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和
2020年11月30日,香港佳士得拍卖了一尊明代铜镀金佛像,①它以造型独特、工艺精美、体量高大、品相完好引起了佛像收藏爱好者和学术界的特别关注。这尊佛像为明代中原地区造像,但其造型样式非常独特和罕见,两手均伸展于胸前结印,佛名难以遽断,佳士得出版的图录命名为“鎏金铜宝冠佛坐像”,显然有宽泛之嫌。笔者认为,此像具体名称应为卢舍那佛,是佛教《华严经》宣称的莲花藏世界的教主,也是大乘佛教崇奉的“三身佛”中的报身佛。下面试从四个方面进行探讨,不妥之处,请大家指正。
一、佛像造型特征及定名的思路和依据
这尊佛像头饰螺发,戴五佛冠,五佛冠高大繁复,做工精致讲究,每片冠叶由一尊双手合十的佛陀坐像及其相连的头光和身光构成,冠叶顶端和各叶片之间有宝珠装饰。面相宽大方正,额部高广,眉毛修长,眉间饰白毫;眼泡圆鼓,双目低垂凝神,眼眸弯曲似月牙;鼻梁挺直,鼻翼对称隆起;嘴似樱桃,小巧玲珑,抿起的双唇勾出清晰的唇线;脸颊丰满,下颏鼓凸且上翘。面部刻画如此细腻规范,堪称精妙,充分彰显了佛像庄严、神圣、慈祥、睿智的宗教气质。肩宽胸厚,体格健壮,气韵生动。上身着双领下垂式通肩袈裟,下身着高束腰长裙,腰间束带并打结。衣纹采取中原传统写实手法,既简洁流畅,又表现出衣料较强的质感,衣缘錾刻精美的缠枝莲纹饰。袒露的胸部宽阔平坦,中央刻一卍字符号,寓意佛陀万德圆满庄严。全身结跏趺端坐,两手平伸于胸前两侧,手心朝上,屈中指和无名指,均结说法印。整体造型端庄,神态肃穆,身躯健硕,比例匀称,衣饰华丽,技法娴熟,胎体厚重,铸工精细,体量高大,气势恢弘。如此精美硕大的金铜造像显然不是一般寺庙所造和供奉,应当出自中原地区的皇家寺庙或大型十方丛林(图1)。
看到这尊佛像,笔者第一感觉不是它的体量,也不是它的年代和风格,因为如此体量的明代中原造像存世并不稀少,而是它的造型样式,具体而言就是它两手所结的印契。笔者此前从未见过如此造型的明代中原佛像,因此对其名称、意涵及功用一时如云里雾里,全然不知。据介绍,这尊佛像最早出自1994年香港佳士得秋季拍卖会,2011年曾现身北京翰海秋拍,②此次再度现身香港佳士得秋拍,可谓一件流传有绪的佛像名品。这两家拍卖公司都给这尊佛像定了具体名称,北京翰海定其名为“毗卢遮那佛”,香港佳士得定其名为“鎏金铜宝冠佛坐像”。两家拍卖公司的定名不一致,说明它确实稀有,没有得到市场和社会的统一认知。很显然,其名称需要我们重新研究和审定。为此,笔者遍查相关历史文献及图像资料,并反复研究,终于获得了突破和发现,现在可以明确确定其名称为历史上汉传佛教崇拜的卢舍那佛。
笔者这一判定的基本思路和依据是:总体上,立足于中原汉传佛教及造像艺术的时空背景,对卢舍那佛及其独特的造型样式进行全面考察,并分三步展开。第一步,从经典记载及相关著述了解卢舍那佛的宗教意涵和功用,结合此像独特的造型特征探讨其象征意义是否与卢舍那佛的宗教意涵和功用相符,这是从思想理论的角度为佛像定名寻找依据。第二步,梳理明代以前卢舍那佛的信仰状况及佛像造型样式,探寻此像在信仰主题及造型样式上与历史上流行的卢舍那佛像的关系,是为从历史角度为其定名尋找依据。第三步,着眼于这尊卢舍那佛像制作的时代,找寻相似和相关的各种文物图像资料,摸清这种样式卢舍那佛像在明代流行情况,同时通过与相关佛像进行比较,进一步探明其在表现主题及造型样式上的独特地位和影响。下面循着这一思路逐一展开论述。
二、佛像造型特征与卢舍那佛的宗教功用
佛教又称像教,即注重艺术形象进行宣教,其艺术形象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以表征佛像的宗教意涵和功用。也就是说,所有的佛像都具有象征意义,其象征意义都与佛像的意涵和功用密切相关。因此,要确定这尊佛像的名称,我们首先需要了解此像的造型特征及其象征意义、卢舍那佛的宗教意涵和功用,探究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探究此像造型上是否表征了卢舍那佛的宗教意涵和功用。
首先看此像造型的象征意义。此像造型的独特之处主要体现在它的手印上,手印也是一尊佛像宗教意涵和功用的重要体现。“手印”一词源于印度,是印度梵语的意译,音译有母陀罗、慕捺罗、母捺罗等名,又称印契。手印不是简单的两手所作的各种不同的姿势,而具有甚深的佛教象征意义,象征佛菩萨的内证智慧和功德,或佛菩萨的修证因缘和誓愿。如观音菩萨手持杨柳枝和净瓶就是象征其济世度生的智慧和功德,释迦牟尼佛右手结触地印就是象征他证道的因缘。此像两手均仰掌前伸,中指和无名指弯曲,手印十分特殊和罕见,在现有的相关资料中找不到任何记载。尽管如此,我们仍从两手伸展的姿势可以明显看出,它们带有很强的主动性,对此主动性手势我们完全可以解读为,它们是在主动接近大众,迎合大众,具有向大众实施教化和救助的功用。正是基于这一视角,笔者为其安立了“说法印”之名。
再看卢舍那佛的意涵和功用。卢舍那,是印度梵语的音译,汉译“净满”,即一切妄想彻底断除、智慧圆满之意;又译为“光明遍照”,谓其智慧广大,遍照一切。它是智慧的象征,是佛智之身,表示证得了绝对真理获得佛果而显示佛的智能之身。在印度及中国佛教里,他既为全体佛教所尊崇,又为《华严经》及后来中国形成的华严宗所独崇。在全体佛教和《华严经》或华严宗中,其意涵和功用基本相通,但又略有不同。
在全体佛教中,卢舍那佛一般以报身佛的神格出现,为大乘佛教崇拜的“三身佛”之一。三身佛为法身、报身和应身。身有“聚集”之意,但这里的身不是指肉身,而是表示精神层面的佛教理性和智能,所谓“聚集诸法而成身”,其中理法之聚集称为法身,智法之聚集称为报身,功德法之聚集称为应身。
在《华严经》或华严宗中,卢舍那佛是华藏世界的教主,作为华藏世界教主的身份,他既具法身之体,又具报身之用。何谓法身之体,意谓卢舍那佛包罗万象,含摄一切诸法。《华严经》卷一《世间净眼品》的一段偈颂说得非常清楚:
无尽平等妙法界,悉皆充满如来身,无取无起永寂灭,为一切归故出世……如来清净妙色身,悉能显现遍十方,此身非有无所依,如是见佛真实观。
其意是说法界重重无尽、广大无边,皆由卢舍那佛显现,而又全部包藏在卢舍那佛的法身之中,即所谓“无尽平等妙法界,悉皆充满如来身”。何谓报身之用,意谓卢舍那佛能放大光明,施与法界圣众。对此旧译《华严经》卷二《卢舍那佛品》也有明确记载:
毗卢遮那佛(实指卢舍那)修习无量劫海之功德,乃成正觉,住莲华藏世界,放大光明,照遍十方,毛孔现出化身之云,演出无边之契经海。
而《华严经》卷二十七《十地品》的记载更加生动具体:
是菩萨坐大莲华上,实时足下出百万阿僧祗光明照十方阿鼻地狱等,灭众生苦恼。两膝上放若干光明,照十方一切畜生,灭除苦恼。脐放若干光明,照十方一切饿鬼,灭除苦恼。左右胁放若干光明,照十方人身,安隐快乐。两手放若干光明,照十方诸天阿修罗宫。两肩放若干光明,照十方声闻众。项放若干光明,照十方辟支佛。口放若干光明,照十方世界诸菩萨身,乃至住九地者。白毫放若干光明,照十方得位菩萨身,一切魔宫隐蔽不现。顶上放百万阿僧祗三千大千世界微尘数光明,照于十方诸佛大会。
很显然,后者较之前者在《华严经》中具有更加突出的地位和作用,对此今人杜继文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在《华严经》中,卢舍那佛除了发光之外,别无其它作为;他作为光明的本体,是驱逐一切黑暗,令所有恶浊的人或物完全改观,使人或物的恶浊一面,消失殆尽,统统化作与人为善的因素;万物众生也由于蒙受他的光辉,得以自我净化,主动为善不已。③
他十分明确地肯定了卢舍那佛在《华严经》中发光驱暗、拯救众生的功用。正是基于卢舍那佛在《华严经》中具有“两手放若干光明”的功用,所以笔者认为这尊佛像的手印亦可定名为“放光印”。
由上可见,这尊佛像的手印具有大开大放,对众生实施救助的象征意义,而卢舍那佛无论是作为三身佛中的报身佛还是《华严经》宣说的华藏世界的教主,也都具有放大光明、现身说法的内涵和功用,佛像手印的象征意义完全契合卢舍那佛的意涵和功用,可谓事理相融。因此,我们确定此像为卢舍那佛是有着合理的思想理论依据的。
三、明以前卢舍那佛造型样式梳理
有了思想理论上的依据,继而我们再将此像造型样式置于明代以前中国佛教的历史大背景下进行考察,梳理其流传历史,寻找历史依据。根据以往的研究,在中国佛教史上卢舍那佛的信仰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大约从西晋开始,经过南北朝、隋唐、宋元,直至明清,绵延千余年,其间几乎没有间断。在漫长的历史上,卢舍那佛的信仰始终与佛教《华严经》及其思想密切相关,因为卢舍那佛是《华严经》的宣说者,也是《华严经》宣称的华藏世界的教主,所以卢舍那佛自然成了《华严经》和华严思想信仰的主题。然而,由于历史上《华严经》的译入是逐步完善的,而国人对华严思想的认识和理解也是不断成熟的,特别是国人在接受华严思想的同时又不断地融入中国本土的思想和文化,因此华严思想在我国的传播表现出不同的时代特色,而伴随出现的卢舍那佛造像正是不同时代华严思想特色的具体而集中的体现。华严思想信仰和卢舍那佛造像的发展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两晋南北朝、唐代和宋代。
两晋南北朝是华严经典传入和传播的初期阶段,华严思想信仰和卢舍那佛造像的发展表现得异常活跃。随着华严经典的译入,以卢舍那佛为中心的华严思想信仰在中华大地上迅速地开展起来,以卢舍那佛为信仰主题的造像亦普遍地现身于我国南北各地。据学者研究,卢舍那佛造像在当时北方地区尤为盛行,主要集中在于阗、龟兹、河西和中原等地区。④造像多为石雕形式,或出现于石窟寺,或为单体造像流行;造型皆为站立姿势,体量非常高大;形象多为头饰螺发身穿袈裟的样式;手印皆为一手朝上一手朝下,左右手或上或下不固定;有的造像所披袈裟前后或刻或绘有各种人物和景物的图像;大多数造像有明确的名称题记,标明为“卢舍那”或“法界人中像”。⑤其中,山东地区遗存的卢舍那佛像据统计有15尊之多(图2),⑥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的两尊身躯刻有法界图像的北齐石雕像被认为是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卢舍那佛像(图3)。⑦
从这些造像的造型特征可以明显看出,这一时期的卢舍那佛像皆侧重表现卢舍那佛的法身属性。其中有的卢舍那佛周身或刻或绘法界图像,以显示法界诸相皆在卢舍那的法身之中,就充分展现了卢舍那佛实为法身佛的意义和特点。因为在《华严经》看来,整个世界称为华藏世界,这个世界重重无尽,广大无边,是一个无限的宇宙空间,这个世界皆由卢舍那佛显现,而又全部含藏在卢舍那佛的法身之中。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华严经》认为毗卢遮那与卢舍那本为一体,无二无别,《华严经》中也经常出现卢舍那和毗卢遮那名称混用或互换的现象,所以当时将卢舍那佛当作法身佛崇拜完全是符合经意的。有学者认为,当时出现法身意义的卢舍那佛像除有经典依据外,还与当时佛教界流行的禅观和末法思想有关。⑧禅观是一种佛教修学方法,即以静坐的方式观照某一物象,以达到收摄身心的作用。《华严经》宣称卢舍那佛变现的法界以及它们相即相入、重重无尽的宏大时空境界正适合于禅观修学,因而成为一种重要的观修法门。末法思想来源于佛教的“三时说”,意谓佛法住世有正法、像法、末法三期变迁,古代佛教徒多依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之说。北朝初期发生北魏太武帝灭法,⑨当时佛教徒深感末法期即将来临,所以末法思想一时大为流行。如何抵御末法期降临的灾难,雕造卢舍那佛像就是其中的办法之一,因为《华严经》宣称卢舍那佛与法身同体,法身常在,永远不灭,这一思想对于经历过灭法而心有余悸的佛教徒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鼓舞和心灵寄托作用。可见无论禅观还是末法思想对当时卢舍那佛像的流行都有一定的影响。
及至唐代,卢舍那佛的信仰和造像流行出现了第二次高潮,八十卷《华严经》足本⑩的翻译和华严宗的建立无疑是其发展的根本原因,而武则天对《华严经》的翻译、推广、信仰,以及对华严僧人的宠重更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巨大作用。这一时期卢舍那佛雕造和供奉在南北各地十分盛行,甘肃敦煌、河南龙门和四川广元千佛崖(图4)等石窟都留下了精美的巨型卢舍那佛雕像。其中,龙门奉先寺卢舍那大佛最为著名,它开凿于唐贞观二十三年(650),唐高宗上元二年(675)竣工,历时25年,武则天专门为它捐赠了两万贯脂粉钱。佛像坐西朝东,头部现波浪式发型,头顶肉髻微隆,面部丰满圆润,眉毛似弯月,慈目垂俯,嘴露微笑。身着通肩袈裟,胸前衣纹呈水波状分布,凸显出圆润优美的肌体。全身结跏趺端坐,两手残缺,可看出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但手印不明。通身体量庞大,造型壮伟,气势恢宏,充分展现了盛唐国力强盛的气象。造像旁刻有“河洛上都龙门山之阳大卢舍那佛像龛记”题记,标明了造像的具体神格为卢舍那佛(图5)。
从现知的造像实物看,唐代的卢舍那造像出现了明显的新变化:一方面体现在造型姿势上。虽然当时仍流行站姿卢舍那佛像,如四川广元千佛崖214窟的卢舍那佛像,佛像的手印也不统一,没有形成标准固定的样式,但开始出现了坐姿的造像形式,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就是一尊典型实例。再一方面体现在供奉形式上,唐代卢舍那佛像不再是单一的供奉,而普遍以组合的形式出现,其身边常有二胁侍菩萨。如龙门奉先寺、五台山佛光寺大殿、北京房山万佛堂(图6)等地的供奉,主尊卢舍那佛旁边都有二胁侍菩萨,有的二胁侍菩萨可以明确看出为文殊、普贤二菩萨;同时在敦煌莫高窟等地还出现了卢舍那佛与地藏菩萨、药师佛等尊像一起供奉的形式。其中后者较前者尤为突出,这一特点充分反映了唐代卢舍那佛的功用已发生转化,不再像南北朝的卢舍那佛侧重于表现其法身的特质,而展现出与诸菩萨一道济世度生的现实功用,这种功用正是卢舍那佛本具的功用。因为卢舍那是报身佛,是智慧之身,不仅蕴含有智慧,而且还能发出智慧之光,能现身说法。武则天虔信华严,崇拜卢舍那佛,她给自己起名“曌”,意为光照乾坤,应当就是取自卢舍那“光明遍照”的译意,她崇信卢舍那就是看重其能“放大光明”的主观济世一面。1979年山东诸城龙兴寺遗址出土了一通唐开元二十年(732)“卢舍那丈八圣像放光碑”,同时还发现了碑文记载的高达1.1米的卢舍那佛头(图7)。此碑名称就非常准确地诠释了卢舍那佛的宗教功用,也正反映了唐代卢舍那佛信仰思想的转移,由南北朝的法身卢舍那佛回归到真正意义的报身佛卢舍那佛身上。
两宋时期是卢舍那佛信仰和造像流行的第三个阶段。这一时期无论是中原地区的北宋南宋还是北方地区的辽金都盛行华严思想,学人辈出,著述甚多,这一深厚的佛学背景为卢舍那佛造像的继续流行提供了重要契机。今天我国南北各地均有不少这一时期卢舍那佛造像遗存,典型实例如杭州飞来峰青林洞第5龛北宋乾兴元年(1022)石刻华严三圣像(图8)、山西高平开化寺大殿北宋绍圣三年壁画卢舍那佛法界中人像(图9)、山东长清灵岩寺北宋治平二年(1065)藤胎髹漆卢舍那佛像(图10)、重庆大足宝顶山第五龛南宋淳熙至淳祐年间(1174〜1252)石雕华严三圣像(图11)、辽宁朝阳北塔出土银舍利函侧面线刻三身佛像(图12)、刘雍收藏辽代铜卢舍那佛像(图13)等。这些造像在题材上明显继承了唐代遗风,表现卢舍那本来的报身佛特质,而且大多以“华严三圣”的明确组合形式显示其济世度生的功用。其中,杭州飞来峰青林洞的卢舍那佛像为头戴花冠、身饰璎珞的宝装形象,显现报身佛智德圆满的庄严妙相,且龛外右侧题记中有明确的“卢舍那佛”题名,可以说如法有据地凸显了卢舍那佛的实际身份和形象特征。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造像的造型已完全趋于一致,结跏趺端坐,身披袈裟,双手屈肘,两手向外平伸,结说法印。这一变化结束了从南北朝到隋唐卢舍那佛造型不断演变的历史进程,实现了造型的标准化和统一化,标志着卢舍那佛造型样式的正式定型。
由上梳理历史可见,卢舍那佛造像历史十分悠久,在历史发展中其造型样式长时期并不固定,直到宋代才正式形成了标准和统一的样式。与历史上卢舍那佛出现的各种造型进行比较,我们不难发现佳士得推出的这尊卢舍那佛像最接近宋代的造型样式。虽然宋代卢舍那佛两手向两边伸展的幅度有些偏大,而此像两手有所收敛,但它们的手势是完全一致的,其不同的伸展应与各自不同的社会审美习惯有关。因此,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尊卢舍那佛像的造型样式由来有自,其源头就是宋代的卢舍那佛造像。
四、佛像造型样式与明代相关造像比较
通过梳理历史我们发现了这尊卢舍那佛像造型的源头,下面再着眼这尊卢舍那佛像制作时代——明代,看看能否在同时代佛教艺术中找到一些依据。经过初步调查,笔者发现明代卢舍那佛的信仰仍在延续,卢舍那佛文物资料的遗存也十分丰富,有铜造像、佛画和佛经扉画三种类型。其中,铜造像除此尊外又发现三尊,一尊为2020年杭州西泠印社秋拍的拍品(图14),另外两尊为国内私人收藏(图15、图16)。绘画形式也发现一幅,为日本奈良东大寺藏16世纪法眼赖圆绘《华严海会善知识曼荼罗图》(图17)。而佛经扉画现存较多,如明建文元年(1399)杭州天龙寺刊本《八十华严》卢舍那佛说法像扉画(图18)、国内私人藏明早期《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四十》卢舍那佛说法像扉画(图19)、明永乐南藏《大般若经》卷三九一卢舍那佛说法像扉画(图20)、明万历六年(1578)刊本《华严普贤品别行抄疏》卢舍那佛说法像扉画(图21)等。这些文物皆为明代遗存,年代真实可靠,虽然形式不同,但表现卢舍那佛的造型特征完全一致,皆为跏趺坐姿、双手伸展说法的造型姿势。这一情形充分说明这种造型样式的卢舍那佛在明代并非孤例,而是一种十分流行的信仰题材和造像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这些卢舍那佛像无论是造型样式还是表现主题都完全遵循了历史传统。在造型样式上,它们与宋代流行的卢舍那佛造型特征完全一致,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可以说在造像仪轨上传承有序。在表现主题上,它们也接续了历史传统,仍然重在突出华藏世界教主的卢舍那佛,宣扬佛教一乘圆顿大教华严思想与智慧。如几幅佛经扉画都出现在与华严思想相关的经典上,另有一幅佛画也与华严经典及思想密切相关。从这些扉画和佛画反映的华藏世界卢舍那佛的明确身份来看,这尊铜镀金卢舍那佛像及市场所见其他三尊卢舍那佛铜像,它们表现的都应当是华藏世界的卢舍那佛,也就是《华严经》教主卢舍那佛。由此我们可以推想,此类铜造像原来应当不是单尊,而是三尊一堂的组合形式,其他两尊为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它们共同组成一堂“华严三圣”的圆满供奉形式。
除了直接的图像资料外,我们从明代与卢舍那佛相关造像中也可找到依据。在明代中原佛教造像中,与卢舍那佛关系最为密切的无疑是毗卢遮那佛。因为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同为大乘佛教崇奉的“三身佛”之一,前者象征体(真如、法性),后者象征用(智慧),而体与用在佛教特别是华严宗看来又是无二无别的,所以《华严经》认为毗卢遮那佛就是卢舍那佛,由此可见二者关系的密切程度。但到了明代卢舍那佛的造像形式与毗卢遮那佛并不相混,二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卢舍那佛有其固定的造型样式,毗卢遮那佛也有其鲜明的造型特征,它们的区别主要在手印上,卢舍那佛两手均結说法印或称放光印,毗卢遮那佛两手一起结毗卢印,又称清静法身印,其形式为两手抱拳举于胸前,左手抱住右手,两手食指伸出,指尖相触,左手拇指压住右手拇指,也非常具有个性特点(图22)。佛门中问讯(图23)时所结的手印就是这种毗卢印,表示自心法性常在,清静无染。明代时毗卢遮那佛十分流行,现在遗留的造像实物也很多,而目前所见毗卢遮那佛无一例外地皆为手结毗卢印的造型样式。由此可见,明代时卢舍那佛和毗卢遮那佛在造型上已经有了严格的区分,它们各具鲜明独特的造型样式;如果说明代以前卢舍那佛同时兼有卢舍那佛和毗卢遮那佛两种功用和身份的话,那么到明代时这两尊佛像已经有了明确的分工,形成了各自独立的艺术造型。明代毗卢遮那佛以其独特的形象特征区分了与卢舍那佛造型上的关系,它无疑又给这尊卢舍那佛像的定名提供了重要旁证。
最后,尚需澄清此像与中原密教大日如来的关系。因为有人看到此像手印特殊,又戴有花冠,认为它与密教有关。2011年秋此像现身北京翰海秋拍时被定名为毗卢遮那,2020年秋西泠印社推出一尊同样造型的佛像被定名为大日如来,大概都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密教也崇拜毗卢遮那佛,汉译即大日如来,虽然它与显宗崇奉的毗卢遮那佛在宗教意涵上基本相通,但艺术造型区别较大。密教大日如来通常结两种手印:一种为智拳印,即右手握住左手食指置于胸前(图24);再一种为法界定印,两手仰掌相叉,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两手大拇指朝上相触,安于脐下(图25)。这两种手印都明显有别于显宗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的手印。再者,密教主要盛行于唐代,五代两宋时在我国南北各地尚有流行,但其后便开始衰微,明代时几乎销声匿迹。既然明代没有密教,那何谈密教大日如来像呢?可见,此像与密教大日如来毫无关联,纯粹是汉地显宗崇奉的神像。在中原地区的许多寺庙,如大同华严寺、泉州开元寺、北京法源寺等寺庙,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堂组合式的造像,造像下面為千叶莲瓣围绕的鼓形台座,每个莲瓣上雕一尊小佛像,台座之上安四尊佛像,面向四方,顶端安毗卢遮那佛(图26)。过去人们普遍认为它表现的是密教五方佛,实则不然,它表现的是以毗卢遮那佛为主尊的华藏世界众圣,此世界重重无尽,诸佛菩萨遍满其中。供奉此像的殿堂一般称为“毗卢殿”,也表明了供像与佛教华严崇奉密切相关的教派属性。
结语
综上论述,对此次佳士得拍卖的明代铜镀金佛像名称的鉴定和研究,我们可以归纳如下四点结论:其一,此像是一尊明代中原地区汉传题材造像,造型端庄、体量巨大、工艺精细、品相完美,其造型样式非常特殊,也非常稀有,其表现题材及其宗教意涵与功用值得深入研究,探明究竟。其二,此像造型(手印)的象征意义与卢舍那佛的宗教意涵及功用完全契合,这一特点为此像定名提供了思想理论依据。其三,卢舍那佛信仰及造像历史悠久,历代演变不断,其信仰经历了南北朝偏重法身卢舍那到唐代法身和报身同时崇拜再到宋代偏重报身卢舍那的不断转化,其艺术造型也经历了南北朝立姿到唐代坐立兼有再到宋代坐姿的不同变化,在这些发展演变中,此像与宋代卢舍那像无论宗教功用还是造型样式都最为接近,由此可以肯定宋代流行的卢舍那佛造像是此像造型样式的历史源头。其四,类似造型的卢舍那佛像在明代有圆雕、版印佛经扉画和卷轴画等多种形式和丰富实物,它们造型完全一致,与宋代卢舍那佛造型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这一情形说明此像在明代并非孤例,而是一种普遍流行的信仰主题和造像形式;同时明代毗卢遮那形成的独特造型厘清了与卢舍那佛的关系,又进一步证明了此像及所有明代卢舍那佛像在艺术形式上的独立地位。基于以上四点,可以明确判定此像是一尊形象独特、造型如法、传承有据的明代卢舍那佛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