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学”层面看高氏《义疏》之“繁琐”
——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研究之一

2021-01-16 23:53:56琼,力
关键词:选学李善高氏

王 琼,力 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文选李注义疏》(后简称《义疏》)是20世纪上半叶《文选》研究的典范之作,随着“选学”繁荣,是书研究逐渐为“选学”界所重视。曹道衡、沈玉成认为《义疏》总结了清代致力于《文选》李善注“校勘和笺释”之众学者的成果,且为见解精湛的“集大成著作”,“他(高步瀛)的治学方法基本上是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笃实、渊博的长处”,考据详明(1)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前言:第2-4页。;王立群称《义疏》为“20世纪现代《文选》学继承清儒传统,重视《文选》李善注,研究《文选》李善注的必然产物”(2)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47页。,是“清儒整理、研究《文选》李善注的集大成之作”(3)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48页。,“代表了20世纪《文选》校勘的最高成就”(4)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51页。;穆克宏称“高氏的《义疏》,为《文选》学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这个贡献将永载史册,彪炳千秋”(5)穆克宏:《高步瀛与〈文选〉学研究》,《许昌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等等(6)此前,程金造《高步瀛传略补记》有云:“先生的考据,既精且博。……先生著书,以《文选李注义疏》与《古文辞类纂笺证》最为学者所称道。……所以海内研治《文选》见到先生《义疏》的,无不惊叹,认为先生的精博,远远超出李善之上。”(《晋阳学刊》编辑部:《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7辑,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5页)。《义疏》仅包括六十卷“李善注”中的前八卷,就有百万言,且部分条目确实篇幅较大,故研究者在肯定《义疏》学术贡献的同时,对其考据之“繁琐”时有诟病(7)如曹道衡、沈玉成云:“许多疏释引文过多,虽见功力,也难免烦琐。有时一个问题前后复见”(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前言:第4页);叶征洛评《义疏》云:“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因为重视材料证据,每旁征繁引,详考本末,其弊往往陷读者于迷雾”(叶征洛:《〈文选李注义疏〉评议》,《浙江学刊》,1987年第3期);穆克宏在探讨《义疏》注释时言:“高氏的义疏十分详细,有时不免使人感到烦琐”(《高步瀛与〈文选〉学研究》,《许昌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等等。,陈延嘉先生更著有专文论《义疏》繁琐考据之弊:“《义疏》中那些对《文选》和李注有用的东西被淹没在繁琐无用的考据的汪洋大海中,是繁琐考据的标本,不能给予过高的评价。”“考据不是目的,不能为考据而考据,要为欣赏《文选》服务,不能‘喧宾夺主’”(8)陈延嘉:《繁琐考据的标本:评〈文选李注义疏〉》,《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义疏》考据真的繁琐无用吗?考据只是为欣赏《文选》服务吗?这些问题关涉殊巨,故极有进一步辨析的必要。

下面,拟从明“学”的层面究《义疏》之所以“繁/繁琐”,以便我们对高氏是书的这一问题有更清醒的认识。不当处,祈海内外之方家不吝斧之。

一、《义疏》内容与其“繁”:以古释古构建“选学”体系

1.《义疏》之“繁”与“要约”说略

陈先生言《义疏》为“繁琐考据标本”,其理由主要有三:一是注释要求“要约明畅”而此“十分繁琐”;二是《义疏》不够“要约明畅”,且辞甚“枝碎”;三是考据的目的为《文选》欣赏,而非为考据而考据。然后,陈先生举《义疏》五例以说明之(9)陈延嘉:《繁琐考据的标本:评〈文选李注义疏〉》,《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陈先生所言注释“要约明畅”之要求,来自《文心雕龙·论说》,而刘勰于此主要是从明“文”的角度来阐明对于注释的要求。那么《义疏》是“要约明畅”呢?还是要从《义疏》文本来考察问题呢?尽管字数不能充分说明“要约明畅”与否,但这仍可作为《义疏》是否简约的参考。而通过统计发现(10)按照中华书局本《义疏》分段统计,为方便计数,按行数统计,不满一行者,以一行记。每行约32-38字(因标点为后人所加,故此处不计标点),取平均数35字每行。,《义疏》疏文大部分条目可说是“要约明畅”,仅少数条目作详细考证,文字较多。《义疏》疏文共有2323条,其中文字10行及以下的有1658条,即70%以上的条目在350字以下;而仅一行者有284条,占比12%。疏文在40行及以上的有108条,不到5%的条目在1400字以上。且在这108条中,有66条来自左思《三都赋》。左思《三都赋》除李善采用刘渊林注外,还有其补注。与李善注其他部分不同的是,刘渊林注每段正文较长,注文亦然,且有刘、李二注,因此在统计时,篇幅看来就会较大。从《义疏》的体例来说,每条注文,都单独作疏,即使引同一部书,亦分开疏。多数时候,看似繁琐的数千字,在分段之后,可能说明了数个或数十个问题。以陈先生所举疏《西都赋》“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11)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29-34页。句为例,疏文共77行,2500字左右。而此处李注共有七条,分别来自《长杨赋》《梁州记》《盐铁论》《汉书》《尚书》《山海经》,其中疏文字数最多者有800字,释《尚书·禹贡》“导河自积石,南至于华阴”(12)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29页。。而李注:“《长杨赋》曰:‘命右扶风发人,西自褒斜’”条,疏文仅为“《长杨赋》在本书卷七”(13)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29页。。李注“《盐铁论》曰‘秦右陇阨’”,疏文仅为:“《盐铁论》,见《险固篇》”(14)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30页。。无冗余繁琐之处。由上述可见,《义疏》文字较多的条目是较少的,绝大多数条目符合“要约明畅”要求。

2.《义疏》之“繁”涉及“选学”的重要问题

从文字统计可知,《义疏》有一百余条在1400字以上,这些疏文是否都“繁琐”而毫无意义呢?以下就举“文林郎守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李善”“文选序”“昭明太子撰”两个题名和一个著者名来说明。经统计,篇名、类名、子目等的疏文共计33处,其中字数最多的是《唐李崇贤上文选注表》著者“文林郎……李善”的疏文,共计73行,2600余字。这条是篇名、类名、子目中字数最多的疏文,也可能是《义疏》中论述单个问题文字最多的疏文。在这不到三千字的篇幅中,基本上涉及了关于“李善”的诸多重要问题。其使用的材料包括正史中的《隋书》(包括《经籍志》《儒林传》)、《北史·儒林传》、《旧唐书》(包括《经籍志》《儒学传》《外戚传》《高宗纪》《高宗诸子传》)、《新唐书》(包括《艺文志》《文艺传》《外戚传》《高宗纪》);方志中的《湖北通志》《江夏县志》;韵书中的《广韵》;目录书中的《直斋书录解题》《郡斋读书志》《四库全书总目》;类书中的《太平御览》《玉海》;其他还有吕延祚《进五臣集注〈文选〉表》、李匡乂《资暇录》《六典》、古钞本《文选》等。高氏这里涉及的问题,在现代“选学”研究中都有论著论及,篇幅远大于此。

于此,高氏首先考辨了李善籍贯问题,认为:“新、旧《书》李善及子邕传皆云:‘江都人。’《新书·儒学·曹宪传》称‘江夏李善’,盖其郡望。《广韵·六止》李字下载李姓十二望,有江夏。可证也。”而关于这一问题后人有诸多论述,所得出结论与高氏考证结果基本相同(15)如罗国威《李善生平事迹考》(《文献》,1999年第3期);吴晓峰,王庆元《李善籍贯考辨》(吴晓峰:《〈文选〉学与楚文化:纪念李善逝世1317周年国际学术研讨》,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36-68页);石树芳《江夏李氏考索:以李善家族为检讨中心》(《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李娅《李善李邕父子是江夏人而非江都人》(《文学遗产》,2008年第3期);胡耀震《李善年谱》(《〈文选〉学与楚文化:纪念李善逝世1317周年国际学术研讨》,武汉出版社,第109-141页);王立群《〈文选〉版本注释综合研究》(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10页)等。上述文章在论证李善籍贯问题时,虽补充了或多或少的材料,如李娅文用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所收李邕及其子李岐、孙李正卿、堂弟李睦的墓志铭论证李善为“江夏人”,同时将李善籍贯的研究拓展到李善家族世系等方面,进行系统研究,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论著所讨论的问题基本上都没有超出高氏《义疏》的范畴。。其次,此处还论及李善任“沛王侍读”“潞王记室参军”,“沛”“潞”二字互误问题;李善流放经过;李善是否“书麓”;李善是否七十生李邕;隋唐宋《文选》注释情况。最后,解释了“文林郎”“守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等职官。其中,阐述历代“选学”发展所用篇幅最长,梳理了萧该、曹宪、李善、公孙罗、许淹等人注《文选》情况,并认为日本金泽文库《文选集注》中《音决》是公孙罗撰。同时,说明了五臣注产生、宋代李善注和五臣注合并诸问题。

高氏此疏文基本涵盖了李善生平和李善注价值等“选学”的重要问题,在现代的“选学”研究中,都需要用大量篇幅来辨析论证。而高氏文字精练,无枝蔓赘语,能在三千字内说清上述问题,非为考据而考据,最终落脚于李善《文选》注的来龙去脉,从萧该、曹宪到六臣都有论及,在一段疏文中从全局来关注李善注问题,高屋建瓴,不能以“繁”论之。

高氏在“文选序”“昭明太子撰”这两处疏文,关注了《文选》成书问题中的两个重要问题:一是《文选》与六朝其他总集的关系问题;二是《文选》编者问题。“文选序”疏文500余字,“昭明太子撰”疏文近800字,对比原文3字、5字而言,疏文的字数是较多的,但相对于所阐述的问题而言,可谓言简意赅,切中要害。以“文选序”疏文为例,其云:

《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有《文选》三十卷,注曰:“梁昭明太子撰。”《志》又曰:“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採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又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清《四库全书总目·总集类》曰:“文籍日兴,散无统纪,于是总结作焉。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三百篇既列为经,王逸所裒又仅《楚辞》一家。故体例所成,以挚虞《流别》为始。其书虽佚,其论尚散见《艺文类聚》中,盖分体编录者也。”步瀛案:《隋志》总集有《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又《文章流别志论》二卷。皆注曰:“挚虞撰。”今挚书已佚。惟《北堂书钞·艺文部》《艺文类聚·杂文部》《太平御览·文部》引《文章流别论》,有释诗、赋、颂、箴、铭、诔、哀辞、解嘲等。故推知《流别集》为分体编录,洵昭明《文选》之先导也。又,《隋志》有《善文》五十卷,注曰:“杜预撰。”《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作四十九卷。然其书不甚显,故论者皆以挚仲洽《流别集》为始。继挚氏者,有谢混《文章流别本》十二卷,孔宁《续文章流别》三卷,刘义庆《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孔逭《文苑》一百卷。其他见于隋、唐《志》者,不一而足,而今皆亡佚。故自宋以来,编目录者,皆以《文选》冠总集云。“序”乃“叙”之借字。《尔雅·释诂》曰:“叙,绪也。”《说文》曰:“叙,次第也。”《释名·释典艺》曰:“叙,抒也,抒洩其实,宣见之也。”案:“抒”,“舒”之借字。(16)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卷首:第3-4页。

这整条疏文,主要是阐明总集之由来及类别、《文章流别集》的体例与为“《文选》之先导”、自宋始,“编目录者,皆以《文选》冠总集”之因及释“序”义等。即除疏文末对“序”的辨析之外,全篇从总集角度来观照《文选》,而此涉及的乃现代“选学”中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文选》成书研究这一课题。

高氏在“昭明太子撰”的疏文中则提出了如下重要问题:《文选》不录存者问题;《文选序》与《文选》正文分类差异问题;《梁书》《南史》不言何逊、刘孝绰编纂《文选》事;杨慎所言“高斋十学士”集《文选》,乃其信“传闻之误”所致之“陋”(17)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卷首:第4-6页。。骆鸿凯《文选学·纂集第一》是较早的较为系统之《文选》成书研究。而综观其内容,基本与《义疏》“文选序”疏文内容、观点一致,只是补充文献李充《翰林论》《梁书》昭明太子本传等的原文。关于“昭明太子十学士”论辩,骆鸿凯则全文引用《义疏》。屈守元《文选导读·导言》的“第一”“第二”“第三”部分亦与高氏《义疏》这里所讨论的问题有所重合:“第一关于《文选》产生时代的文化氛围”的“(2)总集的出现及其体例的完成”;“第二《文选》的编辑”的“(1)昭明太子萧统”、“(2)‘昭明太子十学士’和《文选》的编辑”与“(3)关于《文选》编辑的谬说”;“第三《文选》学史略述”的(1)至(6):“萧该《文选音》是研究《文选》的第一部著作”、“曹宪建立‘《文选》学’,其著作及其影响”、“李善注——《文选》学的权威著作”、“李善同时的《文选》学家——许淹、魏模和公孙罗”、“《文选》学的庸俗化——五臣集注”、“唐开元、天宝间《文选》的注释、修续热潮——冯光震、萧嵩、陆善经等”(18)屈守元:《文选导读》,巴蜀书社,1993年,第4-80页。。这些内容占了《文选导读·导言》的一半左右,而其论述的问题,在《义疏》“文选序”“昭明太子撰”数百字疏文中都有涉及。王立群《〈文选〉成书研究》所探讨的几个重要问题:“昭明太子十学士”说与“不录存者”说考辨;《文选》成书对《翰林》《文章流别集》《集林》等总集的继承与创新等。这些问题在《义疏》中也有探讨,《〈文选〉成书研究》的贡献是采用现代学术研究方法将这些问题作更进一步的深入论证。

《义疏》是用传统疏体的形式,在总结传统“选学”基础上,凝练了诸多“选学”重要问题,并提出独特的见解,是现代“选学”的先导。从其内容来看,已经涉及了现代《文选》学诸多内容,这与高氏自述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授《文选》学有密切关系,也与近代以来学术规范化、体系化发展有关。从《文选》成书研究的角度而言,高氏在此两处疏文中提出的问题,尽管大多没有详细论证,但基本上涵盖了《文选》成书研究的重要问题,从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开了现代《文选》成书研究的先河。

总之,《义疏》看似庞杂,然具体到某一问题,文字其实相当简洁;而字数多者,或为经学、史学文献作疏,或为“选学”之重大问题,需着力说明者。高氏以“注疏”体例,在“选学”重大问题上比前人有所创新,同时启发了后人的研究。这类问题在《义疏》分列各处,不成系统,由于“注疏”体的限制,与前人的长篇引述和后人专著论证相比,是不算繁琐的。《义疏》1929年开始撰写,此时,高等教育教材编纂、学术文章撰写和发表已开始流行,以数千字、上万字来说明某个问题者,并不少见。而《义疏》诠释注文,仍采用了清代朴学传统,为文朴实简契。从这一角度衡之,《义疏》不能称之为“繁琐”。

3.《义疏》之“繁”与其疏《文选》作品之考据

陈先生为力证《义疏》是“繁琐考据之标本”,举《义疏》五例以说明之,所举之例证是否能说明《义疏》之繁琐,尚有详辨而明证之必要。如其举之第一例,即《义疏》疏“《西都赋》: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陈先生称此条疏“有些明显无用”,如其所举4处共2670字就“完全没有必要”,而这样只能陷我们“于末学”。其云:

按:此条〔疏〕在《义疏》第29-34页,计3404字。(我的计算方法是:页16行,每行42-45字,按42字计,标点在内)这是穆先生举出的例子。这一条不能说完全无用,但有些明显无用,如:“河水所经十六郡,诸家所考不同”,罗列诸说:“胡渭《禹贡锥指》卷十三中之下曰:按:《水经注》,黎阳以上,河水所过,有金城、天水、武威……,凡十六郡。黎阳以下,大河故渎所过,有魏郡……又六郡,共二十二郡。今考禹河所过,有魏郡……而无东郡……过郡凡二十一也。又曰:以经言之,河乃自章武东出为逆河……又过郡二……并上二十一为过郡二十三。”以下还有王鸣盛《尚书后案》云云等4家之说。此一段述河水流经之域,连“故渎所过”都写上了,计710字。黄河常常改道,这能完吗?此前,还有黄河发源地昆仑山等250字。由“洪河”牵扯出的这960字,与理解赋文有什么关系?这样为李善注作疏有什么必要?下面,由泾水又引出一大篇文字。泾水出于长城北山,山在何处,北山又叫筓头山;又说出于高山;又说出泾谷山。经过哪里,郁郅等故城在哪里,等等,计750字。这些考证内容,如果要学黄河的历史地理,有用,但我们是在欣赏赋文,完全没有必要知道。这样做只能使我们远离文学欣赏,“陷于末学”。(19)陈延嘉:《繁琐考据的标本:评〈文选李注义疏〉》,《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然笔者以为,此条疏的考据在《义疏》中极有代表性,是能够充分体现《义疏》学术成果的例证。如果高氏《义疏》只是盲目罗列众说,言其“繁琐”,无可厚非。然此条正符合了梁启超所言“文体贵朴实简契”(20)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7页。的特征,疏所引文献不繁缛,全是为考据服务,多有高氏所加案语,所论皆有据可依,对理解赋文不无益处。其实,此疏总三千余字,但此处李善注有七条,而此疏全为对李善注的考释。其第一条疏“《长杨赋》见本书卷七”、第三条疏“《盐铁论》见《险固篇》”,以及疏末音韵条“安、山古音在元部。川古音在谆部。此通转为韵”,字数均较少,可略而不计。其他五条均简约明畅,而无繁琐之处。下面,试以《义疏》引王鸣盛《尚书后案》为例说明之。

此处赋文为“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描述西都长安之形胜即西都的地理位置。后句,李善注曰:“《尚书》曰:‘导河自积石,南至华阴。’《山海经》曰:‘泾水出长城北。’《尚书》曰:‘导渭自鸟鼠同穴。’”三处注均为引经据典说明西都之形胜。高氏《义疏》在李注基础上的考据,进一步明确了汉时西都的地理位置。其考据语言精炼,内容丰富,堪称典范。在《尚书》条疏,高氏引“王鸣盛《尚书后案》卷三,于胡氏所举之二十二郡谓东郡、清河、平原、信都,即屯氏河所过之四郡。其实又当有钜鹿,则亦二十三郡”。然检王氏是书,“导河自积石”句下,注文就有800余字,而只考积石山,未及黄河所及郡县。王氏所言“二十二郡”之考据在“北过降水,至于大陆”条下,而该条下考据文字有2000余字之多,论及黄河所过二十三郡文字亦有200余字,“且《汉志》河自羌中积石山东北至章武入海,过郡十六。合之《水经注》黎阳以上,河水所过有金城、天水、武威、安定、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西河、上郡、河东、冯翊、河南、河内十六郡。黎阳以下过有魏郡东郡、清河、平原、信都、勃海六郡。与班固云‘过郡十六’异,姑置不论。但彼注言河所行有东郡、清河、平原、信都者,即屯氏河所过之四郡也。其实又当有钜鹿,但无考耳,或疑屯氏不经大陆,若以此为禹河,经‘至于大陆’句,几无着落”。(21)王鸣盛:《尚书后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3页。王氏是清代考据大家,尚且言“但无考耳”,可见此问题牵涉之广,考证之难。高氏于此引王氏之说,并未全文照录,而是根据所考证问题的需求对所引文字进行了高度浓缩,仅用48字,“王鸣盛《尚书后案》卷三,于胡氏所举之二十三郡谓东郡、清河、平原、信都,即屯氏河所过之四郡。其实又当有钜鹿,则亦二十三郡”(22)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卷首:第31页。,且非李善注原文“导河自积石”之语,足见其“宏博精通,一以征信为准”(23)程金造:《高步瀛传略及传略后记》,《晋阳学刊》,1983年第4期。的治学精神。高氏精于考据,擅古地理学,才能完成《义疏》之作。程金造尝言“先生精古地理学,尝以州县治所,区疆划属,与时迁变。学者不慎,易囿近情。以论古事,则毫厘之差,或致千里之失。故其东毫西毫之辨,丰京镐京之别,主季之所都,局公之所葬,荆楚蔡国之迁移,与夫述武安,论蓝田,定鸿门犷皆旁参博证,往复申辨,闻者晓然如指诸掌”(24)程金造:《高步瀛传略及传略后记》,《晋阳学刊》,1983年第4期。,可谓言之有据,颂而不谀。

从此条疏来看,高氏的考证并不繁琐,堪称简洁,而且也并未让读者“远离文学欣赏”,考证的内容更有助于读者厘清《西都赋》所要描述的汉时长安的地理位置问题,而非“陷于末学”。另外,陈先生举之第四例“《蜀都赋》: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抗峨眉之重阻”中有云:

此条〔疏〕……计6090字。……拿一些根本说不清的问题大做文章,不是自讨苦吃吗?……只差一年,即使考证出确是何年,有意义吗?与《文选》和李注有什么关系?既浪费高氏自己的时间,也把读者引入歧途,是典型的繁琐无谓的考据。……我的意思并非说这6000字全无用,但对读《文选》李注来说,无用的文字太多。征引众说,互相抵牾,分析辨难,有时却不能定于一。……不能定于一,让读者怎么办?让他们继续考证吗?当然可以。但这与《文选》和李注无关,还是“文选李注义疏”吗?

关于考证是否有用,梁启超先生早有高论,姑援引之以飨志于考证之学者:“正统派所治之学,为有用耶?为无用耶?此甚难言。试持以与现代世界诸学科比较,则其大部分属于无用,此无可讳言也。虽然,有用无用云者,不过相对的名词。……凡真学者之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夫用之云者,以所用为目的,学问则为达此目的之一手段也。为学问而治学问者,学问即目的,故更无有用无用之可言。……就纯粹的学者之见地论之,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夫清学派固能成为学者也,其在我国文化史上有价值者以此。”(2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8页。再说,这些“疏”更主要的是明“学”而非仅仅为了“欣赏赋文”而来。因之,其第一例的“这些考证内容,如果要学黄河的历史地理,有用,但我们是在欣赏赋文,完全没有必要知道。这样做只能使我们远离文学欣赏,‘陷于末学’”云云,似未达一间。即使为了“欣赏赋文”,部分读者也许因明此知识而拓展自己的想象空间。如解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说明大江之源非一,其上游往往有山,而山上多有大树,春天之雪慢慢融化,等等,便会大大拓展读者的想象空间,而非限于眼前所见之滔滔江水——将“愁”具象化而已。至于这第四例所说之“根本说不清”与“有时却不能定于一”等问题,读刘晓亮对高氏考证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及嵎夷废职,昧谷亏方”之“嵎夷”一词的情况之概说,当启吾人之思:“从一个‘嵎夷’之考证,征引文献超过15种,既显示出高步瀛精熟舆地之学,又可见其考证之识。虽仅是对前人观点加以驳正,并未给出最终答案,但却为后人不再袭用前人观点提供了详证。虽这种札记体、集注体的体例看似琐碎,但确可见考证家之严谨与博学。这种体例留给今人的不在形式,而是种治学精神的感召——所谓无征不信、孤证不立、实事求是。”(26)刘晓亮:《高步瀛选学研究述评:以汉魏六朝文举要为中心》,《古典文献研究》第22辑:上,凤凰出版社,2020年,第77-78页。

二、《义疏》成书与其“繁”:继承创新,糅合诸家之学

《义疏》是否就完全没有繁琐之处?百万言巨著,完全没有任何失误是不可能的,《义疏》之疏失,此前曹道衡与沈玉成、叶征洛、穆克宏、冯淑静等学人多有论及,此不赘述。然《义疏》之“详明有余而至繁琐”,这既关乎“义疏”本身,同时与时代学术思潮的发展和高步瀛本人的学术理路亦有莫大关系。然此“繁琐”云者,不过是“白璧”之“微瑕”。

1.“繁”是“义疏”体应有之义

“义疏”是中国古代训诂体式的一种,又称讲疏体、疏注体(27)冯浩菲将疏体分为讲疏体、疏注体、条辨体三类,认为“义疏”属疏注体(冯浩菲:《疏体小议》,《文献》,1995年第4期);周大璞将在训诂体式中将“义疏”单列,称“义疏为疏通其义的意思,可以省称为义或疏”,并列明“义疏”的多种类别”(周大璞:《训诂学要略》,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2-43页)。这二者均可参。,“既释原文、又释注文的一种疏类训诂体式”(28)冯浩菲:《中国训诂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86页。,为训诂较为繁琐之一种体式。牟润孙云:“此称为子本者,盖以经文及注为母,疏则为经注所生之子也。……后人见经之注疏相连,遂谓注以解经,疏则为注之注。”(29)牟润孙:《论儒释两家之讲经与义疏》,《现代佛学大系》第26册,弥勒出版社,1984年,第2页。近是。这一训诂体式,兴起于南北朝时期。《隋书·经籍志》著录55种以“义疏”命名著作,都在经部,且均为南朝宋齐梁之作,现存仅有皇侃《论语义疏》。群经义疏出现,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受释氏讲疏之影响而成(30)此说牟润孙《论儒释两家之讲经与义疏》、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有详论,潘忠伟认为儒家义疏起源,早于佛教义疏,此处用牟说。,牟润孙认为南北朝时期“义疏”体式有两个方面,“一为其书之分章段,二为其书中有问答”(31)牟润孙:《论儒释两家之讲经与义疏》,《现代佛学大系》第26册,弥勒出版社,1984年,第55页。,此两点在“义疏”实践中,结合原有的训诂方法,转化为分段注疏中多有论辩考释。

从“义疏”体例而言,其有经文、注文、疏文三项内容,疏同时包含对经、注的解释,其间还有做疏者的考辨,故或不可避免有繁杂琐屑之病。以现存的出现于南朝写本时期之皇侃《论语义疏》看,其博采众家之说,断以己意,不拘家法,有重要的资料价值,而为南学的主要经注之一。是书包括勘正注文、解释词义、分析句读、论难案断等多项内容。概言之,其内容翔实,而亦难免繁琐之嫌。篇名下均有疏,如“学而”下皇侃疏云:

《论语》是此书总名,《学而》为第一篇别目,中间说讲多分为科段矣,侃昔受师业,自《学而》至《尧曰》,凡二十篇,首末相次,无别科,而以《学而》最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须学成,故《学记》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是明人须学乃成。此书既遍该众典以教一切,故以《学而》为先也。而者,因仍也。笔者,审谛也。一者,数之始也。既谛定篇次,以《学而》居首,故曰《学而》第一也。(32)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第七集:卷1,清乾隆至道光长塘鲍氏刻本,第1页。

于此,不仅阐明“学而”两字之含义,同时也论述了《论语》篇次排序之原因,此后每篇下亦有疏语。此说为邢昺等沿用,在《论语》研究史上具有重要价值。在《论语·公冶长第五》篇的第一句“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33)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第七集:卷3,清乾隆至道光长塘鲍氏刻本,第1-2页。后,皇疏达599字之多,此处分段作疏,不仅有经文之解释,注文亦有详细阐述,故连篇累牍。这说明“义疏”体产生之初,就要求资料详实而广采众说,从而导致以此体撰写之书篇幅宏大,故其内容难免时或繁琐。

随着社会发展,书籍数量大增,学术发展逐步深入,清代考据学兴盛,阮元集历代经部文献注疏之大成,整理了《十三经注疏》这样具有代表性的注疏著作。梁启超总结朴学学风时说:“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七、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34)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7页。

清代考据学的上述方法,就使其引用资料尽可能详尽。“义疏”体例的形成是中国古代学术发展的结果,而在其产生之初,就有内容繁多的属性,清代考据学成果众多,而《文选》李善注又援引了大量经、史著作,高氏作为一个在考据学方面有深厚功底的学者,大量吸收前人的考据学成果,也就形成卷帙浩繁的《义疏》文本。

2.《义疏》之“繁”与时代学术发展

学术发展有其时代性,《义疏》的产生与20世纪20年代学术思潮、选学的发展以及教育发展有莫大关系。其时正是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向现代转型的时期,随着西学东渐,新旧两种学术文化共存且互相交融,旧的学术文化在崩解和重组,新的学术文化则在逐步形成。以考据为特征的清代朴学传统余绪犹存,正如梁启超所言“自经清代考证学派二百余年至训练,成为一种遗传,我国学子之头脑,渐趋于冷静缜密”(3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6页。,对于“选学”而言更是如此。清代是《文选》学研究史上的极盛时期,据不完全统计,清代《文选》学论著有161种(36)据王晓婷《清代〈文选〉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8页)统计,有遗漏。,其中以考据类最多。王立群说:“清代《文选》学论著,大要为二。一类如余萧客《文选音义》《文选纪闻》,许巽行《文选笔记》,孙志祖《文选考异》《文选李注补正》,胡克家《文选考异》,张云璈《选学胶言》,梁章钜《文选旁证》,朱珔《文选集释》,胡绍煐《文选笺证》等,皆以考证、雠校为主。另一类则如胡克家整理印行《李善注文选》,重在《文选》版本的整理流传。二者皆属文献研究与整理。这一研究思路,实即为清代学术‘取证经书’‘回向原典’的套路,是为乾嘉之后清代学术史、思想史发展的大趋势。”(37)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2-3页。此可谓得其大者矣。而正是清代大量的《文选》学论著,为《义疏》的编纂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李善注《文选》注重征引文献的方式与清代考据学研究不谋而合,故受到学界重视。胡绍煐《文选笺证序》云:“李氏注援引赅博,经史传注靡不兼综,又旁通仓雅训故及梵释诸书,史家称其淹贯古今……李时古书尚多,自经残缺,而光吉片羽藉存什一,不特文人资为渊薮,抑亦后儒考证得失之林也”(38)胡绍煐:《文选笺证》,黄山书社,2014年,卷首:第8页。。高氏更是对李善注倍加推崇,称“至于唐代,集《文选》学大成者,断推李氏矣。盖以毕生之力,改至三四,乃成定本。或斥其释事而忘意,殆出当时妒者之口,不足道也”(39)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卷首:第1页。。由此可见,高氏以《文选》李善注为基础作“义疏”,而非作“《文选》义疏”或以其他本《文选》注为基础作疏,是有充分的学术积淀和学理依据的。问题是,既然以《文选》李善注为基础作“义疏”,便充分说明了高氏于此不仅要明“文”,同时也会下大力以明“学”。

“选学”发展和清代考据学的繁荣,为“义疏”提供了丰富的资料。考据学的研究方法,也为《义疏》所继承和发展。李善注引经史子集各部类文献数量众多,约有一千五六百种(40)李善注引书数量学界统计各有不同,此处据《文选李注义疏》前言。,而清代考据学成就卓著,以经学为主,史学、子学等亦繁盛,为《义疏》之李注考据提供了大量的文献支撑。考据学所采用的“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求证方法”(41)漆永祥:《乾嘉考据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98页。和“博涉专精与综贯会通的方法”(42)漆永祥:《乾嘉考据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07页。,都为高氏所继承,在《义疏》的考据中体现。尽管没有凡例,但从《义疏》全文来看,高氏继承了乾嘉考据学严谨的治学精神,格式严谨,有规律可循。先《文选》正文,次李善注,疏文以李善注为中心展开,按先后次序排列。每条疏文先为《文选》正文校勘,其次是李善注来源,再次引相关文献进行考证,以“步瀛案”提出自己的观点,最后是音韵及考证,如无相关内容则阙。追求格式的严整和内容的客观,正是清代考据学长期训练的产物,格式求全、内容求真,也在一定程度上了形成了《义疏》看似“繁琐”呈现形式。

3.《义疏》构体与其“繁”

高氏精于考据,又师从桐城派学人吴汝纶,在专精考据的同时,高氏还吸收了桐城派学术辞章、义理、考据三者结合的方法,以考据为基础,在《义疏》中也重视辞章及“选学”重要理论问题的探讨。

从《义疏》内容来看,既有传统考据学的校勘、训诂、考据,亦有对“选学”重要问题的论述,主要集中在篇名、作者、类名等的疏文中。从成书来看,《义疏》的撰写分为三个阶段,初期高氏读《文选》,初赏其辞藻,“遇不解者,辄稽于注,复不解,则多方咨询”;后读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始对“选学”有初步认识,“渐搜集诸家关于《文选》之著作,择其善者,迻录书眉”;后在大学讲授《文选》课程,有讲义之作;最终完成《义疏》(43)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卷首:第1页。。从这两个角度来看,《义疏》是“讲疏”和“撰疏”的综合体,既是前人成果的总结,又是现代高等院校的讲义;同时高氏继承并调和了桐城派、文选派二者之学术理路,再加上其清代“选学”的良好基础,所以,在外在形式上,《义疏》呈现了较为完备的体例,可谓是面面俱到,无有遗漏。

高步瀛推崇李善注,而认为五臣注、冯光震注、六臣本是李注之厄,深切痛恨前人之窜改,其《文选李注义疏叙》说:“至于唐代,集《文选》学大成者,断推李氏矣……一厄于五臣之代纂,再厄于冯光震之攻摘,三厄于六臣本之羼乱,四厄于尤袤诸本之改窜。”(44)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卷首:第1页。李善注《文选》的宗旨:首先,是“引文注释”,避免自我意识的掺入;其次,是“诸引文证,皆举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述也”(45)萧统:《文选》,李善,注,中华书局,1977年,第21页。。上述对《义疏》体例和个案的分析也表明,高氏承袭了李善注《文选》之宗旨和原则,力图在注疏中恢复李注之原貌,自身以非历史性的“空白面貌”进入李注的世界,正如李注如此进入《文选》世界一样。前人的窜改使李注失真,而《义疏》力图避免这一问题,所以无论《文选》正文还是李注,即使是在古代看来十分平常的异体、假借等情况,也一一注明,无一遗漏。这样的工作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使《义疏》看来较为繁琐。

余 论

综上所述,高氏《义疏》不仅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明“文”(46)关于《文选李注义疏》明“文”方面的贡献,另文详之,兹不赘。;同样的,亦更着力于明“学”。其实,从本质上说,《义疏》并非“文选义疏”,即其更多的是对《文选》李善注的考证或辩证,以及对历代“选学”重要问题的阐释。高氏《文选李注义疏叙》之“予少时习举业,见昭明《文选》,憙其彩藻宏丽。……然但赏其文辞,犹未知有所谓‘《文选》学’者也。后稍读清儒考据家书,见时时援引《选》注,而辑佚书者亦多取于此,始知李注之可贵”(47)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卷首:第1页。云云,已充分地说明明《文选》之“文”(作品)与明“《文选》学”非一回事。就后者言,其疏“文林郎守太子右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李善”“文选序”“昭明太子撰”与《西都赋》“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与“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东都赋》“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图书之渊”、《蜀都赋》“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抗峨眉之重阻”、《吴都赋》“集贿纷纭,器用万端。金镒磊可,珠王非阑干……弱于罗纨”(疏以上四赋五条为陈先生所举之例(48)陈延嘉:《繁琐考据的标本:评〈文选李注义疏〉》,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等等,若能单独从《义疏》中将此类明“学”者抽出以汇作一编,其便又是一部“《日知录》”(49)程金造评高氏《古文辞类纂笺》有云:“先生笺注姚氏此书……在姚氏选的周秦至清代各体文辞七百多篇中,凡涉及名物制度、学术、政治、地理、职官、文字音训的都加以考证。但先生笺注姚书,与他人注前代诗文集者不同。一般注前代诗文集者,大抵释事释义,其阐述范围,止限于本文本句,无所发挥。先生笺证姚书,则贯串古今,穷源竟委。其注解在形式上虽附于某篇某句之下,实则是独立的一首考证文字。若是把这部书中的千万条注解,摘出来辑为一书,便是今时一部顾亭林《日知录》。而文字之细密,条理井然,则又过之。”(《晋阳学刊》编辑部《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7辑,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5-346页)。然由于为“义疏”体制本身所限,这些文字不可能单独抽出。因之,当我们从明“文”的角度看是书时,感到其有些繁琐乃至十分繁琐,均是非常正常的。

明此,“选学”名家陈延嘉先生之“《文选李注义疏》有一定的贡献,但十分繁琐,已喧宾夺主,是繁琐考据的标本,不应给予过高的评价”说,在笔者看来,盖百密一疏——忽略了是书明“学”的重要价值与“义疏”为书之所以然,而仅就明“文”层面言之(50)陈延嘉先生于“选学”多所贡献,尤其是在“五臣注”的研究方面,成果更为厚重——其《〈文选〉李善注与五臣注比较研究》一书,代表着李善注与五臣注比较研究这一研究领域的前沿水平。。陈先生又认为,“对民国时期繁琐考据的原委,钱锺书先生有十分精辟的论述”。其云: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古代文学研究的具体状况是什么样的呢?钱先生指出:“价值盲的一种象征是欠缺美感;对于文艺作品,全无欣赏能力。……说来也奇,偏是把文学当作职业的人,文盲的程度似乎愈加厉害。好多文学研究者,对于诗文的美丑高低,竟毫无欣赏和鉴别。”因为“学者们的头脑还是清朝朴学时期的遗物,以为此外更无学问,或者以为研究文学不过是文字或其他的考订。朴学者的霸道是可怕的。”钱先生在《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的演讲中……指出:“在解放前的中国,清代‘朴学’的尚未削减的权威,配合了新从欧美进口的这种实证主义的声势,本地传统和外来风气一见如故,相得益彰,使文学研究和考据几乎成为同义名词,使考据和‘科学方法’几乎成为同义名词。”……《义疏》正是钱锺书批评的“考据癖”的产物。时至今日,我们不应再赞美“考据癖”。这不是否定考据,“在掌握资料时需要精细的考据,但这种考据不是文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不能让它喧宾夺主、代替对作家和作品的阐明、分析和评价”。

按:“价值盲……鉴别”与“学者们的头脑……是可怕的”见钱先生《释文盲》(此文见1941年12月初版的《写在人生边上》);《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为作者1978年在意大利出席第26届欧洲汉学会议的讲演。然由此二文说明不了“《义疏》正是钱锺书批评的‘考据癖’的产物”,因为《义疏》与钱先生这二文中所说的“文学研究”并非一回事(51)另外,《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这里批评的另有其人。参李洪岩:《钱钟书与近代学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188页);刁生虎:《陈寅恪与钱钟书学术思想及治学方法比较·(八)史诗关系:学术观念与研究方法》(蒋凡,等:《近现代学术大师治学方法比较》,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第171-179页)。,不能等而同之。当然整体看,陈先生强调《文选》研究须重视“文”本身的意见,是甚值得我们重视。又,宁宗一说:

我所反对的是为考据而考据,认为只有考据才是真学问,进而对一切文学审美的研究嗤之以鼻。对于这些过于偏颇的学风和议论,理所当然地难以认同。其实钱锺书先生早就有言在先,他说:“文学研究是一门严密的学问,在掌握资料时需要精细的考据,但是这种考据不是文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不能让它喧宾夺主,代替对作家和作品的阐明、分析和评价。”上世纪80年代他在与黄克先生的个人通信中,还在感叹文学研究一直是历史学等的附庸,“而不能自立门户”。钱公的“自立门户”说,实乃一种文化焦虑。本来,每个学科和艺术形态都有自己的界限,而今文学研究却有一种取消“文学性”的倾向,这无疑是对文学的致命戕害,它会导致文学审美性的消解!(52)宁宗一:《心灵投影》,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11页。

笔者十分赞同宁先生之说。文学研究而有取消“文学性”的倾向,这确实“是对文学的致命戕害”,因为这“会导致文学审美性的消解”,而“弘扬人类真善美的文学和诗意,永远是捍卫人性的,而且越是在灵魂不安的时代,越需要文学的抚慰,它是无法代替的,因为,在所有人文领域中,文学最贴近我们的心灵”。(53)宁宗一:《心灵投影》,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11页。问题是,“每个学科和艺术形态都有自己的界限”——同样的,在明“学”的层面与通常的意义上,我们也难以要求高氏《义疏》有太多的对“文”本身的审美关注。至于“义疏体”之是非——或认为其“繁琐冗长”,笔者认为,王祎之这“大概要看阅读的主体和目的。一般了解者,大可不必事无巨细地阅读其中的海量史料。但作为专门的研究工作者,了解一个问题的历史渊源和研究历史,是十分必要的”(54)王祎:《〈礼记·乐记〉研究论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49页。说,是可取的。从明“学”的层面看高氏《义疏》,亦当如是观。

概言之,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诚一代著作之林,而斯文之宝典”(55)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二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92页。,其在“选学”发展史上的崇高地位无可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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