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怡
曾巩的文学观念用其在《南齐书目录序》中的一句话足以概括:“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
一、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
唐人刘知几有言,“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故史者少。夫有学无才,犹愚贾操金,不能殖货;有才无学,犹巧匠无楩柟斧斤,弗能成室”。清人章学诚在肯定刘知几“才、学、识”说的基础上又提出“史德”,他认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
曾巩正是章学诚笔下恪守“史德”、谨存心术的史学家。他自述:“巩性朴陋,无所能似,家世为儒,故不业他。自幼逮长,努力文字间,其心之所得庶不凡近,尝自谓于圣人之道有丝发之见焉。”曾巩自认为是曾参的后代,以“醇儒”自居,一生修史著书,恪守儒家仁义道德观念,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明确提出“非蓄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的文学创作理念。曾巩对“理”的阐释是深刻的:“能致其知者,察三才之道,辨万物之理,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此之谓穷理,知之至也。”穷万物之理的终极结果就是明儒家之道。正因如此,在对古籍的评点中,曾巩尤为注意这一点。
自班固以“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评价《史记》以来,世人对司马迁的“史德”颇有非议。曾巩批司马迁为“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也是站在“史德”的角度。
曾巩认为刘向“采传记、百家所载行事之迹”以为《说苑》,“往往有不当于理”,这与他“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的评价是一致的。曾巩对《说苑》《新序》的评价折衷于儒道,在他看来虽然“世之治方术者,各得其一偏”,但“世之人不复知夫学之有统、道之有归也”。他对于“怪奇可喜之论,各师异见,皆自名家者,诞漫于中国”的现象十分不满,认为只有儒道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终标准,众家学说须归一于此,“所守者一道,所传者一说而已”。“史德”既指史学家的写作态度,又指史学家的品德修养。“史德”虽然是针对历史学家而言,但自古以来,史学与文学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关联性,曾巩注重“德”的史学观念同样可以推演到他的文学理论上。在文学创作中,曾巩同样非常强调作者本身的道德修养,他认为君子“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古之学者为己”,只要自守足矣,不必“汲汲于外”。當曾巩以此标准去评价《战国策》时,提出了更加严厉的批评。
刘向认为《战国策》成书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的社会背景之下,所以为其开脱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并且认为战国谋士“皆高才秀士”,他们“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曾巩认为刘向的这种看法是“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全失儒家之道。战国虽为乱世,但依旧可以模仿孔孟,明先王之道,据时以变,“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法虽变却始终不离道。故其总结出一条重要的治世法则:“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这也。”曾巩对战国游士“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的诈伪反复,不守儒家仁义之道的行为深感厌恶,对刘向的同情之心,开脱之辞自然就要加以指责,认为其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曾巩如此否定《战国策》的价值观念,还要重修《战国策》,除了受任于皇命,便是出于史学借鉴的考虑,“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达到“禁邪说”的目的。
二、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
将文章用于现实政治在先秦就已经有成功的先例,孔孟儒家提出的诗文政教观念,在各个朝代几乎都有一脉相承的联系。《论语·阳货》有“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曾巩在唐代古文运动和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理论指导下,秉承儒家“兴观群怨”的文学政教观,具有强烈的经世致用观念。一方面他秉持着“君子之于道德非独自足而已,将以有为也”的理念,希望以文章有为于世;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自己的文章能“施之于外”,起教化之用,于国于民产生建设性作用。
《周易·系辞》有言:“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曾巩所期望“施之于外”的治国之道就是他反复强调的“先王之道”。曾巩将策士之道不可为、策士之法不可取作为批驳《战国策》的靶子,其原因不仅在于战国策士重利轻义、尚术擅权的为政理念与儒家“发政施仁”的“王道”相抵牾,更与北宋安定繁荣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清人孙德谦在《诸子通考》中指出“以吾言之,诸子者,乱世之所贵;而六经者,其为太平世矣”。战国策士所推崇的“纵横之学”在战国乱世是治世良方,于北宋治世则为乱人心术的“邪说”,当放而禁之。
德才兼备是对文人的莫高评价,孔子言“有德者必有言”,德才兼备,以德为先,这是太平治世对文人士子的基本要求。曾巩承孔子之言力主“非蓄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就是强调文章必须起到道德教化的作用,重新修订《战国策》的目的在于“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这是一种反向教化。
曾巩明确提出恢复“先王之道”的关键在于学习《洪范》《大学》之所陈。“《大学》所以诚意正心修身,治其国家天下,而要其所以为始者,致其知也。故臣以谓正其本者,在得之于心而已。得之于心者,其术非他,学焉而已矣。”相对于孟子的以德服人,曾巩更进一步,找到了实行德政的具体路径,即个体修身涵养以达治国、平天下的内圣之道。古代圣君贤臣能够平定四海,开创盛世,是因为他们善于学习如何修养内心。由此,学习“先王之道”,恢复“先王之治”要从学习开始,要从“得之于心”开始。
“得之于心”即内心的教化。曾巩向来注重从内部进行教化为治,通过“礼乐之具”和“庠序之教”使儒家礼教和仁义道德观念深入人心,通过教化使当世之人“不放其邪心,不穷于外物”而达到“祸乱可息”“财用可充”的治世局面。曾巩修订《战国策》,对其“放而绝之”也是出于教化的目的,只有使当世之人明白《战国策》中策士以口舌存国、以利益相倾的行为是不道德的,才能从内心深处认为这样的价值观念是害人心术的“邪说”,然后主动摒弃它。
“先王”之所以崇尚教化是因为相信教化可以使伦理道德成为现实,教化是实现理想社会的途径。曾巩深以为然,“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与!”以个体带动整体,通过培养个体人格的“至善”使整个社会都形成“明德”的风尚。
“夫礼者,其本在于养人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教化的根本在于“养民之性,防民之欲”,如果每个人都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行孝悌之义、惇笃之行,使仁义之道满乎天下,那“先王之道”自然就彰显了。
三、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
“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以为治天下之本。”曾巩特别强调史书的撰写应该重视对史“迹”背后“深微之意”的阐发。曾巩作为北宋“醇儒”,其所言“深微之意”自然指向唐虞的“神明之性”和“微妙之德”,如何彰显这一“微妙之德”关键则在于史家之褒贬,即所谓“春秋笔法”。
孟子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在这里特别提出了“义”的观点。焦循对此解释道:“孟子述孔子之言,特指出义字,义者,宜也。舜之所察,周公之所思,皆此义。”孟子所言之“义”,正是曾巩所言唐虞之“深微之意”。
“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义”的观点正是通过史官的褒贬而隐藏在史迹的记载当中。记史如此,为文也是如此。曾巩对“义”的追求,对“春秋笔法”的使用自然融合在他的文学创作当中。
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儒家强调春秋笔法、君举必书的目的不仅在于起警世告诫之用,更在于规劝帝王的言行,《国语》中就有“瞽史教诲”的记载。曾巩也说“王者言动必书,岂独思为后嗣法哉?施之于己,固欲择语默,慎行止也”。由此,史官与谏官的职责有相通之处。曾巩是主张直言敢谏的:“其未尽白而信也,则当屡进而陈之,待其尽白而信,造之深,临事而不差而后已也。成此美者,其不在于谏官乎?”谏官只有做到“屡进而陈之”帝王,才可以分辨邪恶和平庸的人,不被他们离间。
在《书魏郑公传》中,曾巩言世人论及盛唐之治世,皆有感于魏征的敢言直谏和唐太宗的从谏如流,而我们能够了解到魏征“事之小大,无不谏诤”的事迹是因为“其书存也”。同样,“伊尹、周公之切谏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也,存之于书,未尝掩焉”。夏桀至秦始皇之时“谏诤之无传,乃此数君之所以益暴其恶于后世而已矣”。故而曾巩反对焚稿,主张诤谏的事迹应该被如实记载下来,以此规劝帝王言行,使后世谏臣有模板可依。
曾巩自言:“不知苟曲以取容,但信朴愚而自守。”其弟曾肇也评价曾巩:“其为人惇大直方,取舍必度于礼义,不为矫伪姑息以阿世媚俗。弗在于义,虽势官大人,不为之屈。”曾巩为人刚正不阿,其文多充盈儒家之大义。《抚州颜鲁公祠堂记》记载了颜真卿不畏强权,冒死进谏最后杀身成仁的故事,曾巩赞叹颜真卿的字里行间体现出一种大义凛然的气势,文中“再三”“七八”等词的反复出现不是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而是源于内心深处对儒家道义的坚决捍卫,“及至于势穷,义有不得不死,虽中人可勉焉,况公之自信也与。维历忤大奸,颠跌撼顿至于七八,而终不以死生祸福为秋毫顾虑,非笃于道者不能如此,此足以观公之大也”。曾巩从“义”字出发,行文酣畅淋漓。《上欧蔡书》开篇即对“人人惟一以苟且畏慎阴拱默处为故,未尝有一人见当世事仅若毛发而肯以身任之,不为回避计惜者”的政治局面感到不满和担忧,又为欧、蔡两位谏官屡次被贬而惋惜,曾巩慷慨直言:“二公之不幸,实疾首蹙额之民之不幸也!”为忠良被贬,奸臣当道的局面感到痛心疾首,在文章中直斥此为民之不幸,可见曾巩之耿介。《越州鉴湖图序》中“以待未然之功乎?”“岂非然哉!”两个反问句强烈表现他对在位者“安于承平之故,重举事而乐因循”的不满。
曾巩为文善用反问句、感叹句和自问自答来表现强烈的情感,气势雄浑,其仗义执言不仅由于他性格的耿直,更源于其内心深处对儒家仁义思想的坚守和推崇。《续资治通鉴长编》对其“巩所为文章句非一律,虽开阖驰骋应用不穷,然言近旨远,要其归必至于仁义”的评价,十分中肯。
四、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
“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是對文学创作中文笔的要求。曾巩在注重文学现实作用的同时,还对文学创作的艺术性提出了一定的要求。
文学为现实服务的主张早已有之。到了曾巩的年代,北宋士人高举“文以明道”的旗帜,将其作为文学创作的金科玉律。与理学家“文所以载道也”认为文如车、道如物、文的作用是载道,“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的看法不同,曾巩重道的同时,并不轻文,非常重视文章的语言表达技巧,真正做到了“文质彬彬”。
历代文学评论家对《战国策》的态度,都是以道学家的口吻贬斥其思想,以文学家的眼光称赞其文辞,“向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所著书文辞,骎骎乎上薄六经,而下绝来世者”。《战国策》文辞之华丽自不待言,然而从文与质的角度来看,处于文学草创阶段的《战国策》确实存在文质分离的现象。曾巩充分吸取了这一教训,将战国策士的辩论技巧融于自己的文章之余,对其文与质两方面都进行了改造,使两者臻于统一。
曾巩借鉴了《战国策》铺陈的手法,在详于物的基础上更详于理。《越州鉴湖图序》开篇介绍鉴湖的地理位置,先从南到北到东介绍鉴湖的大体位置,接着展开叙述,将州的东面和西面的环境介绍一遍,最后又回到鉴湖斗门,描写斗门东南西北的景观。这样按方位介绍地理环境的手法是《战国策》常用的,《苏秦始将连横》中,苏秦说秦惠王:“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齐南有太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接着曾巩继续使用铺排的手法将蒋堂、杜杞以及吴奎等八人的治湖策略一一作了陈述,并表明他们的策略没有起到作用。经过这一系列铺排之后,他由叙转论,首先采用今昔对比的方法,得出鉴湖荒废的原因在于上位者因循守旧,随后又从细微处入手,对不必恢复和不必疏通这两种观点进行驳斥,提出自己的治湖主张。这种两相对比的手法显然高明许多,大段的铺排在形式上与《战国策》有相通之处,但《战国策》的铺排是详于物,曾巩在此基础上,将铺排详于理。
曾巩的善于论理虽与战国策士有相似之处,但两者又截然不同。他的辩说是要将众说归于儒道,故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夫道之大归非他,欲其得诸心,充诸身,扩而被之国家天下而已,非汲汲乎辞也。其所以不已乎辞者,非得已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此其所以为孟子也”。曾巩文章旁征博引,详于说理,气势雄浑,有一泻千里之气魄,这与纵横之文铺张扬厉之气有相通之处,然而终于将外在的扬逸归于内在的严毅。
《熙宁转对疏》先铺排先唐和五代之事,继而以“在天”“在地”“在人”之“非常之变”为警示,接着由《洪范》提出正心和为学的主张,再由为学推演到尽理,之后又回到先王和隋唐的事迹加以论证,经过一系列铺垫之后终于开始论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其论鞭辟入里,层层递进,颇有《战国策》大开大合、纵横捭阖之气势,然而其最终要义仍归于“孔子之贤”与“孟子之德”。《移沧州过阙上殿札子》开篇上溯到大禹时代,然后一直由商周说到宋,再从太祖说到神宗皇帝,长篇大论的目的在于为所论奠定一个坚实的历史基础,颂扬劝谏之德,康熙皇帝“极铺张扬厉之文,而归于‘戒惧’‘只慎’,可云有典有则”的评价可谓恰如其分。
曾巩所言“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蕴含着“德”的思想;“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是其主张经世致用,崇尚文治教化的理论总结;“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是“春秋笔法”的深微阐释;“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是对文笔“文质并重”的要求。
基金项目: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党争视域下的北宋文风研究”(2021XKT1070)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