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明
作为地域特色的工艺品种,端砚是广东省博物馆的优势藏品,在广东省博物馆众多端砚藏品中,最令人瞩目的当属千金猴王砚和嵒华四象砚,因为独特的天然石品花纹被俗称为“猴砚”和“鹤砚”。两件藏品虽为晚清作品,但均为一级文物,在观众中人气较高,“千金猴王砚”还被誉为广东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其原因或许有三:一是石料上乘,为张之洞主粤时期所开的“张坑”石,石品花纹天然形成猕猴、白鹤的形象;二是工艺精湛,因材施艺,设计巧妙;三是经历传奇,砚上铭文所示的砚主人“何氏闲叟”的身份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流传经历扑朔迷离,版本各异,且何氏另藏有第三方端砚的说法在坊间流传已久,清末“广东三大名砚”的故事使其更具传奇色彩。因此人们对“何氏闲叟”其人以及“第三方砚”有着种种猜测和期待,是为端砚爱好者的不老话题。2018年广州的何崇甘老先生公开其所藏“九晕太极砚”并无偿捐赠给广东省博物馆。笔者经过调查研究,“何氏闲叟”其人、其砚、其流传经历得以补充、确认和修正。
一、“何氏三砚”
千金猴王砚(图1),俗称“猴王砚”或“猴砚”,为清光绪十八年(1892)出品,砚长25.5、宽17.6、厚2.7厘米,端溪老坑大西洞石。老坑又称水岩,是端溪三大名坑之一,出产的端石石质细腻、石品绚丽、易发墨且贮水不耗,赏用兼优,是最为珍稀的名贵砚石。千金猴王砚石色紫蓝,石质细腻“如小儿肌肤”,石品花纹丰富,不乏名贵的鱼脑冻、天青、火捺、冰纹等,是典型的老坑石。砚堂中有大片鱼脑冻,形似猕猴,侧蹲回首,栩栩如生。砚工因材施艺,将砚面及砚背巧妙设计为花果山、水帘洞图景。砚右侧镌隶书铭文“千金猴王砚。光绪壬辰禺山何氏闲叟珍藏。”砚左侧镌隶书铭文“郭兰祥作砚,项信南刊字”。郭兰祥为肇庆制砚世家郭家传人,郭家曾为宫廷制作贡砚。项信南为广州治印工匠。
华四象砚(图2),俗称“鹤砚”或“白鹤砚”,为清光绪十九年(1893)出品,砚长23.8、宽15.7、厚2.3厘米,老坑大西洞石,双面砚。砚堂大片鱼脑冻,形似白鹤,砚额黄龙纹被巧雕为松树,形成松鹤图景。砚额铭文“华四象砚”。砚侧铭文“白鹤啄松,青牛眠草,瓜瓞垂实,猕猴捧桃。光绪癸巳,大西洞石,禺山闲叟得之”。此砚的雕刻工艺相较于“猴砚”的精细程度略逊,成砚时间晚“猴砚”一年。
水归洞鱼脑冻九晕太极砚(图3),简称“九晕太极砚”,为清光绪十八年(1892)出品,砚长22.5、宽15.8、厚2.7厘米,老坑水归洞石,长方淌池式双面砚,底边就石皮随形而作。石色紫兰,砚堂有大片鱼脑冻、天青。两面砚边分别雕刻卷云纹、夔纹。砚侧铭文“水归洞鱼脑冻九晕太极砚,光绪壬辰禺山何氏闲叟珍藏,项信南刊”。此砚的成砚时间与“猴砚”同年,尺寸略小于“猴砚”及“鹤砚”,风格亦有所不同,砚式更加简单实用。“猴砚”“鹤砚”的坑石同为大西洞,“九晕太极砚”坑石则为水归洞。
二、“何氏闲叟”其人
“九晕太极砚”尚未浮出水面的50年间,主流观点认为“猴砚”“鹤砚”的砚主人“禺山何氏闲叟”,是何蓬洲。商志教授在《猴王砚》文中引述其父亲商承祚的手记如下,“该砚原主何蓬洲,番禺人,为张之洞幕友,是主持开采端砚的主事人,开采到好的端石,令高手砚工制成砚后,选择好的送张之洞,次的留给别人。何个人亦收起好砚三方:一是猴王砚,二是松鹤砚,三是鱼脑冻碎石砚,曾请李文田题《猴鹤砚斋》横额,当时对三砚之重视可知。”①
除此之外,亦有猜测“何氏闲叟”为何昆玉。篆刻家何昆玉(1828?1896)虽生卒年代契合,但为广东高要人,并非番禺人,恐不会自称“禺山何氏”。
何蓬洲的儿子、年过80的何崇甘在互联网上了解到商承祚关于砚主人的说法之后,2013年曾到广东省博物馆参观“紫石凝英—历代端砚艺术展”,专为一观“猴砚”“鹤砚”。他年轻时在家族内曾听说过“猴鹤砚”,但未曾目睹。联想到父母传给自己的“九晕太极砚”,也有“禺山何氏闲叟”砚铭,故主动联系广东省博物馆商议捐赠事宜。籍此机会笔者分别采访了何崇甘、何氏后人何绍圻、张棣祯,记录了何氏家族和三方端砚传承的口述,因三人年事已高,口述虽不完整连贯,但所获信息较为珍贵。
何蓬洲(1869〜1951)(图4),字步瀛,清朝廪生,直隶法政学堂毕业。青年时以教书为业,1900年曾在澳门教书。曾任广东交通司总务课员、汕头交涉署第二科科长、石桥场知事、博茂场知事、东江运销缉私局局长、广东兵工厂副厂长兼无烟药厂总办等职务。1928年6月任广东省财政厅秘书长,1937年退休。一生娶有一妻二妾,育有21位子女,何崇甘为21子。
张之洞1884年出任两广总督,1889年8月颁令开采端溪老坑,同月调任湖广总督。张之洞主粤期间何蓬洲年龄为15〜20岁,个人背景未显示与张之洞或主持砚务有关联,更不可能自称为“叟”。故何蓬洲并非“何氏闲叟”,亦非张之洞幕友,未主持开采过端石,商承祚这段记述应为不实,后人每每谈及千金猴王砚,多沿用这一说法,网络上亦广为误传,在此匡正。
据何氏后人口述,砚主人“何氏闲叟”为“何天闲”,祖籍番禺大石,因年代久远,家谱散轶,生平难考。确定的是何天闲兄弟二人,弟何天衡。何天衡生卒年不详,在乡间务农,也曾教过私塾,家有田地出租,后儿子事业有成,遂将田地转让他人。何天闲生有两子:何翰屏、何孝硕;何天衡生嫡子何蓬洲,庶子何彦孙早逝(图5)。
何天闲虽珍爱三砚,但在世时已将三砚分别赠子侄,“猴砚”赠予儿子何翰屏,“鹤砚”赠予儿子何孝硕,“九晕太极砚”赠予侄子何蓬洲。
何蓬洲未曾主持过砚务亦有佐证。现存于肇庆市黄冈白石村的清代“两广总督部堂兼署广东巡抚部院张为开采砚石以备贡品事”碑铭(图6)显示,张之洞1889年亲自批准当地砚工重新开采老坑砚石,并“札委通判启寿前往肇庆,会同府县查照,札行事理”。广东省博物馆藏道光十七年(1837)版《端溪砚史》的扉页钤有“邱启寿庚寅年亲到水岩采石制研”和“研务官”朱文长方印(图7),庚寅为1890年。可见张坑开采时的首任研务官应为邱启寿,并非何蓬洲。
邱启寿,清辽宁襄平(今辽阳)人,号妙华居士。上海博物馆藏有一方“清光绪辛卯邱启寿铭乐炳元刻端砚板”(图8)②,砚面有行书铭文“光绪乙丑(1889)初,开水岩选得佳石,曾刻此铭。庚寅(1890)三月,又获此,天青色如雨过天晴,胭脂晕如云蒸霞蔚,洵为无上上品,与前石竟相伯仲,信乎有石缘矣。依式再制,仍镌前语。三五摩挲,不啻拱璧,稀世之珍,千百中仅一二见,其难得可贵有如此,子子孙孙永宝用之。辛卯(1891)花朝,妙华居士启寿再记于端州差次,永州乐炳元刻。”碑铭、钤印、砚铭互证,可知1889年身为广东通判的邱启寿被两广总督张之洞任命为研务官,主持端溪老坑重开事务,至1891年仍在任上。
砚主人“何氏闲叟”何天闲,为何蓬洲的伯父,虽生平不详,但是清末端石尤其是老坑石甚为名贵,具有鱼脑冻等珍稀石品花纹的大西洞石、水归洞石价值不菲,且能邀贡砚世家郭氏施以精巧的雕刻工艺,推测何天闲其人身份非同等闲。
事实上,何天衡也有宝砚传世,首都博物馆藏有一方清山水图端砚(图9)③,长23.4、宽20、厚2厘米,尺寸与“猴砚”和“鹤砚”相仿,石色青紫,砚大致作长方形,砚面平板不做雕刻,砚背利用石皮巧雕山林、亭台图景,砚背中心刻行书铭文“中医坠无宋明,公之学殚内经,揆运气救群生,不朽德视兹珉。兰苕大先生清赏,番禺何天衡。郭兰祥刊”。因笔者未能接触实物,不能判断砚石的坑口,按照惯例推断,砚面作平板式,应为优质砚石,大概率有优质的石品花纹。砚背细密层峦的设计布局和雕刻技法,与“猴砚”高度相似,同为郭兰祥做砚。铭文较“猴砚”“鹤砚”“九晕太极砚”略逊,或因郭兰祥善雕砚却不善刻铭之故。首都博物馆提供的入藏来源信息为“文物局拨交”,此砚在来到文物局之前经过怎样的流传尚未可知,但它存世无疑是研究何氏身份的重要线索。
追溯何氏,最令家门显赫的是何若瑶。何若瑶,字石卿,广东番禺人。道光八年(1828)中举人,曾七次参加会试,道光二十年(1840)任海康训导。道光二十一年(1841)中进士,曾在京担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以及詹事府右春坊右赞善。道光二十九年(1849)丧父,咸丰三年(1853)继母又过世,之后回到故乡生活。咸丰六年(1856)番禺知县李福泰邀请何若瑶主持禺山书院并编修县志,然而事业未竟身先死,终年60岁。著作有《春秋公羊注疏质疑》《两汉书注考证》《海陀华馆诗文集》等。④
禺山书院位于今广州市中山四路城隍庙西侧附近。这一带是广州历史上最早的文教区,清中期有大批合族祠书院出现,这些书院大多修建在粤秀、禺山等官办书院附近,形成了全国罕见的书院群。“何氏书室”(今南粤雅轩住宅区旁)就是其中之一。何氏家族重视教育,早在明嘉靖年间就成立了奖教兴学的组织“振麟社”,后斥巨资在广州旧仓巷凌霄里兴建了颇具规模的“何氏书室”(图10)⑤,供族人在省城读书研习,应试科举。现今何氏书室尚存一块石匾(图11),上刻“何氏书室”,款署“若瑶书”。20世纪40年代,何氏书室曾由乡人经营旅社,50年代房屋被拆。紧邻何氏书室的凌霄里6号和8号,是两座约1500余平方米的大宅院,砚主人何天闲、其弟何天衡及后辈便在此一带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三、千金猴王砚之流传
何天闲的长子何翰屏生平不详,因为养育十几个子女,家境较为艰难,1949年之前就已离世。何翰屏手中的千金猴王砚的去向说法不一,扑朔迷离。
古陶瓷专家、广东省博物馆前保管部主任宋良璧在《千金猴王砚》一文中写道“抗日战争时期,何姓后代把猴王硯卖给了一古董商,后又转到汪精卫之妻陈璧君之手。日本投降后为接收大员所掠,再落到私人手中,后那位藏主把猴王砚卖给文物店邓涛,中山大学教授商承祚得知便从邓涛处买下此砚,后把该砚转让给广东省文管会收藏。1959年广东省博物馆建立,从此,千金猴王砚就来到了广东省博物馆。”⑥
前广东省博物馆副馆长王贵忱《题猴王、松鹤二砚墨本》提到“予知此二砚,乃己亥(1959)秋间事。时商藻亭老丈(商衍鎏)年事已高,唯神志清明,犹喜闻粤中掌故。尝请韩沛然先生述说端溪开砚坑故实。适予走访商锡永师(商承祚),因得叨闻馀论,亦系与韩丈订交之始也。韩丈谓张南皮(张之洞)开砚坑,初由某要员主其事,满洲大员宝瑞得有佳石,而以尺方两巨砚猴王、松鹤及形制略小之通体蕉叶白砚最孚时誉。猴王、松鹤二砚,民初时嗣经陈融诸家递藏,蕉叶白砚则不知所之云,后由商锡永、蔡语邨等先生做缘,由广东省博物馆出重值购藏。”⑦
陈融(1876〜1955),字协之,号颙庵,广东番禺人。早年中秀才,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一向跟随胡汉民,胡汉民之妻兄。历任广东法政学校监督、司法厅厅长、高等法院院长、行政院政务处处长、广州国民政府秘书长、西南政务委员会秘书长、总统府国策顾问。政馀精于艺事,诗词书法篆刻俱享时誉。⑧陈融曾在越秀山麓建有一间风雅别致的“颙园”,作为论艺谈文之所,冒鹤亭、商衍鎏、叶恭绰等都是他的常客。1937年抗战爆发,举家避居越南,抗战胜利后回国,家道中落,以卖字为生,1948年迁居澳门,1955年在澳门去世。⑨若将韩沛然的掌故对照宋良璧所述,“猴砚”的递藏过程中,陈融似乎既非“古董商”,亦非“接收大员”,两种说法之间存在较大差异,有矛盾之处。
根据何崇甘、何绍圻、张棣祯的口述,“猴砚”和“鹤砚”在售卖给广东省文管会或广东省博物馆之前并未离开何家,“猴砚”是20世纪50年代后经由何翰屏之子何崇燡或儿媳之手,以高价卖给古董店的。
“猴砚”的售卖经过,中山大学商志教授在《猴王砚》中有叙述,他引述商承祚的手记:“1951年秋冬之间,我在文德路文物商店闲谈,有个妇人带着女孩,携一白玉佛像及一张黎二樵绢本山水《夏山欲雨图》和墨砚—猴王砚求售……猴王砚系端溪有名雕刻家郭兰祥所镌,刻工精细,根据鱼脑冻形象,将之磨出手捧寿桃要吃的神态,生动活泼……的确是名贵端砚之王……我用当时旧币120万元购入……我告知省博物馆同志,你们可携款到我家取。他们看后,认为价昂不要。我说:你们何年来取都行。将近两年要了。”商老认为“千金猴王砚”意即“千金难买猴王砚”。
商承祚(1902〜1991)(图12),1952年执教中山大学,同时曾兼任广东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当时他住在中山大学平山堂宿舍(今中山四路),利用课余常常到文德路、西来初地等古董店,见到有价值的文物,认为适合文管会收藏或可供将来展览之用,就当场购下。1957年7月商承祚被任命为广东省博物馆筹委会副主任。他每每遇见重要文物就为省博买下,亲自带回。经他之手征集的文物有数千件之多,一级品达20余件,何家收藏的千金猴王砚便是其中之一。待筹备处配备了一定水平的业务人员之后,商老对文物征集业务才渐少过问,但见到适合省博收藏的文物,或函告、或面告筹备处的负责人蔡语邨具体处理。
现存的原始清册“广东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文物登记表”(图13)中,登录有一件1956年入藏的“端溪砚”,极有可能是千金猴王砚的入藏记录。这是50年代商承祚经手征集的唯一一件端砚,记录显示该“端溪砚”为1956年1月6日入藏,当时新币160元购入,购自云林阁(古董店,位于当时广州市文德路112号)。
四、嵒华四象砚之入藏
何天闲的次子何孝硕出生年代不详,1952年离世,曾在京师大学堂学习过几个月,又去天津学船务,做过船长。此人生性胆小。回乡后在中法私立中学做教师,有可能曾与堂兄弟何蓬洲共事过一段时间。平素喜读中医书,擅长書法。何孝硕所藏的嵒华四象砚于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经其二太太谭惠英之手售卖至广东省博物馆。
“鹤砚”的售卖过程说法各异。宋良璧《端石白鹤砚》文中写道“白鹤砚一直为何氏后代珍藏。解放后,何氏的后代何二太想将该砚卖给广州文物店邓涛先生。后经邓涛先生推荐,由广东省文管会副主任侯过先生为广东省文管会买下,1958年移交广东省博物馆收藏。”
商志《猴王砚》说:“1960年2月,父亲与当时的广东省文管会副主任侯过先生又至何家故居,访其后人,以人民币210元购入‘松鹤砚’,并寻得李文田横额题款,一并存入广东省文管会。”
侯过(1880〜1973)(图14),林学家、教育家、诗人、书法家,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1949年后曾任广东省文史馆馆长、广东省政协常务委员、广东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省参事室副主任等职。“1952年广东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成立,侯过先生任主任委员,他因年老体弱,精力不足,乃委托父亲(商承祚)负责文管会的业务工作。”
何孝硕孙何绍圻、外孙张棣祯的回忆如下:1957年底至1958年春节前,有人曾三次来到凌霄里8号何家求砚。第一次,来人问何孝硕的二太太谭惠英是不是有件鹤砚,并要求看实物且表示想购买,当时何孝硕和大太太已过世,谭惠英说需要征求大太太所生之长女何浣波和三子何崇淦的意见。第二次,谭惠英告诉来人,子女不同意卖砚。第三次,谭惠英仍不肯卖,在来人的劝说和执意坚持下,最终以200元的价格卖出“鹤砚”。彼时张棣祯还是中学生,与外婆谭惠英生活在一起,目击了第一次和第三次来访,并留有印象。他曾听谭惠英说过,何翰屏的儿子何崇燡或是其妻子把猴砚卖了,并告诉买主说谭惠英处还有一件“鹤砚”。
文革前何绍圻还曾到广东省博物馆展厅看过“鹤砚”。改革开放后,何孝硕的小女儿何浣霞又在省博物馆展厅看到过“鹤砚”。
宋良璧、商承祚、何氏后人所言的购砚时间均不一致,或许因时间久远记忆不清所致,广东省博物馆文物收入拨库凭单(图15)记录了但“鹤砚”(凭单中“猴鹤砚”是何氏后人对“鹤砚”的惯称,实指“鹤砚”,由此亦见两砚一直收藏在何家,且常常被一并提起)入藏广东省博物馆的时间为1960年2月19日。征集来源为“何二太”,恰与何绍圻、张棣祯的口述相吻合,故“鹤砚”在入藏广东省博物馆之前一直未离开何家是可以确定的。拨库凭单备注处有铅笔字迹“210”,应表示征集金额210元之意。征集人蔡语邨(图16)为时任广东省博物馆馆长,三次上门求购“鹤砚”之人为商承祚或侯过或蔡语邨均有可能,亦或其中二人一同前往。
四、两件高度相似的“猴鹤砚斋”横额
1960年2月随“鹤砚”一同购自何家的还有另外一件珍贵文物“清李文田猴鹤砚斋字横”(图17)。横额纵31.3、横90厘米,上书“猴鹤砚斋”,题款“君跃贤弟得砚于端州,有此形故以名斋,李文田”,钤印“文田之印”(白文)、“南斋供奉”(朱文)”。横额背后有墨笔书写“李文田十元”,应是指出售价格为10元。
李文田(1834〜1895),顺德人,咸丰三年探花,清代蒙古史专家和碑学名家,曾任翰林院编修,提督江西、顺天学政,入值南书房,官至礼部右侍郎、工部右侍郎。
解读横额的题款,“君跃贤弟”应为砚主人,在端州得到猴、鹤两方佳砚,欣然将书斋命名为猴鹤砚斋,并请李文田题写横额,以示重视和珍爱。“猴砚”成砚于光绪十八年(1892),“鹤砚”成砚于光绪十九年(1893),光绪十七年(1891)李文田提督顺天学政,至光绪二十年(1894)八月署工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月病逝于京城,题写“猴鹤砚斋”横额应是在京任顺天学政期间。
商承祚手记中有“何个人亦收起好砚三方:一是猴王砚,二是松鹤砚,三是鱼脑冻碎石砚,曾请李文田题《猴鹤砚斋》横额,当时对三砚之重视可知。”“君跃”是否为砚主人“何氏闲叟”何天闲的字号?存在较大可能性。遗憾何天闲生平资料无考,期待未来有更多佐证出现。
甚为巧合,1961年4月22日广东省博物馆从广东画院又购入一件高度相似的“清李文田猴鹤砚斋字横”(图18)并入藏,拨库凭单(图19)显示购买金额为2.7元。横额纵31.3、横90厘米,上书“猴鹤砚斋”,题款“君跃贤弟得砚于端州,有此形故以名斋,李文田”,钤印“李文田印”(白文)、“乙未探花”(朱文)。这件藏品与购自何二太的横额尺寸一致,笔迹可完全重合,装裱绫边材质相同,惟有印款不同。
仔细观察可看出,来自何二太的“猴鹤砚斋”横额笔触流畅,墨迹自然,用墨之处纸张见立体感,而来自广东画院的“猴鹤砚斋”横额墨迹较虚,且每个字均实施过补墨,推测大致是在装裱时以揭二层的手法一件变成两件,前者是表层,后者是底层。印章则不是同时所钤。
五、水归洞鱼脑冻九晕太极砚的流传
何天闲的侄子何蓬洲所藏“九晕太极砚”一直珍藏在身边。1934年何蓬洲在达道三横路认购了一片地,建起一座四层的住宅,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为“蓬园”,1935年何蓬洲与妻妾、儿孙搬离旧仓巷凌霄里故居,到蓬园居住(图20)。1938年后为避战乱,一家人曾迁居四会、澳门等地,1947年又入蓬园,期间“九晕太极砚”也跟随主人颠沛辗转于各地。1951年何蓬洲过世后“九晕太极砚”由二太太梁洁英(图21)保管,五六十年代梁洁英生活在香港,1992年离世,“九晕太极砚”便留在小儿子何崇甘处,最终得以完好保存至今。2019年5月,何崇甘(图22)将“九晕太极砚”无偿捐赠广东省博物馆。
何崇甘,1935年4月30日出生于广州仓边路凌霄里何氏旧宅,1951年在澳门德明中学初中毕业后就读武汉河运學校(后并入武汉理工大学航运系)船舶动力专业,毕业后从事船舶修造方面的专业工作,1995年退休。
六、所谓“第三方砚”
“猴砚”“鹤砚”出现在公众视野之后,关于“何氏闲叟”的第三方砚,坊间一直存在各种猜测。
商承祚的说法是,“何个人亦收起好砚三方:一是猴王砚,二是松鹤砚,三是鱼脑冻碎石砚。”
王贵忱从韩沛然处听闻的是,“韩丈谓张南皮开砚坑,初由某要员主其事,满洲大员宝瑞得有佳石,而以尺方两巨砚猴王、松鹤及形制略小之通体蕉叶白砚最孚时誉。猴王、松鹤二砚,民初时嗣经陈融诸家递藏,蕉叶白砚则不知所之云。”
宋良璧的说法是,“两广总督张之洞顾问何氏在主持开发大西洞时,他挑选了三块上等石料,请名匠制作三方砚台,便是后来的三大名砚。一曰千金猴王砚,二曰鹤砚,三则曰过面冻砚。”宋良璧文中注释有,广东三大名砚即千金猴王砚、白鹤砚、过面冻砚(青牛眠草)”的表述,“青牛眠草”来源于“鹤砚”的四句铭文“白鹤啄松,青牛眠草,瓜瓞垂实,猕猴捧桃”。
将“鹤砚”的四句铭文解读为三方砚台的说法亦广为流传,“白鹤啄松”指向“鹤砚”的砚面,“瓜瓞垂实”指向“鹤砚”的砚背,“猕猴捧桃”指向“猴砚”,而“青牛眠草”则指向不知所踪的“第三方砚”。
“鱼脑冻碎石砚”“过面冻砚”或“形制略小之通体蕉叶白砚”,虽然说法各异,但共同之处是该砚拥有名贵石品花纹。如此三位所提及的第三方砚是否为“九晕太极砚”?从尺寸上来说,“九晕太极砚”确比“猴砚”和“鹤砚”略小一些,至于鱼脑冻与蕉叶白,其矿物构成基本相同,均为岩石中的绢云母和水云母,观之非常相似,假若商承祚误将“鱼脑碎冻石砚”写作“鱼脑冻碎石砚”,如此“九晕太极砚”基本可与三种说法相合。若在“九晕太极砚”的石品花纹或主题纹饰中寻找“青牛眠草”的物象,则无从发现。
“猴砚”“九晕太极砚”成砚时间同是光绪壬辰(1892),鹤砚成砚时间为光绪癸巳(1893),既然三砚同时在手,砚主人却仅以“猴鹤砚斋”命名书斋,或许“猴砚”和“鹤砚”更搏主人珍爱,且“猴砚”“鹤砚”在石料、雕刻风格来说更为相似,堪称姊妹砚。“九晕太极砚”则既非出自同一坑洞,形制又更为简单实用,并未施以过多雕刻装饰,与“猴砚”“鹤砚”风格迥异,若“第三方好砚”确指何蓬洲所藏的九晕太极砚,则民间所传“一石三砚”之说并不成立。在没有其他“何氏闲叟”铭砚出现的当下,无论“九晕太极砚”是传说中的“第三方砚”与否,我们姑且将“猴砚”“鹤砚”“九晕太极砚”并称为“何氏三砚”,可谓最恰当的表述。
七、结语
时光流转,世事沧海,“何氏闲叟”的三方好砚辗转百余年后,最终在广东省博物馆得以重聚,不失为最好的归宿。此次通过对原有的文字资料的梳理、对原始清册的发掘、对何氏后人的访问,丰富了“何氏三砚”的相关史料,取得了一些新的研究进展。鉴真与证伪之间,由于欠缺进一步的史料和物证,尚有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例如何天闲的生平如何?何天闲是否曾为张之洞的幕友?“君跃”是否为何天闲本人?等等,期待未来有更多材料和线索出现,解决如上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