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生神话的多重文化意蕴阐释
——从《平妖传》《西游记》《红楼梦》谈起

2021-01-16 23:48:58
关键词:蛋子宝玉神话

卢 梦

(湖北师范大学 党委统战部,湖北 黄石 435002)

神话传说作为中华文化源头,虽然受到儒家不语“怪力乱神”思想的影响,不断被史化、仙化、甚至再创造,但其中依旧有一部分保留着它的原始状态,这些带有原始意义的文字内容展现出以已观物、以己感人的原始思维模式,即对自然和生命的直接体验,其中就有异生神话。在后世,主要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小说创作中的人物形象、情节内容为形态持续至今,并且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被再创作者赋予新的内涵,从而构建具有多重文化意蕴的异生母题。

一、 生命之本——原始生殖力崇拜

神话“盘古开天地”在中华文化中一直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展现了原始先民们的天地生命观,徐整《三五历纪》记载:“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1]《张衡·浑仪注》云:“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弧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襄黄。”[2]天地如鸡子的原始观念,认为孕育天地(宇宙)的母体就如卵生鸡子,内含盘古生长和天地形成的神秘力量,这种天然而生的卵生存在形态蕴含着极强的原始生殖力量,这种无性天成的(天地)宇宙自然观也被原始先民们同理地认为人类存续的状态也如同鸡子一样,因而在《山海经·大荒南经》中“有卵民之国,其民皆生卵。”[3]《山海经》所载卵民之国是对天地(宇宙)卵生观念的直接继承和移植,将天地(宇宙)卵生式的天然生殖力量移植到人身上,潜意识里希望借此实现人生命如天地(宇宙)形成那样的长久不息。

这种异生(卵生)现象的类比思维反映在汉文古籍中就是《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4]《史记·殷本纪》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5]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的生育模式也属异生现象的一种。从《诗经》到《史记》商祖契的母亲简狄吞玄鸟卵而生他的神话传说细节得到进一步完善,是否可以推测这个“玄鸟卵”就是契的原始状态,契就在鸟卵里面,而简狄可能只是一个代孕母体。在人类学家看来母体子宫就如宇宙孕育生命的状态,二者在功能上有着极强的相似性,从某种意义来说契的出生就是一种无性自然孕育过程,是盘古创世宇宙观念的复刻,契与盘古出生相似,玄鸟卵与混沌鸡子雷同,这种创世宇宙观降格到先祖出世神话就是先民原始思维对生殖力崇拜的最好诠释,因为每个族群都希望如同天地(宇宙)形成那样得到长久延续,如《史记·秦本纪》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6]不同于吞卵而生的商祖契和秦祖大业,周祖后稷则是感生。《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郑笺》:“时则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己者也。于是遂有身。”[7]姜嫄踩了天帝的脚印而受孕,从某种意义来看这种感生而孕的状态似乎比卵生更原始、更质朴、更神秘,更能体现先民们对生殖神秘力量的崇拜,因为卵生需要“卵子”本身这个介质,而感生无需任何介质,所以关于感生神话有更多记载,如华胥感雷而生宓牺(伏羲)、握登感大虹而生舜、附宝感电而生轩(黄帝)、庆都感赤龙而生赤帝、女枢感月光而生颛顼等神话,这类母体无需接触物质而直接感受自然现象受孕的现象应该是感生神话的原始状态,他们把自己的生存状态与自然现象看成是一体的,自古以来雷、虹、电等自然现象被先人认为是某种神秘自然力量的象征,当看到这些自然现象,本能地想要这种神秘的自然力量赋予到他们自己身上,而交感怀孕是获取这种神秘力量的最好证明。在姜嫄踩大神脚印而孕的神话中,大神本身就是某种力量的象征或者说大神是自然现象具象的象征,这个个体(大神)拥有长生不死的神秘力量和强大的生命力,所以姜嫄在踩到大神脚趾后感受到了大神的力量,于是“心体歆歆然”,交感而孕。

卵生与感生两种异生神话类型在形式上获得存在一定的差异,但所体现原始思维观念却是一致的,卵生、感生背后隐喻着浓重的生殖观念和对生命力的崇拜,这种无性的生殖模式是原始先民对生命孕育最直接的体认。而在人类漫长的历史文化演进过程中,石头扮演着重要的文化角色,形成丰富多样的石生神话。《太平御览·随巢子》载曰:“禹生于昆石,启生于石。”“禹生于石”最原始的意义是指禹直接从石头中生出来,石头是禹的母胎。《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引《淮南子》:“启,夏禹子也。禹治洪水,通轘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8]同样石生的禹的儿子启也是石生,他由涂山氏化作石头而生,同样是石生,禹和启存在一定差异,石生禹神话所体现的是人自然而生的生殖观念,石生启神话一方面继承了其父石生生殖理念,另一方面在观念上有所进步,承认“母子石缘关系”,启不仅仅是石头生出,且这块石头是其母亲化成。故刘锡诚认为:“石头是生育婴儿的母亲或母体。这种以石头作为生育婴儿的母亲或母体的观念,是相当古老、相当原始、相当幼稚的,说明这种神话生成之时代,人们至少还没有产生人的出生需要男女交配、受精、妊娠的观念,把人和作为自然物体的石头等同起来,人是可以由自然物生出来的。”[9]石生神话最著名也最为人们熟知的是明代《西游记》中石猴吸收天地日月之灵气后从石头中孕育而出,宋代杜绾《云林石谱》说 :“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负土而出,状为奇怪。”[10]小说赋予了他神通广大的能力,成为了一个家喻户晓的神话人物。从出生开始石猴始终把追求长生不老作为追求,并且成为作者潜意识里认为石头具有生殖力和生命力的现实投射,石头神话经过几千年的流传其生殖力和生命力的文化意义依旧焕发着生命力。

从天地混沌(鸡子)而生的宇宙观到大禹石生(夏启石生)、商契卵生、周后稷感生、石生石猴的生命观,异生神话(母题)在民族记忆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是对生命本源、生命存在的浪漫想象和苦苦追寻,并且作为一种从远古时代积淀而成的原始记忆得到了后世人们的认同,出现在各种典籍和文学创作中,构建出各种情节故事和人物形象。“故《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清太祖努尔哈赤其母亲曾梦见天眼大开,一只雪羽神鹰直扑怀中然后怀孕时三月而生太祖。”[11]这种朝代开国国君“感生神话”其实就是效仿夏、商、周始祖出生模式,“感生神话”模式出现在开国皇帝的出生事迹里,一方面借此表现了他们出生的非凡性,另一方面展现他们不同常人的生命力,借助神力以期强化“君权天授”的印象,达到皇权永固的效果。

二、史传之本——宗圣救世精神彰显

开国君主借异生神话展现其出生的神异和所要强化的“君权天授”理念在正史中多有叙述,并且在民间广为流传,且被吸收到后世文学作品中,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重要来源。异生神话在古代小说中的存在形式经过演化、变体融入小说,不断成熟至高度契合,甚至成为小说创作的隐含关键,宋元话本、明清小说的发展,让融入小说创作中的异生神话内容增添了故事情节的传奇性、人物形象的文化性和读者更深刻的阅读体验和生命感知。

在明清小说中,异生神话所传递的生命力崇拜意识发展成为宗圣救世精神。“元末明初罗贯中著中国神魔小说开山之作《三遂平妖传》”[12],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明末冯梦龙对其进行编补,成书《平妖传》。小说中融入卵生情节,塑造了卵生而出的蛋子和尚形象,由于《三遂平妖传》尚处于话本小说向章回体小说过渡阶段,蛋子和尚的人物形象并不完整,冯梦龙补本《平妖传》才将蛋子和尚塑造得更加完整,并且赋予了该形象深厚的文化意蕴。第三十七回写道蛋子和尚的出生:“昔年有优婆女十二岁出家修行,三十余年不曾破戒,一十三个月不产。一日在迎晖山下经过,腹中作痒,产下一蛋,弃之水潭而去。有迎晖僧拾得此蛋,送鸡巢中抱出一小儿来。从幼披剃为僧,是名蛋子和尚。”[13]编补者冯梦龙将蛋子和尚的出生形式融合为感生与卵生结合,潜意识里体现了他那种崇圣思维惯性,显然冯梦龙有意安排蛋子和尚在小说中起到圣王似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在平定王则叛乱过程中,正是由于蛋子和尚在关键时刻态度转变才有了朝廷最终胜利,借蛋子和尚彰显了冯梦龙宗圣救世的创作态度,而在明末国朝动荡、山河摇曳中,他的宗圣救明的心理则更为强烈,希望本朝有像蛋子和尚一样拥有神通的人物来拯救明代。

百回本《西游记》已经成为深入人心的文学经典,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脍炙人口。至于西天取经的缘由,第八回写如来道:“那南膳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14]在唐太宗游地府后,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以期稳固江山,唐僧只讲得小乘佛教法,因而度不得亡者超升,而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如来所讲的是东土现实世界和唐太宗所见的冥界世界,都亟需拯救。唐僧其实就是替唐太宗求取真经,祈保江山永固,从某种意义来讲作为御弟的唐僧就是太宗西天取经的代言人,有着十分明显的救世(救唐)象征,而唐僧本人也带着救赎自己的潜在任务。孙悟空也是异生,小说中写道:“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上,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盖自开天劈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通灵之意。内育仙胞,产一卵,因见风,化作一石猴。”[15]这一段是石猴出生背景介绍,蕴含三层意思:一是孕育石猴的母胎是盘古创世神话(清浊而立)后而形成的大地十洲祖脉;二是祖脉聚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仙石内的仙胎养成是吸收天地之灵气;三是仙石的存在天然地与盘古创世神话联系在一起,赋予了石猴创世、救世的精神。如果说从花果山神石中孕育出来造就了石猴肉体生命,那么在五指山被压五百年后蹦石而出则是象征着他的二次重生,因此石头对于神秘孕育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石猴被赋予了救世使命,而这种救世使命与最初他大闹天宫时要推翻玉帝的“救世”想法完全背离,五指山下的淬炼让他真正找回了自己,获得精神重生。从小说来看,在路途艰险、妖魔鬼怪等着吃唐僧肉的征途上,唐僧一人注定是无法完成这样艰巨任务的,整个西游取经过程几乎是孙悟空一人承担了降妖除魔的重担,天地孕育而生的石猴注定要完成他的救世任务,并且以收放心的反复考验完成了他成佛成圣的生命历程和宏大使命。

小说《红楼梦》前五回设置女娲补天的神话楔子,剩下一块顽石,弃在青埂峰下,自经锻炼之后,通灵性,此石听到一僧一道红尘所讲荣华富贵之事后,动了凡心,经僧人幻术后,变成了一块美玉,由此敷衍出《红楼梦》这部传世之作。主人公贾宝玉衔玉而生,这种非卵生与石生式地直接母胎托生形态是异生现象变体,是一种更为高级的异生神话变形,这种形态带有极为强烈的创作主体主观投射,他将异生神话的精神内核嵌入整部小说中,看似不作为小说主线,实则时时刻刻将这种神话隐含观念潜在地投射在小说中,影响小说演进过程和小说结局。女娲补天石的生命本体赋予了这块玉石原始意义上的神性与灵性,玉石本身作为一块被女娲修炼过的五彩宝石最终却成了一块遗石,这种“原始罪恶感”其实一直伴随着它自己,“独自无材,不堪入选”在它被一僧一道带入红尘后,实则成了肉体宝玉的精神寄托和依靠,小说三次写到宝玉失去这块宝玉后变得疯疯癫癫,找到后宝玉则恢复常态。而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前世浇灌之恩为贾宝玉与林黛玉“木石前盟”奠定了还泪爱情故事基调,因此贾宝玉从出生就天然地兼有补天遗石与神瑛侍者二者的精神内核,但也正是被这两种身份融合的贾宝玉不可避免地成为小说故事叙述的核心人物。世代累勋的贾家看似兴盛,却在开头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道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钟鸣鼎食之家,一代不如一代”的潜在危机。在这种高门大族由盛而衰的环境背景下,是需要一个核心人物来转变局面的,正出嫡子的宝玉自然而然被贾家期望成为家族仕途经济的接班人和振兴者,偏偏这块顽石不化、石性不改的通灵宝玉不愿意走经济文章这条被认为最正确、最有前途的道路,自己却享受着家族地位所带来的丰厚物质和无限风光,回应着补天顽石来这世上享受荣华富贵的目的。贾宝玉所处境遇虽比不上圣人救世,但可类比这种家族式的救赎,圣人异生神话模式由此移位成皇亲大家族式的衰退,借此投射社会,虽然宝玉身上有补天五彩玉石和神瑛侍者的“神力”,却无法以此来实现自我拯救。异生神话潜在的原始意义与个体现实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差距和鸿沟,小说结局本身蕴含着的悲剧张力赋予承受多重压力的故事人物个体比命运、家族、世俗更为深刻的意义,这种宏大救世意义与个体救赎价值形成文本结果的割裂,造成个体命运的悲剧性,从而映射出文本作者的时代悲剧,《红楼梦》中宝玉这种“异生”神话对于神话解读、小说意蕴和文学文化则有更为广泛的意义。

三、个体之归——生命价值终极追寻

冯梦龙编补后的《平妖传》有了十分明显的劝诫主题,也有着很强烈的儒家出世色彩,而小说中的蛋子和尚出生有着极为明显的佛教元素和强烈的个性色彩。他出生在迎晖寺,“从幼不忌荤酒,好的是使枪抡棒”[16],受到排挤离开后,想要游各处名山,访个异人,传个惊天动地的道法,在他盗得袁公法后寻找圣姑姑修炼,拥有法术。他挺身而出打死靠婴儿修炼的妖头陀,拒绝帮贪官运送赃物,以十分自然的状态在江湖漂泊,过着自由随意的生活,只想做个快活逍遥自在的地仙。因为知州贪污,他便协助王则、圣姑姑举事谋反,后来王则夺人妻女、贪淫恋色,蛋子和尚觉得不合天理,不辞而去,隐居在城外甘泉寺,“山古留仙迹,庵幽石作邻。一声天际籁,不惹世间尘。”后来被白猿神点拨,变化成诸葛遂智模样与九天玄女娘娘一同平乱,平乱后淡然回到甘泉寺,待到真诸葛遂智和尚回到甘泉寺的时候,他便道:“老菩萨摸要开口,贫僧已悟了,还你个明白去也。”蛋子和尚悟出佛法真谛坐化而去。蛋子和尚在经桌上写下偈子云:“假你本非真,真我亦是假。撇却假你我,自有真爹妈。咦!亏你今朝肯认真,笑我十年空作耍。”[17]从蛋子和尚一生来看,他亦妖非妖,亦正非正,亦佛非佛,从一个卵生蛋子到最后大悟坐化,真真假假,在他看来都是顺其自然,率性而为、不拘小节,有着极为鲜明的个性特征。同时他的性格、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与佛教禅宗修行方式相契合,所以他说“假你本非真,真我亦是假。”他在儒家的入世与释家的出世之间徘徊,但都在入与出之间实现了个体价值并找到了最终归宿。

《西游记》中的石猴孙悟空,他也与蛋子和尚有相类似的经历,为了求得长生不老之术,他漂洋过海寻求仙道,拜了地祖菩提祖师为师,在灵台方寸山中的斜月三星洞中修行,菩提老祖给石猴取名孙悟空,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需悟空。”名字正好应合石猴出生之意。孙悟空在习得七十二变等法术之后,他闹龙宫、闯地府、斗天庭要坐上玉帝皇位,争个寿与天齐,这与猴子好斗、争强的自然天性相同,有法术傍身的孙悟空更加无所畏惧,偷蟠桃、盗仙丹,与如来斗法,最终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后被观音菩萨点化后,跟随唐僧踏上了西天取经之路,取经成功后得到如来的认可被封为斗战胜佛。他从一个桀骜不驯的石猴到取经孙悟空再到斗战神佛,他始终能够跟随自己的本心,即使已经在取经路上了,他的取经态度也并非一成不变,从一开始态度不明确到后来逐渐一心一意护送唐僧取得真经。从整部小说来看,孙悟空作为小说中最关键的人物,他对取经的态度转变和修心过程是小说重点叙述内容,而他对于取经态度的渐变过程就是不断修行、自我修心的过程,这部修心小说一直暗合着佛教修行方式,因而“小说中一直出现的《心经》则是小说的深层核心”[18],在历劫过程中,不断修炼本心,实现个体生命价值。这与蛋子和尚的人生历程和修炼结果是极为相似的,二者都是异生,经历过入山修炼后获得法术能力,经历曲折的人生,在历劫中修炼自我本心,体悟人生真谛,最后修成自我,实现生命价值。

古典小说发展至《红楼梦》达到高潮,贾宝玉本体(肉体)看似与凡人无异,而其出生所衔之宝玉则可看成是石生异化的变体,宝玉(玉石)不是以原始的形式出现,而是原始母神女娲补天所剩的五彩石,因其无法参与到具有宏大意义的补天大业上,于是天然地带有“无材遗恨”的原始记忆,只好转而追求个体生命内在的终极意义,在大观园中他讨厌文章经济之学,这种原始记忆深深地嵌入到宝玉的精神世界里,从无用之石(玉)被跛足道人施法幻化成一块美玉,“缩成扇坠,可佩可拿,镌上数字”,就是这块小小宝玉石成了宝玉的精神之玉(欲),让他在凡尘中尽享荣华富贵的同时摆脱不了潜意识里深重的补恨和潜在自卑感,由“石”到“玉”的五彩补天石和由宝玉石再到宝玉,异生的宝玉形象承载着更为复杂和深刻隐喻意义。

“无材补恨”的潜意识让宝玉只想在女儿乡里享受荣华富贵,殊不知出生便含着宝玉石的宝玉所要经历的就是将“无用之材”的自己变成“有用之材”的栋梁,而这样的经历是宝玉作为贾家嫡子所必须承担的现实责任,注定要将其个体价值与家庭、社会价值绑定在一起,而这却与“宝玉石”来到人间的初衷是相悖离的,可想而知前世“无材补天”的原罪羞愧感和今生“无材救世”的现责无力感双重困境造成了宝玉精神处境的极度困顿。也只有在大观园里荣华富贵和儿女之情,才能让他的精神和身体获得愉悦,所以每当他面对四书五经和经济文章的时候要么应付了事,要么干脆逃避,即使是有那么一两次主动阅读这类书籍文章,他也是为了讨好大观园里的女孩子。宝玉另一个精神上的异生母体就是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前世所结的“木石前盟”,二人在第一次见面时似曾相识之感,接触中对彼此感情的反复试探,以及“金玉良缘”的纠缠交葛,到最后黛玉泪尽而亡,宝玉在大观园的女儿香里历劫,而这个劫的因就是前世绛珠仙子在今世还泪报恩的果,第一二〇回甄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愿一了,形质归一。”[19]在宁府查抄之时,作为宝玉精神依托的“宝玉石”避祸不现,作为宝玉爱情托生的“绛珠草”还泪完成,此刻宝玉一同了却前世体验富贵繁荣与受泪报恩的两桩夙愿,至此宝玉已然是一副凡胎肉体,历劫之后的“宝玉石”跟着一僧一道脱体(宝玉)通灵,作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20]最终得悟,宝玉回归大荒。照应第五回宝玉听《红楼梦》十二支演出:“开辟鸿蒙……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21]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与鸿蒙之初一切未现的状态不一样,它是“宝玉石”在游历人间繁华后留给贾家宝玉无材救世的遗恨后的空白,它是绛珠草遗泪还珠让贾家宝玉在经历大观园女儿香纷扰后掺杂人间情欲的痴妄,它是石神去后空壳宝玉遗留贾府命运的慨叹和与之缔结婚约而独守空房“金玉良缘”的悲讽以及时代强赋个体生命的无限悲剧。

从璞石炼成五彩石,由石幻玉,再由玉到世俗历劫,脱体通灵,贾宝玉一体两神三命(贾宝玉、补天神石、神瑛侍者)完成了异体托生的神话再生,以追求个性自张的现实悲剧结局,达成了补天遗石和绛珠仙子的前世夙愿完满,在历经物质与精神双重历劫后而归于空,所以《红楼梦》在全书的结尾处又重新让石头出场,以照应全书:“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在历尽红尘凡劫之后,宝玉石重新归结为一块冷峻寂寞的石头,宝玉则以出家的结局回应了小说“石—玉—石”来去回环一场空的人生悲剧,从这个意义上讲,卵生的蛋子和尚与石生的孙悟空两个人物形象以及小说终极意义都没有达到《红楼梦》的高度。正如空空道人道尽:“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22]这种“空”的境界正是对生命价值的最好追求和历程诠释,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

总之,异生神话从最原始卵生神话的宇宙观到感生传说的生命观再到石生小说的价值观,承载着原始先人们对生命力的崇拜和宗圣救世观念以及个体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神话跨越时空呈现在文学作品中让这些原始思维潜意识图像得以复活并得到文本意义的全新诠释,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生命的思考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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