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萍姗
福建省泉州市木偶头雕刻源自木偶神像雕刻,是深受世人喜爱的民间艺术品。历史上曾出现许多木偶头雕刻能手,其中以民间雕刻艺术家江加走名声最盛,其作品制作精湛、刀法洗练、造型多姿、构造精巧,独具民族和地方特色。黄紫燕的父亲黄义罗是江加走之子江朝铉的高徒、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自小随父学艺的黄紫燕在父亲辞世后与妹妹黄雪玲共同担起江加走木偶头传承的重担……
黄紫燕今年50 岁,是泉州市 “花园头” 派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江加走木偶头雕刻第四代传人,福建省工艺美术名人、福建省民间工艺大师,福建省、泉州市技能大师工作室领办人,其从艺二十九年的故事都发生在一间艺坊。
在黄紫燕的家中,临近窗台处有一块占地90 多平方米的区域,经两扇落地推拉门与客厅相隔,这是黄家父女共同的创作空间——“泉州市黄义罗木偶头雕刻艺坊”。艺坊南侧有两个作品展示柜,一个个粉彩鲜明、妙趣横生的木偶人物身着盛装排列在柜中。南侧墙上挂着 “大师工作室” 牌子和几张木偶戏演出的照片,西侧三张颇有年代感的木桌与几把椅子见证了黄家父女数十载的雕刻岁月。
三张木桌的功能有所区别:靠近作品展示柜的一张木桌上摆放着包括平刀、斜刀、挖孔刀在内的数十把刻刀,用于前期的木偶头雕刻工序;另外两张木桌上摆放着各种粉彩笔、画笔及颜料、砚台等材料,用于雕刻工序完成后的上色、梳头等工序。一个木偶头形象涉及二十余道工序,而所有工序都在三张木桌上完成。
无数木偶头作品诞生于艺坊,承载着黄家父女的梦想。不承想,一家人其乐融融创作的光景止步于2015 年正月初五,那是黄义罗生前最后一次同两个女儿及老伴一起坐在工作台前制作木偶头,木偶头 “秋文” 才浅浅地刻出人像雏形,黄义罗突然心口疼痛,随后送往医院救治。黄义罗未完成的木偶头尚有 “余温”,其主人却再也没有机会回来将它完成。同年3 月19 日,黄义罗病逝。
黄义罗是这个家的 “顶梁柱”,他的离开令黄家上下悲痛万分,然而他心中复兴木偶头雕刻的 “灯火” 却没有就此熄灭。艺坊依旧有 “温度”,时下的市级非遗传承人黄紫燕依旧每日来此雕刻、创作,她坐在父亲坐过的椅子上,用着父亲用得磨去棱角的桌子,时常回忆往日时光,更牢记着父亲的梦想。
朴实无华的艺坊在黄紫燕的眼里是无价的,是有温度、有故事的,它作为木偶头雕刻艺人的 “全部家当”,也作为木偶头雕刻技艺传习的重要场所,有太多的故事在其中上演、太多的片刻值得回味,它的一切黄紫燕都愿意守护。如今,黄紫燕的学生来艺坊学艺,坐在昔日她的位子上,新的故事又在此上演……
“小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将父亲完成的布袋木偶把玩一番,它是我童年的玩具。父亲是个‘木偶迷’,喜欢看布袋木偶戏,更痴迷于木偶头的雕刻。受父亲影响,我自小对木偶人物着迷,加之看着父亲每天早上8 点准时坐在工作室雕刻,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把一生献给了心中的挚爱,我深受触动,对木偶头雕刻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亲切而着迷,融进了血液里,照亮了我的人生。”
黄义罗是黄紫燕的慈父、严师,更是黄紫燕心中的伟人。黄义罗为人谦逊、事必躬亲,对于木偶头雕刻呕心沥血、精益求精,其一言一行及工匠精神,深深地影响了黄紫燕的艺术人生。黄紫燕从小将父亲的教诲牢记于心,幼年已对木偶头雕刻有所涉猎。黄紫燕最早学习的是手执刻刀的学问,以及刻刀在木偶头坯上的走向,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是木偶头雕刻最重要的基础。
在木偶头的制作工序中,黄紫燕同样从最基础的技艺学起:首先,将樟木锯成同木偶头大小的三角形面木坯;其次,将所要雕刻的人物头像,按面部比例用刻刀定点,在预定面部的正中作一准线,再将两颊斜削,定出五形(耳、目、口、鼻),即用刀刻划,从眼部入手按顺序刻下来,后刻耳朵,大体轮廓刻好后再逐一加深;再次,用刻刀将脸部加以全面修整,同时将头颈部挖空,以便于表演者套入食指;最后,制作白坯雏形,如刻制三块组合活动的构件,待脸部刻好修光后再分别装上,若要刻双眼活动的头像,需从脑后打个洞接通眼位,装上活眼后再用木块塞上。制作完白坯雏形,需在白坯上裱棉纸,施以拌水胶过滤的黄土浆,待干后,用 “毒鱼皮” 磨光,再用竹刀分出五形,进行补隙、修光等工序。
木偶头的着粉工序最考验手艺人的艺术素养与审美水平,持彩笔用我国传统彩绘颜料画上脸谱进行敷彩,使色泽经久不褪。画好脸谱后再用刷子蘸四川石蜡拭光(盖蜡),使表面光泽美观。木偶人物如有须发之类,则留待最后完成。
“江加走木偶头对雕功要求高,细节刻画细腻,一个眼睛、一个耳朵都不能含糊。初学时,父亲特别注重细节,他要求我在废旧小木块上练习刻五官,单纯学习刻耳朵,我就用了一个月。每次我刻错了,父亲都会一一指出并加以指点。父亲交待,五官雕刻中耳朵要有型,轮廓要清楚,眉眼要上翘,才有精神……”
黄紫燕告诉记者,木偶头五官部位的塑造颇有学问,初学者必须逐一突破,每个五官都要力求形似、神似,从而展现木偶人物喜怒哀乐的神态,突出木偶人物的性格。在黄紫燕的眼里,每个木偶人物都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每个作品都是有深度的、有温度的,看着作品往往能回想其制作过程,回味其中的快乐。
“父亲在世时,曾有人建议他放弃手工制作,劝说他选择机械化批量生产,降低成本、节省时间,还能更好地占领市场、获得更高的利润。然而父亲有他的坚持,作为江加走木偶头雕刻第三代传人,他不愿意看到木偶头雕刻艺术走向商业化、利益化,不愿意放弃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虽然当时已有一些工厂批量生产木偶头,对我们的订单产生一定的冲击,但我们仍要守住传统手工艺的净土。”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机器生产的木偶头尽管价格更低、产量更高、能迎合市场的消费水平,却无法如匠人所作那般传神与饱满,品质粗糙、人物形象过于呆板,缺少最重要的生命力。而木偶人物的生命力是匠人日积月累进行揣摩与总结的成果,更是雕刻技艺的精髓所在。黄义罗时常告诫黄紫燕,“钱够用就好,手艺人要对得起祖传的这门手艺。” 黄紫燕认同父亲的思想,也同样有这份骨气。
据黄紫燕介绍,要独立完成一件成熟的木偶头作品,起码要付出五六年的努力。如果没有父亲那股夜以继日钻研的劲头,没有进行持续不断的训练,无法深层次掌握。如果没有一份发自内心的热爱作为基础,无法从中感知快乐却将其作为事业,木偶头雕刻会是一份十分寂寞且短期内难以看到成果、得到回报的事业。
正因出身匠人家庭,学习木偶头雕刻对黄紫燕而言是家族乐事,同父亲探讨雕刻的学问,同母亲共话木偶人物梳头编辫的技巧,一家人边做边聊,乐此不疲。无论是幼时将木偶头雕刻视作玩乐,还是从艺后将之视为事业,乃至父亲辞世后技艺水平迅速提升,黄紫燕始终对这份事业保持着热爱,坚持与之相伴一生。
作品:普天同庆
黄紫燕倾注的心血,都在作品中呈现,越来越多的作品获得行业认可,荣誉接踵而来,她也终于成为父亲的骄傲。2013 年,作品 “陈三五娘” 获第七届福建省工艺美术精品“争艳杯” 大赛铜奖;2015 年,作品 “钟馗、李铁拐” 获第十届中国(莆田)海峡工艺品博览会优秀作品金奖;同年,作品 “活动白阔脸谱” 获第十届中国工艺美术 “百花奖” 银奖,作品 “寿星” 获中国工艺美术 “华艺杯” 优秀作品评比金奖,作品 “三国人物系列” 获中国工艺美术 “华艺杯” 优秀作品评比金奖,作品 “旦头” 获中国工艺美术 “华艺杯” 优秀作品评比银奖;2017 年5 月,作品 “生旦净末丑” 获第九届福建省工艺美术精品 “争艳杯” 优秀奖;同年,作品“木偶头一组” 获第十届海峡两岸(厦门)文博会 “第五届海峡工艺精品奖” 最佳传承奖;2019 年,作品 “普天同庆” 获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周年” 福建省工艺美术展暨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 “百花奖” 金奖。此外,其作品 “笑生” 被中国闽台缘博物馆永久收藏;作品 “关羽” 被泉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收藏;作品 “泉州木偶头——双髻齐眉旦” 被福建民俗博物馆收藏。
一门技艺的传承与发展,往往要结合时代,融入创新的因素。黄家父女在传承江加走木偶头雕刻的过程中,也将创新思想牢牢地记在心上。黄义罗曾告诉黄紫燕,木偶头雕刻在师公那辈已经达到了顶峰,要想进一步发展,必须不断创新。黄义罗对木偶头雕刻的创新不是天马行空的 “乱造”,而是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有根据地 “创新”,以达到 “喜怒哀乐一台戏,寸木窥人生百态” 的效果。
每当黄义罗尝试新的创作,都会翻阅大量材料,从书籍中获得启发,提炼新形象、新特点,最终创作出一批新形象:雷公双耳后长出了翅膀、电母脸上有闪电纹路……黄义罗创作的木偶头颇具个人风格,行家一看就知这是黄义罗所作,甚至将黄义罗的作品称为“义罗头”,以示对其的认可与敬仰。
黄紫燕的技艺完全传自父亲,为了博采众长,提升文化修养、艺术素养及审美水平,她不断参加各种培训活动,结识艺术界的精英,交流创作心得。渐渐地,黄紫燕也摸索到木偶头雕刻的创新方向:在力争原汁原味保留传统韵味的同时,黄紫燕对脸谱、发型等重新设计,根据经典的神话作品进行人物创作,以符合现代人的欣赏眼光。威风凛凛的关羽、栩栩如生的媒婆、形态各异的八仙等,都是独具其特色的木偶人物形象。此外,黄紫燕还在五官细节上进行创新设计:例如,眼部设计成一双手向外伸出,手掌中嵌着眼珠,灵感来源于 “纣王挖眼”;又如,设计一些机关,使眼睛、嘴巴、耳朵能被拉动,更加突出人物神态与性格。
创新的路一直在走,而传承的人又在哪里?黄紫燕心中最大的烦恼与遗憾,是这门非遗技艺找不到传承人,木偶头雕刻作为小艺种,已经濒危。
“这些年,政府已经开始重视对传统技艺的保护了,时常组织非遗研修班、艺术品展览活动,也陆续安排了一些学生来艺坊学习,每个月发给学习技艺的学生一点补贴……然而,这些举措都难以实质性地对木偶头雕刻的传承发展发挥作用:展览活动对大众而言不过是走马观花,他们没有机会深入了解这门艺术;来艺坊学艺的学生没有一个能坚持学好这门技艺,一曝十寒,学到的都是皮毛,一个五官部位刻了几个月仍无法达到要求,甚至有的学生纯粹冲着补贴而来,没有用心学习的态度,更不会对木偶头雕刻付出感情。”
黄紫燕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多耐不住寂寞,更没有保护传统技艺的冲劲。同时,她也理解将这门技艺作为维持生计的手段在当下是不现实的。一周学一两天,隔一周再来学又“回到原点”,木偶头雕刻的学问很深,如果没有兴趣作为前提,没有时间作为保障,没有脚踏实地的努力与勤于思考的意识,是很难掌握的。终究,这些年来,没有一个学生能静得下心、留得下来。
“在学会以前,我也认为木偶头雕刻真的很难,但是熟能生巧、掌握精髓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学生没有熬过最初的那几年,前功尽弃,十分可惜!”
由于这门技艺无法通过理论知识学习,必须手把手地教,黄紫燕也谢绝了有关部门提出的“撰写木偶头雕刻工序流程” 的想法。通过几次木偶头雕刻的授课活动,黄紫燕意识到:为期一天或半天的授课活动收效甚微,短暂的授课时间,只能向大家普及何为 “江加走木偶头雕刻”,并简单传授握刀的技巧,而针对未成年人授课时甚至还需留心刻刀意外伤手,有诸多不便。
面对艺种濒危的形势,黄紫燕没有放弃的念头,在没有合适的传承渠道的情况下,她仍旧抱着一丝传承的希望,配合政府部门,参加各种文化交流、非遗展览及现场传授木偶头雕刻技艺展示,将木偶头带到各地展示,努力为这些带着“温度” 的木偶人物寻找有缘人,寻找传承的 “薪火”,让木偶头雕刻艺术隽永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