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漪飒,孙艳萍
(浙江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时间的肌理”是《爱达或爱欲》第四部分中一篇类似论文的论述,有很强的柏格森的思想色彩。纳博科夫阅读柏格森已不是秘密。在《爱达或爱欲》尚在酝酿的一九六四年,谈起柏格森,纳博科夫依旧将他视作最喜爱的作家之一。而后为了完成《爱达或爱欲》①中的某个故事,柏格森的《物质与记忆》(MatterandMemory)成了他的首要参考书目。格里沙克瓦(Marina Grishakova)在其专著《论纳博科夫小说中的时空及视觉模型》(TheModelsofSpace,TimeandVisioninV.Nabokov’sFiction)讨论了柏格森的记忆观对《爱达或爱欲》的部分直接影响:“纳博科夫时间性的主要原理也是不同时间尺度的变化,以及这些尺度之间的相互干扰及位移。表面清晰的时间模式被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所模糊。”[1](P75)由此,纳博科夫的时间似乎也出现了近似于柏格森的二元时间模型。②这好像在说明,根据衡量时间的参照物的不同,时间会出现分歧。但随后,纳博科夫表示,“就哲学而言,我完全是个一元论者”。③[2](P72)在柏格森寻求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平衡点时,纳博科夫在《爱达或爱欲》中无疑将精神世界放在了更优越的地位。“时间的肌理”展现了纳博科夫对柏格森的继承与批判。
主人公凡·维恩希望能检视“时间”的本质,而非其流逝,“因为我不相信其本质可能化约为其流逝。”[3](P510)纳博科夫说:“当我们说‘时间的流逝’时,我们就会想象一条抽象的河流,它从一般的景物中流过。应用时间是时间的可测量的幻想,它对历史学家和物理学家的目的而言是有用的,但它不能吸引我,它也不能吸引《爱达或爱欲》第四部分中我的人物凡·维恩。”[2](P182)纳博科夫区分了时间的本质和流逝,指出“时间的流逝”是一种混入了空间概念的伪物。由于“太习惯于那种神话式景观,太热衷于将一片片的生活悉数液化,以至于说到时间,则言必称动”,类似流逝的动态感受是由“身体对其血液流动的内察,由星辰升起所引发的、古已有之的晕眩感,当然还要归因于我们的测量手段,例如日晷缓缓挪动的影子,沙漏的涓涓细流,秒针的滴滴答答”[3](P514)引发的。类似的时间的具体想象来自于空间内的物体、结构和框架,因此这样的想象并不能代表时间的本质。“流逝”是虚假的,也并非纳博科夫和凡所关注的目标,仅是沿着尺度流淌的隐喻。
因此在对时间进行剖析之前,“时间的肌理”首先阐述的是“时间和空间可分”。凡直叙胸臆地表明:“我们问心无愧地反对沾染或寄生了空间的、矫揉造作的时间概念,反对相对论写作的时空。”[3](P514)空间无法脱离于时间存在,而时间却可以独立在空间以外。“面对‘空间’里的同一块区域,一只苍蝇或许会比S.亚历山大更感到此地的阔旷,但某一时刻之于他并非‘数小时之于苍蝇’可比拟。”[3](P516)在纳博科夫和凡看来,时间是一种高等智慧生物才能产生的思辨性概念,理解时间的最低门槛就是要求有智人意识的加入。昆虫、动物或普通的物品是不存在时间概念的。人的意识在判定时间时起到了前提性的作用。再有,跨越空间也并不需要时间。凡的空间跨越不仅是物理的,也可以是一种心理上的联想,比如看到某符号想起了什么。这时,对于此符号的目睹者“对于一个空间单位可触知的占有,实际上是一瞬间的事”,[3](P515)是心理上的瞬间感觉昭示了某物的位移,而并非是常识内的“经过了一段时间,物体才发生运动”。时间甚至没有参加到运动过程中去。所谓运动,一是经过了“纯一的并可分的空间”,二是“在经过空间时发生了不可分的动作,并且只对于意识才存在”。[4](P82)纳博科夫的瞬间感实际上指的是柏格森笔下的第二点,这是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感觉综合,“我们由以经过空间的动作、或先后的位置以及对于这些位置的综合。它对于意识才是存在的。”[4](P82)
“时间的肌理”第二部分的内容包含了对过去、现在及未来的看法,其中,对过去的论述是“时间的肌理”的主要组成部分。唯有纵观过去,才能“触碰”时间。总体来看,过去是“感觉资料的积累”,[3](P518)是“影像的不断累积”,是“一团恢弘的混沌,一个能够回忆一切的天才”。[3](P519)即是说,意识可以存储所有感官带来的感觉及图画并随心所欲地让其在脑海中重现,这似是过去的万能之处,但“对于这些意象所织就的时间之肌理,它们什么信息也不能告诉我们”。[3](P519)王安强调了意识在面对信息量庞大的过去时所表现出的“挑选”能力,“小说对时间的论述,其核心内容为个体可以以意识的武器对抗客观时间的流逝,让过去五彩缤纷的意象显映在记忆的魔毯上”,[5]表示“意识可攫取绵延的时间之河的某个断片,使之在思想中静止”。[5]但这样的说法并非是纳博科夫所想表达的本意,先不说“时间的流逝”这样的说法被纳博科夫否定,对于人和时间的关系,纳博科夫更强调一种“感官所能带来的直感”,并通过这种感觉去感受时间,而不是有意识地对时间进行加工。同时,显现在记忆魔毯上的过去意象以“流逝的时间”为参照物,外部时间是动态的,而人的意识在显现回忆时进入一种封闭又静止的状态,反倒显露出一种因人无法抵御客观时间而流露出的自我安慰及盲目乐观精神,这也是一个不准确的地方。
纳博科夫和凡借“过去之恢弘”所想表达的并非是强大的意识主观作用,同时,过去包罗万象的特点也并不是揭露时间本质的关键。即使过去包含了堆积如山的信息量,但依旧无法在其中发现一种确定无疑的、用以暗示时间的事物。就算是一件使用了多年的物品,看似包含了时间的痕迹,但在不同时段相互借鉴的印象所在脑海中组成的复合图像只是一种视觉上的效应,依旧未有脱离空间因素,因此并未暴露于“时间”运动之前。
凡说:“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其标志并不在于一连串相互关联的环链。”[3](P520)将过去认识为环链是由于三维空间概念的悄悄引入:必须要立足于“环链”之上,看出环链以外的空虚及环链未被剪断的前部,才能得出线条的形状。假如一个人未有空间概念,未有对线条及形状的认识,那么他会将感官接收的种种感觉组合起来。就在这个组合的瞬间过程内,过去才得以产生。
为了更清楚地阐述过去,凡举了一个例子:“……记忆意象包含了声音余像,可以说这是耳朵对在片刻之前(那时人正集中思想使自己不碰撞到小学生)录下之声音的回放,于是事实上,我们在离开特森之后依然能重放教堂钟声的音信,以及其背后寂静但响彻着回声的尖塔。对于刚刚发生的‘过去’的最后几阶段的回顾,与钟表机构的运转比起来只花费较少的物理时间,正是这一较少才成为仍然鲜活的‘过去’的特性。‘较少’暗示出,‘过去’无须钟表时间,而更意味着与‘时间’之真实节奏的协同。”[3](P521)这表明,过去只是历史时间内发生过的事件性质的瞬间闪现与杂糅,并组合而成的复合体,是这意识世界以内的极短时间发生的性质变化。就算离开了教堂钟塔,其钟声依旧会在脑海中萦绕。把握住脑海内的钟声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回想,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握它的总体印象。需要注意的是,当大脑重新回放这样的钟声时,脑内的声音并非像真实的钟声那样一下一下响起的(除非特殊情况,我们也不会记住每一次钟声),而是按照自己的组织方式将其组合起来,播放着钟声的印象。因此把握住的只是任意复数次钟声所组成的一种“复合调”。该复合调的组成单位上并无明显的分界,和数目及次序完全无关,只是一团混沌的粘合体。过去是一个由过往的无数瞬间组成的性质的组合体。
现在和未来相比过去要次要得多。现在是一个人能够直接而实在地意识到的时段,因为现在实在太过短暂,让人无法真正把握“当下性”,而显得像停留于意识内的一个虚幻的点。“此时,‘现在’之风吹拂在‘过去’之巅——其下是层层我生命中,在最清晰的意识中引以为豪的路坎——厄姆布雷尔、弗卢卡、福卡!在感知的那一瞬间发生了改变,只因我自己处于持续不断的细微蜕变之中。”[3](P522)刻意去感受现在时的心理感受发生了变化,意会“自作多情”地留下当下的内容,并将此作为现在存在的痕迹。“持续不断的细微蜕变”即上文已提到的意识将各种接收到的信息进行组合杂糅的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过去和现在不可分地连接着。凡也指出,当人刻意去感受“现在”时,需要以意识去占有“空间”的一部分以留下余迹,这是时间与空间的唯一接触。
未来被凡称为“虚时间”,并不能算作时间的一个单元,它充其量是一种还未到达的可能性的集合。我们通常所说的“预期”或“预计”只是对现有事项的、按照逻辑的推演或期望。“至多,‘未来’是关于一种假设的现在的理念,其基础在于我们对事物演替的体验,在于我们对于逻辑和习惯的忠实。”前方,是可能性的集合体,它吸纳着无数个连续的瞬间。[3](P532)未来并不处于“现在”的,对无数瞬间呈现一种开放的状态。我们平时生活中总是将未来也许发生的一种可能性认定为事件。因为可能性的瞬息万变和无穷之多,我们无法把握未来,“未来始终游离于我们的幻觉与感觉之外。每时每刻,它都是蔓生的可能性的无穷集合。”[3](P532)正如博伊德所说的,“在经历过先前那个标记过的‘现在’之后,尽管每个‘现在’都有这样或那样精确的形状,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形状是必要的,只是‘碰巧如此’。”[6]
《时间的肌理》第三部分的内容为“时间即节奏”,但不仅仅是节奏。“或许唯一暗示了时间之感的东西就是节奏;并非节奏的那种周而复始的律动,而是律动之间的空隙,黑色律动之间的灰色空隙:‘温柔的间距’。富有规律的脉动本身又令人痛苦地想起了计量,然而就在其间,便潜伏着类似真实的‘时间’的东西。”[3](P512)“节奏是音乐中重复出现的、有规律的格式。”④一段节奏的律动需要节奏点与节奏点间的空档才能组成。或许会如下理解:如若将凡和爱达的每一次团聚作为节奏点,那么在两人每一次分离后分别经历了四年、四年、八年和十七年的空档。在每一次相会的间隔里,岁月不知不觉地溜走了,由此形成了一段不均匀且急缓结合的节奏。这似乎是符合纳博科夫和凡的叙述的。
但在解读《时间的肌理》时,正如先前所说的,必不能将空间概念引入纳博科夫纯一的时间世界内。如若我们这样理解“时间即节奏”这个观点,我们就是再次在无意识内承认了时间的线形延展。虽然凡有意对事件做了普通常识内的标记(如年份),但这个人为的标记充满了虚假,否则也不会夹杂了诸多历史事件的颠倒和拼凑。即使凡也不可避免地使用了“间距”这个在空间内才有存在意义的词:只有在空间以内,间距才会产生。纳博科夫也说:“虽然时间与节奏相似,但它不仅仅是节奏,节奏意味着运动,而时间不移动。”[2](P82)
通常所说的节奏是一种一以贯之的固定性,最早出现在音乐及诗歌中。据说纳博科夫在写作这部分手稿时,摘录了大量惠特罗的文字,包括十六张卡片上写纳博科夫对惠特罗的解释:“……似是而非的呈现:可能持续几秒钟,很少超过五秒钟;它被定义为在统一理解的行为中保留的一系列连续事件,就像土地中空处的水。”[1](P7)也就是说,节奏的产生依靠连贯的意识对事物的连续捕捉。本文在此做一些柏格森的节奏说的补充,为理解“时间即节奏”提供另一个视角。柏格森认为,节奏能够降低人格的抵抗能力,使心灵呈现一种开放的、准备接受外来的影响的状态,由此通过我们的感官连接我们的内部意识和外部事象,从而使心灵内部充满了共鸣与感情:“节奏的抑扬顿挫麻痹了读者的心灵,使他忘记了一切,使他如在梦里一样跟着诗人一样想和一样看;但是如果没有节奏的抑扬顿挫,则这些形象再也不会那样强烈地呈现在读者的心目中。”[4](P11)从广义来说,物品上也有节奏的痕迹,比如建筑物的对称,是一种形式上的节奏重复。在节奏出现时,由于人的注意力在指定的时刻间摇摆,日常的感觉和观念在心灵内停止流动了,而被外界环境灌输了他人的情绪,处于一种情感被感染的审美状态之内。在《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精准地描写了一颗雨滴在叶片上的下坠过程:
没有任何风的吹动,一滴在一片心形树叶上闪烁着的、享受着寄生的舒适的雨点,完全是由于本身的重量,使得叶片的尖端开始下垂,看起来像是一个小水银球的东西突然沿着叶片的主脉表演了一曲滑奏,接着,摆脱了它晶莹的重负的叶片又伸直了起来。叶尖,叶片,下垂,解脱——发生这一切所占的瞬间对我似乎更像时间的一道缝隙而不是时间的一个片段,心脏的一次缺跳,立刻被一阵连珠炮般的韵律偿还了……[7](P293)
叶片的下坠到反弹在形象上本就和节奏很契合。在意识被叶片吸引而放下警惕,意识呈现开放状态中,叶片弧度细微的变化向童年的纳博科夫传递了有关时间的暗示。在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而显得心灵中“空无一物”时,“心脏的缺跳”感也由此产生。凡的初恋“会优于他的初次伤痛或者第一次噩梦”,也是因为他被以真乱假的玫瑰震撼了,惊奇感在那个瞬间完全夺走了他的注意力:“他随手抚摸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他以为指尖会触及毫无生命的质地,而沁凉的生命却以噘起的唇吻了他的手指”,[3](P33)且玫瑰的意象在凡的回忆内反复出现。
“时间的肌理”作为《爱达或爱欲》中论述时间观点的重要部分,表现出柏格森给予纳博科夫的灵感,包括柏格森对于混淆的“时空”概念的辨析以及对节奏部分的论述。但相比柏格森对两种时间的同时肯定(空间内的时间、意识中的时间),纳博科夫更肯定时间只能由意识把握。对于纳博科夫而言,现实难以把握,未来因充满可能性而显得神秘而不可知,唯有过去那些给予心灵震撼的瞬间才能代表时间,并强调了心灵在进行审美时的麻痹状态更有利于感受到时间。
注释:
①《爱达或爱欲》在草稿阶段时的命名为《时间的肌理》。
②柏格森的时间分为两种绵延,分别涉及广度和强度。前者外化于空间内,即是一般认知内的时间,可被钟表测量,为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所研究,它的陆续出现就像“一根连续不断线条或链环的样子,其各部分彼此接触而不互相渗透”。后者则属于纯意识领域,纯粹而没有空间杂物的介入,是真正的绵延。“这些变化互相渗透,互相融化,没有清楚的轮廓,在彼此之间不倾向于发生外在关系。只是纯粹的多样性。”内心现象就是瞬息万变且无法为人所察觉的混沌,只有发生质变后才能察觉它的存在。“在这种时间中,现在总是包含了过去并携带着它走进未来。过去、现在、未来不可分割地连接着。”
③出自1967年的《威斯康星研究》采访。该采访随后提到了《爱达或爱欲》尚在写作中。
④该解释来自《牛津英汉高阶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