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以生命捍卫新闻自由

郭丽姝

“德米特里·穆拉托夫先生數十年如一日，在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下，坚持捍卫俄罗斯的言论自由。1993年他成为《新报》创始人之一，自1995年起连续24年担任主编。今天的《新报》是俄罗斯最独立的时政评论报。”这是2021年10月8日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森女士对今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之一——德米特里·穆拉托夫的评价。

“自1993年成立之初，《新报》就刊登了大量批判性文章，包括腐败现象、警方暴力、非法监禁、选举舞弊、互联网虚假政治信息，以及俄罗斯武装力量在国内外开展的行动等。”安德森女士强调，反对派杀害了《新报》的6名记者，包括报道车臣战争的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但是穆拉托夫并未放弃独立办报的宗旨。在遵守新闻从业者的职业操守和道德规范的前提下，他坚持捍卫记者想写什么和怎么写的权利。

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德米特里·别斯科夫是最早公开向穆拉托夫道喜的人：“我们祝贺德米特里·穆拉托夫，他坚持为自己的信念而奋斗，他忠于理想，他才华横溢。这是最高奖赏。”《莫斯科回声》主编阿列克谢·韦涅季克托夫也表示，这一奖项实至名归，它不但是德米特里·穆拉托夫的大奖，也是俄罗斯的大奖，“这是言论自由的胜利，是对俄罗斯言论自由和新闻独立的认可”。

穆拉托夫则说：“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新报》的功劳，是那些为捍卫新闻自由而牺牲的朋友和同事的功劳。他们是伊戈尔·多姆尼科夫、尤里·谢科奇欣、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阿纳斯塔西娅·巴布罗娃、娜塔丽娅·埃斯捷米罗娃和斯塔尼斯拉夫·马尔克洛夫。”

诺奖委员会在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逝世15周年后几个小时，宣布了德米特里·穆拉托夫获奖的消息。2006年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遇害时，俄罗斯总统普京曾表示，这起罪案给俄罗斯和当局造成了巨大损失。15年后穆拉托夫成为历史上第20位获得诺奖和第3位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俄罗斯人。1990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前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说，“这是将现代媒体意义上升到新高度的重大事件”。

德米特里·穆拉托夫1961年10月生于俄罗斯古比雪夫，1983年从国立古比雪夫大学语文系毕业后进入苏联军队服役。他的记者生涯始于古比雪夫州当地报纸《伏尔加共青团报》，1987年他搬到莫斯科，担任《共青团真理报》副主编，1990年任报社信息部主编，并在电视台兼职主持《媒体俱乐部》节目。1992年，由于“前辈和新人之间的深刻矛盾”，他和其他几名同事一起离开《共青团真理报》，此后不久成为《每日新报》（后改名《新报》）的联合创始人，1993年被任命为该报副主编。

1994—1995年，穆拉托夫奔赴车臣共和国战区担任特派记者，1995年2月回到《新报》任主编， 2017—2019年领导《新报》编辑委员会，直到2019年11月再度接任《新报》主编职位。

在谈及初到《新报》时的情形时，穆拉托夫说：“我们在《共青团真理报》的工资还算正常，但在《新报》却一分钱也拿不到。我卖掉债券，给女儿买了一双运动鞋，因为她上学时没鞋穿……我们在《莫斯科消息报》租了两个小房间，就坐在卖不出去的报纸堆上干活儿。我的朋友巴沙·沃夏诺夫在《新报》创刊号上发表过文章，于是向一家报亭询问，‘有《新报》吗？’人家回答说，‘有新来的报纸，要不？’”

《新报》购买第一批电脑的资金，还是前总统戈尔巴乔夫提供的，直到现在为止，商人亚历山大·列别杰夫和戈尔巴乔夫仍是报社的股东。

穆拉托夫在任期间，《新报》的多名记者被杀。穆拉托夫不止一次说过，这些同事是因为他所从事的职业活动遇害的。前不久，《新报》为纪念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逝世15周年拍摄的影片再现了案件侦破过程，并希望找出幕后黑手（2021年10月7日该案的追诉时效到期，这表示幕后黑手将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影片认为，她的遇害有政权纷争的因素，这一斗争自艾哈迈德·卡德罗夫（1951—2004，车臣前总统）遇刺开始，一直持续到2007年拉姆赞·卡德罗夫担任车臣领导人为止。安娜很清楚拉姆赞·卡德罗夫的统治会带来多大威胁，她可能是说出对卡德罗夫不利言论的最危险的人——这是她遇害的最重要原因。

穆拉托夫说：“安娜去世后——当时已经有三个人遇害了——我把同事们召集起来说，我想关了报社，因为这份报纸无法跟同事们的生命共存。任何新闻素材都不值得让编辑部这些才华横溢的同事冒着头悬利剑的危险。当时我已经当了11年主编，然而当时包括见习生和股东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不，不行，我们得干下去！’那次之后我才明白，大家都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并且已经准备好去面对了！”

《新报》报道过很多重大事件，比如车臣女孩儿埃尔扎 ·昆加耶娃被人奸杀，罪魁是俄部队上校尤里·布达诺夫；又如对俄罗斯当局在莫斯科剧院人质事件和别斯兰人质事件中的行为进行调查。《新报》记者的调查具有连贯性和持续性，他们往往连续数年跟踪报道“自己的”人物和事件。《新报》还写过几十篇有关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的文章，以及2020年白俄罗斯骚乱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卢卡申科周围发生的系列事件。

作为主编，穆拉托夫对《新报》女记者阿纳斯塔西娅·巴布罗娃和受理编辑部法律事务的律师斯塔尼斯拉夫·马尔克洛夫的遇害事件进行了调查。2009年，他与戈尔巴乔夫一道呼吁跟进这起谋杀案，并在与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见面时谈到了调查工作毫无进展的局面，最终警方找到了案件的执行者和策划者，并将他们送上法庭。

穆拉托夫还经常就很多问题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2004年，他同其他社会活动家和记者一起，加入了“自由选举”委员会，在最高法院对2003年议会选举结果提出异议。2014年他签字同意《新报》刊登一封公开反对吞并克里米亚的联合讲话稿，即众多学者、作家和记者的表态。这封公开信写道：“打着‘保护在克里米亚的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避免受到乌克兰新兴法西斯政权迫害’的幌子兼并克里米亚！这是对国际法的粗暴践踏，它破坏了欧洲的安全和稳定，使俄罗斯再次卷入与西方的冷战之中，其严重后果无法估量。”

穆拉托夫还是俄联邦内务部社会委员会成员，2018年曾任俄罗斯总统候选人格里戈里·亚夫林斯基的代理人。

穆拉托夫获奖后表示，他打算将一部分奖金（诺奖奖金约合114万美元）用于“慈善圈”基金会，该基金会致力于帮助罹患疑难杂症的儿童；他还承诺将一部分奖金用于支持新闻事业的发展。

托木斯克TB2电视频道在穆拉托夫获奖后第一时间采访了他，以下是部分采访内容——

Q：您认为，今年诺贝尔和平奖授予您和玛丽亚·雷沙，主要原因是什么？

A：今天《新报》的头版人物就是玛丽亚·雷沙。她独自一人对抗专制制度，我们非常钦佩她，特别想把她请到莫斯科来，给我们上一次职业技能课，跟我们谈谈她跟独裁政治做斗争的经验。我希望能在12月10日颁奖时见到她。她相当了不起，长得有点儿像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短头发，脸瘦瘦的，戴副眼镜，笑呵呵的。

Q：宣布您获奖的消息，恰值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遇害纪念日之际。前一天我刚好看了《新报》制作的影片《安娜遇害始末》，片子拍得很棒！

A：是的，我认为这部影片是报社的成功之作。我很高兴，短短几天就有上百万人观看。

Q：据说大奖公布前一天您说过，如果您是诺奖委员会，会把这个奖颁给阿列克谢·纳瓦里内（律师、俄罗斯反腐败斗争基金会创始人）。有这回事吗？

A：如果我是诺奖委员会成员，肯定投票给纳瓦里内。他很勇敢、睿智，擅长将复杂的事情用严厉而可笑的方式写出来。他巨大的勇气真心打动了我。我很高兴收到他的贺词。

Q：很多人认为，这个奖至少会在一段时间内为《新报》提供保护。能把它当成护身符吗？

A：伊利亚·亚布洛科夫有本书叫做《俄罗斯阴谋文化》，里面写到了各种情况。那些坐办公室的人无所不知，他们有大量情报来源。而我没有任何情报。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们不是帕斯捷尔纳克（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受到种种威胁而未去领奖），我们肯定会去领奖。

Q：如果被当成外国间谍，你们会反击吗？

A：没必要，绝对不会。这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热爱她——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报纸，我们的读者，我们的人民。只有那些有犯罪倾向的人，才会把我们当成外国间谍。

Q：听说《新报》向俄罗斯当局递交了“修改外国间谍法”的倡议书，还提出了具体建议？“外国间谍法”是现如今严重限制媒体独立的枷锁之一。

A：倡议书是律师写的，加林娜·阿拉波娃也参加了，最近她刚被定义为“外国间谍”。

Q：普遍认为，“外国间谍”这个标签跟“人民公敌”差不多。

A：是的。对媒体进行镇压，就是对人民的不信任。如果对人民的选择不信任，对大家读什么不读什么、如何看待所读的东西不信任，就会催生对媒体的镇压。

Q：社会活动家亚历山大·什梅廖夫说：“德米特里·穆拉托夫有望成为2024年在野党参与总统选举的完美候选人。他当过兵，身材魁梧，声音坚毅，人到中年，是成功的领导者，现在又得了公认的大奖。”

A：我是一个乐天派，爱喝酒，有很多朋友。我忧心祖国的命运，但绝对不是从政治的角度。这不是我该干的事。

Q：除了高兴之外，网民对您获奖的事也有不少憎恨的声音。您会在意吗，还是无所谓？

A：无所谓。

Q：您是否经常需要做出让步？有没有一些让步令您感到左右为难？

A：我们要想达成所愿，就得跟各种各样的人交流，包括那些反对派。《新报》被大家称为最具影响力的报纸，而有影响力和侮辱别人，两者不可能同时存在。至于评论和调查，就另当别论了。是我们曝光了巴拿马文件泄密事件（巴拿马Mossack Fonseca律师事务所数据外泄事件，涉及多国政要和富豪的空壳公司），是我们解放了车臣战争中的被俘人员，是我们讲述了坎斯克（俄罗斯城市）武装人员把儿童培养成恐怖分子的真相。去看看我们的报纸吧，同志们！

Q：您认为，为什么克里姆林宫会允许《新报》的存在？

A：这得去问克里姆林宫。我听说普京订阅了《新报》。如果他不只是阅读《共青团真理报》，那我還是挺高兴的。他需要了解少数反对派的观点。

Q：最后一个问题，您想好在颁奖典礼上的获奖感言了吗？

A：我有机会跟很多睿智的人交谈，从而获得极大启发。既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奖，那么获奖感言就得代表大家的意愿。

Q：能透露一点发言的内容吗？

A：如果议员不再代表人民的利益，那么就得由媒体来承担这个责任。

伊戈尔·多姆尼科夫（1959—2000），1998年开始在《新报》工作，2000年5月12日在自家楼道内被歹徒用锤子击中头部，7月16日在医院去世，终年41岁。他写过不少有关利佩茨克州行政当局的糗事，据官方证实，此次袭击的幕后黑手是副州长谢尔盖·多罗夫斯基。多罗夫斯基生意上的伙伴、商人巴维尔·索波特因策划谋杀被判7年监禁，但谢尔盖·多罗夫斯基并未受到制裁。

尤里·谢科奇欣（1950—2003），记者兼议员，试图揭开“三鲸案”谜团（导致俄罗斯武装机构大规模重组的海关走私案）。“三鲸案”牵涉普京在克格勃的一些同事。谢科奇欣于2003年被人下毒，之后他头发掉落，皮肤脱皮，器官衰竭，在经历了两周痛苦的折磨之后去世，终年53岁。医生在他的体内找到了有毒物质苯酚和利多卡因。

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1958—2006），记者、社会活动家、人权主义者、作家。2006年10月7日，她回到列斯诺伊大街的家中，进入电梯时遭到枪击，身中5弹，其中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安娜当场身亡，终年48岁。凶手将手枪扔在电梯间内，若无其事地走到街上，坐上一辆等在那里的汽车扬长而去。安娜写过车臣及其现任领导人拉姆赞·卡德罗夫的事（包括他跟普京的关系），以及俄武装人员在高加索地区犯下的罪行。她批评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帮助因车臣战争陷入困境的人，说服占领杜布罗夫卡戏剧中心的恐怖分子，给人质送水。有6人在这起谋杀案中被判有罪，获刑11年以上或终身监禁，但幕后黑手仍未找到。

阿纳斯塔西娅 · 巴布罗娃（1983—2009）、 斯塔尼斯拉夫 · 马尔克洛夫（1974—2009，律师），同时遭到枪击，当时他们正向莫斯科市中心的地铁站走去。马尔克洛夫当场身亡，巴布罗娃在医院去世。案发后40分钟救护车才赶到。两名袭击者被判入狱18年。

娜塔丽娅·埃斯捷米罗娃（1958—2009）记者、人权活动家。在自家住宅附近遭到绑架，后来警方在印古什共和国找到她的尸体。案子至今未被侦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