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亚流域文化视域下的《诗经》歌诗初探

刘桂华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先秦时期，中国境内大河有所谓“四渎”。《史记·殷本纪》载:“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尔雅·释水》云：“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作为九州大河的“四渎”，其最重要特征是自有源头，独流入海。其中除济水“三隐三现”且后代断流可姑置不论外，江、河、淮实为九州大河，它们同为中华文化的重要发源地。黄河、长江与淮河各自独立发源，干流巨大，流程曲折，最终都朝宗于海；它们支流众多，流经地域广阔，流域面积辽阔。由众多一级支流、二级支流及其汇聚所形成的湖泊包括冲积平原等所构成的广大地域，可称之为亚流域。而华夏先民生息于斯、成就于斯的劳动创造活动及智慧结晶，可称之为亚流域文化。钱穆认为，中国文化的发生并非在黄河的干流上，“他所依凭的是黄河的各条支流。每一支流之两岸和其流进黄河时两水相交的那一个角里，却是中国文化之摇篮。”[1]随着长江流域史前考古的重要发现，人们认为长江与黄河同为中华文化的摇篮。张忠培就发挥说：中华文化的发生不是在大河大江的整个流域及干流，而是注入“这些大江大河流域的某些支流也即亚流域才处于中华文明摇篮的核心位置，才是烘托中华两大流域文明发展的主轴。”[2]淮河则介于黄河与长江之间，其中上游北岸位处中原腹地，水系发达，河网密布，人口众多，对中华文化的形成也做出了重要贡献。黄河、长江与淮河上众多亚流域文化相互辉映，共同烘托出中华文化的璀璨与壮美、精深与博大、多元与一体，而《诗经》歌诗就是各亚流域文化所绽放的绚烂之花。下面试以三大流域亚流域文化为主线，略论其与《诗经》歌诗的密切关系。

一、黄河亚流域文化与《诗经》歌诗

黄河亚流域文化与《诗经》歌诗具有密切联系者主要有汾河亚流域与魏唐风诗，渭河亚流域与豳、秦风诗，伊洛河亚流域与王风歌诗，淇河亚流域与邶、鄘、卫三国风诗。

汾河亚流域孕育催生了晋文化与《诗经》魏、唐风诗。魏、唐故地在今陕西中南部地区，这里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有距今10万年前的丁村遗址，位于汾河北岸的第三级台地上，丁村人比北京猿人还进步。有新石器时代著名的襄汾陶寺遗址，距今约4500-3900年。[3]陶寺社会已进入邦国形态，或以为是帝尧旧都“平阳”，是最早的“中国”。[4]在晋南有受到夏代二里头文化影响的东下冯文化遗址。[5]这些古文化遗址都坐落于汾水亚流域，成为后来晋文化的源头。

从今天的晋系河流来看，主要有黄河与海河两支水系，其中黄河支流有西流入河与南流入豫两个方向。西流入河的以汾水为代表有34条，南流入河的有18条，而汾水支流就有28条，形成流域湖泊9个。[6]汾水又称汾河，是山西境内最大河流，也是黄河第二大支流。《山海经·北山经》载：“管涔之山，……汾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汾水发源于宁武管涔山，蜿蜒流贯今山西中南部地区，即古魏、唐故地。干流全长约700公里，流域面积近四万平方公里。这里从远古到西周的晋唐封国，历史悠久，形成了朴实厚重的晋文化。魏、唐风诗19首，就具体形象地反映了晋人的劳动生活、丰富的思想感情、忧思深远的精神品质。

渭河亚流域孕育催生了周秦文化与《诗经》豳、秦风诗。豳、秦风诗虽仅有17首，但《诗经》写及渭水的诗歌却多达10余首，涉及渭河及其支流有泾、洽、漆、沮、沣、洛(指北洛河，渭水支流)等。渭河是黄河最大支流，“发源于甘肃省渭源县西南鸟鼠山，从西向东，流经甘肃省东部和陕西省中部约二十四个县市，至潼关港口流入黄河，全长六百七十二公里。流域面积十三万六千平方公里。”[7]渭河支流众多，其最大支流泾河，流经今宁夏、甘肃、陕西三省区十三县。全长四百五十公里，流域面积达四万七千多公里。

渭河亚流域20万年前就有人类活动，新石器时代有著名的大地湾文化与仰韶文化。其后的夏、周、秦王朝，先后入主中原，建立了国家政权。《尚书·禹贡》载大禹导渭水，使渭水“东会于沣，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生活在这里的史前周人，依托泾渭水，不断迁徙壮大：“昔后稷封邰，公刘处豳，大王迁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8]创造了成熟的史前农耕文明。周人建国后革新了夏、商王朝的政治体制，建立了统一的西周王国。伴随周人东迁的秦人，依托肥沃的渭水流域，励精图治数百年，不断向东发展，最终消灭六国，建立了统一的帝国政治体制。可以说，渭河是黄河流域最辉煌灿烂的的亚流域文化之一。“《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9]反映了周人早期重农务本的民族传统以及朴拙厚重的民族性格。《秦风》则反映了秦人杂处西陲的艰难创业史与崇猎尚武、好战乐战的民族精神。“豳”“秦”风诗虽然反映的是周、秦两个不同民族的劳动生活与思想情感，但它们同是渭河亚流域结出的精神文明硕果。

伊洛河亚流域孕育催生了作为中原文化骨干的河洛文化与《诗经》王风歌诗。伊洛河是黄河中游南岸的重要支流，由洛河和伊河组成典型的双子河，全长400多公里。伊洛河流域气候温暖湿润，上游山地森林茂密，中游丘陵资源丰富，下游平原土壤肥沃。支流繁多，地表径流丰富，为下游伊洛盆地提供了充足水源和优越生态环境。[10]这里是黄河流域文明的核心，东西南北文化的交汇之地。史前的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源远流长；后来的夏、商、周王朝以河洛为中心先后建立的国家政权，引领了中华历史发展的大方向。周初政治家周公就认为洛邑乃“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11]周初铭文《何尊》载武王称洛邑为“中国”。司马迁《史记·封禅书》也总结说：“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由此可见，伊洛河亚流域文化在夏、商、周时期的核心地位。可惜的是，王风歌诗主要反映的是周人王朝没落迁变时期的风衰俗怨。

位处黄河下游的淇河亚流域孕育催生了作为中原文化重要因子的淇河文化与邶、鄘、卫三国风诗。先秦时期的淇河是黄河支流，《汉书·地理志》载：“北山，淇水所出，东至黎阳入河。”但汉末淇河流向却发生了重要改变。汉献帝建安九年(204年)春正月，魏武王曹操领军“济河，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12]白沟即今卫河，是海河水系的一条支流，故淇河由此成为海河的二级支流。但先秦时淇河却是黄河下游重要支流，淇河在入黄之前就汇合了十几条水流。[13]这条干流不长、名气不大、与其他黄河亚流域相形见绌的淇河，却成为先秦歌诗的肥水沃土。除邶、鄘、卫三国风诗有39首外，其他涉及淇河之诗尚有20篇左右。这里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有距今七千余年的新石器时代花窝遗址、距今六千余年的仰韶文化——石河岸遗址与刘庄文化遗址等。卫都朝歌原为商纣王都城，是商末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左传·定公四年》与《史记·卫康叔世家》都曾记载卫康叔封于“商墟”与“殷墟”。卫国在周代各封国中受封时间早，受封疆域大。这里的商末文化遗存丰富，还曾出土从西周至春秋初年的卫国国君墓地——辛村遗址。[14]淇河优美的自然风光与卫地深厚的文化积淀，为三国歌诗的繁荣提供了清流沃土。

二、长江亚流域文化与《诗经》歌诗

《诗经》中作为长江亚流域文化代表的是汉水。汉水孕育催生了《诗经》中的“南音”，同时对楚文化的形成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诗经》风、雅、颂中都有涉及汉水的歌诗，其中尤以《二南》最为突出。《诗经》经常“江汉”并举，但“汉”是主、“江”是辅，而且“江”亦多指“汉”。汉水又称沔水，是长江最大支流，流贯今陕西、湖北两省。干流全长1500多公里，流域面积约16万平方公里。从丹江口至钟祥为中游，约270公里；从钟祥至汉口入江口为下游，约380公里。汉水中下游流经湖北广大地区，这里是《诗经》歌诗的重要发生地。专家研究认为，汉水从钟祥往南，东至入江口，西至江陵，南达江汉平原，主要是汉水与长江携带的大量泥沙、历经数千万年的冲涮堆积而成。[15]所以，汉水南流携带的大量泥沙，对江汉平原的形成起到了重要催化作用，为江汉史前文化如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的繁荣及后来楚文化的形成奠定了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而《诗经》中的江汉歌诗，就是早期楚人生活感情的形象反映。

三、淮河亚流域文化与《诗经》歌诗

淮河中游的颍水(或称颍河，今统称沙颍河)孕育催生了作为中原文化重要因子的颍水文化与郑、陈风诗。颍水全长600多公里，流域面积36000多平方公里。北接黄河南岸，东临涡河流域，西向伊洛河流域，南面秦岭余脉桐柏山与大别山系。在这方圆数百公里的狭小地区就诞生了独具地域特色的文化。如果细分的话有：双洎河(古称洧水)亚流域就孕育催生了《诗经》中的郑国风诗，新蔡河亚流域就孕育催生了《诗经》中陈国风诗。

双洎河亚流域由溱水与洧水汇合而成。洧水发源于河南省登封市嵩山东侧马岭山山麓，从新密市偏向东南横贯全境，在与新郑市的毗邻处与发源于新密市的溱水汇合，改称双洎河。[16]溱水则发源于河南省新密市白寨镇圣水峪，流经岳村、曲梁等乡镇，在交流寨汇入双洎河。[17]双洎河亚流域实际包括由溱水与洧水及两岸汇流所形成的冲积平原，虽全长不过170多公里，流域面积仅1700多平方公里，但这里的史前文化遗址数量多、密度大，多达32处。史前先民在亚热带疏林草原环境中长期生息于溱水与洧水的二级阶地与黄土台地上，并在非常富有地力的红褐色棕壤沃土上耕作，创造了繁荣的新石器时代早中期文化。[18]因此，诞生了距今约8000年、作为中华音乐文化之源的贾湖骨笛，可吹奏出复杂的六声或七声音阶。[19]史前时代黄帝曾在洧水一带建立部落，建都轩辕丘，号为“有熊氏”。西周末年，郑桓公护送周平王东迁，举族迁居溱洧之间，“前颍后河，右洛左济。”郑国春秋初年经过快速兼并发展，成为诸侯小霸，左右当时政局；又因其位处四方交通枢纽之地而成为天下著名商业都会。郑声与郑风的发达，与这里深厚绵长的音乐文化、河流环聚的自然条件、商业贸易的繁华等条件是分不开的。

颍水中游的新蔡河亚流域则孕育催生了《诗经》陈风歌诗。“陈风”是产生于周代异性诸侯国陈国的歌诗。《史记·陈杞世家》载：“周武王克殷时，乃复求舜后得妫满，封之于陈，以奉舜祀，是为胡公。”班固《汉书·地理志》曰：“陈国，今淮阳之地。”郦道元《水经注》记叙陈国故城“宛丘在陈城南道东”；“沙水又东径长平县故城北，又东南径陈城北，故陈国也。……沙水又东而南屈，径陈城东，谓之百尺沟。”[20]其中所言“沙水”就是古沙河(今统称为沙颍河)中游支流新蔡河。新蔡河流经陈国都城宛丘北，又绕城东流后向南注入古沙河。所以陈国都城宛丘当在新蔡河西岸且三面被河水所环抱。[21]陈作为周室姻亲，受封于淮北、颍水中游，地位非常重要，[22]是沟通中原与东部、南部地区的交通枢纽，因处“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23]所以，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商贸繁荣。这里文化积淀丰厚：古为太昊之墟，是东夷族群故地；后又由于武王女大姬嫁胡公妫满，妇人无子，“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24]春秋中叶复经楚人巫风的熏染，因而举国盛行巫风。这里气候温暖湿润，河水环抱，雨水丰沛，土地肥沃，所以陈国从西周一直到春秋中前期是非常富庶繁华的。诸水环抱的优越地理条件与多种文化的交流碰撞，形成了“陈风”歌诗自由浪漫的风情。

总而言之，先秦时期，中华文化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与淮河流域为核心的多元一体文化格局已经形成。而在三大流域的众多支流上又形成了各具面目的亚流域文化，它们成为中华文化夜空满天星斗天幕中最耀眼的星座。诸多亚流域文化相互辉映，又共同催生了斑斓璀璨且各具奇情异彩的《诗经》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