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会稽郡故书杂集》校记九则

2021-01-16 16:32谢政伟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钟离后汉书孝悌

谢政伟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会稽郡故书杂集》是鲁迅先生汇集整理的一部重要的绍兴方志文献,包括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像讚》、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等共八种会稽方志及人物传记。鲁迅此举重在“以会稽郡为横坐标,以魏晋时代为纵坐标来辑录古籍”[1],“搜罗宏富,而且考订精确”,“使佚失已久的绍兴地方志得以集中成书保存,重新流传”[2],具有比较重要的史志研究和文化价值。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三卷收录了《会稽郡故书杂集》[3],由于鲁迅尚未对其进行最后整理校勘,且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版时组织相关学者对其进行一些初步的辑校整理,但仍存在一些校勘等问题,有待进一步考订完善。今就其中一些疏漏加以商讨,以便于其修订时参考。

1.严光一名遵,字子陵,与世祖俱受业长安。建武六年,下诏征遵。设乐阳明殿,命宴会,论故旧累日,拜为谏议大夫。(《会稽典录》卷上“严光”条)[3]248

按,鲁迅附注:“《御览》九十引云:‘建武元年征光。’《玉海》一百五十九引作五年。”[3]248各说不一,当择善而从。今核范晔《后汉书》卷83《逸民列传》,言严光“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至。”[4]2763说明在建武元年,严光确有光武帝下诏征见之事,只不过是“三反而至”。但《会稽典录》所言“设乐阳明殿,命宴会,论故旧累日,拜为谏议大夫”等事似不在建武元年。故《后汉书》下文又言:“复引光入,论道旧故,相对累日……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4]2764虽未涉及具体年份,但应该相隔有些年岁。而唐代欧阳询《艺文类聚》卷1引《会稽典录》此事径作“建武五年”[5]12。司马光《资治通鉴》卷41《汉纪三十三》记“建武五年(公元29年)”之事提及:“帝少与严光同游学,及即位,以物色访之。得于齐国,累征乃至;拜谏议大夫,不肯受,去,耕钓于富春山中。”[6]清代方中德《古事比》卷一《象纬》直言:“严光与世祖俱受业长安。建武五年,征光设乐阳明殿。”[7]王先谦《后汉书集解》亦引沈钦韩曰:“《艺文类聚》:‘《会稽典录》曰建武五年下诏征遵。’”[8]疑《会稽典录》“建武元年”本作“建武五年”。

2.烈死,岁饥,常以稍米粟给烈妻子,辄追计值作劵,没取其田。烈儿长大,讼。掾史议皆曰:“烈孙男儿遭饥,常赖升合。长大成人,而更争讼,非顺孙也。”意独曰:“常身为伯父,当抚幼孤,是人道正义。稍以升合劵取其田,怀奸挟私,贪利忘义。”(《会稽典录》卷上“钟离意”条)[3]248

按,此条有二误:其一,“常以稍米粟给烈妻子”一句不通,李昉《太平御览》卷639引此事作“稍以”[9]2863,“以稍”当乙正。“稍”即“稍微”义,下文中“稍以升合劵取其田”与此前后相应。又杜佑《通典》卷168《刑法六》引此事作“常稍稍以米粟给并妻子”[10]890,可证。其二,“常赖”系“赖常”之误倒,亦当乙正。《太平御览》卷639引此事作“赖常升合”[9]2863,《通典》引作“孙并儿遭饥,赖常升合,以长成人。”[10]890“常”即孙常,非“经常”义,依鲁迅《会稽典录》此本之标点体例,此句中“常”字下当补施专名线。

3.意为尚书仆射时,匈奴有降者,诏赐缣三百匹。尚书郎暨酆误以三千匹赐之。上大怒,鞭酆殿下,重痛时死。意且排阁入,谏曰:“陛下德被四表,恩及夷狄,是以左袵之徒,稽首来服。愚闻刑疑从轻,赏疑从重。今陛下以酆赏误,发霆电之威,海内谓陛下贵微财而贱士命也。”(《会稽典录》卷上“钟离意”条)[3]249

按,“时”乃“将”之误。此处言暨酆尚未鞭死,故下文记钟离意前去进谏求情。《太平御览》卷649引此事作“重痛将死”[9]2903,《艺文类聚》卷48引作“鞭酆欲死”[5]854,可证。“排阁”即推门,“且”字于文不合,当校。《太平御览》引作“直”[9]2903,“且”乃“直”之形讹,“直”字于义为长,更能体现钟离意挺身敢谏之义举。其他例证如:《后汉书》卷81《独行传》:“主簿钟离意争谏甚切,鼂怒,使收缚意,欲案之,掾史莫敢谏。修排阁直入,拜于庭,曰:‘明府发雷霆于主簿,请闻其过。’”[4]2674房玄龄《晋书》卷1《宣帝纪》:“手诏曰:‘间侧息望到,到便直排阁入,视吾面。’帝大遽,乃乘追锋车昼夜兼行。”[11]可见不论是“直排阁入”,还是“排阁直入”,都借以表达进谏者不拘于尊卑礼仪而直接推门强谏。

4.遇孝章皇帝巡狩,幸鲁阳。上未见刺史班秩,有诏敕夷吾入,传录囚徒,见长吏,勿废旧仪。(《会稽典录》卷上“谢夷吾”条)[3]254

按,此事亦见《后汉书》卷82《方术列传》李贤注引《谢承书》:“有诏勑荆州刺史入传录见囚徒,诫长吏‘勿废就仪,朕将览焉。’”[4]2714严可均《后汉文》卷四亦引作“敕荆州刺史入传录见囚徒,诫长吏‘勿废旧仪,朕将览焉’”[12]。故疑“见长吏”之“见”误倒,当属上句,且“长吏”前脱一“诫”字。《太平御览》卷639引此事即作“传录见囚徒,诫长吏”[9]2863,《会稽典录》当校改。

5.夷吾省录囚徒。有亭长奸部民妻者,县言和奸。上意以为:“吏劫民,何得言和。观刺史决,当云何。”顷,夷吾呵之曰:“亭长,诏书朱帻之吏,职在禁奸。今为恶之端,何得言和!”切让三老孝弟,亭长罪。其所决正一县三百事,与上合。(《会稽典录》卷上“谢夷吾”条)[3]255

按,鲁迅于“劫”后注:“一作奸。”《太平御览》卷639引此事作“吏奸民”[9]2863,与上文合,当校正,同时标点应改为:“吏劫民,何得言和?观刺史决,当云何?”鲁迅于“孝弟”下注:“一作长吏。”当以前者为是,且“弟”当作“悌”。《后汉书》卷2《明帝纪》:“其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4]96李贤注:“三老、孝悌、力田,三者皆乡官之名。”[4]97赵翼《廿二史劄记》卷2记载:“汉文帝诏曰:‘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力田,为生之本也。三老,众民之师也。其以户口率置常员。’章怀《后汉书注》:‘三老、孝悌、力田,皆乡官之名也。三老,高帝置。孝悌、力田,高后置。’”[13]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3《职役考》:“周时,邻里乡党之事,皆以命官主之。至汉时,乡亭之任,则每乡有三老、孝悌、力田,掌观导乡里,助成风俗。”[14]140可见“三老”“孝悌”是两种不同的乡官之名,当施以分号相隔。又“亭长罪”,《太平御览》卷258引此事作“治亭长罪”[9]1211,当补正。故相关语句应校正为“切让三老、孝悌,治亭长罪”。

6.杨乔为右丞。诣南宫,取急,案条閤旧事。于复道中逢太常辛柔,不避车。乔纠奏柔,以为知丞即应行,威仪有叙,九列外官,而公干犯,请廷尉治柔罪。(《会稽典录》卷上“杨乔”条)[3]259

按,此例二字存误:萧统《文选》卷43丘希范《与陈伯之书》:“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李善注引应劭《汉官仪》:“典职杨乔纠羊(作者注:“羊”乃“辛”之误)柔曰:‘柔知丞郎雁行,威仪有序。’”[15]“叙”“序”二者同义,而“以为知丞即应行”一句存误,当以李善注为是。《文献通考》卷51“职官考”记载:“杨乔为右丞,行值太常辛柔,柔不避车,乔奏柔不敬,下廷尉……汉御史中丞、侍御史行复道中,遇尚书及丞、郎,避车执板揖,丞、郎坐车举手礼之,车过远,乃去。”[14]471《通典》卷22亦曰:“尚书言左、右丞,敢告知如诏书律令。郎见左、右丞,对揖无敬,称曰左、右君。丞、郎见尚书,执版揖,称曰‘明时’。”[10]599又罗竹风《汉语大词典》“雁行”条列有“形容排列整齐而有次序”义[16]6846,恰好与《会稽典录》上文“于复道中逢太常辛柔,不避车”语意相契合,故杨乔认为辛柔不敬。后以“雁行有序”表达知礼之义。可见“以为知丞即应行”一句中,“应”系“雁”之形误,“即”乃“郎”之形讹,“丞”即“尚书丞”,“郎”即“尚书郎”,当校作“以为知丞、郎雁行”。

7.牧之在濡须,深以进取可图,而不敢陈其策。(《会稽典录》卷下“钟离牧”条)[3]281

按,鲁迅于“濡须”后注:“本传云:‘还为丞相长史……永安六年,为平魏将军,领武陵太守,平五谿,迁公安督,阳武将军,封都乡侯,徙濡须督。’”[3]281其误有二:一是误在“平魏”下施以专名线。“平魏将军”并非设置之官职,“平”乃“平定”义,其下不当施以专名线。二是“阳武”当“扬武”之误。《三国志》卷60《钟离牧传》记此事作“扬武将军”[17]。卢弼《三国志集解》注:“宋本阳作扬,各本皆误。”[18]当以“扬武将军”为是。“扬武将军”为东汉始置,《宋书》卷39《百官志》曰:“扬武将军,光武建武中,以马成为之。”[19]1226《文献通考》卷66言及魏晋时“振威、振武、奋威、奋武、扬武、广威、广武、左右积弩等将军”都位居四品之列[14]598。

8.香挺然特立,明果独断。年十五,县长葛君出临虚星,会客饮宴。时郡遭大旱,香进谏曰:“……今始罹天灾,县界独甚。未闻明达崇殷周之德,临祭独欢,百姓枯瘁。神祇有灵,必不享也。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宜当还寺。”(《会稽典录》卷下“夏香”条)[3]290

按,编校者于“虚星”后注:“案景宋本《艺文》作灵星。”当以“灵星”为是。按照夏香之言,“时郡遭大旱”“神祇有灵”,不应当“临祭独欢”,而应以祭祀祈雨。《史记》卷12《孝武本纪》:“上乃下诏曰:‘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灵星焉。’”张守节正义:“灵星即龙星也。”张晏注:“龙星左角曰天田,则农祥也,见而祭之。”[20]《后汉书》卷9《祭祀志下》:“汉兴八年,有言周兴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灵星祠。言祠后稷而谓之灵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旧说,星谓天田星也。一曰,龙左角为天田官,主谷。”[4]3204《太平御览》卷35引《益部耆旧传》:“赵瑶为阆中令,遭旱,请雨于灵星,应时大雨。”[9]167《汉语大词典》“灵星”条释义为“主农事。古代以壬辰日祀于东南,取祈年报功之义”[16]6826,足证“虚星”乃“灵星”之讹误。

9.葛仙翁于女几山凭白桐木几,学道数十年,白日登仙。几化为白麂,三脚两头,人往往见之。(《会稽典录》卷下“女几山”条)[3]295

按,此事由鲁迅从《事类赋注》卷14、《太平御览》卷710辑得,且鲁迅于“白麂”后注:“《御览》引作白虎。”今核二著,除《太平御览》外[9]3163,《事类赋注》引此事亦作“白虎”[21]。又《太平广记》卷77:“葛玄得仙后,几遂化为三足兽,至今上虞人往往于山中见此案几,盖欲飞腾之兆也。”[22]两相比较,“白虎”于文更契合,疑“麂”为“虎”之形讹,当校改。古人认为白虎代表一种祥瑞。例如,《艺文类聚》卷99引《孝经援神契》:“德至鸟兽,白虎见。”引《瑞应图》:“白虎者,仁而不害,王者不暴虐,恩及行苇则见。”[5]1716又《宋书》卷28《符瑞志》:“白虎,王者不暴虐,则白虎仁,不害物。”[19]807事实上“六朝志怪中各种动物、花草树木变人或人变成各种动物的随处可见。一般形态的‘人虎互化’就是这种变化意识的产物,既是上古动物崇拜和变形传说的支脉,又渗进了后世人为宗教的概念。”[23]故案几化为白虎之说于古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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