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录,高聪慧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一个传统媒体和新媒体融合的“融媒体”时代到来了。在这样一个时代,传统媒体(书报、杂志、广播、电视等)与新媒体(因互联网而产生的论坛、微博、微信、二维码、手机移动客户端等)逐步整合与融合。这是一种网内与网外共存、线上与线下互补、纸质形式与电子形式共生、实物与虚拟同在,同时又具有数字化、移动化、社交化、视频化等新技术革命特征的立体传播方式。融媒体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影响遍及政治生活、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对公众史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公众史学的表达空间如何得到拓展?公共历史书写的广泛性和平等性怎样体现?公共历史的书写怎样解构和重构历史观念?公众史学与融媒体的结合对历史学的发展造成了怎样的影响?这些都需要我们深入探讨和反思。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2021年2月发布的《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9.89亿,手机网民规模达9.86亿,我国IPv6地址数量为57634块/32,域名总数为4198万个,“.CN”域名数量为1897万个,即时通信用户规模达9.81亿,手机即时通信用户规模达9.78亿。此外,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络新闻用户规模、网络视频(含短视频)用户规模分别达7.43亿、9.27亿(1)《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CNNIC),http://cnnic.cn/ hlwfzyj/。。网络及智能手机终端的普及使“万物互联”“万物融通”变为现实,也为人们思考问题、表达思想、抒发情感提供了新的方式和价值定位。与此同时,作为书籍、报刊、广播、电视的传统媒体虽然在新媒体的冲击下失去了往日的绝对话语权,但它们依然以其权威性、专业性、引导性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毋庸置疑,融媒体已经全面渗透到现实社会的每个角落,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媒体改变世界,同时也改变人们对历史的认知方式。就公众史学而言,融媒体所具有的信息传播的融通互补、社交互动、公开透明、速度快、范围广、跨时空等特性,打破了传统社会中人际传播、组织传播和群体传播的边界,使原来带有时空局限性的历史认知走向了更为广阔的全球视野,为公众史学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表达空间。从历史知识的传播到新的历史文本的建构再到历史话语权的重构,传统媒体时代所不能完成的任务,在融媒体时代都可能实现了。融媒体不仅拓宽了公众了解历史的维度和速度,而且可以使公众根据自己的理解来书写、评判历史,其在场感和互动性愈来愈强,真正实现了“史学由小众参与到大众参与的转变”(2)钱茂伟编著:《公众史学读本》,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页。。
如所周知,在传统媒体时代,历史书写大多借助文字进行,具有单一性、线性和一定的抽象性;即便是博物馆、纪念馆等展示历史内容的场所,也是静态的、被动的,观众不亲临现场是无法获得对历史的认知的,更不要说作为公众的个体进行历史知识的传播与生产了。所有这些,都将历史知识的传播和生产局限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在这样的传媒环境下,公众史学要想健康快速发展,是很难想象的。好在现代科技不断为媒体发展赋能,“互联网技术的高速发展,将不断增加公众个体进行历史表达的空间维度”(3)陈新:《自媒体时代的公众史学》,《天津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相对于传统的历史表达而言,融媒体的兴起直接促进了公众史学的发展,并对公众史学表达的多样化产生了最直接的影响。书籍、报刊、广播、电影、电视、网络等不同的传播形态大大丰富了文字、声音、影视、图像相结合的记载方式,公共历史的生产场域和公众史学的表达空间和意义空间大大增加,历史知识的传播也从平面到多维、化抽象为具象、变空洞为具体,较之传统的单一文字表达和静态展示有着明显的复合性和多样化优势。
首先,表达的及时性。在传统媒体时代,由于传播手段的落后,历史学家书写历史,往往要在历史事物尘埃落定后进行,书写的是“死人”的历史,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具有一定的滞后性。至于公众个体的历史认知,或者说对“活人”历史的书写,更是没有渠道可以及时表达。公众史学所具有的书写公众历史、公众人人参与、公众随时消费的特性,受传统媒体的制约,几乎无法体现出来。融媒体时代的到来,使公众个体“人人都是历史学家”的愿望得以实现,无论是职业的历史学家还是普通的民众,都可以依靠融媒体,及时记录历史,表达对历史的看法,丰富历史记录的内容,拓宽历史研究的路径。
公众史学一个重要的特性,就是注重对当代历史的记录,借助于融媒体,人们能够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变成历史,如各类口述史、个人史、家庭(族)史等的书写。以口述史为例,仅2020年,就出现了一大批反映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口述史作品,这些口述史作品,大多出自工人、农民、教师、医生、妇女、艺术家、劳模等个人和社会群体,所记录的大多是当代史的内容,甚至是眼前发生的事情。如《大庆石油会战口述实录》《原工商业者口述实录》《七十年七十位农民工口述历史》《医者仁心:中国医学界院士口述访谈》《时代领跑者:上海劳模口述史(二)》《丽江妇女口述史》《中华舞人口述志实录(2010-2014)》《我与共和国——北京教育界老教师口述实录》《深圳口述史(2002-2012)》《口述河北改革开放40年》以及《澳门口述历史丛书》(4)张德明:《2020年中国口述史研究热点回顾》,《团结报》,2021年1月28日。,等等。这些口述史,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记录了口述者成长、工作与生活的历史,从亲历者的视角展现了当代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并通过互联网和纸媒,得以在特定社会语境中公开和传播,其历史价值不可小觑。此外,借助融媒体,公众还可以在第一时间发表对历史的看法,如中央电视台“国家宝藏”节目播出期间,人们可以通过B站(bilibili)平台实时参与互动,通过弹幕等形式发表对相关文史问题的讨论。网络上各种与历史相关的论坛、微博、微信等,公众都可以实时留言,发表自己的看法。这种情况在传统媒体时代是不可能出现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较之传统历史“尘埃落定”之后的书写,公众史学则体现了更为鲜活的及时性。今天“活人”的记忆就是明天的历史,那些或宏大或琐碎的内容一旦进入历史长河,就成为重要的历史资料。可以这样说,在公众史学的发展中,融媒体毫不客气地进入了历史场域,使得人人都有资格参与进来,成为历史记录的主人。融媒体及时快速地参与了公众历史的记录和书写,使当代人记录、书写当代史变成了现实。
其次,表达空间的多样性。融媒体对公众史学的重要影响之一,是为公众史学的发展提供了更多的表达空间。传统媒体时代,信息传播的形式较为单一,公众史学的表达空间极为有限。但在融媒体背景下,人们获取信息的媒体边界被打破,历史的记录方式和历史知识的传播方式有了更多样化的途径,公众可以通过融媒体所提供的便利条件记录个人的历史、表达个人的历史见解。
就当下而言,融媒体渗入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公众已经将历史记录和传播的载体从纸质媒体延伸到电子媒体、从现实空间延伸到网络空间:依托网络数据,各种大型历史数据库产生,为人们研究历史提供了极大便利;史学网站层出不穷,把不同历史内容和主题的考古、文献、视频、图像、口述等资料在线呈现,便于人们学习利用;微博、微信等自媒体和新媒体成了汇聚历史信息的新平台,加速了历史知识的传播;大量的历史影视节目和网络历史课程拉近了历史与公众之间的距离;通俗历史读物热销;博物馆、纪念馆展览日益吸引人们关注;富有文化内涵的旅游景区以生动形象的表演形式再现历史场景;文化遗产、文化街区以静态的物质形式展示历史的丰富内涵;口述史、个人史的出版方兴未艾。所有这些,都“使原来各种各样被历史宏大叙事所忽视的历史内容有了充分的传播平台”(5)王记录:《改革开放以来历史知识大众化的特点及发展趋向》,《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历史记录渠道和历史知识传播渠道的拓展,自然为公众史学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平台和多样化的表达空间,使融媒体背景下的公众史学具有了自己的特色。
第三,表达空间的融合性。融媒体的最大特点是“融合”,这种融合既表现为传统媒体与新媒体、自媒体的优化整合,也表现为传播内容和形式的融合创新,还表现为网络技术与文化生产的高度粘连。在这种情况下,历史知识的生产、传播与消费已经由原来的平面化变成立体式,面向公众的历史记录和知识传播的纵向链条已全面打通,横向“跨界”已成为现实。技术的进步使公众史学的表达空间具有极强的融合性,文字、声音、图像、光影等融为一体,给人们带来了传统媒体时代所不曾有过的表达与接受体验。
融媒体除传播历史知识外,还一直在改变、拓宽传统历史书写的方式及手段,从而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如为了传播传统文化,2017年年底,中央电视台播出了“国家宝藏”节目。该节目把博物馆里最富有文化内涵的文物藏品与综艺巧妙结合起来,打破以往的线性“叙事”方式,构建多元叙事空间,以电视特有的影像把历史内涵丰富的文物展现在人们面前,并利用互联网,通过微信、微博、短视频、bilibili、豆瓣等平台传播开来(6)时娟娟:《文化类综艺节目的成功因素分析——以〈国家宝藏〉为例》,《北京印刷学院学报》,2020年第11期。,由此形成了多层次覆盖的传播格局,使尘封的文物“活”起来,大大拓展了公众史学的表达空间,吸引了更多人关注。人们由此对承载历史信息的文物产生了浓厚兴趣,纷纷又回归传统的博物馆,观看静态的实物展览,并构建了自身对文物和历史的认知。可以说,没有融媒体,作为公共历史载体的各种文物就不可能有如此大的传播空间,也不会激发普罗大众对历史文物的巨大关注,更不会激起人们对传统文化的崇敬之情。可以这样说,融媒体的介入正为公众史学提供着极其丰富的跨媒介传播景观,超文本的存在使公众史学不断产生跨媒介变异,不断再发酵、再生产,从而具有了多样化、多向度衍生的能力。
不经过传播的历史是没有意义的,历史在一个缺乏媒介的世界里是无法存留的。如果没有传播媒介,人们就无法了解历史,无法把历史纳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如果没有足够的传播媒介,历史的传播就会出现单一性,变成少数人对“沉默的大多数”的灌输,形成话语霸权。正是在具备丰富的传媒工具的融媒体基础上,人们对各种历史事件的细节和真相的了解才有了可能,公共历史书写的内容才得以丰富和多样化。总之,融媒体使原来被宏大叙事所忽视的各种历史内容有了充分的传播平台,各种媒介形态为各类不同题材的历史提供了合适的传播形式,所有这一切都大大拓展了公众史学的表达空间,为公众史学的繁荣创造了条件。
融媒体打破了统治者和精英史家垄断历史知识生产、少数人单向向多数人传播历史知识的局面,在公共历史的生产与传播上表现出人人可参与、众生皆平等的特点,史学真正变成了普通大众皆可置喙的学问,普通大众因此具有了历史的创造者、历史的记录者和历史的评判者的多重身份。
历史知识的生产方式与传播是随着媒体的变化而变化的,在传统媒体时代,历史知识的生产掌握在统治者与精英史家手里,强调“传播者”的身份,以教育人的姿态向公众灌输历史知识,社会公众只是默默无闻的接受者,“在历史进程中,绝大多数的社会公众是失语的,甚至是被塑造的”(7)姜萌主编:《公共史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6页。。融媒体时代,信息的传播具有了多向性,公共历史的书写和传播方式都随之发生了变化,这是融媒体对传播内容倒逼所造成的结果。在互联网这一虚拟空间里,人们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权、主动权和话语权,“我说你听”的局面被彻底打破,变成了众声喧哗、相互质疑。在这样的传播背景下,人人都是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对历史的理解来书写、评判历史,并迅速通过融媒体的立体多维空间传播出去。有人专门研究了微博上历史知识的传播,发现“‘公共历史’主要传播者,均非职业历史学者”(8)耿元骊:《微博上的历史学者与公共历史传播:内容、路径和效果》,《学术研究》,2014年第8期。。而在微博上跟帖参与历史评论者,绝大多数也是普通民众。融媒体迅速降低了信息平台的门槛,普通民众可以直接参与到历史知识的书写和评判中,获得话语权。
从某种意义上讲,融媒体实现了历史思想和学术观点表述的“民主化”,这种史学的“民主”,“一方面表现为参与者的增多,另一方面则是学术声音的多样化”(9)李剑鸣:《“网络史学”的神话与实际》,《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4期。。融媒体时代,人人都可能成为历史学家,专业史家、非专业史家、普通民众都可以平等地讨论历史问题。这应该是融媒体的发展带给历史学的最大的变化。在融媒体背景下,公众既是历史知识的生产者,又是历史知识的消费者,历史知识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身份界限日益模糊。网络平台为每个人提供了交互扮演作者与读者身份的可能。撇开意识形态的限制,公众可以在平等、多元、开放的网络平台上自由交流,可以书写自身的历史,可以对自己所看到的史学作品进行各种品评,作者与读者“共同参与”成了融媒体背景下公众史学文本构建的特点。
融媒体对史学的影响还不止于此,它正在改变以往史学的存在形态,使历史学由相对封闭走向了开放和多元。以互联网为主体的现代传媒,日渐面向普通大众,使历史知识的传播和公共历史的书写日常化、生活化和多样化了。媒体融合已经最大限度地将历史推向了大众,普通大众拥有了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文化的接近权、阅读权、记录权、阐释权甚至评判权,历史书写和阐释不再是某些特殊阶层的专利。
从深层次来看,融媒体的发展带来了史学的革命,公众史学由此真正变成了公众的史学。媒体融合为普通民众的自我表达和社会参与提供了机会。我们说以往的历史是帝王将相的历史,那是因为普通民众没有留下自身言行的机会,能不能载入史册完全取决于精英史家能否把自己记载下来。但在融媒体时代,历史知识的生产主体不断得到扩充,历史知识的生产与消费不再为任何人所独占。融媒体催生了一个与以往历史知识生产完全不同的环境,公众在消费历史知识的同时也生产历史知识。那些被精英史学忽视与遗忘的人们也能根据自己的理解书写他们自己的历史,并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平等叙事。历史叙事的多样性与平等性在融媒体时代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并被赋予了具体的形式。
融媒体的网络化、融合性、交互性、移动化和全球化使历史知识的重组成为可能,由此也促使了历史学的革命——从垄断性向社会化转化。其一,每个人都是历史书写的主体,历史学由“王官之学”“庙堂之学”真正变成了“大众之学”“公众之学”(10)姜义华:《大数据催生史学大变革》,《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4月29日。,历史的书写者与接受者融为一体。其二,历史呈现方式具有无限循环性。同一个历史文本,人们会通过原创、转帖、改写、拼接、再改写、再拼接等方式,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之间通过文字、影像、声音等形式流通。其三,历史叙事出现平民化和琐碎化。普通民众通过融媒体这种便利的话语途径把极易消失的个体化存在记录下来,关注的多是与自身相关的琐细化的历史,形成一个碎片化的失序的话语空间;其四,历史知识传播更加自由化。在融媒体时代,公众可以根据自己的知识储备建构自己对过去与现在的理解,而不再受制于权威的历史信息传送机制。由此,公众史学价值将逐步实现。
融媒体背景下公共历史书写和传播的平等性、广泛性还会带来历史观的变革,即新的“民众史观”的形成。在中国古代,国家修史一直居于主导地位,修史的目的是为了总结治国方略、建构国家形象、形成对专制王朝的文化认同,其历史记载的内容以帝王将相等“英雄”人物为主。民间修史被边缘化,且被列为稗官野史、街谈巷议而横加贬抑,普通民众的历史几乎被完全遮蔽。20世纪初年,梁启超提出作“民史”,以与古代“君史”对抗,但也只有构想,并没有写出一部真正的“民史”。唯物史观坚持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但实际上迄今为止所撰写的各类“通史”“断代史”等,仍然是以英雄人物为主,塑造和建构一种以领袖为核心的国家历史,“当代中国的史学界,似乎还没有完全体现‘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方向’”(11)周一平:《关于撰写人民史的几点思考》,《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即便涉及民众的生活,也是精英史家“眼光向下”书写“民史”,而非民众自己书写“民史”,“民史”的空间依然受到各种挤压。然而,融媒体时代下公共历史书写的平等性和广泛性真正实现了“从底层着眼”来书写普通民众的个人经历、日常生活、家族记忆和社会活动,公众开始真正站在公众的立场上、从公众的视角来书写公众的历史,老百姓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对地方、社会、各级政府、民族国家等有什么样的感受,在哪些方面参与了历史的创造活动,等等,都能被记录下来。有学者认为,公众史的书写意义重大,“可以更新人民的历史观念”,“不是只有国家的历史是历史,民间的历史也是历史,每个人的历史都是历史”(12)钱茂伟编著:《公众史学读本》,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79页。。另有学者认为互联网的发达使“社会一般人”的行为和思想留在了历史记忆中,必然会促进“民众史观”的二次发育(13)尹媛萍:《未来已来:互联网历史学蠡测》,《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1年第1期。。所言极是!只有充足的公众个人史、性别史、家庭(族)史、村落史、社区史等存留世间,才可能有真正的“民史”研究,才可能树立真正的“民众史观”。融媒体时代,普通民众在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产生的大量历史信息得以保存下来,必然促使人们认真思考“民众史观”的内涵问题;普通民众站在自身而非少数精英或官方的立场上书写自身的历史,也必然为人们理解“民众史观”提供新的角度、注入新的内容。所有这些都会促使新时代的史家重新认识历史的创造者、历史发展的动力、历史发展的方向和规律、历史的前进与倒退、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历史研究的价值与意义等一系列问题,并以此建构适应融媒体背景下历史书写平等性、广泛性这一现实的史学话语体系。
无孔不入的融媒体承载着各种历史信息,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对历史的认知,甚至出现对历史的重新解读。可以这样说,以网络为核心的融媒体所起的作用已经不仅仅是公共历史的记录和传播,它还塑造和改变着公众的历史知识结构和历史观。
其一,大众化、娱乐化、通俗化正改变着主流史学和精英史学的严肃性(14)笔者曾将当代中国史学划分为主流史学、精英史学和大众史学(公众史学)三种主要史学形态,参见《当代中国史学的形态、演化及发展趋向》,《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主流史学和精英史学自上而下的“说教”正在遭受公众史学自下而上的“叙述”的挑战,史学话语权的转移已经暗流涌动。
当下,融媒体已成为各种历史知识生产者、传播者进行博弈的平台。为了吸引眼球而故意制造历史噱头,为了引起关注而截取历史片段,为了追求点击率而用尽各种娱乐方式,甚至利用历史进行某种炒作,在新媒体历史知识传播中屡见不鲜,“消解了人们对历史和经典的‘敬畏感’”(15)王记录:《近十年来“通俗历史热”现象探析》,《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而参与公共历史书写的“公众”,由于自身史学修养的限制,在个人史、家庭(族)史、社区史等的书写时,难免出现常识性错误;在通俗历史编写、历史影视剧制作时,也经常不经考证地编造一些离奇内容、凸显某些“庸俗”细节;在文化遗产保护、博物馆和纪念馆建设、旅游规划等策划中,也经常出现对历史知识的滥用、误用和错用。
以上现象虽然不是公众史学的主流,更不值得提倡,但影响却不容小觑。正如专制社会的统治者为了自身统治的需要而通过官方史学删改、拼凑甚至编造历史以统合民众认同、巩固自身政权一样,融媒体与生俱来的大众特质与公众史学相结合,通过娱乐化、通俗化甚至随意化、低俗化的形式,正在或已经冲击着主流史学和精英史学的严肃高大形象,在嬉笑怒骂的调侃中消解着它们的权威性,改变着人们对历史知识的接收形式,重塑着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居庙堂之高的主流史学在公众中的影响力随着公众史学的“娱乐化”发展正逐步减小,其热衷于自上而下“垂训”“教化”的严肃面目正在被瓦解,迫使他们不得不向公众史学学习,抢占融媒体这一平台,采取娱乐化的形式,放下身段,平视读者和听者,以维持自己的地位。
融媒体背景下,公众历史的书写与传播既有迎合受众需要的娱乐化的一面,也有坚持历史学真实性的一面,二者都有其内在合理性和必要性。这实际上涉及融媒体的两面性的问题。一方面,融媒体本身所具有的大众性、娱乐性、通俗性等特点,会对以往历史叙事中的规律性等抽象概念进行解构,代之以鲜活的细节和故事,而为了达到传媒背后的商业目的,自然会对历史事实进行解构和过度阐释,从而伤害了历史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只要秉持实事求是鉴别史料的法则,融媒体下公众历史书写同样可以保持历史的真实性。人们真正需要处理的是在融媒体上如何保持史学的娱乐性、通俗易懂与史学的真实性、社会责任之间的平衡。
其二,个体记忆的个性化和碎片化以及公众对个人史、家庭(族)史、日常生活史等微观史的关注对历史宏大叙事形成挑战,而融媒体本身所具有的碎片化和片断化的传播特点,也在解构着历史叙事的整体性。
从书写层面看,融媒体时代,人人可以参与历史的书写,人人可以把自己的经历书写出来。口述史所呈现的多是一个人、几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的历史记忆;平民写史所形成的一系列“平民史”著作,也是书写个体的、家庭(族)的历史;影像史学也往往从一个具体人物、事件或场景入手展开故事,以小见大。凡此种种,都表现出对芸芸众生和日常生活的关注,个人、家庭(族)、村落、社区、性别以及日常生活等“琐细芜杂”的内容支撑着公众历史书写,碎片化严重,系统性不强,和关注规律、上下贯通的宏大叙事相悖。
从传播层面看,以网络为核心的融媒体在传播过程中,天生就具有视觉化、即时性、片段化、交互性、商业性等特点,再加上移动客户端的加持,历史知识在传播过程中不得不被“碎化”,以顺利进入微博、微信、微视频等传播平台。短小、片段、故事性、娱乐性、生活化以及便捷超链接是历史知识网络传播的最主要形式,整体性的历史被截成一个一个“碎片”而进入公众脑海,潜移默化地解构着历史宏大叙事的整体性意义。
有学者认为大众化历史书写的最重要特征是“过滤掉故作艰深的、在普通人看来抽象玄妙而又无比空洞的历史‘规律’和‘结构’等‘宏大叙事’,凸显历史发展过程中引人入胜的情节和故事等元素”(16)郭震旦:《历史编纂新图景:大众化历史叙事的隆起》,《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其实,融媒体背景下公共历史的书写更体现了这样的特征,“进一步加剧了……历史写作的‘去宏大叙事化’”(17)李剑鸣:《“网络史学”的神话与实际》,《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4期。。对于公众个体所进行的口述史和小历史书写而言,书写自己的故事,打捞自己的生活经历,“拯救了自己的灵魂”(18)吴国韬:《题记》,《雨打芭蕉:一个乡村民办教师的回忆录(1958—1980)》,语文出版社,2013年,第9页。。这些个体记忆可能缺乏大关怀、大问题,没有大理论、大阐释,在时空错乱的网络环境里只是一种弥漫式、碎片化的存在,但它们并非游离于历史意义之外。相反,这种基于民间的公众历史书写作品的弥漫式、碎片化的存在,因为更接近民众自身的生活体验,故而更能得到公众的认可,从而对宏大叙事产生挑战。
公众历史书写和传播的是公众个体的历史经历及感受,千千万万这样的历史经历和个体感受,就可以汇成真正的历史内容。看似散乱的公众关于过去的个体记忆被书写出来,体现的恰恰是一种新的历史建构方式,破碎的表象背后隐伏着内在的关联或体系,这些内容一旦进入国家或民族的集体记忆之中,就会打破既有的精英史学的体制,建构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新的宏大叙事体系。
其三,借助融媒体,公众可以对历史进行多种方式的书写、解读、传播,思想的多样和芜杂使得很多公共历史的书写和传播有着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的特征,主流史学所建立起来的各种观念受到质疑。
正如传统历史书写有“为尊者讳”等选择性的记录一样,融媒体所呈现出来的公共历史书写也并不是历史的全部,而是传媒背后各种利益关系博弈的结果。人们所看到的公众历史必然是不同利益集团或个人希望媒体所传达出来的历史。公众的“底层性”加上新媒体的“自由性”,使得历史学出现了“不断开放、去中心化、并打破学科界限和话语垄断的趋势”(19)周兵:《历史学与新媒体:数字史学刍议》,《甘肃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在这种趋势下,主流史学所建立起来的历史观念不断遭受质疑。
譬如,网络写史与消费文化密切相关,有着明确的“去神圣化”“去精英化”特点,这些作品有着明显的“草根情结”,“具有反传统意识,对很多在以前显得神圣崇高的东西进行戏谑和调侃……解构历史”(20)桂尚书、唐燮军:《当代中国网络写史文本探析》,《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微信具有强大的社交功能,但同时也为“历史学提供了一个各种思想认识的辩论、交锋、碰撞、争鸣的全新空间”,“信息的自由发布,意味着不同思想、文化、价值观的激烈碰撞”(21)张晓校:《微信与历史学》,《学术交流》,2019年第3期。,质疑着固有的历史观念。微博上的“公共历史”传播,经常与传统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历史知识相“斗争”,“对原来盖棺论定的人物和事件加以重新判断”(22)耿元骊:《微博上的历史学者与公共历史传播:内容、路径和效果》,《学术研究》,2014年第8期。,解构固有的历史精神。诸如此类的现象都说明,传统媒体下历史叙述和解释“定于一尊”的情况不复存在了,融媒体背景下的公众,可以对正统历史观念提出质疑了,虽众声喧哗,未有定论,但“去中心化”的一面还是存在的。有学者认为“草根史学家越来越多的话语表达必将逐渐颠覆我们的正统史学观念,重构一个新的历史解释体系”(23)马勇:《自媒体时代的历史研究和史学表达》,《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4期。,这种论断虽然为时尚早,但发展趋势是明显的。
有“解构”,必有“重构”,新媒体和自媒体作为“第二个上帝”,在人们的历史知识建构、历史观念确立等方面具有强大的“培养功能”。其一,公众需要建立对历史真实的敬畏。求真是史学的生命线,同样也是公众史学的生命线,公众通过历史书写,表达自己的历史观念,必须以求真为第一前提,杜绝失实历史信息的传播,以便重构正确的历史知识体系和观念体系。重构新的史学体系的根基是对历史真实性和客观性的追求,惟其如此,公众史学发展所昭示的新史学体系才能在解构以后重构起来。其二,公众史学发展对历史重构的影响是“解构”以后的“重构”,不是简单回归到主流史学原有的模式中去,而是要为主流史学注入新鲜血液。作为历史创造者、书写者和评判者的公众,面对当下表达极为便捷的融媒体环境,生产出了被正统史学遗忘的数量庞大的历史知识,以此为基础,公众一定会建构一部与精英史学不同的新的史学体系,在此之上所重构的历史观念也一定是公众认同的观念,是对以往历史观念的扬弃。融媒体下公众史学的深入发展,一定会展示出它在史学体系建构方面的魅力。
当下,公众史学与融媒体已经形成了共生共进的关系,公众史学与融媒体的结盟,对整个历史学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其一,史学编纂形态的改变。在传统媒体时代,人类书写历史,主要使用语言文字,间以影像,而在融媒体时代,语言文字表达的优先性受到了融媒体立体式图景的强烈冲击。融媒体自身独特的符号系统和话语体系,正在改变着传统历史编纂的形式,历史叙事不再是文字叙述一家独大,由语言文字所形成的单一主体文本被融媒体下的多主体文本所取代,“文字、符号、图形、声音、图像、动画等多重媒介通过数字化可以共同构成一个新的超级文本”(24)陈骢、刘绍静:《“互联网+”时代网络文学生产者的新特征》,《齐鲁学刊》,2018年第2期。,出现了融文字、声音、影像等于一体的跨媒介叙事样态,生成可视、可感、可触、可闻、可参与、可体验的智能全息化图景。这种超文本存在破除了主流史学和精英史学规制化、定型化、权威性的藩篱,具备了多样化、多向度衍生的能力。以往格式化的史学语言必然要与虚拟空间中的特有表达相接通,才能适应融媒体传播环境下人们的读、听、看的需要。从史学审美的角度而言,这样的叙事样态具有了创意性、可观赏性,强烈冲击着曲高和寡甚至诘屈聱牙的主流史学或精英史学的审美。
其二,史学价值的重新定位。有学者认为,互联网的发达促使历史学发生变革,历史学会从事实性、知识性史学向思想性、问题性史学转化,贯通性研究将得到长足发展(25)李振宏:《论互联网时代的历史学》,《史学月刊》,2016年第11期。。这是从史学研究的变革而言的。由此延伸,融媒体多层级跨界融合和集成发展不仅成为未来公众史学发展的抓手,而且促使历史学重新定位自己的价值。如前面所言,融媒体背景下公众史学的发展,对历史宏大叙事和史学观念形成挑战,个体记忆、群体记忆超越了宏大叙事,民众自身及其日常生活受到关注,原来由精英史家自上而下俯视式地对民众历史的观照,变为民众对民众历史的平视式的观照,新的民众史观再度崛起,被挤压为街谈巷议、闾野谈资的“民史”有可能由边缘走向中心。主流史学中的神圣性、伦理化、政治性、意识形态化等价值功能,有可能被进一步弱化,祛魅化、扁平化、碎片化、日常化等有可能成为融媒体下历史学的主流景观。公众史学的“去中心化”“去身份性”正在冲击着主流史学和精英史学的价值定位。融媒体的发展使历史言说的主体得到极大扩充,使更多的思想和言说被记录和保存下来,成为后人治史的依据。融媒体相对宽松的传播环境理应使史学研究、历史书写更加包容,促使历史学真正变革为参与社会价值、文化价值、历史观念构造的实践性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