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宝昌
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一件宣德青花梵文出戟罐,堪称国宝,我曾有专文介绍过有关的研究成果。然而此罐并非一件,还有与之相同的一件流于境外,屡经辗转,而终于回归炎黄子孙之手,令人唏嘘感叹。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传世瓷器中,宣德青花梵文出戟罐称得上是国宝级的精品。这不仅因为该罐形制精严奇巧,制作巧夺天工;更重要的是它产生的历史背景以及在宫廷陈设中的重要地位。根据《明实录》等有关文献研究,此罐是宣德五年(1437)为来京的大宝法王乌斯藏尚师哈里麻举行法会专门精制的宗教法器,几百年来一直被宫廷密藏。深谙经史的乾隆皇帝对此罐喜爱备加。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清代宫廷画家郎世宁所绘的《弘历鉴古图》,图中绘弘历着汉装,坐于床上鉴赏古玩,龙床左侧的突出位置即陈设着宣德青花梵文出戟罐,罐下有特制的器座,器座下是用紫檀木精制的象征坛场的高几。从这一套完整的器物组合中,我们可以看出,此罐象征着坛。显然,这套陈设既有祈佛祖保佑驱灾纳福的宗教意义,又是乾隆皇帝赏悦的心爱之物。
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这件完整的宣德青花梵文出戟罐,通高28.7、口径19.7、足径24.7、盖口22 厘米。器直口,平肩,硕腹下敛,平面素底露胎。口外壁及肩,部均绘海水,肩部又突出方型扳手八面作为装饰,面上绘折枝莲纹;器腹纹饰三层,主题为蓝查体梵文,其上下各以莲花八宝与折枝莲相间隔;足边绘莲瓣。罐的内底一反古代正常书写款式,自左向右横写“大德吉祥场”五个篆字,外围莲花瓣一周。盖面中心下塌,中间及四面书以梵文并以云纹白相隔;盖的外壁较直,绘以水纹。盖里与罐里底纹饰相同,也书有“大德吉祥场”与之对铭。器里外施满釉,釉色青白晶莹,青花色泽浓艳明快,纹饰清晰。
此罐的造型乃至图案文字紧紧环绕着佛教艺术:罐的肩部八面扳手,俯视其形类似佛教供器的“法轮”,象征法轮常转。罐盖单件同于常见的佛教法器“曼荼罗”。盖里与罐内底心以同样方式书写的“大德吉祥场”之“大德”梵文的译音为“Bhadanta”,汉语的音译为“婆檀陀”。佛教教义指有大德行者,用以作为比丘中之长老或佛祖、菩萨的敬称,对高僧也泛用此称。隋、唐时任命“大德”统管僧尼。如隋初置“大德”六人;唐代武德(618—626)之初,置十大德,纲维法务。(《续高僧传·保恭传》)当时的著名译经高僧,亦被尊为大德。如《宋高僧传·惠立传》中即有“释惠立……敕召:充大慈恩寺翻经大德”的记载。“吉祥”,为元代授给僧人的称号,据《元史·仁宗纪》载:“延佑六年,特授僧众吉祥荣禄大夫。”梵语文殊师利之译语也为“吉祥”。如清钱大昕著《十驾斋新录》中,九僧称“吉祥”。“场”,应解释为“祭神的地方”。《汉书·郊祀志》释:“能知四时牺牲,坛场上下,氏姓所出以为宗,积土为坛,平地为场。”而印度密教徒修行“秘法”时,也要在修法处划一圆圈或筑起土坛,配置佛或菩萨像,以防魔鬼侵入。这种圆或方形的修法地亦称“坛场”或“曼荼罗”。此罐盖的独特造型,正是佛教法器铜质曼荼罗的摹作。“曼荼罗”,系梵文mandala 的音译,意为“坛场”,正是青花瓷盖内篆文“大德吉祥场”之“场”。
一般写于法曼荼罗上的种子字多用悉昙体(Jiddam)或蓝查体(ranjana) 梵文。前者流行于日本,后者流行于西藏,中国内地流行的法曼荼罗中两种字体兼而有之。这件青花大罐上的梵文用的是蓝查体。需要说明的是,法曼荼罗中的梵文,有些已丧失语言功能,完全变成了一堆不可思议的密咒符号。正如《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卷上所云:“咒是诸神密法,佛佛相传,不通他解;但当诵持,不须强释。”此外,这种法曼荼罗还被作为一种装饰图案,用以装饰建筑和器物。为了图案艺术的美化,密教徒甚至不惜违反梵文书写规律,在字母上任意添加笔划。而此件青花大罐上的蓝查体梵文,就是这样一种经过艺术加工的密咒符号的组合。
盖顶面法曼荼罗中心一字代表无量寿佛。其余字母,左起顺时针分别代表普贤、弥陀、金刚果大日诸佛。器盖内法曼荼罗中心篆字为“大德吉祥场”,四周莲瓣内梵文从吉字上面一字起顺时针为:前五字,为五方佛中的五佛种子字,分别代表卢佛、不动佛、无量寿佛、成就佛和寶绩佛;后四字,分别为代表前四佛双身像中四女像的种子字。器身饰梵文三行,上、下两行的文字完全相同,代表各方佛双身像中的女像种子,中间一行是密咒真言,大意是:白昼平、夜平安,阳光普照皆平安,昼夜永远平安泰,三宝(佛、法、僧)设佑永平安”。青花大罐上的这一梵文密咒真言,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宣德款青花僧帽壶及西藏萨迎寺所藏的宣德青花净水碗、宣德款五彩鸳鸯碗上所书的藏文密咒真言含义完全一致。根据这些器物的共同特征及《明实录》的记载,可以认定,青花梵文出戟罐与上述器皿应为同一时期皇室,特命景德镇御窑厂专烧的一批瓷器。看来,当时烧造的青花出戟罐并非一件。其中一件留在了故宫,而另有一件却遭受了流离的苦难,它的坎坷经历至今还是个谜。
更为奇巧的是,北京故宫博物院于1958 年从北京市文物商店韵古斋门市部征集到一件青花梵文罐盖,造型纹饰均与北京故宫藏的宣德青花梵文出戟罐罐盖相同。当时,人们认为它可能是一件罐盖,但也有可能是作为佛教法器“曼荼罗”的独立品。如今出现了一罐缺盖,而另一方存有一盖的情况,那么这二者是否本是一器后因故分离了呢?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明王朝为法会专造器皿不会生产很多,也有可能当时就生产了这两件。据悉,北京故宫征集到的器盖,是由韵古斋颇有名望的老陶瓷专家赵嘉璋自四川重庆收购来的。明代皇帝重视佛教,屡封乌斯藏僧为大法王。流于境外的那件宣德青花梵文出戟罐或有可能随着宗教活动入藏,尔后流失;四川近壤藏土,故器盖散落重庆。这种推测或近情理。
前日友人来访,告知香港苏富比拍卖此出戟罐时,将我早年所写的有关文章大字张贴以造影响,颇有妙趣。后经竞拍,此罐终落台湾名人之手,令人释怀。然一罐一盖至今仍分居海峡两岸,究竟何时才能破镜重圆呢?(摘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