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娟,周光明
(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国学大师钱穆曾说“学术随时代为转移。新时代之降临,常有一种新学术为之领导或推进”(1)钱穆:《文化与教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7页。。战时新闻学就是应抗战而生的新闻学理论。战时新闻学由任毕明首先提出,他认为,“战时新闻学,是反抗侵略压迫而斗争的战争的工具”“以战争胜利为中心”(2)任毕明:《战时新闻学》,光明书局,1939年,第3-4页。。庄廷江认为,在民族解放战争中,“新闻传播者应该共赴国难,为捍卫民族的生存与独立贡献自己的力量”;新闻传播者应该以笔为枪,“拿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在文化宣传战线上‘冲锋陷阵’”(3)庄廷江:《“战时新闻学”研究(1936-1945)》,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绪论:第1页。。这些论述明确传达了战时新闻学为抵抗侵略而服务的崇高目标。不可否认,抗日战争打断了中国新闻学研究的正常进程,但亡国的危机却使得学界在寻求“新闻救国”的宏大命题之下,发展出了具有别样意义的战时新闻学,这难道不是对我国新闻学发展的另一种贡献?战时新闻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主题。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起,人类战争进入总体战时代。总体战强调战争中精神力量的因素,认为“只有具备坚不可摧的精神团结的民族,才能够在一场总体战中作为军队的强大后盾,才能够忍辱负重,坚持到底”(4)鲁登道夫:《总体战》,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0页。。哈罗德 · D. 拉斯韦尔认为,军事压力、经济压力和宣传是现代战争的三大工具,“宣传是现代社会最强有力的工具之一”(5)哈罗德·D.拉斯韦尔:《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6页。。
成舍我认为,“宣传和军事,看来是两样东西,实际只是一个。飞机大炮,固是制敌的武器,精神的宣传战争,根本上,却更足制敌人的死命”(6)成舍我:《“纸弹”亦可歼敌》,《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新闻宣传工作的影响,对于抗战有非常重大的作用,新闻舆论可以坚定抗战胜利的信心,可以鼓舞抗战的勇气,可以打击败北主义的倾向,可以激励英勇的士气”(7)《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成立大会宣言》,《新闻记者》,1938年第2期。。这里着重强调了宣传工作对于民众和士兵的精神激励作用,明确了战时新闻工作者的任务就是抗战宣传。在这一时期,新闻工作者基本上都对宣传武器论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认为宣传是攻心夺气的武器,能起到增强军队士气,进而起到影响人的心理变化的效用。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说:“凡文化发展之国,其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迁,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年,第2页。民族主义正是这一时期“同趋于一方向”的“思想之进路”。安东尼指出,只有“在民族建构、征服、外部威胁、领土争议或内部受到敌对族群或文化群体的主宰等危机时,民族主义才显得极其重要”(9)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4页。。日本对中国的悍然侵略,激发了我国民族主义情绪的空前高涨,民族主义取得压倒性的话语优势。新闻界也应服务于这一时势,“在平时新闻从业员主要的任务是做人民的喉舌,而在战时,主要的任务却是为政府的喉舌。这是在民族至上,抗战第一的原则下,政府为企图全国人民都能了然于政府为求国家民族的独立生存而誓死抗战的衷诚,即同时不能不要求新闻界务必完全接受政府的意旨而为政府服务,以满足政府最大的企图”(10)胡越:《抗战期中新闻记者的中心任务》,《新闻记者》,1938年第6-7期合刊。。此时的新闻界以民族主义为统领,号召新闻记者们要紧紧地团结起来,服务于抗战这个大局。傅于琛认为:“中国新闻记者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虽然是没有超脱私人,或小营业,或小集团,或政府党派等范畴,但是在‘抗日高于一切,一切服从于抗日’的共同立场上,青年记者却应该从狭小的自私或自由主义,或腐败的习性中解放出来,而应作为统一战线的抗战建国的宣传、训练与组织的先驱者。”(11)傅于琛:《青年记者奋斗之路》,《新闻记者》,1938年第2期。金仲华也认为:“我们做新闻记者的必须以民族解放作为最大的目标,以抗战救亡作为主要的工作。”(12)金仲华:《新闻记者的政治态度》,《新闻记者》,1938年第1期。由此,在宣传服务于抗战的这一问题上,全国新闻学界达成了统一认识,民族话语成为此一时期新闻宣传的核心话语。
如果说在和平时期,受众对传媒的要求是客观、中立地传递新闻事实的话,那么,在战争时期,新闻记者则首先强调的是自己的战士身份,而不是其他,新闻同时具有了战斗的性质。1938年,王芸生对新闻工作者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现当民族大战之际,国是只有一个,一切以抗战利益军事利益为依归,我们报人也就是抗敌的战斗员。”(13)王芸生:《九一会上的讲话》,《新闻记者》,1938年第6-7期合刊。他要求新闻记者们应该完成由“笔杆子”向“笔部队”的身份转变,要求他们在对日的舆论战中冲锋陷阵。由此,新闻记者们积极适应新的角色,并用新的词汇和新的语言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新闻体。它们既是战地记者高度个人化语言风格的展现,同时也是在国家危机时期公众舆论建构的工具(14)Hung Chang-tai.War and Popular Culture: Resistance in Modern China 1937-1945,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p161.。人们因此称新闻记者为“新闻战士”“文化先锋队”,均是对身份转变之后的新闻记者的形象概述。可以说,这一时期,随处可见民族主义话语下对新闻记者形象重构的论述,正像石燕所说的那样:“中国新闻工作的发展,是与中国民族革命发展史相吻合的。每个历史阶段中,有着他一定的历史任务。伟大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爆发之后的中国新闻事业曾有过划时代的飞跃,新兴新闻事业无疑的是带上了充分的战斗性,在抗敌火线之外构筑一道文化火线,作‘枪后的抗战’。”(15)石燕:《新闻工作的转型期》,《新闻记者》,1938年第9-10期合刊。其实,不仅仅是新闻记者,就连整个新闻业也都成了战斗的“文化火线”的一部分了。
新闻学者对战时新闻业务的研究包括采访、撰写、编辑、评论、广告,以及报刊经营等领域。有学者倡导“立体化的战地采访”,即要求扩大战地采访的领域,“要由单纯的军事部门的一面,扩大到全面,要由军事部门的全面,扩大到与抗战有关的政治部门,经济部门和社会部门”,采访的范畴要深入,“过去一般战事消息的采访,主要是通过高级司令部的情报科,或依据高级军事长官的报告,单纯地采取上层的路线。在今天,我们要从下到上,从上到下地采访任何部门的新闻资料”(16)石燕:《立体化的战地采访》,《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所谓的立体化就是要求采访的内容不但要全面,而且要深入,这一提法在当时很有冲击性。在报刊编辑领域,新闻学者认为编辑地方性报刊“最中心的原则自然就是反映全国现实,发挥地方特点”(17)柳湜:《地方日报期刊编辑要点商榷》,《新闻记者》,1938年第2期。,如今,这已是地方日报的共识,但是在当时,却不失为一种先进的办刊理念。在新闻内容的筛选方面,人们往往注重政治消息,却忽略了经济建设消息,“偏重于前线,而忽略了后方”,聚焦国内消息而忽略了国际消息(18)田玉振:《抗战建国现阶段中谈谈报纸的编辑方针》,《新闻记者》,1938年第5期。。在版面设计方面,人们认为报纸有版式和标题两部分,“两者配合到恰好才可算是一种艺术”,但是也有人强调“版面应该是复杂而多变化的”,那么,“复杂而多变化的”排版与“简单而爽朗的”(19)姚俊闻:《编辑技巧》,《新闻记者》,1938年第8期。风格,究竟孰好孰坏,都构成了当时新闻学研究的议题。
改革新闻业务的目的是为了更加有效地打击敌人,而最能体现这一效果的则是战地报道。1938年7月,斯诺在接受范长江和陆诒的采访时曾说,中国战地报道有缺陷:一是观察力不够;二是报道公式化,内容千篇一律;三是议论没有事实支撑。斯诺认为这些文章不但影响会战时报道的客观性和独立性,也会损坏报章公信力(20)陆诒:《谈当前的战地新闻工作》,《新闻记者》,1938年第6-7期合刊。。新闻界对这种情况进行了批判,首先是语言批判。黄药眠称之为“抗战八股”,“因为对于各社会团体的活动没有洞彻的了解,因而对于敌我力量的对比上,对于中国抗战前途上,也只有模糊的概念的见解。做起文章来只能够有‘最后胜利必属于我’和‘动员群众,军民一致’等蹈空的抗战八股”(21)黄药眠:《三个特点和两点意见》,《新闻记者》,1938年第8期。。国外学者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中国报纸上充斥着年轻记者们所说的“八股文”——诸如‘最终胜利属于我们’、‘我军大获全胜’之类的陈词滥调反复出现”(22)Hung Chang-tai.War and Popular Culture: Resistance in Modern China 1937-1945,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p.161.。其次是内容批判。那些只报喜不报忧的战地报道已经引起了读者的反感。一般而言,报刊存在三种问题,一是只见胜利报道,不见失败报道;二是即便有失败的报道,在文字形式上也是胜利的,这两点造成报道与事实不符合,失去报纸的公信力,而且不对失败进行反省,不能获得充分的进步;三是缺乏典型报道,英勇作战的将领和事迹不为人知,这样民众失去了崇敬对象,就无法激发起对抗战将士的巨大热情”(23)范式之:《我们要求新的宣传方针》,《新闻记者》,1938年第6-7期合刊。。如果战地报道全是这样的内容,那么,它不但起不到动员民众、打击敌人的作用,相反,却可能起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反面作用。事实上,正是因为媒体公信力的减弱,才导致了“汉奸多,征兵困难,内地的民众消沉”(24)成舍我:《“纸弹”亦可歼敌》,《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等谣言的播散。
正是在这一层意义上,以范长江为首的战地记者掀起了改革战地报道的运动。首先是战事电讯。范长江认为战事电讯可分三种:紧急战讯,可发号外,“目的在先告诉读者一个大概,先得安慰”,所以“电文要简短,内容要确实,词意要鲜明”;说明性电讯,目的是“使读者从电文本身得着一个结论”,所以“要周全要扼要,要深刻,电文不妨稍长”;描写性电讯,目的是“要能反映深厚的意义”,所以“要把一点来描绘,来发挥”(25)长江:《怎样发战事电讯与写战地通讯》,《新闻记者》,1938年第4期。。下面三则战地电讯的对比可以窥见一斑:电讯一:“六日,敌犯我沙湖山,经我猛烈抵抗,敌伤亡颇众,嗣后敌开到大部援军,我因消耗战目的已遂,乃暂时放弃阵地(西北文化日报万家埠三月十一日电)。”电讯二:“晋我军分向据点之寇反攻中,战事激烈,寇无兵可增,状极惶恐(扫荡报西安四月十七电)。”(26)葛赤峰:《战地电讯的研讨》,《新闻学季刊》,1939年创刊号。电讯三:“六日晚我军各路以决定的歼灭战之优势,向敌总攻,七日晨二时我正面孙部池师对声援台儿庄寨内之敌五百余之全部包围歼灭,计得敌钢盔五百顶,坦克车四辆,其余枪械器材等正清查中。晨四时我池部得胜部队跟踪北追,当向敌司令部所在地之刘家湖进攻,立即克复;右翼黄部亦占领邵庄裴庄;左翼张师占领南路,刻台儿庄以北十余里内各要点均为我军占领,敌狼狈溃散,我正整顿战线,向溃散之敌猛追中(台儿庄南业棣埠七日上午八时特派员发专电)。”(27)中国青年记者学会:《战时新闻工作入门》,生活书店,1939年,第300页。
电讯一和电讯二是公式化报道的典型,其中“猛烈抵抗”“伤亡颇众”“敌开到大部援军”“我军消耗战目的已遂”“战事激烈”“寇无兵可增”都是当时的固定用语,既不提供事实,也缺乏生动性,让人读来不知所云。电讯三则要素齐全、过程清楚,通篇不见“激烈”二字,但字里行间却时时折射出战况激烈的氛围,虽未直言敌军“惶恐”,但其“惶恐”之貌已跃然纸上,读来让人拍手称快。尤为吊诡的是,电讯一、电讯二系1939年所发,电讯三系范长江1938年所发。
战地报道在战事电讯之外,还有战地通讯。范长江认为,在抗战中“有真实内容、写作技术成熟的通讯,影响读者的力量,非常伟大”,但是它的不足之处也很明显,正如有的学者所说,读者最关心的“是有直接关系与他们的战争,没有多少兴趣长期注意战地记者的个人生活”。范长江的策略是:战局描写要有具体周全的经过,而且要有批判的暗示,有成败得失的教训;战场描写或人物描写,要就特殊事实充分描绘。概而言之,战地通讯就是既要客观翔实、又要注意细节,还要有基于事件之上的客观评论。
除了内容上的要求外,范长江还要求通讯要“以浓厚的情感,流露若干深沉的宇宙和人生的至理”(28)长江:《怎样发战事电讯与写战地通讯》,《新闻记者》,1938年第4期。。譬如,陆诒《从信阳到六安》:“沿途,由芜湖,蚌埠,定远一带逃出的难民,络绎于途。他们穿着破褴的衣衫,雁一般的沿着漫长的公路,一步一步颠跛蹒跚的流亡着。挑的箱笼,提的行李,是那么疲惫无力的沉掂着。女人们已跑得精疲力尽,坐在地上喘息叹气,而小孩子们却因饥饿而啼哭起来。”(29)陆诒:《从信阳到六安》,《新华日报》,1938年2月27日。再如,曹聚仁《赣江暮云》:“从向塘登车的旅客,很多是男女老幼一大群;他们去冬从浙西远出避难,避到萍乡长沙宜春万载一带去找安乐窝的,现在又从湘赣各地逃回浙东去。”(30)曹聚仁:《大江南线》,战地出版社,1941年,第30页。曹聚仁的新闻通讯被誉为具有“新闻文艺”风格,但是在《赣江暮云》对难民的叙事中,他以一个旁观者的零度角度遮蔽了情感要素,很难起到打动读者的作用。相比之下,陆诒《从信阳到六安》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伴随着叙事中那些极具情感修辞的语言,如“破褴的衣衫”“颠跛蹒跚的流亡者”“疲惫无力的沉掂着”“跑得精疲力尽”“坐在地上踹息叹气”等,这篇通讯以饱满的悲悯情怀,在唤醒读者关怀的同时,也与他们的精神发生了深入共鸣。
不匹配的新闻政策已对舆论宣传产生了负面影响。全面抗战爆发后,沿海地区的沦陷导致了战时新闻业的大量内迁。陈子玉注意到沿海城市的沦陷,“使国内新闻纸成了一种集结的形态”(31)陈子玉:《战时新闻纸的几个重要问题》,《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报刊力量几乎都集中在武汉、长沙、广州、重庆等几个大城市,而在一些县、乡地区,人们根本看不到报刊。武汉失守后,夏衍在从梧州到石龙的路途上,竟买不到一张报纸,听不到一点战事消息,以至于发出“沿交通线尚且如此,其他更鄙塞的地方自然不必更多了”的感慨(32)夏衍:《广州与长沙的教训:对于战时新闻体制的一二感想》,《新闻记者》,1938年第9-10期合刊。。战时新闻业的如此状况直接导致了消息传播的凝滞,民众“简直还仿佛不知道什么是抗战,为什么抗战”,“除国防军队和极少数所谓知识阶级外,其余几乎将国家和自己,认为风马牛不相及”,等等,皆是全面抗战爆发后,读者视域下战时新闻业状况的真实反映。成舍我认为这种情况严重削弱了战时新闻的战斗力,可能会对抗战大局产生不利的影响。陈子玉认为,这种局面的形成,是因为“缺少一个有计划的国家新闻政策来发展新闻纸”(33)陈子玉:《战时新闻纸的几个重要问题》,《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钟期森进一步指出,建立战时新闻政策是当务之急,“国家之有新闻政策,犹之如国家之有外交政策。外交政策运用得当,国际地位便可提高;新闻政策运用适宜,宣传效用便可把握”,“处在弱小民族的地位,特别又是对外抗争的时期,我们不能忽视这一政策的伟大力量”(34)钟期森:《论战时新闻政策》,《新闻记者》,1938年第4期。。在特殊的战争背景下,“统一思想”成为新闻学者对战时新闻政策的首要要求。成舍我提出宣传三原则——统一、集中和普及,所有评论“须绝对代表中央意旨,最好能由各负责当局,亲自执笔”(35)成舍我:《“纸弹”亦可歼敌》,《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钟期森也认为,“统一思想,为当前新闻政策首要的要求。有了统一的思想,对外对内的宣传,乃能切合国家的要求”(36)钟期森:《论战时新闻政策》,《新闻记者》,1938年第4期。。很明显,实行思想、组织和内容等诸方面的统一已成为战时新闻政策的总目标。
开展战时新闻业的动态调研。当时的新闻学刊物大都刊发各地与新闻事业相关的文章,《新闻记者》对此关注更为强烈。《新闻记者》“征稿条例”就说,“本刊文字以有关新闻事业之题材为准”(37)《“新闻记者”月刊征稿条例》,《新闻记者》,1938年第1期。。其征文纲要强调,“为了明了各地新闻界的实际情形,以便作为我们今后改进工作,努力学习的参考,我们需要各地新闻界动态的材料,来集体研究”。其征文要求有三点:一是各地新闻界的历史沿革,二是抗战以来各地新闻界的特殊情形,三是各地新闻界今后的发展前途(38)《征文》,《新闻记者》,1938年第5期。。其对调研内容的写作标准规定,“内容要多引证各地方的具体事实,作论断的根据。事实必须是充分的正确的,还要注明时间。如能剪寄有关的报纸和期刊的资料,更是欢迎”(39)《征文》,《新闻记者》,1938年第5期。。从征文的启示、纲要、要求乃至标准看,《新闻记者》对战时新闻学研究的态度非常严谨,比如,它强调征文内容的真实性,要求以准确事实为依据,为了做到这一点,它要求征文作者附上有关资料以备核对,显示出了慎重谨严的学术风范。
《新闻记者》几乎每一期都刊发各地的新闻动态,有时还设专栏讨论,如,第一卷第八期设“各地新闻界动态”专栏,既有对国内城市洛阳、重庆、西安等地新闻事业的报道,也有国外如日本新闻事业的学术介绍。第二卷第三四五期合刊设“战地报纸问题特辑”。该刊两卷二十期共有二百四十三篇文章,涉及各地新闻事业的文章有三十篇,占全部发文的百分之十二。这些文章调研的地方几乎涵盖了全国各个地区,是抗战时期中国新闻事业发展的直观记录与描述,也是当时中国新闻事业总体面貌的大致呈现。这些文章发表之后的影响很大,往往能在各地新闻业之间起到沟通有无、互相资鉴的作用。如《失陷后平津的新闻界》一文,作者暴露了卢沟桥事变后平津一些记者“领了日本特务机关的津贴三百元”的丑事,批判他们是“摇尾乞怜的为敌人作宣传,来颂扬皇军的威信和英雄,做十足的文化汉奸”,作者骂他们是“走狗”“王八蛋”。与此相反,另有一些新闻记者却“冒着敌人搜捕的绝大危险”“投身到广大的救亡宣传工作里”(40)林冰:《失陷后平津的新闻界》,《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作者在这一褒一贬之间的叙述中,为新闻记者在大是大非面前的立场选择提供了明确的资鉴。
还有一些文章是对国外新闻事业的调研。如许升阶《从欧美的新闻事业谈到中国的新闻事业》,此文是对英国、德国、美国和苏联新闻事业的介绍,它通过与中国新闻事业的比较指出,“由于我国的文化、经济、政治等各方面都未能如欧美诸国的达到现代化,以致我国的新闻事业不能和它们一样的发达”,认为现代化是新闻业充分发达的前提,而日本的侵略却阻碍了这一进程,“所以我以为贡献全国同业所有的力量以参加抗战,以促成现代化的建国工作,是争取我国家民族生存,也是争取我国新闻事业的前路”(41)许升阶:《从欧美的新闻事业谈到中国的新闻事业》,《新闻记者》,1938年第3期。。该文明确了新闻事业发展与抗战之间的紧密关系,以及它的当前任务。
总的来说,通过调研,新闻学者看到了战时新闻界的历史价值,如“新闻事业已不再集中都市”“在服务的精神上则已超过了牟利的经营”“过去用低级趣味迎合读者的现象已不多见,相反的,它们都已勇敢的负起了为抗战事业而宣传的任务”,当然也看到了诸如“由于环境的限制未能充分发挥其作用”(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二周年纪念刊》)等不足之处。以今天的视野来看,这些认识并不算深刻,但是考虑到当时特殊的战争背景,以及交通十分不便的情况下,能对全国报业有如此见解,已实属不易。
新闻学者还十分注重战时新闻人才的培养。抗日战争爆发,打断了中国新闻教育发展的正常进程。战时传媒业的繁荣对新闻人才产生大量的需求,许多在新闻工作岗位上工作的人员,都是未曾受过专业训练的行业新手,在这层意义上说,开展新闻教育是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情。但是,由于战争的影响,学院式的新闻教育受到极大限制,于是,一方面,新闻在岗人员的知识储备较少,另一方面,战争对新闻人员却又大量需求,这就形成了一个短时间内不可解决的难题。它所导致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被战时记者所描述的“知识恐慌”,因为知识有限,“对于每一问题发表一些意见,也往往只能运用一点常识或主观的见解。用这样的方式去指导舆论,是多么危险的事情”。编辑也是如此,“因自己的判断力或观察力不够,以致抓不住新闻的中心”(42)唐际清:《新闻记者“学”的问题》,《新闻记者》,1938年第5期。。不仅新入行的记者有这种恐慌,成名的记者也时有这类恐慌。据范长江回忆,陆诒在徐州前线采访时就曾因焦虑过度而想到自杀,“那天陆诒先生他向我借手枪,他要自杀,诸位,他并不是因为失恋,而是感到自己学力的不够,不够进上这伟大的火花烟景,这种自我发觉,自我不满的精神可以想见”(43)朱民威:《欢迎徐州突围归来战地记者茶会记》,《中山周刊》,1938年第19期。。这充分体现了新闻记者亟须学习知识,以应付战时瞬息万变的局势的要求与新闻职业教育严重无法满足需要之间的矛盾。范长江认为要完成抗战宣传工作,就“需要有大批有认识,有能力、而能刻苦耐劳的新闻干部,来从事于此种伟大而艰苦的工作”。而对于他们的来源,他则认为:“一方面要团结富有新闻工作经验的原有的新闻干部,另一方面就‘要在各地培养许多新的新闻干部,以适应各地的需要’。”(44)长江:《怎样推进广西地方新闻工作》,《建设研究》,1939年第2期。这里所说的进行新闻教育的对象,既包括新的新闻人才,也包括现任职记者。
为了解决战时宣传人才问题,各界都在探索适合战时的培养模式,政府或者社会团体举办的新闻工作培训班,以及各种新闻演讲和讲座等是主要的培养模式。新闻工作培训班以桂林战时新闻讲习班和中国新闻学院最有影响。战时新闻讲习班由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总会南方办事处创办于1939年初,原计划招收学员六十人,后来因报名人数众多,扩招到一百人。该培训班被称为“抗战以来第一个新闻讲习学校,开文化团体自动训练干部之先例”(45)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新闻研究资料》编辑室:《新闻研究资料丛刊》第1辑,新华出版社, 1981年,第77- 92页。。战时新闻讲习班一共举办三届,培训二百六十五人次。中国新闻学院在抗战期间连续举办三届,培训二百零九人次。这些培训班都是速成班,培训时间较短。
这些培训班以快速培养适应战时需要的新闻记者为主要目的,在课程设置和培训老师安排上都有明显的战时特色。为了能够让学生短期内取得从事新闻工作的技能,培训班注重从实际出发、学用结合。在课程开设上,它们一般都结合抗战形势,安排有新闻的采写编评等课程。中国新闻学院开设的课程为:由郭步陶讲授的新闻评论,刘思慕讲授的国际新闻,“乔冠华讲的国际问题,羊枣讲的军事评论,梁式文和千家驹先后讲的经济新闻,楼适夷和林焕平先后讲的新闻文艺,萨空了讲的新闻学概论和广告学,廖沫沙讲的新闻文学,恽逸群讲的中国报业发展史,叶启芳讲的译电研究,高天讲的国内新闻,徐铸成讲的编辑学,吴范寰讲的报馆经营法,郑森禹讲的资料管理以及范长江和陆诒的采访经验谈等等,内容丰富精粹,很受学员的欢迎”(46)钟华:《香港中国新闻学院:记解放前一所新型的新闻学府》,《新闻研究资料》,1986年第2期。。桂林战时新闻讲习班也是如此。在讲课的内容上,它们结合抗战形势和学习需要,安排了战时采写编评的知识,如《新闻报道》《新闻学概论》《中国新闻史》《战时新闻事业》,等等。在授课老师的选择上,多是一线经验丰富的知名记者,如范长江、孟秋江、钟期森、王文彬、陈纯粹等人。他们在授课时经常现身说法,“夏衍就和学生们分享了他在中学时代因为办刊竟遭开除甚至不得不逃到上海的事情”(47)王文彬,胡愈之,等:《不尽长江滚滚来:范长江纪念文集》,群言出版社,2004年,第51页。,陆诒更是“以其切身的体会,生动地讲述他的采访经验,使百余名初涉新闻门槛的学员们耳目一新,从此踏上记者的征程”(张鸿慰《报业史志稿》)。
新闻工作培训班已然十分简陋,但即使如此,也满足不了战时需要,于是,以学术讲座进行新闻教育的形式就受到了积极的推广。由于方便易于操作,全国各地几乎都曾举办过这样的学术讲座。就内容而言,在时事方面,比较有名的有鹿地亘《中日战争的新阶段》、范长江《最近国内外形势报告》《桂南时局》《第五、第九战区情况报告》、胡愈之《当前国际问题》、夏衍《港沪情况》、张铁生《欧战与远东》等。在新闻业务方面,比较有名的有陆诒《新闻采访》、廖沫沙《采访工作技术论》、石燕《如何改进采访工作》、莫宝坚《怎样编辑新闻》、冯英子《广告与发行》等。
在抗战的不同阶段,新闻从业者所面对的时局和任务不同,关注的重点和倾向随之不同,再加上国内国际环境的不断变化,新闻从业者必须有不间断的思想指导和业务指导,才能有效地完成宣传的战时使命。然而,由于客观的时势因素无法给予其完成正规的新闻教育,这就不得不让那些灵活机动的教育形式成为当时新闻教育的主流。尽管它有着许多不足之处,可是它以短平快的特点,和针对性强、实践性强、培训期短等特色,很好地满足了战时新闻人才培养的需要,不仅为前线培养了大量的战时记者,充实了新闻记者队伍,而且促进了战时新闻事业的发展。
综上所述,战时新闻学的产生与这一时期的抗战语境息息相关。它盛极一时,是抗战时期新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更是近现代新闻学术研究之链上的重要一环。战时新闻学的理论和实践对当时和以后的新闻学理论和实务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对战时新闻学的相关理论和业务实践进行梳理,有利于找准战时新闻学的地位并给予其客观评价,这对于建构客观公正的中国新闻学术史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意义。战时新闻学在对敌舆论战中发挥了重大作用,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应有的贡献。时至今日,虽然传播语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由于诸种因素的不同,东西方国家的舆论战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表现得如火如荼。此时,资鉴战时新闻学在舆论战方面的相关经验,或许正是它给予当代最有益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