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丹
(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2019年,理查德·鲍尔斯的《上层林冠》斩获了第103届普利策文学奖,这是作者继2007年凭借小说《回声制造者》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后,再次力夺世界顶级文学奖项。《纽约时报》评价《上层林冠》这部小说是极少作家能够完成的任务,因为它兼具“艺术与科学两个专业领域”。美国最权威的书评杂志之一《柯克斯书评》称该作品是一项伟大的成就。普利策文学奖评价《上层林冠》是一本“认真对待非人类的书”“认真对待我们与非人类世界关系的书”。《上层林冠》是继《回声制造者》之后又一次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质疑。作者刻画了来自八个家族的九位人物,展开故事,他们都与树木发生联系,他们的命运因为环境保护运动而产生了交集。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从物质生态主义批评视角描画了一个人与自然成为共同体的生态愿景。
物质生态批评是生态批评的一个分支,自1978年威廉·鲁克尔特提出了“生态批评”一词,生态批评作为解决生态危机的绿色思潮和文学批评的一个分支,经历了关注荒野描写、关注环境正义和环境平等等诸阶段。2012年美国内华达大学英文系教授斯科特·斯洛维克将生态批评中的物质转向归为生态批评的第四波浪潮,其特点是将新物质主义的逻辑及词汇应用于环境美学,既丰富了文学评论的维度,也促进了人们对生态环境保护的关注。
“物质叙事”是物质生态批评的核心概念,受21世纪新物质主义快速发展的启发,自2012年开始的生态批评物质转向促进了物质生态批评理论的发展,其中以意大利学者赛仁娜拉·伊奥凡诺和土耳其教授瑟普尔·奥伯曼为代表,物质批评叙事理论强调以物质叙事突出除人类之外的其他物质具有的施事能力,即所有物质都是世界组成的一部分,物质世界是由人类与外在的物质不断互动而发展和完善的现象,人类影响着物质的分布,物质也决定着人类意义的产生。此外,物质生态批评认为,物质不仅能通过与人类的互动生成意义,而且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文本书写价值。物质生态批评重在以“文本中的物质”和“物质文本”的形式完成对物质生成过程的解读,其融合了施事能力、意义生成与叙事能力三个层次,即将物质性的体现、人类话语体系构建与故事性或文本性表达相互融合,继而丰富非人类物质的叙述作用。小说《上层林冠》打破了传统小说以人叙事的视角,认为人类、动植物都处于与人类同等平行的地位,树木也具备叙事和施事能力,并期待人类能够与其他生物形成生命共同体。
《上层林冠》小说主体内容由根、干、冠、种四部分构成。这即是树木生长的四个阶段,也是社会发展演变的写照。小说主体是“干”,“干”部分主要叙述了20世纪后期太平洋西北部地区的环保人士与木材公司的斗争。这场看似正义的斗争最终以环保人士被冠以“生态恐怖主义”的帽子被抓入狱而结束,故事的九位主人公不同程度地参与到这场护林战斗中,尽管从表面上来看是以人的活动为轨迹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但从书名、事件转变和主体内容方面都无法忽略树作为非人类的自然世界的重要参与者的价值。
小说开始,作者描述了一个树木之间对话的场景,“桤木在谈论灾害,杨树八卦风的绯闻,还有树木自嘲说自己不得不和其他树木共用同一个名字……还有更多的树加入了谈话和讨论”,这表明了物质是独立于人类之外的叙述主体,正如物质生态批评理论学者伊奥凡诺所指出的“物质的施事能力扮演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与人类一样具有行动效果”(overstory,295)。在作者笔下,树不仅具有思维和交流的能力,而且也有自由意志。帕特丽夏幼年时因听说障碍而无法与人类正常沟通但却可以和树木交流,并明白树的意志与追求。此外,树本身也具有“迁徙的能力”,它们能够记住过去并预测未来,能够保证自身均衡生长,能够松动土地为后代创造更加良好的生长空间。这里树的施事能力也并非只是作者本人的文学想象,按照生态女性主义学者普朗伍德的说法:“人类亟需转化一种叙述模式,给自然植物以更多发言权,继而树立自然在故事中的主角地位。”(段军霞,2013)物质生态批评主义者认为,树的施事能力反映了人类自身与其他物质平等对话,解除了人自己作为绝对物质主宰者的地位,正确地认识到人类自身也被其他物种的需求所限制的现状。在这一层面上,小说中的九个主人公在经历着事件,也在聆听着事件,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并感受到树在其周围组成的自然世界。他们是环保的守护者,也是树的权利代理人,树的诉求也是人的追求,整个故事中所有人都在响应大自然的感召,被树指引甚或控制,树的“人性”与“物质性”在此得到了良好的统一。
在物质生态批评理论中,强调物质叙事首先是对物质具有“创造意义和参与符号化过程的潜力的肯定”(王伟滨,2020)。人类与物质相生相伴,物质在人的主体认知下成为符号,物质的符号化过程也反映了人类对自身意义生成过程的观照。物质生态主义认为物质叙事是明确意义生成的过程,意义并非仅由人类创造,也包括人类和非人类对所有物质通过互动的的物质话语实践共同创造。鲍尔斯在小说中体现了植物的施事能力,并认为人类需要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主客体关系,要意识到植物存在智慧,人类作为主体对植物负有伦理责任。审视《上层林冠》中树叙事的意义生成能力,可表述为如下两方面内涵:一方面,树是多元化物质世界的代表,是一个闭合的物质生态系统;另一方面,对树的资源进行掠夺反映了人类生态秩序的崩坏。
在第一方面,小说开篇描写了满眼的栗树和遍地的栗子这一场景,其丰富的生态学意义让人仿佛回到没有利益纷争的乐园,而小说结尾,同样以大面积树林的消失代表一种以树为主体的生态意义的隐退。鲍尔斯在小说中建立了一个树木共同体的观念,森林、小丛林、潮湿阴暗的空地等,在小说中他们不仅是故事的发生背景,而且是一个生物聚居载体,人类应该学会如何与这些载体共处。在《上层林冠》中,不仅弥玛斯为一些动植物提供了生存的环境,其他树木植物之间也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关系,正如文中帕特丽夏所说,树木不是完全独立的个体,甚至地球上不存在与其他物种隔绝联系而独立存在的物种。森林中的一切生物都存在着联系,如一棵糖枫树如果受到虫害,它会向周边其他树木发出求救和预警的信号,其他树就会分泌抗体,避免群体损失。一棵树的死亡也不仅是我们看到的消逝,而是在死后化为养料,为其他树木提供更好的土壤。相邻的花旗松的根部在地下会交融,并组建起维管组织,互相输送养料,形成共同体,这能提高他们抵御疾病的能力,并培育出更好的下一代。这种共同体的关系并不受物种的局限,不同的树木之间可以形成互助关系,不同类别物种同样也可以相互滋养,如树木为菌类提供了生长的载体,而甲壳虫类又以菌类为食,他们形成了一个生态链,如果失去树木,那自然界可能就没有了蘑菇这一物种,没有了蘑菇,以之作为食物的野鼠就会消亡,没有野鼠,树木就会失去扩散菌类的载体,也不会有新的树木生长。由此可见,森林内部存在完整的生态系统,它们这些非人类共同体的施事作用,形成了树木间的社会关系,这表明,在人类之外还存在非人类的社会关系,非人类物质都是这些社会关系的积极参与者。小说仿佛一部“树之圣经”,从树的繁茂、萧条、死亡与重生角度赋予自然生态以人文意义。
在第二方面,小说中树的意义生成借助人的活动不断得以强化,作为树之知音的残障人士帕特丽夏首先观察到了树与树之间具有联系,她也因这一发现而被象征人类知识与智慧的“学术界”发配到遥远的荒野,她风餐露宿与自然为伴,夜晚睡在青苔之上,枕着松针入睡,与自然融为一体,“所有高耸的树干都包围并守望着她”,此时帕特丽夏就成为树的凝望对象。而小说中重要的部分便是帕特丽夏在一个由世界各国生态研究领域顶尖专家汇集的场所中效仿了一生只能繁衍一次的“自杀树”,在众人注视下服毒自杀,以向人类呼告“不要自杀”。这一行为仿佛是树对人类的控诉,在冠冕堂皇的“生态保护”宣告中,树的死亡也无可避免地会导致人的死亡。小说中主人公们最终的护林行动,是以自己的方式负起主体对他者的责任。这也是树的生态伦理意义生成的重要反映。
通过独特的依附于树木的叙事和对植物施事能力的思考,鲍尔斯展现了在后人类语境下,人类与其他生命体之间的复杂联系。鲍尔斯认为,在亿万年前,人类也许和树木来自同一个祖先,尽管后来进化成不同的物种,但人类彼此依旧保留着部分相似的基因。通过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回溯,鲍尔斯试图唤起人们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思考资本主义对其他物种及生命的管控。哲学家罗西·布拉伊多蒂认为,当代的资本主义致力于管控一切生命,是一种“生命政治”,是生物掠夺。如果要想改变现状,必须建立一种后人类的主体观,在新的关系中,主体跨越差异同时内部也具有差异,是一种关系性主体,在新的关系中,人类对其他主体充满责任感。
对非人类生命的尊重是物质生态主义的重要观点。《上层林冠》不论是从独特的树木叙事还是施事能力来看,它并非是一部简单的关于人类的虚构幻想故事,而是一部关于树木叙事的宏大小说。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刻画这些树木,如文中的红杉树弥玛斯,它高两百多英尺,宽度甚至比尼克家农场的房子还宽,弥玛斯的枝丫更是散发的如同佛陀的手一般。在亿万年的生长中,弥玛斯已经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形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生命网络,巨大的躯干上生长着菌菇、青苔和越距,还有飞鼠等小动物居住在树上。为了保护这棵古老的大树和寄居其上的各种生物,尼克和奥利维亚也搬到这棵树上居住。这塑造了一种新的共同体模式,由伦理责任而凝聚形成的共同参与共建的共同体。树木有自己的共同体,属于植物物种内部的联系,同时鲍尔斯也认为人类的共同体与树木共同体之间也存在依存关系,这两个物种之间组成的共同体被称为后人类共同体。这一共同体承认他者的多重性且相互依赖的关系,破除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藩篱。这种观念并不完全否认主体和自我的存在,而是强调自我的关系性,而且这种关系不再局限于单个物种,而是将普遍的生命力纳入关系之中。这种后生命共同体关系是《上层林冠》的核心观点之一,鲍尔斯还探讨了建立后生命共同体的可能性:不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物种,都是从原始的真核单细胞发展而来,这就意味着他们是来自同一个祖先,之后才不断向不同方向发展,出现了动物界和植物界的分别。而且,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植物及其他物种创造的生态环境,它们共同为人类提供了赖以生存的生产和生活资料。因此树是一个十分伟大的物种,不仅为其他物种提供滋养,甚至还为砍伐树木的人也提供同样的庇护。如参与战争的道格拉斯,遭遇了飞机失事的灾难,但一棵菩提树救了他;吸食过量兴奋药品的奥利维亚死而复生,体验过死亡的她认为人类应该脱离原本自以为是的自私的爱,应该主动去寻找与其他物种形成共同体的可能。在护林运动中,环保主义者提出要建立一种非人类的新的道德秩序,呼吁人们将地球看做是一个由许多物质共同组成的有机体,而人类不过是其中与其他物质处于同等地位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小说中,作者还将人类家族的兴衰与树的兴衰相连,这种宿命般的关系也引发读者对于后人类共同体的遐想。
探讨人类作为主体如何处理与科技和自然的关系,是鲍尔斯一贯的写作主题。在物质生态批评的理论背景下,讨论人类与树木的关系,让我们意识到非人类在地球环境中的主体性地位,并与人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在全球生态日益恶化的今天,人类更要反思自身的主体性地位,关注他者的存在,认清自身与他者的伦理关系,改变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对他者给予更多关怀,亦是对自身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