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幸,黄 涛
(1.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2.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民俗是人类社会在悠久历史发展中逐渐形成、沉淀、延续和演变的生活文化,并展示着民众当下的行为方式和生活状态。正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所说:“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1)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7页。生活中丰富的民俗文化能够为注重书写地域风情的作家提供不竭的创作素材和创作灵感。特定地方的民俗文化因当地特殊的历史传统、自然环境等原因而具有一定的独特性与稳定性,不同地方的民俗文化则千差万别,正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因而书写不同地域乡风习俗的乡土作家也会使其作品体现出不同的文化风貌。新时期以来河南乡土文学以丰富多彩的民俗生活、民俗形式及民俗意象展现了独具风貌的艺术世界。在新时期以来的河南乡土小说中,中原民俗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成为展现乡土生活、地域文化精神以及乡村变革的重要元素。民俗书写为作家进行乡土建构和艺术想象提供现实支撑,展现着中原民俗生活,也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的乡土困境,蕴含着作家对现代性的反思。
早在现代文学发端之时,乡土作家就已经注意到文学创作中的民俗描写问题。鲁迅在与青年画家罗清桢的来往书信中就曾建议:“先生何不取汕头的风景、动植、风俗等等,作为题材试试呢。……而且风俗图画,还于学术上也有益处的。”(2)鲁迅:《致罗清桢》,《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08页。在致陈烟桥的信中也提到:“我的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的风俗,街头风景,就是如此。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3)鲁迅:《致陈烟桥》,《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91页。可见,鲁迅把写风俗看作是增添艺术作品地方色彩的重要方法之一。鲁迅的作品多将江浙地区的乡风习俗与小说情节、人物、主旨相结合,借助民俗文化揭露国民弊病、改造国民精神。进入新时期,在全球化语境下,愈来愈多的作家意识到小说叙事中民俗书写的重要性。河南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和传承地,有着久远深厚的历史文化资源。带有浓重乡土情结的河南作家执着于中原乡土文学创作,将当代社会极具变动下的乡村民俗生活融入作品,展现出一幕幕富于韵味的中原乡村图景。
一方的人文地理环境孕育着一方独特的风土民俗。河南地处内陆腹地,三面环山,地势平坦,黄河、淮河等多条水系从这里流过。受大陆性季风气候影响,这里全年雨水充沛、四季分明,为农作物的生长提供了优良的自然条件。因此,中原自古以来形成了发达的农业,并酝酿出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原文化体系。与此同时,因地处内陆腹地中心位置,历史上多次的民族迁移与民族融合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河南与其他地区的文化交融,为中原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使其在保持中华民族文化共性的同时,充裕和丰富着自己的个性,呈现出传统厚重和包容旷达的双重特征。放眼新时期以来河南乡土作家群,李佩甫、刘庆邦、周大新、张宇等人多出身农村或有长期的农村生活经历,情感中都沉淀着浓郁的民俗情结和乡土情怀。他们在创作中执着地书写着携带中原文化基因的各类民俗事象,无论是生产劳动、衣食住行、节庆仪礼、游艺竞技等生活习俗,还是民间信仰、乡村巫术等精神民俗,都彰显着浓郁的中原地缘文化氛围。陈勤建指出,作家艺术思维的活动脉搏和思维导向大多数时候会受到自身深处民俗心理结构的影响和控制,小说的主题选择、情节安排、人物刻画、氛围营造都暗暗受到自身内在民俗机制支配(4)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72页。。为了重塑乡土风情,生于斯长于斯的河南作家将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融进中原场景、地域风俗中,通过姿态各异的风俗描写构建着他们各自对中原城乡的想象,也体现着他们独特的审美格调和价值追求。
刘庆邦笔下的豫东乡村寄托着作家对醇美乡土的观照与想象,他用审美的眼光看待乡村生活,小说中随处可见的关于豫东平原自然风光、岁时节日、民俗信仰、交往礼仪的描写,一方面构成了作品生动独特的内涵和浓厚的地方文化色彩,另一方面也成为情节内容的重要部分,成为贯穿人物命运始终的重要因素。他书写的带有浓厚中原地气的婚丧仪礼、节庆习俗、信仰禁忌成为故事情节推进和人物命运发展的关键因素,作家正是以此建构出秀美景观与淳厚民风相结合的乡土世界。“做鞋”是当地的一种婚嫁风俗,“鞋”在民间有着特殊的民俗意义,它因与“谐”读音相通,而被赋予了夫妻和睦的意义。在农民的婚嫁观念中:“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代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祥的。”(5)刘庆邦:《鞋》,载《女儿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第292页。男方也会依据鞋的优劣对妻子的女工手艺和情义做出基本判断。《鞋》中的守明正是在“做鞋”的过程中产生了对相亲对象真挚朴实的感情及对爱情的憧憬与渴望,表现出农村少女特有的内敛羞怯、倔强要强。在这里,作家对于民俗的描写已不单纯是一种介绍和展示,“做鞋”成为一种情感纽结,折射出农民淳朴真诚的气质与风采。《春天的仪式》中星采的情感变化与“三月三赶庙会”的乡村风俗相互交映,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诗情画意。《灯》把祈愿孩童平安健康愿望与元宵节蒸灯碗、点面灯的节日民俗融合在一起写,于细处深处展现真淳的乡风民情。《黄花绣》中格明为三奶奶的寿鞋绣花可看作是村民敬畏死亡的一种仪式,但绣在寿鞋上的两朵黄花在某种程度上解构了丧葬的压抑气氛,使整部作品的情感色彩非但没有过多的悲凉和低沉,反倒多了一丝温馨与和谐。恬静的乡村环境、淳朴的风土人情或生活中的悲喜苦乐,都映射出河南人特有的行为方式和文化性格,给读者带来一种浓郁的中原风味,构成了作家笔下典型的豫东乡土世界。
李佩甫早期小说融入了自己对乡土的真挚感情,他书写的豫中平原处处充满着诗意色彩,读者单从《黑蜻蜓》《小小吉兆村》《田园》《红蚂蚱 绿蚂蚱》等这些带有浓郁乡土气息的篇名中,就能即刻感受到传统乡村世界的朴素与美好。小说中展现的果园里清香四溢的“十里香”杏树,傍晚村子里的袅袅炊烟,麦场上金灿灿的麦垛,银白清冽的颍河水,坚韧顽强的草本植物,村民串亲戚提的点心匣子,碾盘上贴的红喜字,这一切相互组合出舒适安逸的平原世界,传达出作家对中原的美好想象。除了诗意的风景,李佩甫在刻画生活于这片“绵羊地”上的农民形象时,也尽力做到与地域民俗文化心理相契合,使平凡人物身上闪耀出诗意的光辉。作为民间综合性艺术形式的民谣传达着乡土的精神与情感,《红蚂蚱 绿蚂蚱》里一段段活泼生动的河南民谣凸显了农民或喜或悲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自然朴素的处世之道与生活智慧。民谣特有的形式、节奏以及所展现的思想情感与现实生活相融合,对苦难生活下农民复杂的精神世界做出了注解。《黑蜻蜓》里“喊魂”、农耕劳动、订亲出嫁、安葬姥姥、织布等一系列民俗活动串联起二姐艰辛的一生,从民俗的细节中动态展示出二姐置身艰难的处境却依然勤劳坚定,对生活充满热爱的精神气质。这种生活简单、清贫甚至艰辛,没有雄伟的理想抱负,面对或喜或悲的琐碎日常能坦然接受并报以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正是地域文化对中原人的独特馈赠。李佩甫笔下的“中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已经不是具象意义的平原或有具象生活的平原,而是变成了我心中的平原。”(6)李佩甫,孙竞:《知识分子的内省书:访作家李佩甫》,《文艺报》,2012年4月2日。他通过对乡村风景和民俗民风的描绘,完成了对“诗意中原”的文学建构。但后期李佩甫的写作主题有所转变,特别是他的“平原三部曲”,深刻反映出现代文明对传统乡土的冲击与破坏,展现出社会转型期背景下农民对现实的不满和追逐物质权力欲望的焦灼。
周大新对“诗意中原”的想象和建构更多体现在对南阳盆地风情、乡风乡俗及南阳特色民间工艺的展示上。婴儿满月时的“做满月”和“测志”仪式,红绸牛车迎娶、新苇席铺嫁路的传统婚俗和“一门双承”的婚嫁陋习,红薯稀饭、绿豆面芝麻叶面条的日常吃食,绣“忠”字布表忠心的时代风俗,怀孕的女子在接引台烧香跪拜为婴儿祈福的行为,“越牛踢毽”和“扯羊逮”的乡间游戏,凶死的人不能进祖坟的禁忌,对动物和植物的神秘崇拜,独特的“敬神”“罚神”仪式,等等,都氤氲着南阳特有的地域气息,表现了当地民众简单真实的乡村生活。他有意识地将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和小说人物的喜怒哀乐都融入这些生动具体的风俗图景中,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丰富且生动的文学世界。周大新还经常写到南阳古老独特的民间工艺。郑家银饰铺出品银饰的种类和样式,不仅给人以精美绝伦的艺术感受,还被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成为小银匠与碧兰夫人之间情感联系的纽带,侧面揭示了生命个体对欲望的大胆表达以及为获取自由的抗争精神。南阳玉雕工艺(《玉器行》),马山地区铁锅锻造技艺(《铁锅》),南阳烙画工艺(《烙画馆》),等等,无不显示着南阳盆地丰富风俗的文化资源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它们在为小说增添浓重地域色彩的同时,也负载着传递人物思想与情感的使命,折射出民众在不同生活境遇、文化立场下的精神气质和伦理道德。周大新把民间的传统工艺、民俗事象、故事传说融入小说创作,用富含民俗色彩的意象呈现独特的地域生活方式,塑造中原民族的文化气质和精神底蕴,借以完成自己对中原乡土的个性表达。
文化或精神是文艺作品的主要表现对象。基于历史背景和自然环境的差异,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性,各地区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文学的魅力正取决于作家对独特地域文化和生活底蕴的展现与审视。民俗是地域文化精神的重要载体,“特定的民俗形式里有特定的民生内容,特定的民生内容又折射出特定的民族精神。”(7)路翠江:《在静态与鲜活的张力之间:论新时期以来胶东乡土题材小说的民俗书写》,《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新时期以来的河南乡土作家把中原多样的风土人情作为叙事符号融入文学创作,借助细致的民俗书写展示河南地域风气,探索独特的中原地域文化精神。
“民俗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迹可寻的,它在人们社会中,更多的犹如某种特殊的基因,溶化在民族、地区、宗法、职业等种种的社会群体和个人的生命中,血液里,成为某种精神的、心理的积淀和思维定式,有意无意支配着他们的意识活动和行为方式。”(8)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82页。李佩甫利用民俗物质性与精神性兼具的特点进行民俗书写,小说中的民俗事象不单单是凸显作品外部地方色彩的标记物,更是沉淀于人物文化心理深处的无意识,蕴含着某种地域文化特质,作家以此来展现中原文化精神。《羊的门》中,从盖房的讲究,屋脊的雕刻,“捞魂”场面,“倒插门”婚俗,到呼天成在呼家堡的崇高地位与权威,村民“败中求生、小中存活”文化心态的历史积淀,一系列的民俗描写凸显出中原文化的意蕴与精神。例如,小说借助以刘全为首的农民群体与独特“捞魂”风俗的互动,洞察人物心理,凸显中原地域精神。小娥失足落水淹死,刘全带领众人下河打捞女儿的灵魂。整个“捞魂”过程氤氲着一种悲壮神秘的民俗氛围,刘全高低交错的喊魂声及相关的行为,实际上是中原“灵魂不灭”“转世轮回”民俗心理的表现,这是一种精神信仰,也是中原地域文化精神的一种具象体现。
黑格尔曾指出:“因为艺术的任务在于用感性形象来表现理念,以供直接观照,而不是用思想和纯粹心灵性的形式来表现,因为艺术表现的价值和意义在于理念和形式两方面的协调和统一,所以艺术在符合概念的实际作品中所达到的高度和优点,就要取决于理念与形象能互相融合而成为统一体的程度。”(9)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90页。文中独特的“捞魂”风俗正体现出形式与内容、行为与精神的有机融合,“捞魂”仪式中所涉及的引魂幡、木筏、公鸡等风俗物品,喊魂、拜神、捞魂等民俗行为,既是一种独特且感性的外在形式,其中又隐含着农民内在的某种思想观念或精神风貌,它们连接起事件发生的地域环境、人物关系和情节冲突,不仅是中原乡村生活风貌的现实写照,也是对隐藏于民俗行为之下的村民文化心理的深刻洞察和剖析,揭示了中原文化的深厚底蕴。
关注人与风俗的相互联系,“用民俗为内核的文化进化存在机制观照人生”(10)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85页。也是作家借以探究地域文化精神的路径之一。因为民俗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历史的产物,从民俗中观照人生,能从历史文化的角度观照民众的某些行为,挖掘其中蕴藏的中原民间精神。李佩甫有意识地从风俗文化角度切入和审视中原乡村生活和农民的现实人生,将人物的生活习惯、人际关系、行为思想等与乡村风俗交织在一起,通过揭示人物身上的历史民俗印记,完成对中原农民文化心理与精神的挖掘。如呼天成身上显现的“人是做小的”文化心态。虽手握村庄的绝对掌控权,呼天成的私人生活却极其简单低调:住处仅是三间茅屋,院落破旧,处处透露着寒碜;极不讲究的布衫穿着;饭食是简单的红薯叶手擀面,等等。地处内陆的河南长期受儒家文化的控制与教化,且自然灾害频发,恶劣的生态环境和严格的文化环境塑造了中原人缺乏野性、唯命是从的文化性格,用卑微的姿态缓解和应对生活中的危险与压力,是中原文化千百年来沉淀在民众身上的印记,也是他们在历史中传承下来的生活哲学和精神特质。呼天成正是依靠这种典型的“做小”心态实现在呼家堡四十年屹立不倒的神话。不难想象,中原人正是依靠“败中求生,小处求活”的地域精神,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相互交融与碰撞的当下努力生活着,续写着他们的历史和文化。
李佩甫还成功地把强烈的政治欲望与中原民俗文化积淀在呼天成身上巧妙地结合起来,以他的行为意识反映独特的中原地缘文化。他利用乡村行政权威与宗法长老的双重身份制定出“十法则”对村民实施强力且严酷的约束和管控,呼家堡的一切在他的双重权威下变得机械僵化,“每一户房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空调,一样的贴着一个老人的画像……”“坟墓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一方一方,一列一列的,每个坟墓前都有一个碑刻的编号,每个编号上都有规定的顺序。”(11)李佩甫:《羊的门》,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9-11页。“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年‘我’,人也是畜生。”(12)李佩甫:《羊的门》,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289页。孙布袋临死前对呼天成的抱怨道出了呼家堡村民,或者说是整个豫中民众受历史文化积淀所致的奴性民俗心理。伴随市场经济和社会改革进程的不断加快,乡村人文生态问题也逐渐凸显,孙布袋出卖自己的“脸”来换取老婆和工分,范骡子为了物质利益反复充当叛徒,秀丫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对呼天成救命之恩的报答,这些现象背后是乡村传统道德伦理和乡情乡俗的消失和坍塌。李佩甫在小说中用知识分子特有的精英意识和启蒙思想呈现和审视这些民俗行为与心理,揭示了民间世界的藏污纳垢。
周大新的民俗书写真实再现了南阳地域文化的神奇诡谲与神秘浪漫。南阳盆地处于中原文化与荆楚文化的交汇处,“楚文化天马行空般的浪漫想象和炽热深沉的忧国忧民的现实情感,再加上中原文化经世致用的理性内涵的注入,如此文化土壤在滋养大新小说创作理性精神的同时,也催发出小说丽瑰、奇异、怪诞、幽冥的神秘色彩”(13)周大新:《周大新: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载《文学的星群——南阳作家群论》,河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10页。。小说中叙述的灾难来临时的神秘紫雾,离奇的失火事件及猜测,能知福祸、辨善恶的黄牛,水井里时隐时现的神秘莲花等,无不显示出南阳文化的浪漫性与神巫性。周大新以南阳盆地自由浪漫、博大率真又积极向上、功利现实的民俗文化为依托,对中原农民的文化心理与精神气质进行深入挖掘。千百年来,封闭的地域环境和封建礼教的多种禁制使南阳民众的个人自由与权利被日益限制和剥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渴望冲破环境的藩篱与束缚,向外寻找新的出路。《走出盆地》里充满原始色彩的神话传说成为虚幻与现实的联结点,它与小说的情节主线互为文本,在作者细致的描写中,展现出处于艰难生存之下的中原人积极进取的奋斗精神以及对生命价值的执着探寻。《第二十幕》里的尚吉利大机房掌柜尚达志自小在父辈的训诫中学习如何继承家业,为了发展壮大家族产业,完成先辈遗愿,他委曲求全、忍辱负重,长期周旋和挣扎于官商之间,狠心舍弃恋人、典卖女儿,逼迫子孙改变志向,甚至还造成了不必要的伤亡。尚达志的所作所为也许体现出一种对个体意志或情感的践踏和摧毁,但他身上显现的温情与冷漠、善良与狡诈、坚毅与怯懦,自强与自私,正构成了河南地域文化精神特质的全部内涵。
对乡村现代化的反思一直以来是乡土小说创作的重要题材。改革开放后,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市场经济的发展,现代文明逐步威胁和侵蚀乡村生态,农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风貌较新中国成立初期发生了巨大变化,轰鸣的机器声打破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秩序,现代农业技术改变了传统的农耕方式,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日益浮现,这一切致使乡村原有的质朴之风正在逐渐恶化甚至消失。有学者认为:“外部环境的变化,以及人们对世界认知的变化,使小说传统的线性叙事面临着危机——这种叙事显得把世界简单化了。”(14)刘宏志:《复数射线时间叙事与小说叙事立体空间的建构》,《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因此,小说要有效建构起一个立体叙事空间来呈现更为复杂的现实。河南乡土作家站在当今时代背景下,秉承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特有的故土情怀和社会责任感,敏锐地洞察到社会转型期下传统乡土遭受的阵痛与困境,在创作中让民俗文化充当展现这些症候的镜像,在构建乡土美好景象的同时,表达着对此现象的反观与思考。
周大新的小说对改革时期乡土衰颓症候多有叙述,民俗文化成为显现这些症候的镜像。社会工商业的快速发展使传统乡村生态遭到无休止的开发和破坏,质朴的风土人情和恬静的自然风光在现代产业的崛起中变得百孔千疮。《湖光山色》里乡风习俗的变化成为展现传统乡村现代危机的切入点,情形聚焦于对楚王庄文化旅游产业发展路向的争议上。由城返乡的农村新女性暖暖偶然间发现了家乡古文化遗址中蕴涵的商机,便萌生了发展乡村生态旅游的想法。在她看来,只要踏实肯干、不畏艰难,借助村中的历史文化优势与村民们一起经营好楚王庄的文化旅游业务,就能从根本上实现楚王庄的共同富裕。建盖能容纳大量游客的“楚地居”,规划楚王庄区域内的楚长城遗址、丹湖三角区、灵岩寺等一系列特色参观线路,都是她为此所做的努力。村民们的生活生产方式也在这一发展过程中发生着巨大变化,他们放弃了传统的打鱼生活,码头上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小商铺组成了楚王庄新的风俗图景。在当选村主任后的旷开田和旅游公司老板薛传薪的眼里,单一的参观乡村特色景观项目已远不能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欲望,认为只有不断开发更多的现代娱乐项目才是乡村发展的正道,而这条道路带给乡村的则是另一番景象。两人官商勾结将旅游产业无节制地扩大化,伴随而来的是原本青山绿水、牛羊遍地,有着“相对原始的耕作方法”“楚国的文化遗存”“古老的处理食物的方法”的楚王庄开始出现“恶意宰客”“特殊按摩”等恶俗。激进的产业发展方法、物欲膨胀的现代文明使乡村传统伦理道德丧失,原有的质朴之风荡然无存,乡村与现代城市一样变得扭曲狰狞。通过这篇小说,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现代化进程中农村面临的人文素质和精神品格危机。“如何处理物质发展与精神危机的矛盾成为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周大新在《湖光山色》结尾对此做了理想化的处理,让楚王庄的人既享受现代物质文明又保留住原本淳朴、善良的民风,这也许正是乡村社会现代化过程中要追寻的方向。”(15)李翠萍:《乡村社会的变与恒:试析周大新的小说〈湖光山色〉》,《理论界》,2011年第4期。周大新小说中浓重的中原地方气息与他从心底里流露出的对于故乡的眷恋有关。他笔下这些鲜活生动的民俗描写,透视了现代性浸染下的中原乡村光怪陆离之变化,具有强烈的反思意味。
如果说周大新借风俗描写再现了商业化、现代化浪潮冲击下,传统乡土面临的困境,那么李佩甫在对独特的豫中乡俗描写的基础上,则揭露出中原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道德的倾覆。《金屋》在新时期涌现的长篇小说中虽算不上翘楚之作,但它对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乡村的改革与变异进行了深入探索,意义非凡。为了挣钱,林娃河娃两兄弟在贩鸡中学会了往鸡屁股注水的“绝活”。因不满“两年才落了八百”的收入,两人又萌生了办工厂的念头。为了凑钱,他们用低廉的价钱拍卖了包括母亲的棺材在内的全部家产,甚至还深陷赌场不能自拔。德高望重的瘸爷即使以死相拼,却依然抵挡不了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原本质朴恬静的扁担杨村在“金屋”的阴影下变得“喧哗与骚动”。作家由这些细节揭露了当代乡土的真实现状,它不再是能够寄托乡愁情感的诗意家园,质朴的乡风习俗、传统的伦理道德早已在现代化、市场化浪潮的推动下飘然远逝。正如作者在代序中所言:“‘金屋’带来的变乱与灾难。或许可以说这是旧的生活内容与生活方式在‘新的生活’面前不知怎样做出反应的惊慌失措,一种传统、一种古老悠久的传统文明在面临唯金钱物质至上的‘唯物’时代到来之时彻底的溃败。”(16)李佩甫:《金屋》,华夏出版社,2016年,第1页。
另一部小说《羊的门》通过对平原两种游戏不同意蕴的对比,展现了作家探索乡土困境与出路所做的努力。文中对“泥蛋棋”游戏的描写展现的是权力欲望对淳朴乡村人性的腐蚀。作为小说情节的重要元素,它的两次出现总是伴随着呼国庆岌岌可危的政治困境。在满脑子政治欲望的呼国庆眼中,“下棋”不再是单纯的娱乐活动,而是他与呼天成之间的政治对话。他政治仕途的转变过程是在下“泥蛋棋”中完成的,棋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政治仕途上,下棋的过程是决定他政治命运的过程。与之相反,文中“中状元”游戏场面的描写则显得鲜活生动,“娃们在光溜溜的场里脱下一只破鞋,而后鞋尖对着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排成队,手里提着另一只破鞋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再垒,垒了再砸。”(17)李佩甫:《羊的门》,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51页。在这里,作家所要凸显的是儿童天真无忧的人性人情,这是乡村变异下珍贵的真善美,某种程度上也消解了呼天成当下苦闷阴郁的心情,以致他回忆起这段往事时“默然地笑了,他的笑里显现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脸上的皱纹也像花一样的舒展开去。”(18)李佩甫:《羊的门》,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51页。李佩甫通过回溯传统本源的方式,对乡土未来的走向做出了回答。
不同于李佩甫、周大新借民俗书写反观乡村困境,刘庆邦在对现代乡村异化的忧虑中独辟蹊径,以河南农村的风土人情为依托,展示出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恬淡温情的乡村世界。他在小说中热情地书写着传统乡村热闹的节庆场面、复杂的民俗礼仪、神秘的故事传说、朴素的神灵崇拜、粗俗的中原方言,以及邻里间互相帮扶的暖意、男女痴情专一的爱情,构成了外在的民俗氛围,字里行间传递出对传统乡村的追思与眷恋。使读者在反观乡村异变的同时,能够切实感受到河南民俗文化的独特魅力。对于中原民俗的书写,刘庆邦是“自觉的”和“下了力的”,他指出:“民间文化主要体现在民俗文化上,过年过节,婚丧嫁娶,是民俗文化的主要载体。经过几千年的积累,民俗文化有着深厚的根基和丰富的蕴藏,并具有根本性的民族文化特色,非常值得我们深入学习,很好表现。”(19)杨建兵,刘庆邦:《“我的创作是诚实的风格”:刘庆邦访谈录》,《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他用一颗淳朴的心感受乡民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用独到的民俗视角观照农民的爱恨情仇,借助细腻的风俗描写重塑在现代文明冲击下逐渐异化的乡土,使其重新散发出生机和活力。这些是刘庆邦小说最打动人心的地方,体现出他对改革时代乡土困境的不同思考并希望寻求拯救可能性的努力。
总之,新时期以来河南作家的民俗书写为我们感悟乡土提供了别样的视角,使民俗文化在小说中承担着重要的审美作用与功能,并在不同的侧面对中原乡土进行着不同的展演。河南乡土小说中独特的民俗书写为作家进行诗意中原的艺术想象与文学建构提供了现实支撑;河南各地的民俗文化都反映出不同的生活内容,纷繁复杂的生活内容中又折射出独特的地域精神,河南乡土作家借助民俗书写展现出独特的中原地域文化精神。民俗更成为作家透视现代化进程中乡土困境之镜像,通过书写中原乡村民俗的恒与变,表达出他们对现代化进程下乡土困境与出路的挖掘与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