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中篇小说女性形象分析

2021-01-17 07:37李春娜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梆子陈忠实妹子

李春娜

(陕西理工大学,陕西 汉中 723001)

陈忠实来自于关中农村,是农民的儿子,他同柳青、贾平凹和路遥一样都是秦地作家,都将自己的创作深深根植于三秦大地,写尽人民的悲欢离合,表现着三秦大地孕育的文化,展示着传统文化熏染下的独特灵魂。他们来自农村,书写农村,“侧重描写乡村生活,显映乡村文化,这对秦地小说家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作家大都来自农村,对乡土村民最熟悉。乡间的人和事、环境与风俗,都作为文化主体或文化的体现者,需要与乡土有血有肉关联的作家去理解、把握和描绘。”[1](P117)但熟悉的乡村生活的背后是题材的有限和难以出新,如何利用好熟悉的题材从而取得艺术上的突破是摆在所有秦地作家面前的问题。就陈忠实个人而言,他早年追随着柳青的步伐,所信奉的是文学来自现实生活。前期的作品依旧没有走出那个时期作家的老路,讲述的故事大多停留在矛盾的分析,并不具有穿透性格外壳的功力。但他并不满足于这种亦步亦趋的步调,“我开始意识到这样致命的一点:一个在艺术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别人走的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风姿,永远不可能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永远走不出被崇拜者的巨大阴影。”[2](P31)他要开创出属于自己的步调和风格。

“千百年来,女性就像一面赏心悦目的魔镜,将镜中男性的影像加倍放大。没有这种魔力,世界恐怕仍然遍布沼泽和丛林。”[3](P30)女性角色的存在大大丰富了文学作品的题材,拓展了文学的边界和深化了文学的主题。鲁迅通过《祝福》中塑造的祥林嫂形象,讲述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和扭曲;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刻画了大地般的母亲来讴歌母性的灿烂光辉。就陈忠实的中篇小说而言,正是因为塑造了如玉贤、梆子老太和四妹子这样的极具艺术表现力和审美价值的女性,才彻底摆脱了其早期作品对生活的简单的图解,真正走入人物内心,构成了一个属于陈忠实作品的独一无二的女性世界,包含着陈忠实对女性地位、爱情、文化和生存的思考。

一、思想觉醒的女性形象

陈忠实作品的其中一个主题就是要表现新旧交替给农村带来的冲击与影响,毫不避讳地将农村所面对的新矛盾和新困难展现出来。“通常情况下,人们对妇女社会地位的认识和妇女对自身价值的认识,最能代表社会的价值观念的变化与更新,反映社会发展的文明程度与进步程度。”[4](P31)陈忠实在《康家小院》中通过塑造玉贤这一女性形象,温情而生动地展现了农村妇女在新社会、新制度和新思想的冲击下的思想变化和女性意识的觉醒,描绘了新旧交替带给农民生活上和思想上的变化。

“显然,创作《康家小院》是陈忠实有意要跳出以往单调的从农村生活直接感受即进入创作圈子的一种努力。”[5](P190)《康家小院》一开场就对玉贤是如何嫁进康家小院以及整个婚礼过程进行了详细地交代。其中无论是对婚嫁过程的描述,还是康家人对新媳妇的期待都笼罩着浓浓的旧传统、旧文化、旧道德的气息。康家小院希望一个穿花衫衫和留长发的女人来改变冷锅冷灶的局面,这是一种传统而单纯的美好向往,其中蕴含的是对女性家庭分工和生育权利的向往。同时,在对玉贤这一形象的塑造时,重点突出其温顺、乖巧的一面,这是一次没有爱情而偏重实际效用的结合,女性并没有自主意识,一直处于被安排的地位。玉贤嫁到了康家小院,完成了她第一次身份的转换,从女儿变成了媳妇。因为没有婆婆的关系,她从传统的婆媳关系中解放了出来,再加上进门两个月公公就将家里的财政大权交到了玉贤的手上,为她出现自我意识接受再教育和再启蒙做了铺垫,也与之后玉贤出轨惨遭丈夫毒打和折磨形成了对比。可见,掌握经济大权并不意味着女性就获得了平等的两性关系,这只是在男性可控范围内权力的部分让渡。但从玉贤决定参加扫盲班,却只是表面上征求丈夫和公公的同意这一情节来看,玉贤已经具有了初步的自我意识,她已经不是那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传统女性。另外,她也始终没有忘记出嫁前母亲对她的嘱咐,时刻谨记妇人之道,母亲着重强调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声,依旧是传统道德对女性的规范。有了自主意识的玉贤依旧遵守于传统女德的规范,这就说明在中国农村依旧存在着很多传统女德的簇拥者和捍卫者,想要从内部突破传统女德的文化壁垒难上加难。然而,新式学堂将这完美的一切打破了,杨先生教妇女们认字,讲苏联女人的故事,宣传婚姻自由、男女平等思想。这崭新的一切冲击着玉贤,不断挑拨着她的神经,唤醒着她个人的意志,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开始思考自己婚姻的合理性,但强大的旧式思想压迫她,使她仅仅停留在思考阶段,她没有勇气孤注一掷地同旧思想、保守势力作斗争。玉贤对待杨先生就像对待新事物、新思想一样,只是远远地看着、欣赏着。但当杨先生向她表白之后,她毫无招架之力的沦陷了。丈夫和父亲将她打的满身是伤,差一点命送黄泉,她内心真正的个人意识被真正激发出来,她不再听从母亲的话试图回归家庭,而是想方设法的去找杨先生,思考如何才能离婚与杨先生结婚。当她不顾一切找到杨先生表明心意时,却没想到杨先生是个披着新思想外衣的衣冠禽兽,他用极其侮辱的方式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玉贤眼中的神圣爱情却只是杨先生口中的玩玩而已,这简直就是天大的讽刺和打击,失魂落魄的玉贤再一次想要通过死来解决问题。如果说上一次偷情被抓想死是为了躲避世人的眼光,那么这一次就是对爱情的绝望和对生活的死心。但心中对家人的愧疚使她最终决定要回家赎罪,故事以玉贤在客栈门口遇到喝醉了的丈夫并将他搀扶回家结束。温情的陈忠实并没有忍心让这个单纯的农家女子走向毁灭,而是在回归中完成了一次意识的觉醒。陈忠实留给读者很多思考的空间,是否女性只有在以身犯错的前提下才能获得自我意识的启蒙?传统家庭中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否能够从根本解决红杏出墙的问题?毫无疑问,陈忠实始终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为女性发声,摒除传统文学中对女性的偏见,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女性在启蒙过程中的心路历程和情感转向。

《康家小院》最值得赞赏的地方就在于陈忠实通过女性的自我意识的启蒙来描绘新旧交替带给人民生活的冲击和改变,其中侧重表现思想上的改变和心灵的悸动,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康家小院》中部分情节简单直白地宣传政治而对作品的伤害。随着陈忠实叙事技巧趋于成熟和对生活体会愈发深刻之后,后期作品中鲜少有出现图解政治和鼓吹口号的情况。

二、心理扭曲的女性形象

对特殊年代的书写与反思是每一个有责任心的当代中国作家绕不过的话题,陈忠实也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笔触放置到那个荒诞的年代中,深挖那个年代的起伏带给中国农民沉重的身体伤害和心灵伤害,表现特殊时代对个人的异化和扭曲。在中篇小说《梆子老太》中,陈忠实再次通过女性这一独特的审美对象控诉这不合常理的时代对人民群众造成的伤害。

梆子老太一出场就和一般的农村媳妇不一样,先是因为脸长而获赠雅号“梆子老太”,不久她的幸福生活被不会生孩子打破了。“与某些民族将性、婚姻、生殖分离开的习惯相比,儒家文化近乎绝对地强调性的生殖意义,女性没有自己独立的价值,作为妻子要么成为丈夫性欲的对象,要么成为其家族传宗接代的工具。”[6](P160)因此,这成为梆子老太永远都摆脱不了的原罪。虽然最后也通过抱养一双儿女解决了传宗接代的问题,但不能生儿育女这件事情终究是在梆子老太心里产生了阴影,她总觉得自己同一般女人是不一样的,总觉得自己矮一截。不堪流言中伤的梆子老太开始寻找“同类”——不会做针线活和生娃的新媳妇,她到处与人讨论村子里谁家的女人不显怀,最后落得个“盼人穷”的名号。这一时期的梆子老太显然只是心里有些异常还达不到扭曲和变态,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使她难过但她并没有就此记恨谁。

到了困难时期,梆子老太渐渐的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女人的腰间转移到了端着的饭碗上。大家伙在一起吃饭,谁端着啥她知道的一清二楚,遇到没饭吃的人她还会主动伸出援手,遇到人家吃好的她也能分分钟传扬出去,这就导致了木匠王师傅一家因为一顿饺子丢了得到救济粮的机会。由于当时物质的极度缺乏,使中国农民处于极度敏感和脆弱中,原本朴实包容的农村妇女变得偏私狭隘,梆子老太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妇女们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越发严重的孤立和排斥使得梆子老太由单纯的好奇真正地发展成了“盼人穷”。这时候丈夫对她的教育已经完全失效,梆子老太表面的服从根源于她认为不能生育这一缺憾使她没有资格与丈夫辩白,内心的积怨得不到释放最终都会在合适的时机以另外的形式喷薄而出。梆子老太的时机到了,在“四清”运动中,她的“盼人穷”被解释为阶级觉悟高从而当上了贫下中农协会的主任,她成了梆子井大队权利最大的人,之前得不到的尊重和谅解全部被党的信任填充了。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于是不管是对是错毫无理由的坚决执行、坚决捍卫,她热衷于这样的事业,她不辞辛劳的到处开会宣讲自己的事迹,这背后无非是对自己一直以来得不到正确对待的弥补。如果说之前的年岁里,她还抱有一丝善良的话,那么现在权利的加持使她变得疯狂、变得狭隘,装病唤疼扩大事态报复村里的年轻人,梆子老太被时代送上了不疯魔不成佛的道路。时代落幕,一切的斗争归于平静,村民将所有的一切归咎于梆子老太,使她落得死后无人抬棺的下场。但最终的结局还是村里的男人顺顺当当地将梆子老太送上了山,似乎在暗示着特殊年代的风潮一过,人们将会恢复平静和理智,重拾昔日的温情和宽容,在阳光的洗礼下涤荡受伤的灵魂。

《梆子老太》的悲剧在于时代的扭曲将人本身的“原罪”放大了无数倍,特殊年代扭曲和异化了无数中国妇女,只是将时代苦难集中化到了梆子老太这一人物身上。狂欢过后,所有的新仇旧恨都被简单的归化于一个平常岁月里处于弱势地位的女人,这才是最大的讽刺。陈忠实通过一个普通女性在大时代里的遭遇,以小见大描绘时代风云,足见其功力之深。

三、勇于反抗的女性形象

“女性主义批评家指出,男作家的作品中采取外部的和以集体利益出发的视点,叙述者没有认同女性人物的位置,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只是看作外部世界变化的一个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她们失掉了主体性,成为‘被看’的对象,我们从这些叙述中所看到的只是女性身处的外部世界。”[7](P31)一直以来,男性作家更倾向于将权利的争夺和文化的冲突放置于男性群体中,女性更多的是作为被动的适应者出现,很少能够作为某种文化的代表或者某种文化的载体与其他文化进行对话。而陈忠实在《四妹子》中将这一复杂而伟大的使命赋予到一位女性身上,突出表现了女性斗争的复杂和艰难,不仅增强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也继承了自古以来中国文化对敢于反抗和敢于斗争的女性的歌颂传统。

时间推进到1986年,陈忠实很显然已经不再满足于对关中人文风情的描述,不再满足于对特殊年代人民所遭受的苦难进行书写,他开始直面地域文化的冲突,挖掘地域分歧背后的文化现象。《四妹子》中讲述了四妹子这一陕北文化的代表冲入关中平原走进传统关中家庭带来的冲击和矛盾。

四妹子是典型的陕北女子,她崇尚独立和自由,喜欢自由而散漫的生活,爱好信天游。但极度的物质贫乏使得四妹子对金钱和物质产生了极度的渴望,对产粮的关中平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最终决定离开陕北嫁到关中过上吃粮的日子。而当具有这样性格特点的四妹子嫁到礼教森严的关中大家庭后,也将发生最激烈的文化碰撞。四妹子这一形象显然相较于之前的玉贤和梆子老太除了基本的女性意识还多了几分来自陕北文化中的反叛,这种反叛已然不再停留在较为浅显的层次,她所追求的自由已经不是自由的爱恋和平等的地位,她所追求的是在男性社会中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她想要主宰自己的生活。她一次次的对男权社会发起反击,她最大的敌人不是丈夫而是公公克俭老汉。克俭老汉作为这个大家庭的掌舵者,秉承着传统关中的治家理念,通过严格的礼教约束儿子和儿媳的行为,这是一个将家庭声誉看得比个人幸福更重要的传统大家长。他高傲的以为只要让陕北妹子吃饱饭她就会乖乖的驯服于关中文化的统治下,但显然四妹子对生活的追求不仅仅停留在吃饱穿暖,她渴望自由而平等的生活,她讨厌严格的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她憎恶传统的说教对合理生活的破坏,她凭借着陕北人天生过人的胆魄对克俭老汉的压迫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击。但这并未唤醒克俭老汉重新审视关中礼教,反而逼迫他更加频繁地使用自己的手段去捍卫他的礼教,进攻的斗争有多激烈,阻碍的势力就有多强大。矛盾的和解最终是通过四妹子为整个大家庭创收致富却惨遭算计而实现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四妹子这样带有野性的和造反意识的文化征服了传统保守的文化,也不意味着女性获得了经济独立后就能完全脱离自身面对的困境。克俭老汉对四妹子的认可来自于四妹子带领全家致富的初心满足了他一直以来团结全家的希望,而丈夫在四妹子受伤之后的反应也是希望四妹子能够回归家庭,自己可以做四妹子的避风港,这只是“正统文化”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收归。这是四妹子的悲剧,也是传统男权文化统治下的所有女性的悲剧。

小说《四妹子》的意义就在于向读者揭示:一个女性在追求自由和独立的道路上,不仅会遇到传统礼教和时代变迁的影响,文化分歧和地域风俗也将形成一种障碍,经济的独立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女性受到的偏见,但不能真正地使其从保守禁锢的家庭中解放出来。这个时代对待女性从未善良,不将你击倒,就将你收归。

四、结语

陈忠实中篇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依赖于他笔下这些成功的女性形象,很难想象倘若将这些女性形象全部抽离,他的小说将会失去哪些动人的情节或者具有价值的思考。但可以预见的是,陈忠实的中篇小说将会黯然失色,不仅自身的文学理想无法抒发,作品可能也会沦为图解生活和政治的宣传口号,更为重要的是作品本身的丰富度会被稀释,创作主体对人生关怀的议题会减少。更进一步讲,男作家笔下的女性世界是一块值得一耕再耕的土地,其中包含的文学价值值得研究者们一挖再挖,性别议题永远不会过时,这一片土地值得更多的研究者洒下辛勤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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