“汉京辞赋之学,始自枚生,启之长卿,子云继之,其学浸盛。然马、扬靡丽之辞,文艳用寡,学识不及枚生。孟坚以枚与贾山、邹阳同传,赞其言正。盖英儒宏文,横绝今古,不独为吾淮之冠也。”丁晏认为,汉赋始自枚乘,大概是指《七发》之作开创了汉代的新体赋,深刻把握住了枚乘的文学史地位。诚然,枚乘的创作,不像贾谊赋作还是秦代杂赋的传统,同时还受到了楚辞体的影响(9)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页)认为 :“汉初骚体的楚辞逐渐变化,新的赋体正在孕育形成,故贾谊的赋兼有屈原、荀卿二家体制。”,在创作上呈现理胜乎辞的倾向。丁晏还认为,枚乘的创作用典丰富,富有学识,远逾司马相如、扬雄两人重在辞藻靡丽的赋作。有“学识”,这是丁晏阅读枚乘集诸作得出的独特体会。
此外,该集还有丁晏和段朝端两人的校订性按语,古人讲“读书得间”,从中也可体味两人阅读枚集的心得。如《杂诗九首》所收的《兰若生春阳》一首,未见于《文选》的《古诗十九首》里,丁氏按语云 :“昭明选《古诗十九首》无此一首,《文选》陆士衡《拟古诗》注引枚乘《乐府》: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则此诗为枚叔作无疑。”又段氏按语云 :“《文选》注屡引此两句,如张平子《西京赋》、谢玄晖《休沐重还道中》、曹子建《七启》、袁宏伯《三国名臣序赞》及陆士衡《拟古诗》,俱云枚乘乐府诗。”为了证该诗为枚乘所作,从阅读范围而言,两人无可挑剔。但就阅读结论则犹可商榷,理由是李善注引称为枚乘乐府诗,可能依据的还是《玉台新咏》,并不具有说服力 。《七发》篇末有丁氏按语云 :“《吕氏春秋·本生篇》: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佁蹶之机。肥酒厚肉,务以自强,命之曰腐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枚叔沿用其语,而文更简劲,可谓青出于蓝。六臣本善注:乘事梁孝王,恐孝王反,故作《七发》以谏之,此义亦史传所未及。”丁氏读出了《七发》用语“夫出舆入辇,名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酉农,命曰腐肠之药”,与《吕氏春秋·本生篇》存在相似性。的确,两者之间属互见性文本,枚乘也确实有所借鉴,只是做了一番改写的工作。改写除用字的不同外,还表现在由四四七句式易为四六句式,省文简洁,又具有更强的节奏性。丁晏又据善注解《七发》本事,认为《汉书》本传不采《七发》以证史有遗阙之憾。也正因为本传不载《七发》,留下了《七发》题旨的诸多理解,成为意义多元的开放性文本 。《上书重谏吴王》篇末有段氏按语云 :“《文选》四《蜀都赋》注引枚乘曰: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今枚叔文中无此语,此是邹阳谏吴王之辞,当由邹枚合传而误记耳。”此按更是独具心得之阅读。该说对理解古书中存在的误引现象很有启发,印证李善此条注据自《汉书》,由于《汉书》邹阳和枚乘两人传前后相接而误为枚乘。折射出李善读书存在的疏忽之处,而段氏读书则极为细心,并能够作出李善致误缘由的合理判断。
枚乘是西汉时期与贾谊齐名的重要作家,萧统编《文选》各选了三篇文章,印证在南朝人眼里就有着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但枚乘作品传世者不多,个别作品还存在是否出自枚乘之手的争议,更是“收缩”了可供以研究的范围。如何研究枚乘,枚乘是否还有研究的余地,看似是一个个案问题,实际也是整个汉魏六朝文学研究需要思考的问题。本文权作一种尝试,即在文献史的语境里研究枚乘,从四个界面理解枚乘的创作及流传。
首先是作者和作品界面,这也是“知人论世”文学批评传统的继承,从读史传等第一手资料入手,厘清作者的生平事迹与作品创作系年等基本问题,并充分吸收学界的研究成果。其次是作品集的制作者界面,也就是在作品集流传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编者、刊刻者以及抄者等角色(统称为制作者),与流传史的梳理结合起来。根据公私书目及史志勾勒作品集的流传面貌,并将现存作品集的存世古籍版本的调查作为重点,搞清楚作品集的版本留存。同时根据序跋等资料,逐一揭示各种版本的作品集的编撰细节及相关背景等。但遇到的问题是,各种不同版本之间的(实际)篇目是相同的,似乎不同版本的调查不具有文学史意义。实际版本调查的意义主要有两方面,其一是揭示流传过程中存在过的各种版本,其二是借助这些版本的存在表明作品集在一定历史时期内的影响力,在这一点上它是具有文学史意义的。假定某一作家集,在某一特定时期未曾有过版本流传,很难说他的创作有文学影响力。最后是读者界面,一种作品集之所以会得到编辑,乃至刊刻发行,肯定是为了满足一定的阅读需求,也就是一定读者群的存在。作品集总会或多或少留下读者的痕迹,比如按语、批校、注释、序跋和点评等形式。其实作品集还存在进入流通领域之前的“第一”读者,就是编者,编者更是因为喜欢阅读作家的作品才会去编集子,这是毋庸置疑的。编者在编集过程中作出的校订、撰写的序跋以及附入的考订性的按语等,同样可以视为阅读成果,也在广义的读者范畴之内。通过解读他们的阅读积累,实际很大程度上是在与作品对话,同时也是一种文学史的对话。应该说,此四个界面基本涵纳了作家作品研究的各个层面,从文献入手但又体现为“史”的视野,既梳理了基本问题又能提供新的学术视角,可以视为研究史的回顾但又包含有新发掘的文学资料,表面来看是文献史但又寓有文学史的内容,庶几可作为新时期研究汉魏六朝文学的一种可行性路径及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