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朝漆器制造考

朱家溍

清代漆器工艺继承了明代的传统品种，如黑漆、硃漆和金漆的家具器皿等，是保留原来做法和式样的。还有些品种则有所发展。雍正与乾隆两个时期的风格上有一部分共同点，在品种方面则又有不同重点的发展。清代工艺美术品有个共同的规律，就是发展到雍正乾隆时达到高峰，遇此则水平逐渐下降，漆器当然也不例外。传世的器物，有年款的自不成问题，其中无款的器物，雍乾时期所制与清后期所制也很容易区别。但雍正与乾隆两个时期所制无款的漆器则最容易被忽略。凡是无款而又极为精致的工艺美术品往往都划为乾隆造，雍正无款的漆器也是同样的命运。故宫博物院藏有大量清代漆器，因此有必要搜集档案史料，结合藏品，来探讨雍正朝养心殿造办处漆作所制漆器和各地所制漆器有何重点品种，有何发展，雍正对于漆器制造的要求以及当时在社会上漆器流行的风尚等诸方面，兹分述如下。

《养心殿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内载雍正元年至十三年所制漆器，全部品种有：黑漆，包括揩光与退光。硃漆，包括揩光与退光。浑金漆，金漆，填漆，戗金漆，戗金细勾填漆，堆漆嵌钿，嵌金银，脱胎漆，皮胎漆，葫芦胎漆，洋漆，黑漆与象牙、竹木、玉石、珐琅、金银等等多种材料合制的器物。

外地的一部分品种有：贵州巡抚金世扬进呈的皮胎漆器，江宁隋赫德进呈的金漆器、仿洋漆器、雕漆器、填香漆器，江西烧造磁器处年希尧进呈的仿洋漆器、波罗漆器、镶斑竹漆器，两淮高其卓进呈的洋漆器，福州准泰进呈的洋漆器、皮胎漆器，苏州进呈的脱胎漆器。以上当然在全国各地漆器制造中品种和数量是少数，但也代表着当时社会上最流行的品种。先以雍正年制款的漆器为例，在故宫博物院藏品中，如硃漆画龙藏珠双圆式硃盘，即见于档案：“雍正二年正月初四日，总管太监张起麟交洋漆茶盘一件。传旨：照此盘大小，改做双圆式硃红漆画龙戏珠盘几件，钦此。”本文附图中有雍正年制款的各式漆盘、碗、盒，也都各见于雍正朝的档案，就无须照录原文了。以下更主要的是举几件雍正朝无款的漆器：“雍正十年四月十七日，首领太监萨木哈持出洋漆包袱式盒二件，说宫殿监督领侍陈福传旨：此盒式样甚好，照样将黑漆红漆的盒做些。画花卉漆盒亦做些。钦此。”这次所制仿洋漆包袱式盒，在故宫博物院藏品中，还遗留有一件。雍正元年至十三年中，有《养心殿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中有许多关于洋漆制做的记载。例如：做得洋漆圆盒、黑退光漆画洋金金钱花碗、黑漆画洋金香儿、洋漆彩金馒首式盒等，在藏品中这些都还存在。按“洋漆”一词是指“描金”，就是《髹饰录》（明黄成撰）书中载：“描饰第六的描金，一名泥金画漆。”《两山墨谈》（明陈霆撰）卷18云：“近世泥金画漆之法出于倭国，宣德间尝遣漆工杨某至倭国传其法以归。杨之子埙遂习之。又能自出新意，以五色金钿并施，不止循其旧法。倭人来中国见之亦咋指称叹，以为虽其国创法，然不能臻其妙也。”据近30年来我国考古发掘出土的战国时代施金施银的漆器，王世襄先生在他的《髹饰录解说》一书中，引用5次发掘的实物，说明2000多年前我国已在漆器上广泛使用描金描银。尽管具体方法与日本所制“末金缕”及“莳绘”有不同之处，但肯定描金之法是由中国传往日本的，时代约在隋唐之际或更早。当然，我们也不否认描金漆器在日本有高度的发展，并在一定的程度上反过来影响了中国的漆工。造办处档案中所谓“洋金”“洋漆”，都指的是在黑漆地或红漆地以及其他色漆上描金，或加彩或不加彩。可能当时工匠认为描金之法来自东洋，所以用个“洋”字。江西烧造瓷器处年希尧从江南进的贡品，福建闽海关准泰进呈的贡品都包括“洋漆”或称“仿洋漆”这个品名，这说明当时社会上也流行“洋漆”。所谓“洋漆”包括：“黑漆描金”“黑漆描油”“红漆描金”“金理勾描漆”“金理勾描油”“彩金象描金”“识文描金”“洒金”等，各有特点不同做法的描金都被叫做“洋漆”。又据清代档案奉旨承办的器物，江南的新品种还有“雍正七年七月廿一日，太监张玉柱、王常贵交来金漆万寿鼎案一件，仿洋漆万国来朝万寿图屏一座。雕漆云龙宝座一张，锦褥全份。仿洋漆百步灯四架。万福攸同甜香炕几一张。甜香炕几上陈设小书几一张。甜香花瓶一座。仿洋漆甜香炕椅靠背一张。俱系隋赫德进。”这一贡单11件中有9件属于洋漆类，所谓“甜香”应作“填香”，这种做法是漆面上刻阴纹花样，在阴纹纸陷的线条内填香料（类似紫金锭），可能是当时江南曾经流行的新品种。图示黑漆描金填香炕椅靠背，就是贡单内的一件。

“描金”，又被称为“洋漆”的这个品种，雍正年间，在造办处所制近20个品种中可以算是一个重点发展的品种。档案中还记载着“洋漆”作者的名字：“雍正九年五月十九日，内务府大海望奉上谕：造办处所做洋漆活计甚好，着将做洋漆活计之人每人赏给银十两。做的荷叶臂格亦好，亦赏给银十两。钦此。随又奏称：做洋漆活计，还有柏唐阿左世恩、佛保，六达子三人管理……于本日内务府大臣海望定得匠役花名银两数目。计开：洋漆匠李贤、洋金匠吴云章……每名十两……彩漆匠孙盛宇、王维新、秦景严。家里漆匠王四、柳邦显每名银五两。家里漆匠达子、段六……每名银三两。”工艺美术品的作者名字，除极特殊事例之外，以工匠身份在当时是没有在作品上署名的可能，因此工艺美术史上留下作者名字是非常罕见的。上列匠役花名银两数目给清代漆器工艺史上的空白做了一点点补充是非常可贵的。上列一些名字，凡冠以“家里漆匠”字样的，都是内务府包衣佐领下的人，挑选到造办处漆作，由学徒出身而当差的匠人。以外都是由关差或织造或盐运使由江宁、苏州、福州等地挑选来最高手艺的匠人到造办处来当差的。当时造办处还有个新品种也可以列入“洋漆”的范围。例如“雍正五年三月初一日，郎中海望将黑退光漆画洋金金钱花磁碗一对，退光漆画喜相逢洋金蝴蝶磁碗一对呈览……”磁胎漆器已见于《髹饰录》，故宫也藏明和清初的磁胎剔犀大瓶及紫砂胎雕漆台，但退光漆画洋金花磁碗的做法则是前所未有的。曾经两次传旨：“命年希堯在江西烧造磁器处将无外釉有里釉磁碗烧造些来，以便漆作。”一次交来80件，又一次交来120件，“着交海望，交柏唐阿苏七格持去漆作讫。”“雍正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内务府总管海望持出无釉白磁碗四件。奉上谕将无釉白磁器上做洋漆，半边或画寸龙，或画梅，或竹，或山水。半边着戴临写诗句。钦此。于五月初五日画得久安长治碗一件，飞鸣食宿芦雁碗一件，绿竹漪漪碗一件，红梅碗一件呈进讫。”这种磁胎漆碗从文字记载来看是一种很精致的和同时代的磁胎彩是同样水平的器物，并且还有与珐琅彩磁同一写字人戴临写的诗句。但这种器物在故宫藏品中只遗留下极少的残品。

从上述内容可以说明，自雍正元年至十三年，各种漆器中洋漆类是发展的重点。造办处漆作在十三年中只有雕漆一种从来未制做过一件，但在江南雕漆工艺还是很流行的。雍正七年江宁织造隋赫德贡单内的雕漆云龙宝座，至今还在故宫的藏品中，可以看出在雍正年间江南的雕漆精品的水平。它和明代万历年制品的风格大不相同，已经出现可以代表清代前期雕漆风格与大量传世有乾隆年制款的雕漆器相比，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

从以上举例7件无款的漆器来看，其中黑漆加彩描金包袱式盒，彩漆描金镶斑竹八角盘，彩漆描金镶斑竹炕案，黑漆描金填香炕椅靠背，雕漆云龙宝座，从前在文物鉴定领域包括本人在内都认为是乾隆造。通过档案印证，这几件特点非常明显，而且档案上只有这一次记载，乾隆年间造办处档案上未再出现过。这些都可以肯定无疑是雍正年制而非乾隆年制。至于描金彩漆花卉方胜式几与黑地彩漆长方几二件，过去也同样认为是乾隆造。在雍正元年至十三年中，这类黑漆描金香几制做记载非常多，不如前举5件例证那样明确，所以对于这类貌似乾隆年制，但又无款为证的，只应说是雍正至乾隆时的制品。这类器物还很多，本文举例说明清代雍正年制的漆器和乾隆年制的漆器，其中无款的器物通过和有款的对照以及和档案印证，仅仅是初步的探讨，今后如果以实物逐件相比，将会辨认出更多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