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仓水
(淮阴师范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周成王在位37年,亲政30年,巩固了西周王朝的统治,是位有为的君主。据《逸周书·王会》篇载,各方诸侯以奇珍异宝、土产方物纷纷前来贡献,其中包括“海阳大蟹”。
海阳是哪里?此非“水北为阳”的海水之北的泛称,而是一个专有地名。为此,前人曾考,各引经据典提出过为辽西、南海、扬州、潮州诸说。今饶宗颐《古海阳地考》更广征博引,缜密比对,逐一审视,一方面认为以上诸说,或其名起于后世,或地域过远等,都因同名牵涉而误;一方面循着清何秋涛《王会篇笺释》进一步论证,依据“《周书》,海阳次于瓯越之后,会稽之前,是海阳地必近会稽”,依据《国策》《史记》“苏秦曰:楚东有海阳”,依据《吴越春秋》“越军明日更从江出,入海阳”“越军围吴”,最后考定,“古楚东海阳,实处今常熟东南滨海之地”(《禹贡》半月刊,第七卷6、7期合刊,北平,1937)。今常熟位于长江尾闾,东濒东海,北接苏州,战国时在楚国之东,历史上最早称海阳,始终是我国产蟹丰饶的地方。饶宗颐考言明核,常熟之说,当属可信。
大蟹有多大?晋孔晁注云:“海水之阳,一蟹盈车。”即海水之阳,一只蟹就可以把车子装得满满的。对此,明林日瑞在《渔书》里说,蟳,一名蝤蛑,“余乡蟳有一二尺大,壳可作花盆,汲冢(谓晋太康二年汲郡人得《周书》于冢中)专车之壳必此类”(见明胡世安《异鱼图赞补》卷下“蝤蛑”条),给了证实。事实上,历史上关于蝤蛑或蟳的记载颇多。例如:唐段成式云“蝤蛑,大者长尺余,两螯至强,八月能与虎斗,虎不如”(《酉阳杂俎前集》);唐刘恂云“蝤蛑乃蟹之巨而异者”,“其大如升”(《岭表录异》);明谢肇淛云“闽中蝤蛑,大者如斗,俗名曰蟳”(《五杂俎》);清王士禛云“海上有蝤蛑,力可制于菟,纵横凌风潮,一壳能专车”(《与曹升六舍人食蟹》);清黄汉云“余过蒲门,主人出蝤蛑作羞,大如锅盖。余疑非常类。主人曰:此犹小者也,其大者则此城门仅容其身耳”(《虚受斋随笔·蝤蛑斗虎》)……凡此种种,都说明了孔注“一蟹盈车”符合实际,客观真实。
在先秦典籍里涉及海之大蟹者,除了《逸周书·王会》篇外,仅见《山海经》。此书两处提到大蟹:卷十二《海内北经》“大蟹在海中”,晋郭璞注云“盖千里之蟹也”;卷十四《大荒东经》“女丑有大蟹”,郭璞注云“广千里也”。《山海经》只言“大蟹”,未及多少,未及多大,可是经郭璞一注,似乎成了一只可以广盖千里的“大蟹”。今袁珂《山海经校注》更列举《玄中记》和《岭南异物志》中所载的大蟹予以发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因为都及“大蟹”,先前往往被互注,谈及《逸周书·王会》引《山海经》注,谈及《山海经》引《逸周书·王会》注。明杨慎《山海经补注》即引《逸周书·王会》云,“海阳人贡大蟹,其壳专车”,显然,把《山海经》所言的“大蟹”认定为“其壳专车”的蟹。如此,便可换一个视角解读郭注的“千里之蟹”和“广千里”,那是一种“其壳专车”的“大蟹”在海上结集的壮观景象。大家知道,无论走兽、飞禽、昆虫、鱼类,在某种情况下都有众聚的现象,成群结队,多不胜数,一望无垠。海蟹也一样,“其壳专车”的“大蟹”,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大海的某个领域,浮在水面,看不见边际和尽头,形成了“千里之蟹”或“广千里”的结集景象。据此,前人曾引郭注“千里之蟹”或“广千里”之蟹来解读海阳“大蟹”,当属误读。试想,一只广盖千里的大蟹,如何能够以此贡献?盖亦为海中实际存在的“大蟹”耳。
应该是受到《逸周书·王会》,特别是《山海经》郭注的“大蟹”之“大”的启示,后人便着想超拔地编造出了海中大蟹的神话:《玄中记》“天下之大物,北海之蟹,举一螯能加于山,身故在水中”,《岭南异物志》“尝有行海得洲渚,林木甚茂,乃维舟登岸,爨于水傍。半炊而林没于水,遽斩其缆,乃得去。详视之,大蟹也”。此外,还有《太平广记·南海大蟹》和民国钟毓龙《上古神话演义》第一二七回“大禹逢巨蟹”的故事。顺及,如此大蟹,比古印度《蟹本生》故事中的蟹“有打谷场那么大”要大多了,可以说创造了世界文学作品中最大的蟹。
为何献大蟹?西周初期,周成王时,虽说疆域辽阔,但因分封诸侯,直接统治的地区,只限于王畿以内,即以镐京(今陕西西安)和成周(今河南洛阳)为中心的一些地区。这里处于黄河中游一带,只产小蟹,即生长在江河湖泊沟渠湿地中的小蟹,以及如《庄子·秋水》篇中井蛙自矜寓言里所言的与“虷”(蚊子幼虫,又名孑孓)、“科斗”(即蝌蚪)为伍的“小蟹”。既为中原所无,海阳献“一蟹盈车”的大蟹,自然要令周成王及其眷属和臣僚惊奇咋舌。那么,是否仅供猎奇呢?从《逸周书·王会》在“海阳大蟹”之前,又载“东越海蛤”“瓯人蝉蛇(或说蛇,或说如蛇之鱼;为上珍,食之美)”看,推测“海阳大蟹”除了长见识之外,也许还要尝尝滋味的。
《逸周书·王会》“海阳大蟹”,所记简略,可是让人猜想的空间颇多:贡献的大蟹是鲜活的还是干枯的?装上车子后怎么从海阳运抵成周?一车又一车的“大蟹”在路上是否曾被群众围观,扩大了影响?这种种都是永远的谜团。不过能够肯定的是,早在西周成王年间,我国东部沿海包括江南常熟居民已经捕捉海里大蟹,并非出于玩乐(史载:四明渔人获巨蝤蛑,力不能胜,为巨螯钳而死),而是靠海吃海,为了食用。
由《逸周书·王会》可知,我国封建社会长期存在的各方诸侯或守臣要向帝王贡献的制度已经形成,之后延续,而且贡物中包括了蟹类。例如,许慎《说文解字》“汉律:会稽郡献鲒酱”(鲒酱就是有小蟹寄居于腹的蚌酱)。又如,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载,武阳城北为博广池,“池多名蟹佳虾,岁贡王朝,以充膳府”。自隋唐开始,蟹为贡品的记录更多。“海阳大蟹”的记录,也表明了早在西周初期,黄河物资和长江物资,中原文化和海洋文化,已经以一种特殊的形式,互通有无,交流和交融了。
荀子(约前313—前238)是战国后期儒家的大师,在著名的《劝学》篇里,为了阐述学习要静心专一,设喻云:螾(蚯蚓)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可寄讬者,用心躁也”。短短一语,仅20个字,却是先秦典籍里涉蟹文字最多的,成了中国历史上蟹说的源头经典,影响深远。
先前,包括《周易》《尚书》《山海经》《国语》等都提到了蟹,说明这种动物早就有了统一的称呼。《礼记·檀弓》已经把它的背壳称“匡”,可是螯跪之名却首见于《劝学》。出于民间或荀子的命名远不及考,自此之后则被接受和沿用。例如,宋文同《寇君玉郎中大蟹》“蟹性最难图,生意在螯跪”,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蟹》“二螯八跪,利钳尖爪”。当初为什么称螯跪呢?宋罗愿《尔雅翼》里有个解读,“八足折而容俯,故谓之跪;两螯踞而容仰,故谓之螯”,符合了情理而为大家认同。进一步说,称“螯”沿用,“紫蟹螯螯香”(宋·宋祁),“蟹螯强兮斗虎”(宋黄庭坚)……直至今日未变;称“跪”则自汉许慎《说文解字》说了“蟹有二螯八足”之后就更多称“足”了,例如“八足旁行故名螃蟹”(明梅膺祚)、“多肉更怜卿八足”(清曹雪芹)。现今动物书里螯跪通称胸足,并把蟹列入十足目,这与荀子所说“蟹八跪而二螯”一致。从实际情况看,螯的功能主要是掘穴、捕食和防御、争斗,跪的功能主要是爬行和游泳,并导致形态上的差异。因此,不妨说荀子称螯跪是又作出了区分的。
说不清是原误还是传误,早先《荀子·劝学》篇版本一概都作“蟹六跪而二螯”,连许慎《说文解字》亦跟进说“蟹有二螯六足”,影响所及,历史上时见“短螯利双钺,长跪生六戟”(宋强至《墨蟹》)之类的说法。事实上蟹皆八足,此云“六”者,显然有误。宋傅肱《蟹谱》一方面据实指出这是“谬文”,一方面却又为之辩解,“今观蟹行,后两小足不着地,以其无用,所略而不言”,透露出尊崇权威、迷信书本的风气。清张嘉禄说得透辟:“蟹八足而二螯,天下无不识者,而荀卿子谓六跪二螯,许氏《说文》亦云六跪二螯,非不识蟹,盖循荀子之说而忘其所以为误耳。”(《困学纪闻补注》卷五)面对实际,清校书大家卢文弨便在通行的唐杨倞注本《荀子·劝学》篇里,实事求是而勇敢地加了个按语,说:《劝学》原文及注引《说文》的“六”字“疑皆八字之讹”(见《抱经堂丛书·荀子·劝学》),于此正本清源。今王力主编《古代汉语》,刘盼遂、郭预衡主编《中国历代散文选》等,或保留原文而依卢校为注说明其误,或依卢校迳改原文。
荀子在《劝学》篇里接着说:蟹“非蛇蟺之穴无可寄讬者”,意思是蟹除了寄居于蛇洞鳝穴便无处藏身。这话说对了一半。蟹是穴居的,或者在洞穴里栖息,或者在洞穴里冬伏,依靠洞穴躲开天敌,从而保护自己。应该说,荀子是第一个指出蟹的穴居性的人。之后,例如说“篙师知蟹窟”(宋梅尧臣《褐山矶上港中泊》),“日出岸沙多细穴,白虾青蟹走无穷”(宋释道潜《淮上》),等等,都作出了证实。可是又说错了一半:比起蛇和鳝,蟹更是个打洞能手。据今人观察,它打洞的时候,先用螯掘进,再用足扒泥,并扭动躯体推开,假使碰到小石子之类,就以螯夹住,抛到洞外,短则数分钟,长则数小时或一昼夜,就可以挖成一个或浅或深、或大或小、或直或弯的洞穴,作为它的居住地和庇护所。虽说也有利用改造蛇洞鳝穴(蛇和鳝的洞穴是圆柱形的,蟹的洞穴是扁圆形的)而居住的情况,然而绝大多数却是自己打洞而藏身的。对此,之后虽然亦有人说过“初疑蟺穴来,犹带浮泥黑”(宋强至《墨蟹》)、“好收心躁潜蛇穴,毋使惊雷族类空”(宋沈偕《报贾耘老诗仍次韵》),可是寥寥无几。面对客观实际情况,大家还是采取了务实的态度。
荀子蟹说的结句:“用心躁也。”此言一出,一锤定音,成了两千多年来人们的共识,成了蟹的性心的永远标签。照理说,此说的前提“非蛇蟺之穴无可寄讬者”并不落实或坚挺,那么为什么蟹“用心躁也”为大家接受或认同呢?原因在于荀子的《劝学》篇在蟹说之前还有螾说:“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意思是,蚯蚓没有锋利的爪子,没有强劲的筋骨,只是在地底下默默地吃着上面的埃土,饮着下面的黄泉,它的性心是专一而安静的。与比较,可见蟹“用心躁也”。汉扬雄《太玄·锐》“蟹之郭索,后蚓黄泉”,就是据此而言的,不过,他又以形象的“郭索”注解了蟹的“心躁”,而且,自此使蟹有了一个“郭索”的别称。
对于蟹的心躁,后人还有许多补充。例如宋傅肱说“性复多躁,或编诸绳缕,或投诸笭箵,则引声噀沫,必死方已”(《蟹谱》);元马虚中“旁行知性躁”(《蟹》);明王立道“又性喜斗,小不快意,辄盛气勃怒,两目眈眈,垂沫流喷不已”(《郭索传》)……如此种种,虽说纠正了“非蛇蟺之穴无可寄讬者”的前提,结论却完全一致,“用心躁也”。
荀子说蟹心躁的影响颇大。之后,凡涉此者必以“躁”言之:“中躁兮熸炮之蟹”(唐陆龟蒙《自怜赋》),“生憎郭索多躁心”(宋洪适《谢景高兄惠鱼蟹》),“爬沙六跪心善躁”(元黄玠《郭索行》),“就糖犹郭索,只似躁行泥”(明沈德符《蟹》),“于是众情始洽,蛙忘怒,蟹忘躁”(清范兴荣《龙宫闹考》)。什么是躁?浮躁,焦躁,暴躁,不安静,不沉稳,不本分。古往今来的人常常要说戒躁,那么,蟹就是一个躁的实体标本,一个躁的形象符号。荀子《劝学》篇里的蟹说,睿智,犀利,一眼看透,直刺底蕴,告诫人们,为学要像螾那样安静专一,不能像蟹那样气浮心躁。
“郭索”一词,首见于西汉扬雄(前53?—18)晚年仿《易经》而作的《太玄·锐》:
蟹之郭索,后蚓黄泉。测曰:蟹之郭索,心不一也。
范曰:“郭索,多足貌。”王曰:“郭索,匡禳也。”吴曰:“匡禳,躁动貌。”
光谓:荀子曰:“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所寄托,用心躁也。”[1]
《太玄》言简意丰,深奥难懂,读了“蟹之郭索,后蚓黄泉”不知所云,即使作者扬雄以《太玄·测》篇离散而自注“蟹之郭索,用心一也”,仍难解其义。幸亏司马光注引《荀子·劝学》语,才使人豁然开朗,原来扬雄的话题是由荀子所言而引发,而且《太玄》所言也只是《劝学》语意的概括和形象表达,两相对照,互文见义,那意思是蟹因心躁,虽有六(当为“八”误)跪(足)二螯,却不去打洞托身,只能寄居于蛇蟺(与“鳝”同,俗称黄鳝)的洞穴里,后(差,不及)得多了。显然,扬雄是以“郭索”(即“心不一也”)来注解蟹的“心躁”的。
大概因为荀子《劝学》蟹“非蛇蟺之穴无可寄讬者”所言失察(事实上蟹是打洞能手),而且“心躁”这一心理状态也难以把握,于是后人便抛开与蚯蚓的比较角度,另辟蹊径,依据蟹的特性和行为对“郭索”别作解释。司马光《集注》就引录了晋人范望所注“郭索,多足貌”(按:据宋傅肱《蟹谱·郭索》条,范注原作“虽有郭索多足之蟹,不及无足之蚓也”,此为司马光概述其意),唐人王涯所注“郭索,匡禳也”,宋人吴秘所注“匡禳,躁动貌”;此外,宋沈括《梦溪笔谈》说“郭索,蟹行貌”;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说“以其行声,则曰郭索”等。应该说,如此种种解释把“郭索”视作形容词、动词、象声词的,虽各有侧重,却并不违背扬雄《太玄》本意,其中说“郭索”是蟹的“行声”,则含义两兼,犹如鱼儿在水面游动跳跃及发出的声响谓“泼剌”(例如,清边寿民《题画鳜鱼》“鳜鱼泼剌绿波间”),兼具动作与拟音,更加形象而鲜活。故而多种解释实际上是统一的,即多足的螃蟹爬行时发出的“郭索”声响,总之是一种“躁动”的、可以感知的外在状貌。
“郭索”作为蟹爬行的动词或发出声响的象声词,为许多人采用。例如,宋方岳《擘蟹》“空洞略容君几辈,草泥郭索一从渠”诗句里的“君”指的是蟹,“郭索”即动词爬行,意思是小小的洞穴里挤着几只螃蟹,出洞后,就可以在草泥上任意地横着爬行。又如,宋林逋诗逸句“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见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沈括说它“语新而属对亲切”,并指出“钩辀,鹧鸪声也”(《梦溪笔谈》卷十四),由此可以推知,“郭索”当为蟹行声,意思是螃蟹在草泥里郭索爬行,鹧鸪在云木上钩辀鸣叫。历史上如此用法甚多:宋徐似道《游庐山得蟹》“庐山偃蹇坐吾前,螃蟹郭索来酒边”;元黄玠《郭索行》“有物郭索蛇蟺穴,古称败露乃此虫”;明徐渭《郭索图题诗》“郭索郭索,还用草缚”;清张问陶《秋日》“郭索一筐蟹,零星三径花”;等等。顺便说一下,“郭索”在现今许多地方的口语里仍然存在,而且其“躁动”之义已经由物及人,诸如“他一夜到天亮在床上翻转,郭索不停”,“他躲进房间里郭索郭索,不知做什么”。
可是,“郭索”太像个名词了,于是自唐开始逐渐成了螃蟹的别名。例如,“自是扬雄知郭索”(唐陆龟蒙《酬袭美见寄海蟹》),“朝泥看郭索”(宋黄庭坚《次韵师厚食蟹》),“郭索能令酒禁开”(宋辛弃疾《和曹晋成送糟蟹》),“买将郭索倾杯处”(宋杨公远《黄盆渡次友人韵》),“只信海霜肥郭索”(明宋讷《盐蟹数枚寄段摄中谊斋》),“郭索横行逸气豪”(明沈明德《咏蟹》),“此腹当名郭索居”(清李渔《丁已小春》),“堤边郭索行,舍外白鸥宿”(清林昌彝《渔庄》)。
更有甚者,宋杨万里《糟蟹赋》说,杨子夜梦,异物趋跄而至,“谒入视之,郭其姓,索其字也”;宋高似孙《郭索传》说,“郭索,字介夫,系生于吴,今吴越江淮间,孽种尤盛”;明王立道《郭索传》里竟虚构郭索的父亲就是《史记·游侠列传》所记的横行一时的大侠郭解,因避祸而往来江湖,此传不仅把“郭索”当成蟹名,而且以其为传主,描绘其形态,叙述其行踪,延及其子孙。晚清华琴珊的小说《续镜花缘》里还写进了一只千有余年的“团脐老蟹”,化作道姑“郭索真人”,助淑士国攻打女儿国的故事。除此之外,明叶子奇《草木子》卷一“有横行者,郭索是也”,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第四十五卷介部的蟹,其“释名”就包括了首见于扬雄的“郭索”,明梅膺祚《字汇》释“蟹”条“一名郭索”,清《古今图书集成·蟹部汇考》在蟹类名称中也把“郭索(太玄经)”列入其中。种种表明,“郭索”为螃蟹的别名已经成了共识。
最后,顺便提及,今《辞源》释“郭索”为“蟹行貌”,今《辞海》释“郭索”为“躁动貌;一说多足貌”,“后多以形容蟹爬行或蟹爬行的声音”,各有所据,一一无误。不过,仔细推敲,似可以“躁动貌”统领,不只更加贴近扬雄《太玄》本意,而且可以涵盖“多足貌”“蟹行貌”和“蟹行声”及其他。此外,还需补充“郭索”的又一个重要义项,即螃蟹的别名。
北宋之初,梅尧臣等四位诗人,在不同的时间里,面对刘敞官署厅壁上钱谏议所作的蟹画,各自驻足观赏,各自以诗称赞,可是因为留存于各自的集子中,至今尚未被人统合注意而迹近湮没,而且钱谏议是谁,诸书未及,也成了一个谜案。现试开掘,就正于方家。
刘敞(1019—1068),字原父,或作原甫,号公是,新喻(今江西新余)人,进士,历吏部南曹、知制诰,曾奉使契丹,学问博洽,有《公是集》等。他是个喜蟹之人,仰慕东晋毕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的潇洒(《毕吏部冢》),曾云“霜蟹人人得,春醪盎盎浮”(《萧山舍弟将发南都以诗候之》)。尤其令人称奇的是,他官署的厅壁上有一幅钱谏议所画的墨蟹图,竟被人先后寓目后留下了4首赞诗,成了美术史和诗歌史上一桩罕见的铿锵盛举。现按诗人年龄为序略作介绍。
梅尧臣(1002—1060),安徽宣城人,任国子监直讲等,以诗名重于世。他在《宛陵集》卷十八的《依韵和原甫厅壁钱谏议画蟹》诗里说:
谏议吴王孙,特画水物具。
至今图写名,不减南朝顾。
浓淡一以墨,螯壳自有度。
意将轻蔡谟,殆被蟛蜞误。
依韵就是和诗时依照所和诗的原韵作诗。据此可知,钱谏议在原甫厅壁画了蟹图之后还题了诗具了名。诗的大意:这位吴越王子孙钱谏议画的是螃蟹,而非东晋蔡谟误认的蟛蜞,浓浓淡淡的用墨,把大螯和匡壳的形态勾勒了出来,以形写神,成就不在大画家顾恺之之下。
韩维(1017—1098),颍昌(今河南许昌)人,曾为翰林学士承旨、知开封府等。他在《南阳集》卷四的《又和原甫省壁画蟹(依韵。钱谏议笔)》诗里说:
天工不为神,众物自我具。
钱侯扫墨笔,螯跪生指顾。
如依石穴出,尚想秋江度。
真伪本相夺,安知彼非误。
诗题中的“省壁”,进一步指出了这幅蟹图是画在刘敞官署厅壁上的。此诗大意:钱侯以墨笔画蟹,不仅螯跪逼真,而且活灵活现,仿佛刚从石穴爬出而要去渡秋江,达到了难辨真伪的地步,简直神妙极了。
强至(1022—1076),浙江杭州人,和刘敞为同榜进士,任尚书祠部郎中等,为文简古不俗,尤工于诗。他在《祠部集》卷二的《墨蟹》诗里说:
琐琐江湖中,忽在幽人壁。
短螯利双钺,长跪生六戟。
骨眼惊自然,熟视审精墨。
初凝蟺穴来,犹带浮泥黑。
横行竟何从,躁心固已息。
终朝墙壁间,颇有肥霜色。
我来空持杯,左手莫汝食。
谁夺造化功,生成归笔力。
此诗,非依韵五言古体诗,写成了16句的五言古诗,而且未及蟹画的作者,可是从诗题《墨蟹》、诗句“终朝墙壁间”以及字句间透出的梅诗、韩诗的影响因子,能够判定,它也是一首对原甫厅壁上钱谏议蟹画的赞诗,赞赏把短螯、长跪、骨眼画得那么自然,赞赏它仿佛从江湖的蟺穴里带着浮泥爬到了厅壁上那么鲜活,赞赏笔力可谓巧夺天工。
刘攽(1023—1089),字贡父,号公非,刘敞之弟,进士,官至中书舍人,博览群书,精史学,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专治汉史部分,有《公非集》。他也是个喜蟹之人,今存咏蟹逸诗二首,其一《蟹》(见宋吴自牧《梦梁录》卷一八),其二《画蟹》(见宋高似孙《蟹略》卷二)于下:
后蚓智不足,捕鼠功岂具。
一为丹青录,能使万目顾。
气凌龟龙蛰,势经沧海度。
微物亦有动,将非逢学误。
虽说此诗也未及是谁画蟹,可是比对梅诗、韩诗也是一首依韵五古,况且既是刘敞之弟,一定见过其兄厅壁上的蟹画,故而亦能判定,它是又一首对钱谏议蟹画的赞诗,赞扬这种弱智而无捕鼠功能的卑微动物,一经画家绘出,却能使万目倾顾,赞扬它被画得气势矫健,活泼可爱,自然灵动。
蟹画,其起也晚,根据记载,钱谏议之前涉此题材者不足10人,或画纸上,或画绢上,而钱谏议却在它勃发初期的北宋,接续而突破地画到了厅壁上,为万人瞩目,为四位学养深湛的诗人不约而同地赞赏,史无前例,堪称佳话。
那么,钱谏议是何许人?经考,当为钱昆。
依据一,“吴王孙”“钱侯”的指引。梅尧臣诗说他是“吴王孙”,韩维诗称他为“钱侯”,由此指引了方向——钱谏议为吴越国主钱氏家族的后裔。吴越国,唐后宋前割据今江苏南、浙江、福建北的小邦,建都杭州,五代时十国之一,钱镠开国(907),历三世五主,至钱俶归宋(978),共72年。钱俶审时度势,按照祖训,将“三千里锦绣山川”和“十三郡鱼盐世界”,悉数纳献给赵氏中央政权,北宋得以和平统一,避免了兵革,避免了血刃,给吴越居民带来了平安和福祉,给苏杭经济带来了发展和繁荣。当然,钱氏家族也获得了礼遇和子孙富贵,成为名门望族。“吴王孙”即缘于此,王子王孙,自可称侯,故又有“钱侯”之称(清乾隆间编修的《江苏无锡钱氏宗谱》中的钱昆图像亦题写为“海陵侯”,“侯”而“海陵”,也许是钱昆初官宝应、靠近海陵的缘故)。
依据二,“钱谏议”的揭示。钱俶归宋后,累封为王,群从与诸子皆授官,而在钱氏家族中钱昆官至右谏议大夫,人称钱谏议。
钱昆(约966—约1042),字裕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吴越王钱倧(钱俶之兄)之子。归宋之后,刻志读书,愿从科举,遂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登第一甲进士,除楚州宝应县主簿,累迁至三司度支判官,曾知庐、濠、泉、毫、梓、寿、许七州,为治宽简便民,官至右谏大夫,以秘书监致仕,卒年七十六。
谏议,官名,掌谏诤;右谏议大夫与左谏议大夫同为谏议官署之长。称钱昆为“钱谏议”,于宋已然,吴处厚《青箱杂志》卷五:“淮阴侯庙题者甚多,惟谏议钱公昆最为绝唱。”之后,宋人《诗话总龟》《方舆胜揽》《舆地纪胜》《锦绣万花谷续集》等均承袭而称。此外,宋王称《东都事略》卷四十八只提钱昆“有文集十卷”,清《吴越钱氏傅芳集》进一步说钱昆“著有《谏议诗文集》十卷”(已佚)。必须补充,钱氏家族中的钱彦远亦曾“知谏院”,然未见有“钱谏议”之称。
依据三,钱昆能诗善书会画。宋王称《东都事略》和《宋史》都有钱昆善为诗赋又喜草隶的记载。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补遗》更说钱昆“自画寒芦沙鸟于纨扇,人竞藏之”,之后为明陈善《杭州志》、清孙岳颁《佩文斋画谱》、彭蕴璨《历代画史汇传》、王毓贤《绘事备考》等承袭载录,可见钱昆在中国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现在,如果再把他备受时人赞赏的蟹画纳入,那么地位当更加显目和提高。
依据四,钱昆嗜蟹。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可也。至今士人以为口实。”通判或称监州,就是州郡的监察官吏,既非知州的副手,又非知州的下属,故而盛气凌人,常云“吾是监郡,朝廷使我监汝!”当钱昆想要离开北宋都城开封到地方为官时,人家问他愿到哪个州郡?他率直地回答:只要那个州郡出产螃蟹又不设通判的,我就到那里当知州。钱昆竟把任官地方的选择以是否出产螃蟹为首要条件,为史上仅见,“钱昆补郡愿就蟹,一官但为齿舌移”(清费锡璜《持蟹歌》),嗜蟹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
钱昆嗜蟹的故事,欧阳修说“至今士人以为口实”,成了读书人和做官人的谈资,在当年广为流传,而且自苏东坡诗里说了“欲向君王乞符竹,但忧无蟹有监州”(《金门寺中见李西台与二钱(惟演、易)唱和四绝句戏用其韵》)之后,由宋至清,又或说“喜有螃蟹无监州”,或说“管甚有监州,不可无螃蟹”,或说“若教无此物,宁使有监州”……各抒其情,各述其见,被长久热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