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的接受研究

2021-01-18 02:11李丽秋
东疆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钱谦益接受

李丽秋

[关键词] 钱谦益;《列朝诗集》;朝鲜朝;接受

[中图分类号] I312.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21)03-0099-08

钱谦益(1582—1664)在明末清初文坛占有重要地位,但由于受到降清变节和参与反清复明等事件的影响,其著作在清代被列为禁书,后代对他的评价也因此受到了一定影响。尽管如此,他在中国古代文坛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尤其在中国文坛唐宋诗之争的过程中,他极力提倡宋诗的价值,对扭转当时复古派主导的唯唐是尊的局面以及其后诗风由唐转宋产生了重要影响。

钱谦益的诗文集也通过种种途径传入了当时的邻国朝鲜王朝,对朝鲜朝中后期文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朝鲜朝中期也是朝鲜诗坛唐风盛行的年代,钱谦益诗文集的流入及其对宋诗价值的提倡,又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了当时的文人,对之后朝鲜朝诗风转变产生了一定的作用。

但由于种种原因,朝鲜朝文人对钱氏的态度各有不同,既有接受,也有批评。本文将梳理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接受的具体表现并分析其背后的原因,这对于阐明钱谦益在朝鲜朝诗风转变过程中的作用具有重要意义。

此前学界有过一些关于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接受及批评情况的研究,这些研究或注重某些特定文人对钱谦益的接受,[1](3~42)或侧重于朝鲜朝个别文人与钱谦益文学思想的对比,[2](229~267)或列举一些对钱谦益的关注现象与批评等等,[3](73~114)均为本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借鉴。但现有研究中也有一些误读,对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接受情况的宏观把握不够清晰,因此本文将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从文学创作实践与思想观点等方面对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的接受情况进行系统的梳理,并分析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以及接受的意义。

一、钱谦益与朝鲜朝的渊源

钱谦益对朝鲜古代诗文的关注集中反映在其编纂的《列朝诗集》及《列朝诗集小传》中。《列朝诗集·闰集》第六篇《朝鲜》中收录了高丽朝和朝鲜朝42名诗人的171首诗作,钱谦益在编纂过程中主要参考了吴明济的《朝鲜诗选》,《朝鲜诗选》是吴明济在朝鲜朝文人许筠的帮助下编纂的。《列朝诗集·闰集》中也收录了吴明济的序及许筠的后序,其中收录诗人名下均附有人物简介和点评等,《列朝诗集小传》《闰集——朝鲜二十人》里另附了22位诗人的注解部分。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收集这些资料的条件无疑非常受限,从诗集的内容中也可以看出蛛丝马迹。例如,金时习和李达的真名并未出现,仅分别以梅月堂和荪谷均的号列入其中。此外,月山大君李婷乃德宗长子、朝鲜朝第九代国王成宗之兄,而钱谦益根据其所参考的《朝鲜诗选》将其误认作女性,1727年朝鲜朝刊印李婷的《风月亭集》时指出了这一问题。[4](352)

《列朝诗集》完成之后,由于钱谦益和清廷关系恶化,诗集的印刷与流传均历经坎坷。尽管如此,这部诗集仍然为清人了解朝鲜古代诗歌提供了一个窗口。其后朱彝尊的《明诗综》《静志居诗话》及清末龚柴的《朝鲜略考》对朝鲜古代诗人的记录均参考了该诗集。

同样,《列朝诗集》也因为收录朝鲜古代诗人的诗作而引起了朝鲜朝文人的关注。《列朝诗集》刊行于1652年,通过现有文献可知,最晚在1682年已传入朝鲜朝。朝鲜前期文人俞汝舟(1480—?,字师圣,号林碧堂)的夫人金氏(未详)有三首诗作被收录在《列朝诗集》中,后人俞世基(1653—?)将其遗稿汇编刊行,名为《林碧堂遗集》,俞世基在跋文中提到了友人金斗明(1644—1706)前往北京购得《列朝诗集》一事。①

金斗明曾于1682年10月至1683年春前往北京。与金斗明同行的还有朝鲜朝中期文人金锡胄(1634—1684),二人作为谢恩使一同前往清朝。另一位文人李宜显(1669—1745)也在文集中谈到了金锡胄偶然从北京购得《列朝诗集小传》的经过,②这说明朝鲜朝文人之前已经知道《列朝诗集》,且对其十分重视。

1693年,朴世采(1631—1695)在为崔庆昌诗集撰写的跋文中提到崔诗被收录于《列朝诗集》中,[5]说明这一时期朝鲜朝文人已经熟知《列朝诗集》,且认为朝鲜朝诗人的作品被收录其中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由此可见,最早接触到《列朝诗集》的大多为京华士族,他们借燕行之机购书回国。

《列朝诗集》使得朝鲜朝文人开始关注钱谦益,并出现了关于《初学集》《有学集》及《投笔集》的相关记载。《初学集》刊行于1643年,《有学集》和《投笔集》刊行于1664年。最早提到钱谦益文集的是金昌协《杂识》,该书著于1691—1692年之间。③

在此之前,已有部分文人提及收录在《初学集》及《有学集》中的作品,如金锡胄在《次副使韵》的自注中引用了钱谦益《戊寅九月初三日奉谒少师高阳公于里第感旧述怀》中的诗句“朝家议论三遗矢,社稷安危一亩宫”[6],钱诗收录在《初学集》中,金锡胄的诗则作于1682至1683年与金斗明燕行期间。南九万(1629—1711)在《甲子燕行雜录》中引用了钱谦益《和徐祯起》中的“请看典午阳秋例,载记分明琬琰垂”以及《简侯研德并示记原》中的“知君耻读《王裒传》,但使生徒废《蓼莪》”等诗句,[7《] 甲子燕行杂录》作于1684年。由此可见,这两部文集几乎与《列朝诗集》同时传入朝鲜朝。

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的态度差异较大,褒贬不一,初期接受较多,但得知钱氏变节一事后,后期批判逐渐增加,其原因是多重的。但由于篇幅限制,本文首先将逐一考察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接受的具体情况。

二、朝鲜朝文人接受钱谦益的方式

从钱氏文集传入朝鲜朝的过程可以看出,在钱氏文集传入之前,就已经有很多朝鲜朝文人听说了钱氏的名声,表现出希望一睹其作品的渴望,想方设法收集钱氏文集。文臣权斗经(1654—1725)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表达了对钱氏文集的渴求,“闻明季人家有钱受之集,甚思一见,亦尝求之不得”,称之为“奇书秘藏”。[8]钱氏文集传入之后,对朝鲜朝文学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由于现有研究已经对诗论部分做了充分的梳理,因此本文主要关注朝鲜朝文人在实际创作与文学思想方面对钱谦益接受的具体表现,主要分为四个方面进行考察:一是肯定钱氏文才;二是创作次韵作品;三是引用钱氏观点来支撑个人的观点;四是为钱氏编撰年谱。

(一)肯定钱氏文才

肯定钱氏文才的表现方式多种多样,有一些朝鲜朝文人在诗文集中直接表达了对钱氏文才的肯定,也有一些文人摘抄钱氏文集,或在作品中引用其诗句等。

朝鲜朝文臣金时敏(1681—1747)评价道:“钱牧斋,明季文章一大家也”,[7]尤其欣賞其墓表志铭,认为钱氏“墓表志铭,叙事议论,淋漓综错,究极人情,描写景色,有时俯仰感慨,风神气调,恰似乎欧公,弇州、太函辈安敢窥其藩篱哉?”[7]肯定了其在墓表志铭方面的文学成就。钱谦益在《秦母钱太宜墓志铭》中详细记录了为秦母钱太宜撰写墓志铭的经过,朝鲜朝末期文人曹兢燮(1878—1933)提到,“昔钱虞山尝铭某人之母,而以类己母,感而与之铭”,表明自己为门生之母作墓表是受到了钱谦益的影响。[10]

李德懋(1741—1793)曾指出朝鲜朝文人对钱氏作品的喜爱程度:“余看科臼之士,只借东坡、牧斋等集,未见亲近小学者也”,[11]可见钱氏作品18世纪在朝鲜朝被广为阅读,甚至一些后期批判钱氏的学者也对其作品表现出了赞赏。例如南公辙(1760—1840)虽然在后期批判钱谦益,但对他的《天都瀑布歌》却赞不绝口,认为诗作“雄壮健丽”,“非牧斋无以发之于诗如此”。[12]

徐淇修(1771—1834)十分欣赏钱氏的七言近体诗,认为“七言近体谁持世,前有眉苏后受之”[13],申纬(1769—1845)在选编中国历代七言律诗时也将钱诗列入其中,认为钱氏在七言律诗方面成就突出,这一观点与清末学者朱庭珍(1841—1903)及中国近代学者钱仲联等一致。

洪翰周(1798—1868)评论钱谦益,“博学文章则冠绝一世,故中国人士至今舍其人而推其文,每见清人文字,无不以虞山先生称之。中国之范围甚宽,不似我国规模也”,[14]指出了中国对钱氏的宽容,也从侧面反映了朝鲜朝文人对钱氏的看法受到了其变节行为的影响。

不少朝鲜朝文人喜欢摘抄钱氏作品,如金锡胄(1634—1684)将《列朝诗集》的小传部分单独摘出,另编成书;李喜之(1681—1722)曾摘抄钱谦益的《有学集》,并题写了《钱牧斋文抄序》,收录在《凝斋集》中。即便到了朝鲜朝后期,摘抄钱氏作品的现象依然存在,许薰(1836—1907)抄写了《牧斋集》,表示“受之之文,易未可以易忽之,抄写为若干卷,遂书所藏如左”。[15]

19世纪末的朝鲜朝文人李建昌(1852—1898)从《初学集》和《有学集》中摘选钱氏的散文,编辑成《牧斋文膄》,并在文集中留下了七首七言绝句,名为《题有学集后》。他诗中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钱谦益的追崇,认为“惟深于诗而通于史者知之”,直言“不讳钱翁是本师”。[16]

此外,在很多朝鲜朝文人的诗作中都可以发现引用钱谦益诗句的情况。朝鲜朝后期文臣金进洙(1797—1856)曾多次前往燕京,其诗作中也多次引用钱谦益的诗句。例如《燕京杂咏·四库(二)》诗云,“潼酒驼羹宠渥融,操觚谁能谢招弓”,[17]便引用了钱谦益的《孙郎长筵劝酒歌》中的诗句“毳帐前头海子侧,潼酒驼羹赐颜色”。《燕京杂咏·叔孙骋晋》诗云“黑白阴阳分界限,皇华何以画葫芦”,并在自注中提到了钱谦益《秋日杂诗》中的诗句:“卓荦世史书,濬臣提正纲。戎夏区黑白,亘古界阴阳”。[17]

此外,金进洙的《燕京杂咏·党议东林属阿谁》诗云“党议东林属阿谁,丁年冠扫残棋。心长发短钱谦益,只道科头岸接䍦”,呼应了钱谦益的《题金陵一老画像》其一“发短心长笑镜丝,摩挲皤腹帽檐垂。不知人世衣冠异,只道科头岸接䍦”。[17]在《黑貂翻着》《碧眼红兜》《白板西来》《市井家》《学堂》《幻戏宴》《万寿寺》等描写燕行途中遇到的风土人情的诗中,他也多次引用钱氏诗句,与自己所见所闻相印证。[17]通过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朝鲜朝文人对钱氏的作品十分熟悉且喜爱。

(二)次韵钱氏作品

多位朝鲜朝的文人针对钱谦益的作品进行了次韵,留下了不少次韵诗作。17世纪钱氏文集传入朝鲜朝后,次韵作品便随之出现。从时间来看,18世纪的次韵作品最多,并且一直持续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从内容上来看,大部分次韵作品内容、意境均与钱氏原诗相似,只是到了朝鲜朝末期略微有变化。

较早的次韵作品有金昌协(1651—1708)的《除夕,次东坡、简斋、剑南、牧斋韵》,其中包括了对钱氏《辛未除夕》的次韵诗,诗中勾画出一幅隐退江湖悠游自在的除夕风景图;李喜之(1681—1722)的五首《景福宫观棋》是受钱氏棋局诗的影响而作,通过对棋局的描写暗讽时局的风云变幻;安命夏(1682—1752)的《步明钱牧斋韵》《叠明钱牧斋燕子矶舟中韵》等作品表现了离愁别绪和隐居生活;徐滢修(1749—1824)的《蝶梦》为钱氏《蝶梦》次韵作品,表达了政治上的不如意和对现实的失望。

“雁字诗”始于明末公安派,通过钱谦益得到了进一步发展。由于“雁字诗”反映了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与政治混乱、书画的盛行以及题跋的发展、佛教世界观与归隐思想的扩散,使得“雁字”被视为一种新的文学素材。钱谦益的“雁字诗”传入朝鲜朝后,引起不少文人的关注,金镇圭(1658—1716)、姜世晃(1713—1791)、李森焕(1729—1813)及闾巷诗人金泰旭等均创作了不少雁字诗,在朝鲜朝诗坛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白塔诗人也留下了不少次韵作品,李德懋(1741—1793)的《除夜,次钱牧斋韵》则描写了除夕之夜的欢乐祥和,与自己日渐衰老的悲伤形成对比;同属于“白塔诗派”的朴齐家(1750—1805)与钱氏次韵诗作竟多达二十九首,李书九(1754—1825)也在题跋诗中引用了钱氏的诗句。可见,尽管后期白塔诗派对钱谦益持批判态度,但对钱氏的作品还是喜爱和认可的。

李学逵(1770—1835)是著名文人李用休的外孙,李用休对钱谦益持批判态度,但李学逵却格外喜欢钱氏作品。他在读过钱氏作品之后创作了一系列诗作,以此来表达对钱氏诗才的认可,认为其有“不凡才”,称之为“异代宗师”。[18]李学逵的《春日,读钱受之诗》由九首七言绝句组成,其中包含多处注解,表现出对钱诗深刻而多样的理解,在诗中感叹“可知初学不凡才”。[18]此外,李学逵的五言长诗《鳖虱》便是模仿了钱氏的五言长诗《鳖虱》。此诗创作于李学逵被流配到陌生的穷乡僻壤金海之后,他在诗中形象地描写了自己所处生活环境的艰苦,表现出与钱谦益的共鸣,感叹现实的不公。

19世纪朝鲜朝文人李定稷(1840—1910)留下了六首对钱氏诗的次韵作品,均为七言律诗,钱氏原诗中描写了游历山水的悠然自得,而李定稷的次韵作品表现出的思想却有所变化,表达了对虚度光阴碌碌无为的焦虑。这与此前的次韵诗表现出了不同的创作倾向,也体现出这一时期诗人在创作方面的自主意识。

此外,一些与钱氏相关的事物也变得带有象征意义。例如在朝鲜朝文人的诗作中,钱氏的“绛云楼”成为博学形象的象征。朝鲜后期文人韩章锡(1832—1894)在为庆祝洪显周(未详)七十大寿所作的诗中有“常满玉杯明月留,风流文物绛云楼”诗句,称洪显周的藏书楼为“绛云楼”,以此来美化其藏书甚丰、博学多才的形象。[19]钱谦益和柳如是的结合也被传为一段风流佳话,经常被朝鲜朝文人提及。

(三)接受钱氏观点

不少朝鲜朝文人在阐述观点时引用了钱谦益的观点作为支撑。由于钱谦益知识渊博,其评论所涉及领域较广,因此可引用的观点也极为广泛,包括书画、文学、宗教、地理、历史甚至对其他文人的评论等等。

钱氏作品的传入为朝鲜朝文人打开了一扇了解中国的窗口。通过徐宗泰(1652—1719)的叙述可知,他是通过钱氏作品了解了孙承宗的具体事迹,“今见牧斋钱谦益状公行者,始得公谋谟志节之详”。[20]金锡胄也有同样的感慨,在诗中提到“每诵钱生人物论,高阳终古仰高山”,[21]可见钱氏对中国人物的评价为朝鲜朝文人所接受。南九万的外祖父曾请董其昌书“玄龟篆沙亭”五字,南九万引用钱谦益对董其昌的评价,赞其不仅字画妙,而且为人“天资高秀萧闲,吐纳中日,无一俗语云”。[22]

钱氏对景教的看法也引发了朝鲜朝学者的共鸣,成为批判外来宗教的依据。朝鲜朝后期的政治家、历史学家、思想家、性理学者兼实学者安鼎福(1712—1791)批判景教“指虚为实”“人心煽动”“所信从者不过市井闾巷之愚氓也”。他引用钱氏的观点,认为“其言正与鄙说合,钱是当世人,则岂无所见而云然耶”,从而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23]

钱氏的观点在考证学方面也广为应用,朝鲜朝儒学者和实学家李瀷(1681—1763)在《星湖僿说》中曾多次引用钱谦益的观点对一些地理事物、历史人物和文学作品等进行考证。例如,在考证关羽历史地位演变过程时引用了《牧斋集》中的《关圣帝君画像赞》;在考证江河资料时引用了钱谦益《牧斋集》中《徐霞客传》的“星宿海”的内容,“其说与古今相传者有不同,然彼既亲观,理或有是”,[24]认为钱氏观点可信。此外,在《雍正帝》《水浒传》《牧隐大节》《季子十字碑》《回文集句》《秋兴诗》中均引用了《牧斋集》中的相应观点,涉及地理及经史子集等各方面,可见他认为钱氏的观点是比较可信的。李圭景(1788—?)在《二十三代史及东国正史辨证说》的序中引用了钱氏《汲古阁十七史序》中的历史观,感叹“呜呼,先生见理之正大光明也”,表明了对钱氏历史观的认同。[25]

在文学观点方面,朝鲜朝学者和文臣金万重(1637—1692)引用了钱谦益对杜诗的解读,认为“其言明白痛快,真得古人之心于千载之下,足称后世子云也”。 [26]朝鲜朝后期文人徐滢修引用钱谦益的观点来批判明朝赵宧光的《说文长笺》“虽盛称当时,流布后世,而其实之固陋灭裂,终莫逃于具眼之见”,“钱虞山所谓长笺出而字学亡,顾亭林所谓好行小慧,求异前儒者,岂皆苛评哉?”[27]

受钱谦益影响最深的朝鲜朝文人莫过于金昌协,他既肯定钱氏作品的文学成就,也认同他批判拟古派弊端的观点。“近观牧斋有学集,亦明季一大家也”,他认为钱氏作品虽有不足,“然余犹喜其超脱自在,无砌凑捆缚,不似作州太函辈一味勒袭耳。”[28]他尤其欣赏钱氏的碑志作品,认为“牧斋碑志,不尽法韩欧,其大篇叙事议论,错综经纬,写得淋漓”,“其风神感慨,绝似欧公,明文中所罕得也”。[28]

他谈到了对《左传》内容理解的疑惑,通过钱氏观点得到印证,认为“牧斋辨之极明快”,感慨“古人文字,不可以粗心读过,亦不宜妄生雌黄也”。[28]这一评语与金万重相似,对钱氏对经典的理解之深刻赞许有加。同时他还谈到了明朝文学的弊端,认同钱氏对拟古派的批判,表示“明之文弊,始于李何,深于王李,转变于钟谭而极矣。近看钱牧斋文字,论此最详。其推究源委,针砭膏肓,语多切覈,诸人见之,亦当首肯。”[28]

钱氏对宋诗风的提倡为金昌协批判拟古派对唐诗的模仿和抄袭现象提供了依据,他认为唐人诗歌发自性情,而拟古派只学得皮毛,一味追求形式,却缺乏真性情。强调“诗固当学唐,亦不必似唐”,“唐人自唐人,今人自今人”,更为注重诗歌应反映所处时代的生活。[28]

李宜显师从金昌协,1720年作为冬至正使出使清朝,1732年作为谢恩正使再次出使清朝。他在《云阳漫录》中介绍了钱谦益反对拟古派的观点,并且十分关注《钱注杜诗》与《列朝诗集》,称后者为“明诗之府库”。[29]他接受了钱谦益“以诗存史,诗史互证”的观点,认为“《列朝诗集》传,尤系有明三百年人物事迹,其嬉笑怒骂之态,宛然如见,亦可以凭此考证史传是非,此实欲求明遗事者之不可不见者”。[29]此外,李宜显也追随金昌协,批判对唐诗风的盲目推崇,他批评胡应麟《诗薮》媚悦王世贞,对于钱氏的批判之论深表赞同。

(四)编撰钱氏年谱

从前面的论述可以看出,钱谦益对18世纪朝鲜朝文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18世纪后期文人俞晩柱(1755—1788)十分喜爱钱氏诗文,对钱氏的作品解读得极为细致深入。俞晚柱深深为钱谦益强调“真”的文学论所折服,对于钱氏对明朝文学流派批判性的介绍,赞其“拥有千古隻眼”。他在日记《钦英》中详细记录了阅读钱氏著作的感受,并为其编写了年谱。

根據《钦英》记录,俞晚柱是在1777年3月16日首次接触到了《有学集》,从此以后几乎每天都阅读钱氏著作,有时抄写作品,有时是在作品后面加上评论。一个月后,于4月14日编写成《钱牧斋文抄》,介绍了钱氏的诗论。五年后,俞晚柱为《钱牧斋文抄》添加了序文,文中处处流露出对钱氏处境的深切同情。

1777年4月17日,俞晚柱借来了《初学集》,5月5日读完《初学集》33册。之后他根据文集的内容,于1777年5月14日梳理出了钱氏年谱。俞晚柱编撰的《钱牧斋年谱》总共6页,《钦英》的记录显示6月13日完成校对。

《钱牧斋年谱》完整地概括了钱谦益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及文学成就,它甚至比中国的钱谦益年谱出现时间还要早。由于清朝实行“文字狱”政策,钱氏作品被列为禁书,一直无人敢给钱谦益编撰年谱,直到1928年,清末民国初期的学者金鹤冲(1873—1960)才完成了这一工作,比俞晚柱的年谱晚了151年。

俞晚柱所编撰的年谱并非仅仅单纯地罗列事件,他尤其关注钱谦益作为“文章大家”和“历史学家”的面貌,在年谱中展现了钱谦益的这两方面的才能在其生涯中是如何持续、变化并发展的。俞晚柱从朝鲜朝文人的角度对钱谦益进行了深入的解读,年谱不仅展现了钱氏作为公众人物的一面,同时具体展现了其个人生活的面貌,[1](265)成为研究钱谦益的宝贵资料。

三、朝鲜朝文人接受钱谦益的原因及其意义

朝鲜朝文人接受钱谦益的原因主要可以概括为四点:

第一,钱谦益本身知识渊博,在文学和历史方面均造诣颇深,具有文学家和史學家双重身份,这是朝鲜朝文人接受钱谦益的一个重要原因。以《列朝诗集》为例,该诗集蕴含了钱氏诗学的重要观点,具有诗学和史学双重价值,为朝鲜朝文人提供了了解中国文学和历史的窗口。朝鲜朝文人历来关注中国文学,钱谦益在明末清初文坛盟主的地位使得他对中国文学的观点带有一定的权威性,在当时也颇具影响力,往来于燕京的朝鲜朝文人自然对此有所耳闻,他们带回国的钱氏著作也更容易引起国内文人的关注和共鸣。受中国影响,朝鲜朝也重视历史和考证学,钱谦益的文学和史学观点为他们提供了重要的研究依据。

第二,《列朝诗集》中收录了多名朝鲜诗人的作品,这无疑是对朝鲜古代诗歌创作的肯定,也鼓舞了朝鲜朝文人的创作热情。当然,钱谦益这种做法与明末清初独特的社会氛围密不可分,但在性理学思想占绝对地位的朝鲜朝,一些无名诗人的作品鲜有人关注。因此从各种文献记录中的反应来看,《列朝诗集》收录这些作品使得朝鲜朝文人的民族自豪感大增,他们十分赞赏钱谦益这种不轻视海外偏邦的做法,对钱谦益的文学作品与观点也就更容易接受。而且《列朝诗集》寄托了钱谦益对明朝的故国之思,这也容易引发朝鲜朝文人对明朝的政治文化认同感,从而产生共鸣。

第三,钱谦益倡导的宋诗风也与朝鲜朝文坛的发展需求相契合,其文学观点为朝鲜朝文人批判拟古派文学提供了依据。钱谦益批判前后七子的诗学理论及创作,一是学习古人诗而仅“务于摹拟声调”,二是由于学习效法古人的作品有限,取境难免狭窄,颇有作茧自缚之嫌。因此,在钱谦益看来,“七子派”学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进而走上了“模拟剽贼”前人而“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的拟古道路。此外,钱谦益重新评价了宋元诗的价值,认为宋诗开拓出了不同于唐诗的境界,其深度和广度均大大提升。金昌协所处的时代与钱谦益相似,均处于前后七子文学的巨大影响之下,金昌协对后七子的领袖人物王世贞及拟古派都进行了全面批判,并通过《杂识》外篇表达了对钱谦益对明代拟古派文学批判观点的共鸣与支持。[30](153~154)金昌协长期批判王世贞的观点一直没有改变,甚至越到后期贬低的程度越发加重。[2](229~267)他反对将唐以前的文学视为典范,反对因循守旧的文学观,而钱谦益推崇宋朝诗文的观点与他一致,这也成为他批判拟古派的有力武器。如果说钱谦益通过《列朝诗集小传》提出了对明朝文学的总体观点,那么金昌协则是接受了钱谦益的文学观点,通过《农岩杂识》对明朝和朝鲜朝的文学进行了总结,并提出了朝鲜朝文学的发展方向,对朝鲜朝文坛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第四,钱谦益是正统的性理学家,也是反对阳明学的东林党领袖,这一身份在朝鲜朝文人接受他的过程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东林党的政治立场与学术理论在老论派学者中产生了强烈反响,对他们来说,东林党是道学与名节的化身,注重政治和学术道德,批判阳明学,同时又重视人内心的价值,强调“收摄精神,主静立极”。[31](243~276)作为士人政治群体,东林党继承了儒家传统政治思想中最有价值的东西,表现出了士大夫的耿直、勇敢、刚毅,为了理想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精神和坚定的忠君观念,这也是朝鲜朝知识分子追求的境界。金昌协是北伐意识根深蒂固的老论派,也是朱子学的忠实追随者。钱谦益虽然也接受了公安派的观点,但单从诗文集来看,他表现出的形象是排斥阳明学的东林党一员,同时也是从事抗清运动的明末遗老。金昌协在《杂识》中对其《张益之先生墓表》等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这也与东林党的活动不无关系。钱谦益这种独特的身份特点,也使得他的文学与历史观点更容易被朝鲜朝文人所接受。

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的接受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方面均具有重要意义,不仅丰富了朝鲜朝文学,同时也使朝鲜朝文学更加具备区别于中国的独特面貌。

但无论是钱谦益的文学创作还是文学思想,朝鲜朝文人都没有全盘接受,而是在接受的基础上进行了变化,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例如,《列朝诗集》也激发了朝鲜朝诗家们的考证和评论热情,多名诗家对入选《列朝诗集》的诗作及作者信息进行了补充或修正,意欲与钱氏共同完善这部诗集。对选录、考证的指暇和修正也反映了他们对待钱谦益这部诗集全面、透彻和一丝不苟的态度。朝鲜朝知识分子对《列朝诗集》十分关注,多位诗家针对钱氏的观点作出点评,由此诞生了一批诗作与评论佳作。如李书九的《姜山笔豸》便是对《列朝诗集》和《明诗综》中收录的朝鲜朝诗作进行正式批评的一部诗论著作,在朝鲜朝诗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再如“雁字诗”在中国主要是文人制作“雁字帖”,以题跋的形式进行创作,动辄十首以上,多用佛教诗语,用事和典故较多,展现了脱俗的面貌。而朝鲜朝文人受钱谦益影响创作的“雁字诗”始于对明清文学的关注,创作者主要以擅长书画的文人为中心,但并未使用过多的佛教诗语,诗作也调整为五首以内连作形式,主要内容为展现书画趣味、诗歌才华、自我意识以及归隐文人的内心。[32](39~75)这些变化都使得朝鲜的“雁字诗”具有了独特的面貌,也具有鲜明的国家与时代特色。

俞晚柱阅读钱谦益的作品是为了开阔视野,不落后于时代。他十分关注钱氏的诗论及诗序,并在对其内容解读和接受的基础之上提出了自己的诗论,进而扩大为可以适用于诗歌和散文的文学论,[1](3~42)这也丰富了朝鲜朝的文学理论。

但对于俞晚柱这样的朝鲜知识分子来说,钱谦益的文学毕竟是外国文学,尤其是钱氏的诗文作品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其看待明末清初历史的独特政治视角,带有明显的中国文学特点,这也引发了俞晚柱的反思,开始反观自身的“小中华主义”观念体系,深入思考朝鲜朝文学的现状,这种态度和视角也促进了朝鲜朝文学自身的发展。

甚至连那些批判钱谦益的朝鲜朝文人也深受其影响,例如北学派的代表性学者朴趾源(1737—1805)曾对钱謙益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但有研究表明,在稗史小品文和小说等非传统文学方面,朴趾源深受金圣叹等影响,而在传统文学方面,却深受钱谦益的影响。[3](72)但朴趾源不愿意朝鲜朝文学被认为是从属于中国文学,因此实际上是利用抨击钱谦益来达到这一目的,同时也为自己的“法古创新”主战造势。

金昌协对朝鲜古代文坛的贡献更是功不可没,他强调诗应该“即事写景,语皆真实”,表达眼前现实空间中感情的变化,主张诗歌应与现实相结合。这种“即事”观点提倡的是一种关注日常生活的现实主义书写方式,实际上是继承了宋诗的叙事传统,从抒情言志转为叙事呈现,使得那些埋没在大量拟作中的诗人的个性得以展现,这种特点也和朝鲜朝前期主导诗坛的“海东江西诗派”的宋风截然不同。

总而言之,对钱谦益文学的接受丰富了朝鲜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使朝鲜朝文学表现出与中国文学既相同又不同的独特一面。钱谦益对拟古派的批判为朝鲜朝文坛批判拟古风潮提供了理论依据,对钱谦益文学思想的接受也促进了朝鲜朝文学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四、结语

本文考察了明代文人钱谦益的诗文集传入朝鲜半岛的过程,以及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的接受,分别探讨了朝鲜朝文人肯定其文才、次韵作品、引用观点及编撰年谱的具体情况,并分析了朝鲜朝文人接受钱谦益的原因主要在于钱氏在文学和历史方面的成就与影响、对朝鲜古代作品的重视、为朝鲜文坛批判拟古弊端提供了依据以及钱谦益本身作为性理学家和东林党人的特点。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的接受促进了朝鲜朝文学的进一步发展,无论在文学创作还是在文学理论方面均具有重要意义。

当然,尽管本文重点考察了朝鲜朝文人对钱谦益的接受情况,但实际情况十分复杂,对钱谦益的批判也不少。钱氏变节的事实在18世纪后期传开之后,文学外部因素的影响开始超越文学内部因素,不少文人开始纷纷倒戈转为批判立场。

但从文中列举的诸多事实来看,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有很多朝鲜朝文人客观看待这一问题,保持了对钱氏文学的肯定立场。这种观点与朝鲜朝的性理学思想土壤不无关系,对钱谦益的文学接受在朝鲜朝文坛从唐诗风转向宋诗风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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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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