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
(马鞍山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100)
在中国近代哲学史上,章太炎的哲学思想非常值得研究,他的理论不仅烙上了当时的社会历史印迹,还体现了他极富个性化的创新精神。正由于上述原因,自1936年至今,有关章太炎哲学思想研究的专门性著作达数十种,各类论文接近三千余篇。
学者对于章太炎哲学思想的关注甚早,研究得出的一些结论已成为学界共识。1947年,侯外庐先生在他的《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中通过考察章太炎哲学思想形成的轨迹,提出了“章氏在哲学研究上,是通过了非常迂回而多角的道路,最后又重返于庄子”的观点[1]217。此论突出了章氏哲学思想发展的曲折性和复杂性,且认识到庄子思想是章太炎哲学思想的最终立足点。时至今日,侯先生的观点在学术界依旧影响很大,成为长期以来评述章氏哲学思想的主流观点之一。
从时间上来看,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陆学界对于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即1978年之前。在这一阶段,学者主要是以马克思主义观点来批判太炎哲学体系中的所谓唯心主义和其他落后的观点,同时表彰他在《民报》时期诸多批孔崇法的言论,借此服务于特殊政治环境的需要。
第二阶段,即改革开放初期。在这一阶段,随着政治环境的改善,有关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很快得到重视。李泽厚的《章太炎剖析》是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作者在继承了学界早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突出强调:“儒家古文经学和佛学唯识宗是章太炎思想来源的主干。”[2]44-60换句话说,李泽厚认为研究章太炎哲学要从庄、佛、儒、西学四个维度入手。
第三阶段,即1980年代以后。在这一阶段,学者对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趋于多元化,他们开始从多个角度探索章氏哲学的本来面目,力图客观、全面地挖掘和评价太炎哲学的价值。唐文权在1981年召开的“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发表论文,指出章太炎哲学思想发展的过程是“一个相应的马鞍形的双曲线”。唐先生在文中着重引用和诠释了章太炎的一句话,即“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意在说明章氏的哲学理论在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周期后“以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为特征的佛庄相会,最终退向儒学”[3]42-49。此后,姜义华先生在《章太炎思想研究》中也持类似的观点:“他(章太炎)的哲学思想里许多精粹的思想和真知灼见往往淹没在大量相对主义、悲观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的说教之中。”[4]419但是上述针对太炎哲学本体部分的研究存在着明显不足,即用西方的哲学思想径直对接到章氏的哲学体系,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得这类研究呈现出机械化和教条化的倾向。例如,何承轩在《哲学研究》杂志(1981年第6期)上发表了《论章太炎向唯心主义转变的原因》,此文依旧是从两大哲学阵营的斗争角度来阐发章太炎的哲学思想,其结论也就很难反映太炎哲学的真实面目。
进入新时期以后,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之上,学者对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取得了突破,主要体现在章太炎哲学思想各个领域的研究全面展开,并且研究者所持的观点越发贴近于章太炎哲学思想的本来面目,为后续的研究打下了更加坚实的基础。具体而言,有的人从哲学思想发展史的角度来钻研章太炎哲学思想的演变历程;有的人以章太炎哲学思想的某个专门性议题作为主攻方向开展研究。如丁徐清的《从章太炎<齐物论释>看现代中国平等观念之转向》、郭万金的《范式转换中的述学理念——章太炎学术思想的范式意义》、桑兵的《章太炎学问的境界与限度》等,都是从一个专门化的角度来探索章太炎的哲学思想。上述研究成果也表明,学界对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日趋微观和透彻。汪晖先生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公理与反公理》一书中强调章太炎对以“公”“群”“进化”为基础的科学世界观进行了批判,并在批判的同时尝试建立新的宗教理念、革命道德观、齐物哲学思想[5]。除上述研究成果外,在其他各类有关章太炎哲学思想研究的论著中,学者或是从他批判西方近代文明的角度入手[6]179-185,或是从他坚持“自国自心”的学术特征出发[7],或是从他的治学方法[8]365-393、哲学成果的正反评价入手[9]55-64,科学、公正、客观地品评章太炎的哲学贡献。
与中国大陆学者的研究不同,港台、日本学者关于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是另外一番景象,其中诸多观点对大陆学者而言很有启发价值。王汎森先生是港台地区比较早的进行章太炎思想研究的学者,他的著作《章太炎的思想》在港台地区引起了广泛关注,很多大陆学者都是通过这本书概括性地了解到章太炎思想的。汪荣祖先生有关章太炎思想研究的大量论文,同样也非常值得参考。有文章这样评价汪先生:“指出章氏的思想特色尤在主张‘文化多元论’”[10]135-142,对后来的学者很有启发价值。简言之,汪荣祖先生的观点可以概括为:章太炎“不仅能够敏锐分析与批判,而且难能可贵地完成多元文化的思想表述,可说是一种特殊的中国现代性构建”[11]145-180。认为,关于章太炎能对古今中外的各种哲学流派进行“分析”“批判”进而形成“多元文化”思想的评价,是公允的。日本学者的章太炎哲学思想研究与国内学者的章太炎哲学思想研究有着较大的差异。在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日本的章太炎思想研究一度成为显学,如小林武的《章太炎与明治思潮》、坂元弘子的《中国近代思想的“连锁”:以章太炎为中心》等。与国内学者专注于文本考订和解读不同,日本学者皆通过对比分析的方法,探索章太炎哲学思想与当时日本社会及日本哲学思潮的联系与互动。
随着研究的深入,有关太炎思想的诸多关联性命题的研究也逐步展开,并且日渐成熟和完善。为便于论述学界的研究动态,本文将按照章氏哲学思想的架构,分门别类予以阐述之。
我们要研究章太炎哲学思想的本体论,必须要从其哲学思想的源头处入手,即要弄清章氏哲学体系中本体论的核心内涵、结构特点、论述方法,这样才能准确把握它。在这方面,学界较多地关注到章氏理论中的佛学和庄子学因素,如袁先欣、汪太理、张立文、吴言生和刘峰等学者的论著,都明确地指出了佛学思想在章太炎哲学思想中的地位。因为学者研究的侧重点不同,所以有的学者强调章太炎的佛学思想本之于“三性”以求真[12]108-109,认为章氏思想中的唯识论成分对于其认识论产生了影响;而有的学者提出章太炎的玄思与禅宗关系密切,禅宗思想激发了章氏哲学对于“平等观诉求”[13]64-67。张立文则把章太炎的哲学思想体系全部纳入到佛学思想的框架中,这是一种大胆尝试,谓章太炎之本体论实则是“把佛学与国学融合起来,建立一种新的价值信仰理论思维”[14]1-11。对此,有学者亦持相似观点:章氏“通过以佛解庄的形式,将庄子纳入到了大乘菩萨体系中,并作出了哲学上的论证”[15]93-99。而章太炎将佛学与庄子学关联到一起的原因又进一步引发了我们更多的思索。一部分观点认为这与他自身的治学经历有关,也有观点认为这与他受到杨仁山的影响密不可分[16]202-243。综合以上几种观点,笔者认为这些都是从一个侧面论述章氏本体论思想的尝试。
对于章氏“齐物”思想的研究,目前学界在充分肯定其积极价值和意义的同时,也客观地批判了其中的不足。学界普遍认为太炎的“齐物”哲学能警示我们“每一种文化都具有特殊性格,不必也不应与别种文化同化。在文化交流中,各文化既然都有特性,自应在平等的地位”[17]116。与这个观点比较一致的是王玉华先生在《多元视野与传统的合理化:章太炎思想的阐释》一书中所持的论点。以上所述,主要从文化哲学的角度对章氏哲学展开评价,但是亦有从方法论的角度评价章氏“齐物”学说的功用。有观点说章太炎不仅仅追求庄子“齐物”哲学本身的义理,更“以‘齐物’的观念立场”去“认识世界,力图追求一种新的、为自己的革命理想服务的哲学思想”[18]33-42,这无疑是一个“由‘破’而‘立’”的过程[19]77-84。对章氏哲学思想深入肯定,还批评,主要是批评了太炎“齐物”哲学中的矛盾性。在这方面,陈少明先生的观点很有说服力,他说,章氏“释《齐物论》多数是在为原作‘圆理’,尽量把‘可爱’变得‘可信’,结果可能是‘可信’没法取信”[20]35-38。该论的末句很值得回味,换句话说,章太炎的“齐物”哲学虽然构思精妙,但是却因为与现实世界满是隔阂,故而无法成为人们改造外部世界的强大理论武器。这与姜义华先生认为章太炎的哲学是“一场夭折了的哲学革命”的论断相一致[4]。
此外,不少观点认为,章太炎在论“齐物”思想时,不仅接纳了康德、黑格尔哲学中的理性主义传统,同时也吸收了近代以叔本华、尼采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哲学精神。有学者指出,章太炎的“齐物”思想告诉我们:“人们如果能够领悟到感性、知性的不实、不真,就会进入无差别的理性境界。”[21]198-211而美国的汉学家慕维仁先生则将佛学、德国唯心主义元素对章氏“齐物”思想的方法论指导作用置于并列地位[22]18-27。上述诸论虽然从“感性”和“理性”的角度阐发了章氏“齐物”哲学的奥义,但都未能给出章氏在探索中运用这些哲学原理的细节。为了更好地说明太炎诠释《庄子》的方法,有学者提出,章太炎是以传统注疏的形式用佛学、西方哲学对《庄子》的概念和命题进行了格义[23]149-154。尽管有不少学者在从事这项工作,但上述观点都未能全面、正确地诠释章太炎是如何跳出西方理性主义的窠臼,进而为寻求另一条思考宇宙、人生的理论道路而付出的努力。蔡志栋先生综合了各方面的资料后认为:“当黑格尔主义尚未成为中国思想与历史的某种内在偶像之前,他便指出了他的思想逻辑的现代性,即总体性、虚幻性与侵略性。”[24]37-43这表明章太炎对理性主义的认知,经历了从赞成到批判的过程,而非简单地对之予以概括性的分析和定性。此论很有学理价值。
简言之,章太炎哲学体系中的本体论是一个非常难以参透的部分,但学界经过多年的努力,已渐次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了,这有助于我们领悟太炎哲学思想的真谛。
追溯章太炎的哲学思想源流,不得不论及严复翻译的西学著作和日本明治时代翻译的西学典籍,还有其时日本哲人在西学基础上建构而成的近代东洋学。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在研究章太炎哲学时,只是笼统地意识到太炎思想中西学成分明显,但因受制于史料局限,学者未能就此进行具体的探析。近年来,随着中外学术交往日趋频繁,这个问题才逐渐引起学者的重视。
从章氏的学术履历中可知,近代西方社会进化论之说是他最早接触到的西学思潮。相比较而言,章太炎早期更加赞同拉马克的进化论,“强调生物的意志和欲望在进化中的巨大作用”[25]38。这个说法目前已经为学界所公认:拉马克的“用进废退”之说对章太炎的进化思想影响甚大,而“意志”“欲望”等在人类社会进化中的作用,更启发了包括章太炎在内的众多近代中国思想家,使得他们从“惟意志论”层面寻求救亡图存的真理。
在第三次旅居日本期间,章太炎开始系统地大量阅读日译西学书籍和日本思想家的论著,于是他的进化思想很快发展成为“俱分进化”的理论。关于章太炎这方面的研究仍存在空白,但伴随着学界研究的深入,这方面研究也取得了不少成就。较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是日本学者,他们认为章太炎接触明治思潮的第一个成果是《訄书》(重订本)。姉崎正治的思想不仅激发了章太炎钻研印度哲学的兴趣,更使他开始反思庄子哲学和成为“接受叔本华的契机之一”[26]。但是,与日本学者观点不同,彭春凌在研究章太炎哲学中的东洋学因素时,把章氏在“台湾的跨文化经验”视为“真正刺激太炎的地方”,而明治时代“日本个人主义思想的勃兴、宗教热情高涨的思潮”[27],只是章太炎、孙中山等人哲学思想、革命思想突起的诱因,其中岸本能武太、井上哲次郎、姉崎正治的社会学、宗教学研究著作[28]110-131,对章太炎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批判性地继承达尔文、斯宾塞、叔本华、哈德曼的哲学思想[29]143-177,整合日本思想家的学术成果,构建“俱分进化”思想有非常大的促进作用[30]34-38。彭女士的研究最显著的特色是获取了章太炎在旅居日本期间阅读过的大批日籍,进而通过比照性研究,理清章太炎学术思想的发展脉络,这极大地开拓了学者研究的视域。正因为如此,彭女士的各类论著被章太炎哲学思想研究者争相征引。
学术界过去对“俱分进化”理论的关注,往往注重挖掘其中传递出来的有关社会发展规律的论断,但因为章氏哲学思想的复杂性,所以不少研究论著在形成一些共识性结论的同时,也存在不少分歧。上世纪八十年代,章开沅先生在具体研究“俱分进化”思想后认为:“章太炎并非全盘否定进化,而是告诫人们不可盲目迷信进化,把进化变成一种绝对的信仰。”[31]113-122作者意在提醒人们“俱分进化”思想暗藏着章氏对于社会进化潜在问题的忧虑。一般观点认为章太炎的“俱分进化”思想是“极端虚无主义”[32]。此论过去曾经为学界普遍认可,但是纵观章氏学行,他对西洋“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虽有所涉猎,但最终依然还是与它们分道扬扬镳。总而言之,通过阅读九十年代以后学者对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论著,不难发现学者的研究视域开始扩展。
扩展视角之一:有关社会进化具有“双向”而绝非“单向”的论证。立足于对章氏著作的文本学梳理,考察了他对于“进化”之苦的论述后,研究者认为太炎是在考问:“中国民主革命是否一定要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蓝本,走欧美各国的老路?”[33]82-88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不少学者提出章太炎之所以追求“无恶无苦的‘至善醇美之区’”,是因为进化之善、恶与苦、乐并存[34]73-82。从这个视角评析“俱分进化”的理论,学者旨在客观认识太炎进化学说的积极面和不足面,于是章氏进化学说的本来含义很快就呈现出来了。
扩展视角之二:从太炎哲学的方法论角度研究“俱分进化”思想。高瑞泉先生在其《天命的没落——中国近代唯意志论思潮研究》中认为,叔本华的“理性只是意志的工具”观点对章氏思想的影响很大,使他产生了深刻的反思,并最终让他摆脱了黑格尔哲学的“迷障”[35]97-116。高先生肯定了太炎哲学思想中的反黑格尔因素,谈到了叔本华的非理性主义思想对章氏的启发。但持与此不同观点者则认为,太炎以“佛道的辩证智慧反思进化论和进步主义”来“反对黑格尔的发展观”,导致其思想中“带有浓厚的佛道悲观主义、神秘主义、相对主义、不可知论色彩”[36]71-74。综合上述几种观点,我们大致可以发现,学者们从德国的非理性主义、庄子哲学、唯识理论出发,解构了章太炎“俱分进化”学说的初衷和本旨。
社会进化论在近代中国思想界广泛传播,不同类型的思想家在吸纳该论的时候,无不结合自身需要而加以改造之,于是产生了多样化的基于社会进化思想的理论成果。通过对比他们的理论的异同,有助于我们洞悉当时思想家的心路历程。
严复、康有为与章太炎思想的比较研究在学界很受推崇,相关研究成果也逐步增多。汪荣祖先生在对比康、章思想后,认为“太炎认识到文化的特殊性格”[37]44。有学者指出,康有为“显然已经觉察到,以竞争为主导的‘进化’”[38]97-116,必然导致不同文化的趋同。上述两种论断在牵引研究线索中具有指向性,目前各类比较研究论著也大致遵循之。在具体的研究中,有观点认为:“康有为是力图使中西之学相合,章太炎是尽量让中西之学有别。”[39]71-74在具体的社会进化问题比较研究中,学者发现,“康有为主张物质功利”,反之,章太炎主张“反对物质功利,不主张大机器生产,对人类善恶的进化持悲观主义”[40]42-45。通过上述对康、章思想进行比较研究而得出的结论,不仅可以还原二人思想差异产生的原因,还初步揭示出了在不同哲学立场下思想家对于社会进化所持的不同态度。同样,在对比严复和章氏社会进化理论后,很多学者评价严复的观点具有机械学习西方的特征[41]97-102,而章太炎则倡导民族自信,不主张盲目地模仿西方走近代化的道路[42]52-56。相比较而言,章太炎的进化观点保守意味稍浓厚一些,而严复、康有为出于近代化的考量,他们的社会进化观点明显表现得更为激进[43]102-106。
道德哲学是章太炎哲学思想中不容易被理解的部分,也是目前学界争议较多的部分。就章氏哲学的特点言之,其理论自始至终围绕着民人道德重构的议题展开,对“人性”问题的探讨一以贯之,谓:“章太炎从《菌说》到《辨性》的人性学说发展演变过程,深刻地表现了他从中吸取乳汁与营养的中国社会,以及世纪帷幕方揭的世界所蕴含的内在矛盾。”[44]198-211该论为章太炎道德哲学的研究定了调子。
但凡要研究章太炎的道德哲学,首先要在明确其要解决的问题,这是登堂入室的最先一步。在透过章氏晦涩的哲学话语之后,学者注意到,章太炎的道德哲学最终的价值指向是:鼓舞国人激荡起“自贵其心”的意志,“张扬自身主体的战斗革命精神,而不依赖于他力”,如此“才能取得民主革命的成功”[45]1-11。与这个观点稍有不同的是王中江先生的观点,他认为章太炎的道德哲学之目的是期望人们的道德“不是以人自身为目的”,而是为了“满足近代中国政治革命的需要”[46]96-109。上述观点肯定了太炎道德哲学的目的是服务于民主革命斗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孜孜不倦于构建激扬起民众革命精神的道德哲学体系。但是,目前的研究更多地只是对章氏道德哲学文字的转述,而未能勾勒其宏旨诞生的思绪轨迹。
在章太炎道德哲学研究中,学者的目光主要集中于《民报》时期的几篇长篇政论文字,其中以《五无论》《四惑论》《革命道德论》为主,形成了大批研究性论著,这些可成为日后本研究的借鉴。有观点指出,章太炎的道德哲学是在否认既往一切道德价值观的基础上重新架构而成的一套全新的道德理论范畴,“章太炎倡导的‘志士’道德,立基于对‘无’与‘唯识’的彻悟,使生命个体从天理、神圣、规律、法则、伦理和道德中解脱出来,甚至认为生命个体本身也是幻有。又以对于人生、历史的极大悲观,加深存在的强力意志,而承载儒家式的救世理想”[47]55-69。此论之典型性不在于肯定了“志士”道德是章氏道德哲学的重要内涵,而在于章太炎“万法唯识”影响下针对一切俗世道德的虚妄性,注重“强力意志”的养成。这种强力意志的重要特征之一是类似于儒家的“救世理想”。与此论颇为一致的有:金理的《名教批判视野中的章太炎》、王樾的《章太炎的〈四惑论〉及其对近代文化的反思》和张春香的《章太炎“大独”观解析》等。各家观点基本都提及到了章太炎道德哲学中“所谓‘公理’,非有自性,亦非神圣”的论断[48]123-139。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春香明显意识到章氏的道德哲学在涉及“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中突显人的个性解放与个性自由”[49]70-73。简言之,章太炎道德哲学的产生在立足于“破”的同时,更突出“依自”的可贵性,鼓舞吾人打破尘世网罗,以实现人性的自由与解放。
谈论章太炎的道德哲学必然关联到他对待宗教的态度。章氏所要建立的新宗教并非一种简单的偶像尊奉,也不是近世兴起的理性崇拜,而是一种帮助人们认知“本我”、荡涤旧俗、塑造崭新道德的利器。郭应传考察了章太炎论宗教和道德的文字之后提出,章氏之所以以佛学作为全新宗教的载体,乃是因为如果“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发生动摇,社会的风俗教化就可能出现混乱”[50]168。但是很多学者又从其他方面入手对章太炎的道德哲学研究,他们认为,在章氏的道德哲学中,浓郁的佛理色彩并不是简单地为了达到“济世功效”的目的,而是别有一番苦心,即为了调和东西方道德哲学的理论差异,阐明两种不同学说在辨析“宇宙非实有、善恶苦乐并进”等问题中的启发性观点,使之服务于现实的斗争需要[51]30-40。当然,不少专家、学人还指出,章太炎认识到唯识宗理论具有一定的张力,能够使他把形形色色的革命伦理道德纳入这个体系之中。这样做的结果是,他的宗教理论既是“哲学思想和革命实践的活水之源,又是导致他的思想走向荒谬绝伦的内在原因”[52]50-57。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章太炎的道德哲学为什么经常出现前后不一致甚至自相矛盾的问题了[53]108-109。上述几位学者的观点,代表当前学界在太炎道德哲学研究工作上的共识,但也存在不足之处:他们佛理修为有限,虽能把握住问题的本质,却未能找到章氏思想观点发展的脉络。
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针对若干思想史公案的态度,足以反衬出他的学术立场和治学特色。有鉴于此,学界的研究工作围绕他对于孟、荀和陆、王“心学”的态度转变而展开。如孙尧天先生在他的论文《章太炎的荀学研究与近代法家的复兴——从晚清“孟、荀之争”说起》中承袭了以往的认识,认为太炎起初“尊荀”,乃是看重了荀子思想中的社会发展观及其礼法思想与近代伦理道德建设之间的契合之处,进而企图对荀学予以改造,但同时又认为章太炎企图通过调和荀、孟学说中的异同,以实现“德”“法”“礼”三者的融合[54]46-55。孙先生的这一观点是近年来关于本题探索的创新之论,很值得我们重视。
晚近以来,陆、王“心学”一改明末至清前期势微的局面,很快成为晚清思想家寻求振作民气的强大精神武器。而章太炎对于陆、王“心学”的态度转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心学”思潮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中的地位和作用。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辨研究,呈现在不少研究者的论著之中。朱维铮认为,章太炎“企图从具有唯我论倾向的王学里,汲取同封建传统事物作战的精神力量”,之所以在态度上不断变化,“归根结蒂还是畏惧封建主义的表现”[55]327。关于这个观点,其后的金文兵在《接着说“章太炎与王阳明”》中做了明辨,他说:“章太炎对王阳明评价的所谓‘晚年定论’真相,更值得玩味”[56]30-40。可是,章氏究竟看重了“王学”中的哪些有助于其道德哲学形成的成分呢?学界对此的解释是:“章太炎特别肯定的就是王阳明的豪杰精神,以及‘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对于儒家省过学说的扩充和人格培植的重要意义”。同时“他对于阳明后学之中的所谓‘狂禅’一路,静坐与学佛之类,的确又有着较高的评价”[57]72-79。但是,如何评价晚年太炎关注程朱理学,以及比较他对程朱、陆王之间态度的异同,有关的论著鲜有问世。所以,无论是“荀学”,还是“王学”,章太炎的道德哲学都汲取了它们的玄理和工夫论中的恰当成分,并将其化入他的道德哲学体系中。
学界对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研究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虽然取得了很多喜人的学术成果,但是也留给后人很多值得深入钻研的空白。
首先,比较研究有待加强。章太炎身处的时代是一个思想大爆炸的时代,思想家群体庞大,各家思想观点呈现出群雄逐鹿的态势。如果我们把章太炎这个历史人物放置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中,比较他与类似流派或其他不同流派思想家观点的异同,必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太炎的哲学思想,解析其中的奥义,品评其对中国思想史发展的贡献和不足。麻天祥先生的《晚清佛学与近代社会思潮》一书,实则开启了这项研究的先河,期待未来有越来越多从事于“章学”研究的专家、学者把这项工作不断往前推进。
其次,多角度解读章太炎的哲学思想,势必成为未来研究工作的又一亮点。当前对于太炎哲学思想的文本整理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学案式的研究已经取得了诸多成就,但是这些并不意味着太炎哲学思想研究工作已经彻底完成。由于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独特性,如果我们能够从多个理论角度,如理性主义、现象主义、意志论等对于章氏思想进行解读,笔者认为,即使是面对同样的原典,学者也能得出不一样的研究结论。
最后,对章太炎哲学思想的传承、发展的谱系研究,也是一个比较有价值的课题。目前学界关联性研究论著,已经明确了胡适和鲁迅在继承章太炎哲学思想过程中的角色和地位,但是这种承袭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却鲜有学人触及,更不用说胡适和鲁迅在各自的思想中发展了章太炎哲学思想的哪些观点和论断,更是尚未开始。如果我们能够厘清三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有助于填补近代中国哲学史的研究空白,更能够帮助我们客观、公正地评价章太炎的学术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