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溪是闲的。
瘦瘦薄薄的一带清溪,被上天遗忘似的,蜿蜒落在山谷。大的、小的鹅卵石镶在清溪两侧,补丁一般,标记着溪水在汛期时的宽度。
此刻的溪,闲着了。不用春水暴涨,日夜淙淙;不用载一树的落花,或者一坡的秋叶,去赶一段繁忙的水路。景致收了,游人也不来了,岸边歇了船与筏。
溪,只是溪。只是它本身,不为任何溪之外的事物而负累。溪水脚步迟缓,比风慢,比日光慢。在缓慢中,水与水流连,与卵石、与水底的寥寥几片腐叶和树根流连。
水浅,游鱼历历可见。游鱼也是瘦的,瘦得更见身体敏捷,浅褐色的鱼影在水里倏忽一跃,忽隐忽现,仿佛是光的明灭。
我们是喧闹的。我们身上还披覆着城市的热烈和恣肆,我们的步履里灌满尘世的匆促和焦虑。可是,当我们赤脚踏过鹅卵石,在溪水边坐下,坐得也像一块补丁,心就清凉岑寂了。微风从溪水之上而来,拂过卵石,拂过我们的面庞鬓发,心里仿佛有一带清川,在静静地流淌,在静静地反射着日光。
我的身体内外,被一带清川浣洗,被山光照耀,变得洁净,通透,轻盈。我是瘦的了。
这是皖南秋初的深山,秋初的山间小溪,春花灿烂的时节早已远去,而秋叶还未曾霜染繁华。在春和秋之间,在两个隆重的季节之间,有一段清寂的山中光阴:草木一派朴素的老绿,溪水无声,林木深处的鸟也不喧嚷,仿佛一切都选择沉默。
溪边有人家。白墙黑瓦的两层小楼,典型的皖南民居。楼下两株高大的板栗树,抬头望,阳光穿过树叶,光芒软成带绿汁的光了。板栗还未老,一身绿刺,我们举竹竿帮主人打板栗,用剪刀剥出嫩白的籽实,入口清甜。
板栗树下有柴垛,手腕粗细的柴火,垒得方方正正。柴垛憨厚如老者。此刻,山民家的灶膛里正烧着这样的柴火,炊烟升起,在树荫里弥散,弥散成浅白色的裙子,软软罩着民居,罩着溪水两侧的山路和草木,空气里充满烧柴的焦香味。放养的几只母鸡在板栗树下啄食被主人拣剩弃掉的菜屑,它们啄啄停停,也不争,想来那是它们的游戏。公鸡站在柴垛上,目光仿佛高过山顶的庙宇,高高翘起的尾羽上,闪烁着树叶缝里漏下来的阳光。
猫有静气,像“幽人独来去”的幽人。它悠闲经过我们的脚边,也不叫。它径直走到溪边,在那里舔水来喝。水里颤动黑白相间的猫影,猫见怪不怪,只低头凝望片刻,便拖着长长的尾巴,踏过卵石,往草丛而去。草丛里有虫鸣,碎碎小小的虫鸣,露珠一般,在我们的耳膜上慵懒地滚动。
午饭是用溪水煮出来的,入口,如有泉香。饭后饮茶,也是山溪之水泡出来的山茶,叶子在水里苏醒,舒展腰身,吐一杯春色。我们小口啜饮,唯恐惊了春天。溪在卵石上流淌,也在我们的脏腑之间流淌,到处都是波光荡漾。茶后恋恋不去,三三两两,我們在溪边的枫树下小坐,一株老枫,叶未红。阳光换个角度照射溪水,水光潋滟,如锦绣铺开。我们携手走上木桥,在木桥上排排坐,脚悬空晾着,细风吹拂各色的裙子,仿佛回到童年,我们都在水光的照拂里。我们潮湿,洁净,一夕无欲求。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我们得一日之闲,暂拥一段清川。阳光很近,尘世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