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好农
种族越界是美国非裔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展现了黑人和白人在种族关系发展过程中的心酸与血泪、矛盾与冲突、融合与反融合。通过种族越界,某个种族的个人可以通过精神、物质或肉体等方式越界进入另外一个种族,他/她可能受到欢迎,也可能受到排斥,这取决于双方文化在一定时代和区域的宽容度和接纳度。一般来讲,种族越界包括生理层面和文化层面。生理层面的种族越界引起两个种族的混血,而文化层面的种族越界指的是两种文化的交融现象。种族越界有助于两个种族的融合和发展,但在美国社会里由于黑人和白人种族关系的不平等性,两个种族不但不能自然融合,而且两个种族都对种族越界者不理解和社会性排斥[1]。在美国历史上,有两种典型性的种族越界:黑白混血儿种族越界和白人种族越界。黑白混血儿具有双种族文化背景,即使是白皮肤,在美国社会也会被视为黑人,时常遭遇各种种族歧视和种族偏见。种族越界是白肤混血儿在遭遇生存危机和发展障碍时所采用的一种变通方式,旨在通过掩盖黑人血统和家庭出身,改变自己的种族身份和社会地位,以求最大限度地保护自我、发展自我和实现自我。种族越界现象同样存在于白人群体之中,一些白人因经济、文化等原因进入黑人社区或黑人群体,与黑人发生精神或物质层面的关系,旨在谋求经济利益或满足文化求知欲。
19世纪中叶,美国非裔作家威廉·威尔斯·布朗(William Wells Brown)、弗兰克·J.韦伯(Frank J. Webb)和哈丽雅特·E.威尔森(Harriet E. Wilson)开始将“种族越界”现象分别写进小说《克洛泰尔》(Clotel, 1853)、《嘉利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TheGariesandTheirFriends,1857)和《我们的尼格》(OurNig, 1859)。20世纪初,非裔作家查尔斯·W.契斯纳特(Charles W. Chesnutt)的《雪松后的房子》(TheHousebehindtheCedars, 1900)、詹姆士·威尔顿·约翰逊(James Weldon Johnson)的《一名前有色人的自传》(TheAutobiographyofanEx-ColoredMan, 1912)、内拉·拉森(Nella Larsen)的《越界》(Passing, 1929)、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至爱》(Beloved, 1987)和白人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八月之光》(LightinAugust, 1932)等作品都涉及“种族越界”的话题。这些作品“虽然对白人家庭小说有所突破,但大都沿用感伤小说的传统,突出混血儿的悲剧色彩和作为种族制度的牺牲品”[2]。种族越界小说的作家们主要通过对黑白混血儿悲剧人生的描写,揭示非裔美国人在种族越界中的双重意识和文化认同窘境。他们的种族意识和伦理缺陷加剧了其双重人格的分裂,使其在社会生活中既漂不白自己的“黑色”,也染不黑自己的“白色”,成为被两个种族都排斥的“他者”。本文拟从黑白混血儿对非裔血统的自我否定、混血儿因非裔血统带来的心理张力和白人种族越界的心理动因等方面探究美国非裔文学所描写的种族越界心理,揭示黑白混血儿和白人在种族越界中自我否定与自我实现的内在关联。
一
美国早在1664年就有禁止跨种族通婚的法律,但没有制定阻止白人强奸女黑奴的法律。奴隶制时期,黑人和白人长期共同相处,各种形式的性关系难以避免,因此,跨种族性行为导致了许多黑白混血儿的出生。“对于两个朝夕相处的种族来说,权力关系、文化发展程度、外表差别、获得配偶的可能性大小、性道德要求、婚姻规定等种种因素都不能阻止哪怕是相差甚远的两个种族之间的混血。”[3]黑白混血儿的社会地位在美国内战后逐步改善,特别是《美国宪法第十三个修正案》颁布后,黑人获得了美国公民权。种族歧视和种族偏见并没能杜绝黑人和白人的恋爱、婚姻和性交往,美国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黑白混血儿。随着时间推移,黑人和白人生育的孩子及其后代的数量越来越大。根据其“黑人血统”所占的比例,黑白混血儿可以分为“二分之一混血儿”(mulattos)、“四分之一混血儿”(quadroons)、“八分之一混血儿”(octoroons),甚至“十六分之一混血儿”(hexadecaroons)[4]。在19世纪下半叶美国南方重建时期,南方的许多州根据“一滴血法则” (and drop rule)把混血儿归类为黑人,视其为低等人类或动物。直至今日,在不少白人的意识里,有黑人血统的白肤美国人仍然被视为非裔美国人。“1918年,美国人口普查局一位官员认为,美国黑人中有四分之三具有混合血统。人类学家赫斯科维茨通过调查发现,所谓的黑人中有71.7%具有黑白混血血统,只有22%是纯黑人。进入20世纪,由于大多数黑人实际上是黑白混血儿,谈论黑人与黑白混血儿之间的区别已经没有多大意义。”[5]非裔美国人居住在美国,在法律上是美国公民,但因种族歧视和种族偏见,他们难以享受与白人平等的人权和公民权。随着美国法制的进步,种族主义从公开转向隐匿,非裔美国人仍然遭受各种各样的不公正待遇。不想当黑人的白肤黑白混血儿采用了各种各样的种族越界方式,规避美国社会的种族压迫。一些黑白混血儿成功地越界混入白人社区,冒充白人,过上了与白人平等的生活,但时常担心自己的黑人血统暴露会被赶出白人社区。美国非裔小说家通过文学作品的描写,揭示了白肤混血儿在种族越界中对非裔血统的自我否定问题。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探究这个问题:否定亲情、否定友情、否定黑人根文化。
否定亲情指的是黑白混血儿通过种族越界进入白人社会后担心自己会失去已经拥有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于是有意识地切断自己与黑人社区的一切亲情关系。黑白混血儿否定亲情有两种表现形式:隐瞒亲情、灭绝亲情。许多黑白混血儿为了掩盖自己的黑人身份,总是在公开场所或社交场所否认自己与有黑人血统的父母或兄弟姐妹的关系,把亲人视为路人或陌生人。在《在一个前有色人的自传》里,“前有色人”在巴黎的电影院里碰巧与自己失散十多年的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坐在一起,但他否定自己与他们的亲情,装作不相识。血统问题是他心中难以消除的“结”,他担心与亲人们相认会暴露自己的血统,从而被白人社会抛弃。在《上帝救助孩子》(GodHelptheChild, 2015)里,托尼·莫里森描写了黑人儿童被自己的混血儿父母疏离和排斥的故事。卢娜·梅(Lula Mae)是肤色与白人无异的黑白混血儿,通过种族越界进入白人社会后,毅然断绝了与所有子女的联系,连自己的白肤女儿斯维特丝(Sweetness)也不愿多接触,总是担心与有黑人血统的人保持联系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在另一方面,否定亲情的极端形式就是谋杀亲人。在《麻烦是我惹的》(TroubleIsWhatIDo, 2020)里,沃尔特·莫斯利(Walter Mosley)描写了白肤混血儿查尔斯(Charles)谋杀亲生父亲瓦利(Worry)的故事。查尔斯是黑人瓦利和白人姑娘露辛达(Lucinda)非婚生下的孩子。1969年露辛达在车祸中死亡,未成年的查尔斯由白人外公诺福德(Norferd)带回美国抚养。之后,查尔斯从哈佛大学毕业,经营家族产业,成为美国最大的银行家之一。几十年后,瓦利返回纽约,要求与儿子恢复父子关系。作为纽约银行界的领军人物和上流社会的翘楚,如果查尔斯公开承认自己的黑人血统,他极有可能失去现有的社会地位和如日中天的社会声誉。因此,他拒绝承认与瓦利的父子关系,并多次派人刺杀生父。莫斯利以此讽刺了混血儿在种族越界后捍卫现有地位的强烈欲望和犯罪行为,抨击了亲情不如面子和地位的社会伦理问题。
否定友情指的是黑白混血儿进入白人社会后切断自己与一切黑人朋友的联系,即使在路上偶遇也会装作不认识或声称不认识。在《一个前有色人的自传》里,“陈述者(“前有色人”——作者注)选择冒充白人,拒绝黑人种族和文化遗产,是为了在经济和社会上获得成功而进行的从附属文化向主流文化的‘位移’。”[6]“前有色人”种族越界后不但断绝了与亲戚的关系,而且还停止与黑人朋友的交往。即使在大街上遇到少年时的伙伴,他也装作不认识。此外,拉森在《越界》里讲述了黑白混血儿艾琳(Irene)在公开场合拒绝与有黑人血统的闺蜜克莱尔(Clare)打招呼的故事。白皮肤的混血儿艾琳嫁给了黑人医生布赖恩·雷德菲尔德(Brian Redfield),过上了富裕的黑人中产阶级生活,但非常羡慕白人的生活,喜欢不时到白人生活的区域去溜达一下,临时性“越界”进入白人的生活区,体验白人式的生活方式。她在德利敦宾馆的屋顶餐厅喝茶时看见童年好友克莱尔,不敢也不愿相认,担心好朋友会揭穿她的种族越界行为,从而使自己声誉扫地。越界后的白肤混血儿在公开场合不与好友相认的情形显示了混血儿不成熟的心智和强烈的虚荣心。
否定黑人根文化是黑白混血儿内化白人种族主义思想后所产生的严重后遗症。不少混血儿夸大白人文化的优越性,把黑人文化视为丑陋之源。种族越界后出现的种族失重感是混血儿失去根文化的引力后所产生的一种文化无根心理。在《一个前有色人的自传》的末尾部分,约翰逊深刻揭示了“前有色人”的种族失重感:“就我目前的社会位置来讲,我很难分析我的情感。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我从来就没有真的是黑人,而只是黑人内心世界里得到特许的一名旁观者。在其他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叛徒,内心里有一股想和妈妈的族人站在一起的奇怪渴望。”[7]他的失重感显示了黑人越界后的文化困惑和精神困境。种族越界后的生活使白肤混血儿失去了文化内涵,成为白人世界的文化无根人。“前有色人”为种族越界失去了自己的理想,失去了自己的天赋才能,失去了黑人朋友。他在小说的最后一句话里哀叹道:“我为了一份菜肉浓汤,出卖了我所有的天赋才能。”[7]“前有色人”的哀叹不是他个人的悲鸣,而是代表了种族越界成功者的一种悔悟和自省。
白肤混血儿种族越界的目的是逃避种族主义的歧视和迫害,以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经济地位、种族地位,满足自己被法律或习俗压抑的虚荣心。他们在实现自我的同时否认了亲情、友情和黑人根文化,使自己成为美国社会的无根人,文化的无归属感使他们难以真正地过上幸福生活。
二
由于美国社会的种族偏见根深蒂固,黑白混血儿在种族越界之后总会产生极度的心理张力,唯恐失去现有的生活。黑白混血儿通常被视为白人男子道德堕落和黑人女性淫荡的产物,时常遭到白人社会的漠视和欺凌。一些黑白混血儿不甘心在黑人社区受排挤,于是隐瞒身世,掩盖黑人血统,在白人未婚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婚姻,并在白人群体里生活[8]。种族越界成功后,白肤混血儿在白人社会里会经历各种各样的文化冲突和精神磨难。笔者拟从生育焦虑和精神折磨两个方面探究种族越界所引起的心理张力,揭示黑白混血儿的生存窘境和恐惧。
生育焦虑主要是指混血儿越界后在生小孩时担心子女肤色的心理恐慌。从生理学来看,黑人和白人结婚后生下来的子女大概率是黑肤色;黑白混血儿与白人结婚后生下来的孩子可能是黑肤色,也可能是白肤色,具有很多不确定因素[9]。在《越界》里,混血儿妇女克莱尔种族越界成功后,与白人结婚,但非常担心怀孕和生育。一旦生下来的孩子是黑肤色,她的黑人血统就会彻底暴露,其婚姻和家庭可能马上解体。因此,在怀孕时,她没有即将成为母亲的喜悦,而是处于极度的担忧和忐忑不安之中。在这样的心理焦虑和社会压力之下,克莱尔在生育时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和丈夫的关爱。提心吊胆的现实生活必然加剧产妇心理上的焦虑感,抑制母爱的自然表露,摧毁人间最纯朴的母亲盼望孩子出生的愿望。此外,拉森在《越界》里描写了白肤混血儿格特鲁德(Gertrude)所遭受的生育抑郁折磨。她是在芝加哥城南黑人社区长大的,肤色与白人女孩无异,成年后嫁给白人同学弗雷德(Fred)。弗雷德及其家人都知道格特鲁德有黑人血统。结婚后,她一直生活在白人的社会环境里。血统问题虽然得到丈夫的谅解,但怀孕时她仍然十分紧张,害怕自己生出一个黑肤色的孩子。丈夫虽然协助她掩饰其黑人血统,但黑肤色孩子的出生会彻底暴露她的种族身份,甚至会导致她的家庭在白人社区被视为“异类”。当得知生出的儿子是白肤色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当时,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混血儿母亲即将生出的孩子是黑肤色还是白肤色,怀孕和生育都会给混血儿母亲带来无尽的忧郁和焦虑,而分娩成了产妇真实身份可能暴露的危机时刻,给她们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精神折磨指的是白肤混血儿女性掩盖自己的黑人血统,以白人身份嫁给白人男性,然而,白人丈夫的种族主义思想严重,时常在家里以侮辱黑人为乐,给越界后的混血儿女性造成巨大的心理伤害。拉森在《越界》里讲述了白肤混血儿女青年克莱尔嫁给白人后所遭受的精神折磨。克莱尔与白人银行家约翰·贝洛(John Bellow)结婚,但她并未主动告知自己有黑人血统的事情。克莱尔通过婚姻改变了自己的地位,顺利“越界”进入白人上流社会。然而,约翰却是一名种族主义思想极为严重的白人。克莱尔对自己身份的隐瞒犹如在其婚姻关系中埋下了一枚“炸弹”,使她生活在难以消解的恐惧之中。约翰对黑人的了解仅限于从报刊上获悉的负面报道。这样,黑人在其心目中就成了奸诈狡猾、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的恶魔。在家庭生活中,约翰时常把黑人的言行当作笑料和抨击的对象,以贬低和诽谤黑人为乐。他的恶劣话语达到了自我娱乐的目的,但深深地伤害了有黑人血统的妻子的心[10]。对丈夫种族歧视话语的反感导致克莱尔在家里找不到归属感和幸福感。
黑白混血儿种族越界后,犹如进入了一所无形的监狱,行动和思维都失去了自由。黑白混血儿也许能从种族越界中暂时得到虚荣心的满足,但种族主义社会环境会给她带来一生都无法根治的心理焦虑和精神折磨。
三
在美国社会,种族越界具有双向性。除了黑白混血儿的种族越界外,白人也存在种族越界的社会现象,然而白人的种族越界动机不同于黑人。美国白人在社会生活中因经济利益、生活压力和文化猎奇等也可能实施种族越界行为,融入黑人的生活或与黑人密切交往,从中获取自己希冀的东西[11]。因此,笔者拟从双重剥削、生存解困和猎奇心理三个方面探究白人种族越界的心理动因,揭示这种现象对种族关系的影响。
在美国奴隶制时期,白人奴隶主与女黑奴发生性关系的种族越界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性剥削和经济剥削的双重目的。女黑奴每生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奴隶主的财富增加一份。在《一个黑奴女孩的生平记事》(IncidentsintheLifeofaSlaveGirl, 1861)里,哈丽雅特·E.雅格布斯(Harriet E. Jacobs)借用女黑奴琳达(Linda)之口揭露了奴隶主弗林特(Flint)通过性关系而实施的种族越界。弗林特与多名黑人女性发生性关系,不但满足了他的兽欲,而且还使女黑奴生下了十多名混血儿。他生下孩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养育孩子,而是把孩子物化为商品。最后,他把自己与女黑奴生下的孩子都卖掉,赚取了一大笔钱。布朗在《克洛泰尔》中描写了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与其黑奴情妇莎莉·赫敏斯(Sally Hemings)的传说[12]。在小说中,莎莉为杰弗逊生下了两个女儿,但杰弗逊却把她生下的孩子都卖掉了。这类白人种族越界揭露了白人奴隶主对女黑奴在经济和性方面的双重剥削。
生存解困指的是人在生存困境中为了自救时常采取一些违背常规或社会伦理的行为,旨在摆脱困境,获得新的生存机会。一些非裔美国小说提及了白人妇女因生存困境而实施种族越界的现象,她们或者与黑人同居,或者嫁给黑人,这种情形直接促成了白人女性与黑人男性的混血事实,颠覆了“白人至上论”。在美国,白人中也有不少穷人。有些穷白人的经济状况比穷黑人更糟糕。黑人作家威尔森在《我们的尼格》里讲述了穷白人妇女种族越界的故事。玛格(Mag)是爱尔兰白人,她与人未婚同居生子,后遭遗弃。在父权制社会环境里,玛格尽管是两性关系的受害者,但也得不到人们的同情。人们视她为“破鞋”“道德堕落者”和“骚货”等。不少人因嫌弃她的坏名声而拒绝给她提供工作机会,她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与黑人吉姆(Jim)结婚,并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虽然白人和黑人组成的家庭遭到社会嫌弃,但玛格在这个新家庭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威尔森关于白人妇女玛格和黑人吉姆的婚姻描写挑战了美国的白人血统至上论,开创了美国非裔文学史上白人妇女嫁给黑人男性的文学描写先例。此外,在《长梦》(TheLongDream, 1958)里,黑人作家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描写贫穷的白人妇女为了生计在黑人社区卖淫的故事,直接挑战了美国种族主义社会的禁忌。其实,下层白人和下层黑人一样,他们都想通过种族越界来谋取自己的生存机会。然而,与黑白混血儿一样,他们的实现自我也是以否定自我为基础和前提的。
猎奇心理,也可称为“好奇心”,指的是人渴望探知新奇事物、新奇现象和未知世界的一种心理状态。这种心理有助于增长知识、开阔眼界、更好地认知世界。从美国历史来看,对黑人文化的关注和欣赏促使白人重新审视美国社会的种族关系,怀疑和否定“白人中心论”的传统意识[13]。对种族问题的现代性反思激发了不少白人对黑人文化的好奇心。在美国非裔小说里,不少白人带着猎奇心理来到黑人社区或黑人生活的地方,寻求生活乐趣。这些白人进入黑人社区的行为可以看作是种族越界的表现形式之一。“猎奇心理”可以分为两类:文化猎奇和性猎奇。文化猎奇指的是白人对黑人传统文化的痴迷所引起的白人种族越界。契斯纳特在《一脉相承》(TheMarrowofTradition, 1901)里描写了白人少爷汤姆(Tom)痴迷于黑人文化的故事。汤姆经常把自己的皮肤染成黑色,穿戴黑人喜欢的服饰,冒充黑人,以在黑人社区跳黑人舞蹈为乐。他以自己的舞技在黑人社区得到赞誉而自豪,但黑人发现他是白人后立即予以驱逐,不接纳他的文化类种族越界。在《一个前有色人的自传》里,小说主人公“前有色人”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向读者证实:“每天晚上,一批接一批的白人到黑人社区或黑人聚集的街道游览观光或去黑人贫民窟体验生活,有的停留几分钟就走,也有的一直要玩到天亮。”[7]还有一些在滑稽说唱团中扮演“黑人”角色的白人演员为了采风,专门到黑人社区观看黑人演员的表演,以获得模仿黑人生活的第一手资料。这些白人进入黑人社区的唯一目的就是猎奇和模仿,有的带着蔑视心理,有的带着嘲弄心理,但更多的是带着感知异族文化的好奇心[14]。此外,心理猎奇也表现在白人妇女对黑人男性的性猎奇方面。在白人社区里,一直有黑人男性具有超强性能力的传闻。因此,不少白人妇女对黑人产生了性幻想和性猎奇心理。赖特在短篇小说《杀影子的人》(“The Man Who Killed a Shadow”)里描写了白人女性图书管理员梅贝尔(Mabel)性骚扰黑人青年工人索尔(Saul)的故事。梅贝尔多次要求索尔清扫她办公桌下的地板,目的是让索尔弯腰扫地时能瞧见她那性感的大腿,诱使索尔不能自制而迎合她的勾引。由于种族隔阂,索尔感受到的不是她的性诱惑,而是白人对黑人工人的指手画脚。赖特通过梅贝尔勾引索尔的细节描写,重申了一个白人不愿面对的事实,即“自从北美奴隶制以来,黑人男性与白人女性之间的性接触往往是白人女性主动挑起的”[15]。
尽管种族主义社会有各种各样的禁忌,但是白人和黑人并不是处于完全没有联系的分离状态。实际上,黑人与白人在美国社会是一种共生关系。白人长期以来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处于比黑人更为优越的地位,但白人中也有相当一部分穷人,特别是贫穷的白人女性,为了生活,有时也与黑人发生性关系或嫁给黑人。白人的种族越界虽然产生了一些负面的影响,但也从另外一个方面促进了美国的种族融合,改善了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关系。
综上所述,黑白混血儿的种族越界行为是为了脱离苦海,重建自我,寻求更好的生存环境。白人女性的种族越界多半是为了生存,而白人男性的种族越界多半出于猎奇,感知异族文化和满足自己的情欲需求。白人种族越界依托的是白人的种族优势,而黑人的种族越界局限于肤色白皙的混血儿,期盼的是成功掩饰自己的黑人血统。白人的种族越界是为了牟取经济利益,摆脱生存困境或寻欢作乐,而黑人的种族越界是为了实现自我。白人是冒着被白人社会鄙视的风险去越界,而黑人是冒着被白人社会驱逐和被黑人社会排斥的双重风险去越界。在社会生活中,越界后的黑人或白人难以真正完全融入白人社会或黑人社会,最后受到两个种族的社会排斥。但是,他们的“他者”身份不是追求越界的过错,而是种族主义社会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黑人和白人想通过越界来解决种族制度引起的身份问题是行不通的。因此,他们在越界进入黑人社会或白人社会后都不得不忍受这样或那样的精神痛苦。其实,美国是一个由白人、黑人等多民族组成的社会共同体,长期处于一种难以分割的共生关系中。因此,“超出了个体之间而涉及共同体的道德冲突,就应基于共同体立场,从共同体的共同利益出发,才有望基于坚实的基础克服道德冲突,凝聚起代表共同体的共同利益的道德共识。”[16]总之,在非裔美国文学中,黑白混血儿和白人的越界遭遇及其所引发的社会问题不但讽刺了美国种族主义血统论,而且还揭露了种族歧视的非理性和荒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