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直面现实到家园记忆
——论邓宏顺长篇小说的苦难叙事

2021-01-16 13:08郭景华
怀化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湘西民众作家

郭景华

(怀化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0)

湘西地域偏处中国一隅,地形地貌复杂多样,在中国历史上,长期被视为蛮夷之地。湘西地域民众以蛮勇好斗著称,在各种国史、方志或文人笔记里,湘西地域文化都迥异于中原或沿海,显示出别样的风味。如果说,湘西地域的文化形态在文艺形式上的表现,在20世纪以前还基本以流放此地的贬谪文人官员的流寓文学为主的话,那么自20世纪初沈从文横空出世登上现代文坛,湘西文人便日益获得了表现自身的文化自觉,表现湘西人现实生活着的湘西,镂刻湘西人自己的历史文化记忆,一直在历代湘西作家中薪火相传。新世纪以来,以长篇小说形式对湘西历史和现实加以描写和叙述的作品已然蔚为大观,邓宏顺作品便是其中值得关注和探究的对象之一。迄今为止,邓宏顺已创作并出版了长篇小说4部:《红魂灵》《贫富天平》《天堂内外》《铁血湘西》。邓宏顺的长篇小说,一方面延续了沈从文等现代湘西小说家的人性主题,生动地再现了特定历史时期沅水流域乡村人民的生存境况和精神状态,极力彰显湘西民众特有的生命精神;另一方面,又突破了沈从文等湘西小说家在政治、经济等表现方面的不足,通过对湘西地域近百年社会苦难和湘西民众生存艰难的生动叙述和描写,表现了不同历史时期政治风云给予这一地域的深刻影响。而且在长篇小说的写作当中,作家并不满足于对湘西地域民众的生活与精神进行平面化的展现,而是在生动的湘西民众生活场景展现中,竭力揭示造成湘西民众苦难的根源,并试图寻找乡村走出发展困境的路径;并企图借助文艺的形式,对未来的社会人生设想了许多美好愿景,表达了作家的人文情怀。可以说,邓宏顺的作品表现出对湘西底层生活人事深刻洞察的同时,也显示出一个富有良知的作家必备的社会责任感和正义感。

苦难叙事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所谓苦难,从狭义的个体角度,可以理解为现实苦难(生存艰难和遭遇不幸)和精神苦难(例如心灵创伤引起的痛苦);从广义的社会学(性质)角度,则可以理解为社会苦难(贫穷、动荡、战乱等)和自然苦难(自然生态恶化造成的苦难);而从哲学角度理解,苦难则可以被看作是人存在着的本质困境和永无止境的痛苦遭遇,因此必然具有“深刻的悲剧精神”,就像悲剧哲学家叔本华所说的:“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摆动着。”“人生在整个根性上便已经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人生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形态繁多的痛苦。”[1]20世纪的中国,由于它特殊的历史境遇,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便遭受着无数现实苦难和精神苦难,就其性质而言,大部分属于社会苦难,在莫言、余华、贾平凹、陈忠实等当代著名作家那里,就有不少主题是反复书写这类苦难的。同样地,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现实主义精神的湘西乡土作家,邓宏顺的长篇小说对湘西乡村现实和整个百余年的家园记忆,都展开了生动的叙述和描写。例如《红魂灵》写的是共和国至改革开放初期这段历史,《贫富天平》写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历史,《天堂内外》展现的是共和国直至新世纪以来的历史,《铁血湘西》写的是湘西地域辛亥革命至共和国初期这段历史。邓宏顺的长篇,题材多以家乡辰河两岸的乡村社会为表现对象,以乡村社会的底层人物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作为写作的重心。直面底层,描写苦难,是邓宏顺长篇作品一个显著特点。也许和自身的生活体验有密切的关系,邓宏顺对湘西百年历史变迁中的湘西民众的苦难有比较深入持久的关注。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描绘辰河两岸乡村各个时期所遭受的苦难。这些苦难,有来自于“极左”年代的造成的乡民生存危机和道德危机(《红魂灵》);有在改革开放中先富起来的所谓成功人士对于底层民众肆无忌惮的侮辱,从而引发作家对执政者如何做好社会中富人和穷人的天平的深层思考(《贫富天平》);有新时期以来因为城乡发展的极度失衡而引起的乡村社会结构的变化而造成的家庭结构和感情的危机(《天堂内外》);还有战乱和动荡给湘西民众带来的痛苦和损害(《铁血湘西》)。在《红魂灵》中,我们可以看到,阿英为了儿子肖跃进的生活与前途,不得不忍辱负重违心嫁给了迫害丈夫致死的公社党委书记肖山;肖山为告慰因革命而牺牲的战友和对革命情谊的尊重,把儿子肖跃进和战友的女儿良妹强扭在一起,结果造成两个年轻人无爱婚姻的痛苦;相貌堂堂的“钢佬”三兄弟只能娶三个残疾女子为妻;米裁缝因为没有钱给儿子治病不得不跪求女儿米英去嫁给年纪一大把的雷副厂长,造成米英男友吴二愤而跳河自杀;大饥饿年代,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妇女不惜委身于猥琐不堪的仓库和食堂保管员,等等,这些充满各种苦难的生活场景,反复在邓宏顺小说中出现,成为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在《贫富天平》中,白鹤市委书记高南翔上任伊始,在信访接待日碰到了一个曾经上访了二十八次的“上访钉子户”宋大禾。宋大禾十三岁的女儿宋春兰被人诱骗,惨遭该市太洋公司老总皮革苏蹂躏。宋大禾父女四处申诉,并没有引起党政部门的重视,执法部门也相互推诿无任何作为。高南翔听了宋大禾的申诉后很是震怒,批示相关部门要迅速查清并严惩涉案人员。小说围绕白鹤市主要领导对皮革苏抓与不抓,抓了又放等问题,暴露出白鹤市在发展地方经济过程中形形色色可歌可泣可鄙可笑的官场行为和官场风气。故事的结局是为富不仁者遭到严惩,涉案的受贿官员也受到党纪国法的制裁。在《天堂内外》中,出生堂班(妓院)的四姨太(四丫头)体现出难得的远见卓识,在解放大军的隆隆枪炮声中不但不随宠爱她的东家少爷逃跑,而是毅然决然地留下来跟着她心爱的虎子哥迎接解放,希望凭着自己的勤劳能够在新社会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但是随着四丫头变成四阿婆,随着一个又一个运动,四阿婆的愿望终究落了空,甚至到了改革开放时期,随着自己儿女孙辈进城务工遭遇的种种不公,一个小脚的老太太的抗争,让人看后,不觉无限唏嘘。而作为反映湘西近半个世纪历史风云的长篇,《铁血湘西》更是在一个广袤的时空背景之下,通过书写湘西巨匪和地方行政首脑的家族爱恨情仇,交织着国共两党势力纷争,同时穿插着湘西民众共同抵御日寇入侵,无不显示着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们的苦难。

邓宏顺的长篇小说,不仅写出湘西民众的苦难,而且对苦难的根源也有一定揭示。作为邓宏顺长篇创作的处女作,《红魂灵》不仅以沅水岸边湄湾镇为故事展现场景,通过凸显肖山和肖跃进这对主管湄湾镇的父子书记的爱恨情仇,来表现了改革开放前后新旧两种思想和观念的矛盾冲突;而且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作家在写肖山这个军人出身的基层领导干部时,并没有给他脸谱化的表现,而是非常鲜活地表现着他的个性特征。作为一个从革命硝烟中成长起来的共和国第一代党的基层领导干部,作为湄湾公社书记的肖山满怀着建设新中国的革命激情,有着维护“红色江山”不变色的天然使命。为了向上级宣示湄湾人民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他让修建“跃进水库”的男男女女在冰天雪地里短衣短裤担土打夯,最后让阻止他蛮干的肖跃进生父活活冻死;作为工农干部,他不会遵循经济规律办事,不会考虑群众的实际物质和精神需求,他只会遵从上面指示办事,照着文件办事,说着语录式的话。在他主政湄湾期间,追求“一大二公”,时刻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物质极端贫困,精神极度贫乏。当新的社会形势出现时,他苦恼,愤怒,但也很无奈。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说实话,爸那些日子的确也是很注意紧跟形势的,但是,怎么都跟不上了。他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说惯了的那些话明明是不让说了。但他还是经常脱口而出,常让人讥笑他,指责他;他也不会想事儿了,这么想和上面的精神不对,那么想也和上面的精神不对,很别扭;更不会工作了,这也遭群众反对,那也遭群众反对。人们更是越来越不愿意和他说话,越来越不愿意听他讲话做报告,越来越疏远他;他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没有地位,越来越没有权威[2]。

给冤假错案平反,放弃“阶级斗争为纲”,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在农村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这些顺应历史潮流的改革举措,都让这位革命干部想不通。面对“捉鬼的是上面,放鬼的也是上面”的社会现实,他感觉到有些把握不住社会人生发展的方向,正如肖跃进所见所感的那样,“他这些天就像是无堂地的孤魂。”“我看见他的双脚失落得不知怎么走路,身子很不稳,非常的漂浮和茫然。”“他咬紧牙,用鼓槌一样的手指抠在墙面上沿墙走了。他沿墙前行是固执的心灵在同这个变化的世界做顽强的抗争。”肖山以前所引以为豪的各种人生事迹,在许多有个性有想法的熟人看来实在荒唐。正如扎纸王所说的:“怕你搞大跃进,怕你搞食堂化,怕你‘割资本主义尾巴’,怕你不让搞责任制,怕你不让种早熟高产蔬菜。”米裁缝也说:“我从来就不认命!老百姓的命都捏在你们这些把握政策的人手里!”“如果允许我做手艺,家里还穷成这样子,我把我这双手就剁下来喂狗!”改革开放后,已经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肖山,仍然阻止肖跃进实施早熟高产蔬菜项目,更是怕儿子在一味地求富的道路上犯错误。有评论者这样指出:“邓宏顺的长篇小说《红魂灵》值得重视和关键之处,在于它立足改革开放时代社会兴旺、人民富足的历史理性,直逼当代中国文化价值形态的核心,通过描绘两代‘基层干部’的价值观念的差异及其思想感情基础和社会历史效果,在对比中深刻地剖析了政治斗争本位时代‘红色文化’的扭曲形态所留下的浓重历史阴影,从而显示出对当代中国的政治文化遗产进行集中发掘与清理的艺术深度。”[3]

作家在《天堂内外》里,对造成四阿婆等湘西民众的苦难有这么一段独白,其实也就是作家对家乡父老生存命运的反思:“洪河农民的日子是接在稻草上的梦,春天那样美丽,夏天那样虚幻,只有到了秋天才让农民看得见真实。这个梦常被意外地打断,被意外地冲散,被意外地改变;一时让他们充满希望,一时又让他们彻底失望。四阿婆把这些事情想得很明白:在土地上种庄稼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与土地和庄稼有关的事情被不种庄稼的人弄得很复杂,很深奥——复杂得让农民理不清头绪,深奥得让农民看不到底里!”[4]而在《贫富天平》中,作家开篇便抛出了一个先富起来的所谓成功人士对底层民众肆无忌惮的侮辱的案件,但从小说整个故事展开的过程来看,皮革苏奸幼案案情并不复杂。在故事的讲述上,作者对此并没有设置什么阅读障碍,故弄玄虚,让读者在这个案件上伤神太久,而是在开篇不久就揭露了事件的整个真相:整个案件只不过就是某些先富起来的人卑劣行为的病态发作,丑恶灵魂的大暴露。故事情节值得玩味的是,小说开篇就展现了在围绕皮革苏抓与不抓的问题上,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有着严重的分歧。在这一个个波澜诡谲的事件之后,白鹤市党政领导顿时陷入了执政的两难:发展经济,是不是一定要以牺牲道德文明、伦理作为代价?为了保持一地的繁荣,是不是一定要容忍“为富不仁”而牺牲弱势群体的利益和尊严?《贫富天平》严肃地提出了一个当下值得关注并深思的问题:“在我们身边,贫与富,强与弱正朝两极加剧,作为党政部门的领导,如果当不好二者之间的天平,那就总有一天会给我们来之不易的改革开放大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而在他反映20世纪上半叶湘西历史风云的巨著《铁血湘西》完成后,作者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说:“《铁血湘西》是我在多年来收集湘西文史资料的基础上,用几年时间创作出的一部长篇小说,我很喜欢这部书。我想将来在此基础上继续往前走。”《铁血湘西》正是通过对民国时期各种政治、军事势力对湘西地域的控制和争夺,凸显了湘西社会由乱到治的艰难历程,这也充分说明,湘西尽管地处中国一隅,但生活在此的湘西民众和生活在中国其他地域的中国民众一样,是一个民族命运共同体,中国大地上百余年的历史风云的变幻,仍然是这片土地上变迁的生动底色。

仔细研读邓宏顺长篇小说,我们会发现邓宏顺长篇小说的创作主题有一个不断变化和深入的历程。《红魂灵》通过对同为乡镇管理基层干部的父与子的冲突,显示出共和国不同时期乡村管理政治理念的变迁,揭示的是共和国农村管理政策和理念对于乡村发展的重大意义;《贫富天平》通过一对出身农村、富有正义感的市厅级干部对于一个强势群体欺压弱势群体案件的处理,呼吁政府部门必须当好贫富群体的“天平”,既不能傍富欺贫,也不能杀富济贫,揭示出改革进入深水期后民众对于“公平正义”的殷切期盼,这也是对传统“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重大突破;《天堂内外》通过一位旧时代的青楼女子在新社会的感召下不断成长的坚强女性四阿婆,描画了共和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新时期以来乡村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变迁,以及这种变迁带给乡村人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道德伦理的触目惊心的变化,凸显了中国社会长期的城乡二元结构下的发展困境。而《铁血湘西》在生动鲜活地刻画湘西巨匪张玉琳时,也隐含了对过去我们以狭隘的意识形态观念去描画政治人物的模式化的反思。邓宏顺的长篇小说,除了描写湘西民众百余年的生存苦难,以及对苦难根源的反思,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尽力揭示出湘西民众面对苦难的顽强生存意志。例如在对《天堂内外》的四阿婆的人物设想中,作家曾这么说:“我心里鲜活着不少让我敬重的女性,我甚至认为,在人生的危难关头,往往女性比男性更具忍受能力,更具坚韧和牺牲精神!在我们的社会进程中,往往女人更能生动而深刻地反映我们生命的进程,女人的命运也往往有另一种震撼力!”[5]《天堂内外》通过以四阿婆为主的一群底层人物的抗争,充分展示了普通百姓的生命聚合之力!同时也试着将笔触深深地刺探到人间苦难的源头。在这部作者自称为“一本最底层的书”里,主人公是最底层的小人物,写的也是最底层的事,提出的那些急需解决的问题也是最底层的问题。

结语

基于20世纪中国特有的历史和现实,苦难主题一直是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发展历程中所极力彰显的一个重要传统,凡是有社会良知和责任感的作家,都多少对这一主题有所关注和表现。但自新世纪以来,随着消费主义、时尚主义文化的兴起,受市场推动,多数作家有意无意地放弃了苦难主题,而热衷于追逐表现城市里时尚的文化,城市化的时尚图景更受现时代接受主体的青睐,而那些描写乡村的文艺作品开始有意被遮蔽和遗忘,即使有表现农村题材的文艺,也是经过消费主义文化和意识形态包装过了的作品,他们很少被真实地表现在我们面前。邓宏顺显然对这种创作的现实有清醒的认识。他在《天堂内外》中借二兰的嘴说:“你写农村的艰苦谁愿意给你拍?你看电视里有几个电视剧是写农民农村艰苦的?”但是作为一名有着自觉的社会责任和人文关怀的作家,邓宏顺对乡土题材写作抱有极大的热情。在一次访谈中,他曾经这样说:“坚守乡土文学创作,是因为自己的情感被拴牢在生我养我二十余年的那块土地上;被拴牢的原因是自己忘不掉乡民的辛酸苦辣和喜怒哀乐!好的文学是生命以文字形式存在的社会基因!尽管现在国家要的是提高城市化率,但中国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生活在乡村,虽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在跟着现代文明前进,但乡村的环境决定他们的生存方式仍有着自己的特点。我坚信有人生活的地方,就必然有情感,有情感就有文学存在的基础。现在诉说城市情感的文学作品很多,而诉说乡村情感的作品日见减少,我想,多少年后,人们会用心来找这一块少有人叙述的乡村情感!但这并不是一个作家需要考虑的事情,作为一个作家,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情感所驱使。情感让我写什么,我不写也不行,不写就不得安宁,就会在内心里痛苦!因为我有许多亲人都在乡村,他们的情感左右着我的情感,所以我还会继续写乡村!乡村越是受城市化的冲击,就越是应当受作家的关注。”[5]正是借助于邓宏顺的长篇小说,当代的读者才在迷离恍惚的传奇湘西的书写之外,真正感知到湘西历史和现实的身影。邓宏顺对湘西民众现实和历史记忆中苦难的叙事,是真正的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湘西表达,是中华民族艰难地实现伟大复兴的生动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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