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瓦戈医生》中的莫斯科书写

2021-01-16 21:34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拉拉罗马

胡 珂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在《日瓦戈医生》的结尾,日瓦戈的童年好友再度相聚,他们俯视着暮色中的莫斯科,翻阅着日瓦戈的遗作。而莫斯科在他们脚下的远方,和幸存者们一起见证着历史。“现在他们觉得莫斯科不是发生这类遭遇的地点,而是长篇故事的一个主角,今晚,他们手中握着著作集已经走近故事的结尾”。[1]493这表明,在作者眼中,莫斯科才是文本真正描写的对象。纵观整部小说,莫斯科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帕斯捷尔纳克有意将其塑造为个人乃至俄罗斯命运的代表,并在历史和未来的张力中彰显这座城市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属性。这种情况下,关于莫斯科的城市神话也成为小说结构的稳定组成部分。文本中的莫斯科不仅具有“第三罗马”的神圣与永恒,还有着“第二巴比伦”的堕落与罪恶,但它们最终都指向了表征隐忍与复活的“基捷日城(Китеж-град)”神话,莫斯科也由此成为作者眼中隐含的“上帝之城”,其形象的多重嬗变揭示出帕斯捷尔纳克城市书写的独特价值,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一、传统与现代兼具的城市意象空间

莫斯科建成于12世纪中叶,自莫斯科公国开始就一直作为都城,见证着斯拉夫民族的兴衰。相较年轻的彼得堡,莫斯科较多保留了旧俄罗斯的传统与信仰,其生活方式也更接近普通俄罗斯人而非彼得堡的贵族,因此在俄国知识分子眼中莫斯科才是民族精神的代表。但随着19世纪末俄罗斯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古老的莫斯科也成为资本主义竞逐的场域,城市面貌与精神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言:

“九十年代,莫斯科还保留着风景奇美的偏僻地区的古老风貌,有着第三罗马或壮士歌中的京都的种种传奇特点……旧的风俗习惯还起作用……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如同魔棒一挥,我儿时记忆中的一切都变了样。头等世界强国的首都的经商狂潮也席卷了莫斯科,人们开始按企业家快速赚钱的原则热火朝天地建造盈利的高楼大厦……莫斯科和它们一起在赶超彼得堡的同时,为俄罗斯的新艺术——即年轻的、现代化的、朝气勃勃的大都市艺术打下了基础。”[2]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化的“大都市艺术”正是日瓦戈暮年诗作竭力想表现的,他凭借的城市就是骚动喧嚣的莫斯科。他认为喧嚣的街道同当代人的灵魂紧密结合,而现代城市是每个人走向生活的前奏,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够孕育出现代的灵魂。某种程度上,现代性不仅是莫斯科书写的维度之一,还是《日瓦戈医生》的重要表现主题。在具体写作中,帕斯捷尔纳克将现代性有序铺展在三个维度。其一是对莫斯科外围空间的工业化展现。作者建构了一个满是烟囱、煤烟与工人罢工的“城市郊区的世界”[1]441,混乱、肮脏是这一空间的主要特征,但其中也孕育着未来革命的主力军,拉拉的丈夫安季波夫便身处这个世界;其二是对城市核心空间的都市化描写。这个空间以基督救世主大教堂为中心,既包含格罗梅科兄弟的住宅、斯文季茨基夫妇的房子等私人场所,又包括广场、街道、车站等一系列开放空间。其中最能体现都市审美价值的是“街道”这一意象,正是在街道上,现代技术文明的成就得以汇聚,并给予个体强烈的感官冲击。在日瓦戈最后回到莫斯科所写的札记里,“柏油路”“电车”“喧嚣的人群”成为莫斯科街道的主导。站在街道交汇的十字路口,日瓦戈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并产生了都市体验中常见的眩晕感[1]467-468。同样,科马洛夫斯基居住的彼得罗夫大街也颇具都市风情,它的布局精致考究,仿佛“彼得堡在莫斯科的一个角落”[1]43,正是这条街道光怪陆离的夜景让拉拉陷入恍惚迷茫的状态,使她下决心向安季波夫坦白。其三,现代性还见于城市空间中的人物特征,即由科学理性导致的世俗化倾向。日瓦戈曾受到舅舅宗教神秘主义的影响,但最终选择了现代医学为主业,并对上帝持保留态度。同样,拉拉也并不笃信宗教。杜多罗夫从小就藐视宗教规训,他将自己与上帝并列,还妄图号令自然。安季波夫则在长大后成了一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他们身上体现着人的主体意志,这与现代化进程中科学理性的传播是分不开的。

莫斯科的现代性还突出体现在“火车”与“铁道”这两个相辅相成的意象上。《日瓦戈医生》在空间上构筑了莫斯科与乌拉尔两大空间板块,后者代表了动乱时期自然与田园空间的乌托邦幻象,并与现代化的莫斯科形成对照。“火车”与“铁道”则是连结这两个文学空间的枢纽,它们作为莫斯科城市功能的延伸,在社会矛盾一触即发时给予日瓦戈暂时喘息的机会,待局势趋缓,它们又成为城市侵入乡村传统生活的代表,打破了主人公的安逸状态。换言之,“火车”与“铁道”不仅是文明的象征,还预示着外部世界对田园生活的干扰与侵袭,它们连结了城市与乡村,但也让乡村空间被异化与侵蚀,从而沦为城市空间的附庸。在这种境况下,无处可逃的日瓦戈便成为了现代化进程中的“小人物”,他永远无法摆脱历史的掌控,只能在历史和个人命运的冲突中艰难抉择,最终放弃挣扎,复归变革后的都市。然而,真正给予日瓦戈心灵慰藉的不是日益现代与世俗化的莫斯科,而是巨大变化下依然神圣、稳固而又富有俄罗斯民族气息的传统莫斯科,正是后者造就了真正的俄罗斯灵魂。

作为一座古老且自然形成的城市,莫斯科以其独有的民族特色成为俄国知识分子心中的永恒家园。帕斯捷尔纳克认为她传奇且壮丽,并视其为俄罗斯灵魂的化身,这份与生俱来的故土情结也是支撑日瓦戈重返莫斯科的精神动力。文本中,莫斯科的传统与东正教息息相关,这集中体现在“教堂”这一意象上。在日瓦戈从前线战场和西伯利亚返回莫斯科时,基督救世主大教堂都是率先映入他眼帘的城市标识。这种双重提及不仅代表着目的地的到达,还暗示出这座城市古老的东正教传统。更重要的是,救世主教堂是为纪念1812年卫国战争胜利而建,彼时正是斯拉夫主义的鼎盛时期,大教堂的落成无疑成为俄罗斯民族弥赛亚意识的集中展现。文本伊始,日瓦戈也醉心于莫斯科“萧瑟的原野”与远处“修道院的尖顶”[1]4,如同被弃的约伯一样吁求与上帝的灵交;拉拉亦记得初到莫斯科时“各处教堂的钟声”[1]90,并视其为难以忘怀的童年。可以说,“教堂”是莫斯科城市文化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代表着俄罗斯民族的神圣传统,同时也凝聚着主人公长久积淀下的宗教无意识,在艰难时期支撑着他们返回故乡。

莫斯科的民族特色还体现在“坟墓”这一独特意象上,与之对应的空间是城市“另一端的墓地”[1]86。对俄国人来说,“坟墓远不止是埋葬死人。这是一块神圣的地方,活人和死人在这里可以交流”[3]。“墓地”不仅隐喻肉体的死亡,还直接指向了生命的解脱与复活。文章开篇,日瓦戈在葬礼中踏入墓地,仰头朝天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加抵近天国,以告慰逝去的母亲;同样,在参加冬妮娅母亲的葬礼时,日瓦戈又来到了记忆中的墓地,并从中领悟出伟大艺术的本质,即在死亡中不断地创造生命。这种神圣性在日瓦戈去世时达到了顶峰,在与象征蓬勃生命力的植物王国的结合中,“墓地”成为人死而复生走向彼岸世界的桥梁,这种转变与东正教信仰中对苦难与死亡的超然态度密不可分。而拉拉宛如俄罗斯传统中的“永恒女性”,在莫斯科历尽苦难却依然散发出圣母般的光辉。她在日瓦戈的葬礼上用生动的日常话向他告别,并用整个身体匍匐在鲜花和尸体上。这种信徒般的做法仿佛也是在吁求日瓦戈的重生。因此,无论是莫斯科具体的空间意象,还是在生活这座城市之下的人民,都带有与生俱来的民族与宗教传统,这正是莫斯科“第三罗马”神话得以形成的重要条件。

二、象征与隐喻交融的城市神话

(一)“第三罗马”神话

“第三罗马”是20世纪围绕“莫斯科文本”最常见的城市神话,它的出现与历史上“莫斯科—第三罗马”学说紧密相连。16世纪,普斯科夫修道院修士菲洛费伊上奏君主瓦西里三世并宣称:“所有的基督教都统归于您,两个罗马(古罗马与拜占庭)先后衰落了,第三罗马(莫斯科)正屹立着,第四个罗马不会再有”[4],“莫斯科—第三罗马”说由此诞生。此学说拥有丰富的内涵,以致之后“任何对莫斯科形象与文本的研究,都会涉及修士菲洛费伊提出的‘第三罗马’概念,并在它的基础上加以证明或驳斥”[5]。它一方面表明莫斯科是继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之后基督教世界的中心;另一方面,莫斯科也有义务在世俗世界扩大基督教的辐射范围,以造就一个政治上统一的尘世帝国。更重要的是,“第三罗马”说隐含着俄罗斯人独有的弥赛亚意识,即俄国东正教是基督教唯一的正统,俄罗斯民族才是被上帝拣选拯救世界的继承人,如此一来,罗马灭亡与莫斯科承继间的历史必然就构成了“第三罗马”学说的核心逻辑。在此学说的具体建构中,不仅有着对罗马外形风格的摹仿,某种程度上还蕴含着对旧罗马神圣性的祛魅,前者是凸显新旧承继关系的重要表现,后者则在宗教层面强调了莫斯科作为圣城的独一性,这种移植与建构也在《日瓦戈医生》中得到了展现。

文本中,尤里金亚的那幢“带雕像住宅”便是罗马之形在俄国的代表,这是一座装饰着缪斯女神雕像的私人剧场,整体以古典主义庄严的铁青色呈现,它集中体现着城市建筑的罗马性质。革命后的城市虽然变了样,但这栋房子依然如故,并指引着日瓦戈到拉拉那里寻求归宿。如同历史上罗马对俄罗斯的精神引导,文本中的罗马元素也是主人公人生历程的重要标志,拉拉甚至认为在莫斯科成长起来的安季波夫具有某种“罗马公民的美德”[1]296。可以说,莫斯科与罗马之间的互文关系构成了《日瓦戈医生》的重要意指[6]。革命前的莫斯科虽然保留着一定的宗教氛围,但类似罗马晚期的末世景象已初露端倪,在社会激烈变动的背景下,人的信仰已不再坚固,享乐颓靡之风盛行,如韦杰尼亚平所言:“俄国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不是淫荡的牧羊神和黄色的睡莲”[1]41,这像极了充斥着“借用来的神祗和被征服的民族”[1]43的罗马。而拉拉提及的画作《妇人或花瓶》则直接赋予了莫斯科罗马晚期的特征,画作展示了一位肥胖的罗马贵族在奴隶女孩与珍稀花瓶间进行选择的场面,象征着罗马人奢华淫荡的世俗生活。拉拉将自己比作莫斯科底层的“奴隶女孩”,科马洛夫斯基则是莫斯科城中耽于肉欲的堕落“罗马贵族”。在结尾戈尔东与杜多罗夫的讨论里,希腊变为罗马的特征就是“高尚的、理想的、深沉的变粗俗了,物质化了”[1]492。总之,为保证“第三罗马”的神圣与永恒,旧罗马就不能仅是莫斯科模仿的对象,帕斯捷尔纳克还要把它的堕落作为莫斯科未来可能命运的预警。这种降格处理无形中巩固了莫斯科的圣城地位,相较于罗马的迅速覆灭,莫斯科依然能在不幸中屹立,并有着日瓦戈等甘愿奉献生命的圣徒,这种危机年代尚存的信仰才是莫斯科得以超越罗马的根源所在。

(二)“第二巴比伦”神话

十月革命后,随着政府对东正教的整肃与打压,人们的生活方式日益庸俗化,莫斯科作为“第三罗马”的宗教神圣性也损毁殆尽。这导致莫斯科的圣城形象出现二律背反,进一步裂变为超验隐匿的“基捷日城”与现实中堕落腐朽的“第二巴比伦”。前者作为知识分子精神失落的寄托,以对革命前俄罗斯的怀乡病的形式继续存在于世界上,并在无神论政权的压制下作为超验的精神本体,隐匿在世俗视角无法触及的形态中;后者则是一个外表失去光明的莫斯科,是文中人物直观感受到的堕落与至暗之城,非道德、敌基督、混乱失序等末世图景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外在表征。如同《圣经》中因穷奢极欲,亵慢上帝而被毁灭的罪恶之城,在革命后的头几年,莫斯科逐渐变为蛮荒混乱的宿营地,并在城市面貌与精神品格上日益趋向于异己的巴比伦。如日瓦戈所言:“一九二二年我回莫斯科的时候,我发现它荒凉萧索,一半已快变成废墟了……人口减少了,新住宅没有建筑,旧住宅不曾修缮。”[1]467彼时新经济政策的实行也未能缓和城市物资匮乏的境况,反而增加了人的物质欲望,使投机倒卖大行其道,某些人趁机大发横财。与此同时,城中的宗教人士也遭到了当局的迫害与驱逐,神甫奥尔列佐夫被关进监狱,韦杰尼亚平被迫流亡国外,作为圣城身份代表的基督救世主大教堂也无人问津,以致广场上长出了杂草。留在城内的大多数人则被纳入官方提倡的非道德体系里,世俗的腐朽堕落侵蚀着他们的精神世界,人们整日过着虚伪而又违背良心的生活。此时的莫斯科已堕落为一座渎神之城,注定面临与巴比伦一样毁灭的命运。

《圣经·启示录》中,刀剑、饥荒、瘟疫和野兽是末世降临时人间的四大灾祸。同样,传染病、饥荒以及战争也在革命后侵袭着莫斯科。城内的政权则是比狼更凶狠的“兽”,不仅亵渎了宗教,还通过权力恐吓市民,强迫人们臣服,就连戈尔东、杜多罗夫等知识分子也丧失了理智与判断力。这种情况下,“野蛮”[1]262成为莫斯科新的代名词,其毁灭也在所难免。巴比伦被毁时,洪水是其中重要的神话素。而在尤里金亚,日瓦戈做了一个关于莫斯科的噩梦,他梦见自己在莫斯科的一个房间内,屋外因管道破裂造成了巨大的水灾,湍急的水流如同冲击而下的山洪,淹死了日瓦戈在屋外的孩子。某种程度上,这场臆想的局部水灾可以视作是莫斯科遭遇更大不幸的隐喻。在莫斯科现实空间里,“水”是具有多重形态的,它不仅能作为液态,还进一步与莫斯科漫长的冬天结合变为侵蚀整座城市的暴风雪,从而具有和大洪水同等的末世论意味。革命前后,莫斯科变成了被暴风雪征服的野地,饥荒、瘟疫盛行,城市如病态般黝黑沉寂,雪粒也变成了灰色,盘旋在莫斯科“狭窄的死巷子”[1]187里。日瓦戈也在暴风雪的侵袭中感染伤寒,并在谵妄中将暴风雪形容为“孳生了蛆虫的黑色泥土的风暴”[1]202。这一连串带有死亡意味的暗示也让莫斯科彻底沦为一座末日之城。最后,拉拉也是与莫斯科末日征兆有关的人物。她第一次来到莫斯科就表现出对夜晚灯火的惶恐,而在她举行婚礼时则遭遇到酷热的天气,树叶仿佛也被烧焦;当她意欲离开莫斯科时,这座城市又在科马洛夫斯基眼里变为炙热的“撒哈拉沙漠”[1]95。这些描写也将莫斯科与焚毁巴比伦的净罪之火联系起来。但直到结尾,作者也未让毁灭一切的水与火真正降临莫斯科。相反,在20世纪40年代苏德战争的背景下,莫斯科又成为了凝聚俄罗斯的精神纽带,她的神圣维度再度凸显出来,并和俄罗斯传说中的“基捷日城”形成了互文。

(三)“基捷日城”神话

“基捷日城(Китеж-град)”是一座传说中的城市。相传此城为了保存东正教信仰,阻止鞑靼人的进攻而将自己隐于地下,待时机成熟才会显现于世。它“隐喻地传达了有关鞑靼人的入侵、俄罗斯人民为争取独立的斗争,忍耐痛苦和牺牲的能力、对奖惩的信仰、对俄罗斯祖国的爱等信息”[7],它的再度显现会将城市的死亡神话转变为对城市的救赎[8]。在早期诗作中,帕斯捷尔纳克曾形容“莫斯科像基捷日一样,/在浅蓝色的水里沉没”[9]。而在1956年的诗作《音乐》里,帕斯捷尔纳克再度将这座城市同基捷日城进行类比。在他看来,20世纪50年代的莫斯科“有如在神话的海底水下,/在脚底下保持原来的模样”[10],这有力证明了莫斯科与这座神话之城的紧密联系。

小说中,在日瓦戈去世以及拉拉被捕后,莫斯科失去了代表俄罗斯传统的圣徒与永恒女性,其神圣维度也随着他们的消失暂时隐匿了,但作者依旧赋予了这座城市涅槃重生的希望。日瓦戈(Живаго)的名字中就含有“生命(жизнь)”的词根,因此他返回莫斯科的行为本身就隐喻着生机与希望的重新注入。日瓦戈去世时,他栖居的棺材“低狭的尾端像一只凿得很粗糙的独木舟”[1]471。而在前文冬妮娅临产的描写中,“舟船”就是生命复活的象征,只有它能“跨过死亡的海洋来到生命的大陆”[1]101。因此,“舟形棺材”是日瓦戈走向新生的隐喻,它的存在不仅凸显出莫斯科作为大墓地的一面,还预示着这座城市的再度复活。在20世纪40年代德军入侵、俄罗斯危在旦夕的时刻,政府放松了严酷的政治与宗教管控,并试图借用俄罗斯传统的力量激发人民保家卫国的决心。这种情况下,政府改变了迫害宗教的政策并与之达成和解,自由成为这一时期政治氛围的主要特点。在文本尾声杜多罗夫和戈尔东的谈话里,卫国战争被视作俄罗斯传统复活的契机,它是“一场冲洗污垢的暴风雨,一股新鲜的空气,一阵解脱的清风”[1]484,既给了人们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自由,又让东正教得以合法存续。与此同时,与这座城市有关的人也发生着积极变化。战争激发了俄罗斯传统中的聚合性观念,使人民爆发出神话般的英雄主义与自我牺牲的光芒,凝聚起来共同为民族未来而战。可以说,在官方长期压制下仍散发出希望与笃定的团结之力,这正是莫斯科在结尾重被称作“神圣的城市”[1]493的原因。如同永恒存在的基捷日城,莫斯科神圣的民族特质是无法被毁灭的,它作为莫斯科真正的灵魂,于现代化与世俗化的强势侵袭中暂时隐匿,又在关键时刻显现团契世人,彰显出莫斯科正常而又充满道德理性的一面。正因如此,这座城市才“和她的居民一样,在整个20世纪50年代有着光明的未来”[11]。所以,“基捷日城”构成了《日瓦戈医生》中莫斯科神话象征的最后一环,它的显现代表了帕斯捷尔纳克对国家现状以及未来的积极态度,并彰显出作者城市书写下独特的人文关怀。

三、城市书写的继承与新变

《日瓦戈医生》的城市书写不仅是帕斯捷尔纳克个性的展现,其中还存有马雅可夫斯基与勃洛克的影子。两人虽然以描写彼得堡为主,但却对作者的莫斯科建构产生了不小影响:前者主要体现在城市具体形貌的描摹上,后者更侧重于城市精神气质的呈现。帕斯捷尔纳克早年受到未来派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热衷描写现代感十足的城市意象与改变城市面貌的革命事件,他本人也参加过名为“离心机”的未来主义温和派小组,并与马雅可夫斯基交往甚密。在作家本人看来,马雅可夫斯基敏锐捕捉到了社会转型时期城市精神面貌的变化,在抒写自身独特都市体验的同时做到了“诗人和时代的合二为一”[12]149。文本中的莫斯科不仅有“声”“光”“电”等未来主义意象的交织拼贴,还存在大量罢工游行、城市巷战等呼应时代的描写,这都与马雅可夫斯基的城市诗学形成了互文。可以说,未来派在城市意象与题材选择上给予了作者较大影响,但在城市精神气质的建构上,帕斯捷尔纳克则与象征主义作家勃洛克达成了对话。勃洛克早期的诗歌常有意避开对现实事件的描绘,而把城市置于虚幻或神秘的氛围里。他笔下的城市往往阴沉忧郁,充满了末世巴比伦的气息:“十月的首都/多么阴沉、迷茫!”,“烟雾悄悄在城市上空升起,/窒息了一切声音”,他相信“这个世界/再没有太阳照临!”[13]。这股颓靡的气质也出现在了《日瓦戈医生》中,小说开头日瓦戈母亲的葬礼就具有阴郁神秘的色彩,拉拉视角下的首都夜景也充满着惶恐与焦虑。另外,莫斯科还常被置于秋冬或初春季节,整座城市显得孤凄又阴郁,这都与勃洛克笔下的城市气质相契合。不过,相较勃洛克早期神秘阴郁的城市氛围,帕斯捷尔纳克要明朗乐观得多,如同传闻中的“基捷日城”,帕斯捷尔纳克相信莫斯科传统再度复活的可能,这使他笔下的城市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精神面貌。

首先,“自然”的在场是帕斯捷尔纳克城市书写的一大特色。“自然”是《日瓦戈医生》情节的重要推动力量,它作为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囊括了包括城市在内的一切区域。日瓦戈从小就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森林的一部分”[1]84,这表明城市在本质上仍隶属于自然。当城市的自然属性被迂腐堕落的现代物象遮蔽,“自然”也就走到了城市的对立面,成为入侵城市的异己力量。革命前莫斯科的部分区域已荒废成了自然的“森林”[1]182,在随后的暴风雪中,城市和自然的边界彻底消失,毁灭与死亡成为城市的主旋律。但在大肆破坏后,自然的生命也重新在城市扎根,莫斯科又变为了饱含生机的“植物王国”。总体而言,小说中的自然和城市相辅相成,创造了一个融洽的和谐世界[14]。在日瓦戈的诗作《土地》里,春天重回莫斯科,“稀疏的柳枝把嫩芽催放”“人们的呼吸更加顺畅,/屋子里飘散着泥土香”[1]527-528,自然与城市在此刻达到了浑融一体的状态,莫斯科也在苦难中迎来了希望。因此,文本中的自然与城市命运始终紧密相连,“自然”参与且重构着城市面貌,并在城市死而复生的神话中占据重要地位。

其次,《日瓦戈医生》中的莫斯科还有着鲜活的女性特质。相较于19世纪许多作家将莫斯科视为古板、落后而又守旧的“老太婆”,帕斯捷尔纳克依然遵循着“莫斯科—母亲”的象征传统,同时,他也将青春与活力赋予莫斯科,并使“贞洁女性”成为城市形象的重要维度。为此,他建构了“俄罗斯—莫斯科—拉拉(Россия-Москва-Лара)”[15]这一象征链条,在俄语语境里,三者同为阴性名词,均可指向母性或女性,因而具有意义上的联系。其中俄罗斯代表着“坚忍母亲”的形象,拉拉则表征着“贞洁女性”,二者结合构成了莫斯科女性形象的整体。文本中的莫斯科首先是俄罗斯精神的体现者,她给予了少年日瓦戈肉体与灵魂的双重哺育,并在苦难的动荡年代里默默坚守,独自承受着一切,宛若一位坚忍而伟大的母亲;而少女时期的拉拉则代表了莫斯科青春、自然且纯洁的一面,如科马洛夫斯基所言,没有了拉拉的莫斯科只会沦为荒漠,这表明了拉拉与莫斯科紧密的联系。梦境中,拉拉也成为了俄罗斯传统的一部分,并与自然的莫斯科融为一体[1]48。可以说,拉拉是莫斯科这个黑暗王国里的一抹亮色,她的存在既是对现实的反讽,也暗示出这座城市混乱外表下神圣且富有生机的“基捷日城”本质。

最后,在莫斯科城市神话的建构中,也蕴含作者书写的新变。帕斯捷尔纳克并不囿于传统的书写模式,他在与城市的原始神话形成互文的同时,也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神话变体。例如他扩大了“雪”的语义范围,使暴风雪脱离了常见的自然景观的功能。小说中的暴风雪是灾难与死亡的象征,它是城市末世论神话中起主导性的自然力量,并在革命后侵袭了整个莫斯科,这和传统上以“洪水”“烈火”为主的末日图景有很大区别;另外,在同时代许多作家笔下,作为“基捷日城”的莫斯科都如同未来乌托邦一样隐匿存在着,但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基捷日城”形象却呼之欲出,并在现实中真切可感。故事结尾,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也感受到了心灵的自由,他们在幸福平静的氛围里见证着莫斯科传统的回归,并和这座城市共同步入神圣的未来,这既表明上帝之城在俄罗斯大地的显现,也证实了沉睡的基捷日城在此岸的复生。正如作者所言:“无论是过去的岁月,无论是我们的祖辈或父辈,都一去不复返了,但在未来的繁荣中我预见到了他们价值的复苏。我试图把他们描绘出来”[12]365,正因存在传统复归的迹象,基捷日城的出现才成为可能,这也让帕斯捷尔纳克的书写超越了前人的单纯幻想,具有了强烈的此岸性与现实感。

由此可见,《日瓦戈医生》中的莫斯科既有现代都市世俗化了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也留有作为古老的东正教圣城的传统与气魄,传统与现代的交相辉映形成了这座城市独特的都市意象和文化空间。但帕斯捷尔纳克并未停留在对城市面貌的简单描摹上,他笔下的莫斯科在革命年代经历了由“第三罗马”到“第二巴比伦”的堕落,最终又重新成为复活的“基捷日城”,这种嬗变彰显出传统莫斯科在帕斯捷尔纳克心中的永恒地位。正是这种执念使他超越了对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的简单模仿,从而将代表着生机与活力的自然和女性形象引入莫斯科,以此暗示这座上帝之城在世间的复活。这种新变及背后透露出的乐观情调在20世纪的莫斯科书写中颇具代表性,其丰富的内涵值得我们不断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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