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杰斐逊种族思想新探

2021-01-16 12:30史炳军王沁超
关键词:杰斐逊种族主义种族

史炳军, 王沁超

(1.江苏警官学院 学报编辑部, 江苏 南京 210031; 2.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00)

作为美国历史上一位备受争议的人物,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长期以来都是历史研究关注的焦点。2020年6月14日,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杰斐逊高中大门前,一尊杰斐逊雕像被愤怒的群众推倒,雕像底座还被写上“奴隶主”的字样。据称,此举意在为一名叫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的黑人男申冤,后者惨死于一个有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警察之手。此次群众示威事件使杰斐逊再一次吸引了公众目光,杰斐逊的种族思想(1)一般来说,托马斯·杰斐逊的种族思想包括对黑人和印第安人的看法。杰斐逊认为,印第安人“在体力和脑力上与白人相等”,是可以与白人混合的种族。在这一点上,学界看法基本一致,无须再论。本文所论述的“杰斐逊的种族思想”,专指其对黑人的观点与看法。也成为无法回避的问题。

对杰斐逊奴隶制思想进行研究的,学界不乏其人。然而,关于其种族思想,国内外(尤其是国内)却较少问津。(2)奴隶制思想与种族思想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指对奴隶制这一制度的观点与看法,后者指对不同种族的关系和地位的观点与看法,二者固然有共通之处,但本质上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将这些零星成果汇总,大体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对杰斐逊的种族思想持积极看法,并把他作为种族平等的倡导者。(3)如Gunnar Myrdal,An American Dilemma,New York: Transaction Pub, 1943,p.437.这是对杰斐逊思想的极大误解,学界基本不予支持。第二类认为,在杰斐逊有关黑人“低劣”的描述中,“低劣”指向黑人的生理因素而非道德意识,所以不能依此否定杰斐逊的高尚品格。(4)参见 Douglas Wilson,“Counter Points”,The Atlantic Monthly, 1996(10),pp.64-71; Lee Quinby,“Thomas Jefferson,The Virtue of Aesthetics and the Aesthetics of Virtue”,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982(2),pp.351-352.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一般也对杰斐逊的奴隶制思想表示肯定,即认为杰斐逊在废除奴隶制问题上立场真诚、信念坚定。这种立足于杰斐逊的奴隶制思想,以此说明其种族思想的做法,值得商榷。第三类则对杰斐逊的种族思想持消极看法,认为杰斐逊的“黑人低劣观”是不争的事实,其诸多贬低、排斥黑人的言行便是铁证,其人因此也是“虚伪”“可耻”的。(5)参见Conor Cruise O’Brien,“Thomas Jefferson: Radical and Racist”, The Atlantic Monthly, 1996(10),p.53; Winthrop Jordan,White over Black: American Attitudes Towards the Negro, 1550—1812,Chapel Hill: Omohundro Institute and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68,p.175; Nicholas Magnis,“Thomas Jefferson and Slavery: An Analysis of His Racist Thinking as Revealed by His Writings and Political Behavior”,Journal of Black Studies, 1999(3),p.49.持这一观点的学者同时也对杰斐逊的奴隶制思想持消极态度,认为其根深蒂固的“黑人低劣观”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奴隶制思想,并导致了他在奴隶制问题上的摇摆态度。总体看来,这一结论更具说服力。但依然将杰斐逊的种族思想当作其奴隶制思想的“附属品”,仍未摆脱“以结论反推论据”之嫌。

持第三类观点的学者,有不少倾向于将杰斐逊与“种族主义”一词捆绑在一起。态度激进的甚至直接给杰斐逊扣上了“种族主义者”的帽子。(6)如Paul Finkelman认为:“杰斐逊是一个彻底的种族主义者,在杰斐逊眼里,黑人与白人根本不可能平等相处。”载Paul Finkelman,“Jefferson and Slavery: Treason Against the Hopes of the World”,in Peter Onuf ed., Jeffersonian Legacies,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1993,p. 198;Conor O’Brien指出:“我并非因为杰斐逊拥有奴隶而将其看作一个种族主义者,而在于他维持奴隶甚至鞭打逃奴,更在于认为黑人天生低劣和敌视自由黑人的存在。”载Conor O’Brien,“Thomas Jefferson: Radical and Racist”,The Atlantic Monthly, 1996,p. 54;埃里克·方纳认为,杰斐逊的种族主义使他“怀疑黑人是否真的天生就缺乏那些自由的素质”,从而导致他“面临了尴尬的信仰冲突”。埃里克·方纳:《美国自由的故事》,王希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73页。然而,学者们的口诛笔伐却引出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何谓“种族主义”?或者说,符合什么样的标准才能将一个人定义为“种族主义者”?对于这一关键问题,学者们几乎无一做出明确解答。

以往的研究存在两个问题:第一,有关杰斐逊种族思想的研究,多数学者将之视作其奴隶制思想研究的附属问题,使得对该问题的研究缺乏专项性;第二,一些对杰斐逊种族思想持消极态度的学者,倾向于给其冠以“种族主义者”,而对“种族主义”的概念本身则未予以厘清与阐释。本文将系统性地讨论杰斐逊的种族思想,进而围绕“种族主义”这一命题,判定杰斐逊是否为“种族主义者”,并对杰斐逊的种族思想进行评价。

一、杰斐逊的种族思想

杰斐逊对待黑人种族的态度历来饱受争议。一方面,他作为一名慷慨的“废奴斗士”,多次在公开场合为黑人的权利与自由发声;但另一方面,身为奴隶主的杰斐逊一生都蓄养奴隶,甚至表达了“黑人低劣”与“种族隔离”的观点。为了全面、深入地理解杰斐逊的种族思想,有必要对其进行系统性的梳理。

(一)“种族中心论”思想:“将黑人群体特殊化”

与同时代大多数美国人相似,杰斐逊认为

“黑人”是与“白人”相区别的群体。这种“将黑人群体特殊化”的观念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方面,“黑人”是与“白人”不同的类别,这种“差异性”与生俱来、无法改变;另一方面,与作为人类中心的、完美无缺的“白人”相比,“黑人”存在诸多固有的“劣等性”。

杰斐逊明确提出,“黑人作为一个特定群体与白人相区别”。在《弗吉尼亚笔记》中,他坦承:“(黑人)第一个给我们深刻印象的差异是肤色……这种差异难道不重要吗?……还有许多生理上的差异证实了人种的差异。”[1]256-258杰斐逊一直秉持“种族隔离”信念。他对邻居爱德华·科尔斯(Edward Coles)说,任何人都不应同意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当“黑人奴隶得到解放时,他应该被迁走,以免混血”[2]。杰斐逊对黑人与白人之间差异的强调,以及对二者混血的排斥,从不同侧面证实了其观念中黑人与白人的“差异性”。杰斐逊毫不掩盖其对黑人在某些方面比白人“低劣”的看法。在他眼中,黑人的肤色没有白人美,肤色“难道不是两个人种当中美或不美的基础吗?”“他们身上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难闻的气味”;“他们生命中多的是感觉,少的是思考”;“黑人的推理能力大都不尽如人意……而在想象能力上,黑人是愚钝的、幼稚的、反常的”。[1]256-258杰斐逊还认为黑人的“低劣并不单纯是他们的生活状况造成的”,“而是天性”。[1]260-261不过,杰斐逊所说的“低劣”仅限于生理层面,不涉及道德层面,这一点将在下文详述。无论如何,杰斐逊相信黑人存在着“劣等性”,且这种“劣等性”是天生的、无法改变的。

有关杰斐逊将黑人群体特殊化的事实,少有学者持相反意见。与他同时代的凯姆斯勋爵(Lord Kames)就说过:“(对杰斐逊而言)黑人的肤色……提供了一个强烈的假定:他们是与白人不同的人种。”[3]当代学者克里斯托弗·希钦谈道:“就好像种族和肤色是同一概念一样,他愚蠢的第一假设推导出一个错误结论(指杰斐逊基于‘种族=肤色’的假设而将黑人划定为一个不同于白人且劣于白人的群体)。基于这一结论,他决定将某些限定条件作为‘一种看法’来维护。”[4]47-48约瑟夫·埃利斯也认为,杰斐逊“特地明确指出种族之间的差异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的”,是“不变的自然法则”。[5]383-387

杰斐逊的种族思想贯穿着一条逻辑主线,即黑人与白人作为两种对立的、价值不等的类别,相互之间存在着根本性区别。而自以为是人类代表且排斥他者,将“我们”看作人类中心而与“非我们”相对,这是典型的“种族中心论”(7)“种族中心论”与“种族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的观念。[6]3可以认为,杰斐逊有着“将黑人群体特殊化”的“种族中心论”思想。

(二)“道德平等论”思想:“肯定黑人道德品质”

杰斐逊虽持有“种族中心论”观念,但并未就此断定黑人在道德上存在固有缺陷。他认为,黑人群体的“低劣”仅限于生理层面,而在道德上,黑人与白人完全平等。就这一点来看,杰斐逊与同时代多数奴隶主与思想家的观念大不相同。

在杰斐逊生活的时代,美国黑人偷盗事件频发。对此,多数奴隶主与思想家将之归因于该种族在道德上固有的“污点”。杰斐逊却有着不一样的看法。他认为,黑人偷盗事件屡见不鲜,根本原因在于其奴隶身份,“人所处的关系改变,他的是非感也随之改变,这个道理既不是新的,也不是为黑人的肤色所特有的”[1]261-262。杰斐逊不认为黑人存在道德意义上的“缺陷”,“尽管大自然对他们头脑的赋予(指黑人的智力)有欠慷慨,我还是相信大自然对他们心的赋予(指黑人的道德意识)是公平的。黑人因经常偷盗而承受骂名,这全当归结于其奴隶身份,而无关乎他们道德意识的败坏”[7]268-269。这是抛弃传统种族偏见的公允评价。

美国学者雅各布·尼德曼(Jacob Needleman)总结道:“杰斐逊坚信人的良心是天性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可塑性也是与生俱来的:他具有从良向善的能力。”[8]这里的人既包括白人,也包括黑人。可见,杰斐逊坚信黑人拥有与白人一样的道德意识,即他有着“肯定黑人道德品质”的“道德平等论”思想。

(三)“种族改善论”思想:“期待黑人素质提高”

如果说杰斐逊的“道德平等论”思想让他在奴隶主中显得“格格不入”,那么,他“期待黑人素质提高”的“种族改善论”思想,更是让他成为同时代白人中的“异类”。

在当时绝大多数美国人的观念中,黑人在天赋上的“缺陷”已然凝固成了他们的命运,要他们通过后天学习以提高素质是绝无可能的。杰斐逊则持相反观点:黑人在天赋上的“低劣”并非不可改变,“所谓他们(黑人)的推理力和想象力差,这种见解显然缺乏根据”,因而,自己之前有关黑人“低劣”的言论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1]262-263既然黑人是否天赋存在“缺陷”尚无定论,便可期待他们通过后天努力改善自身。

杰斐逊以科学方法对黑人群体进行考察,其有关黑人的看法基本源于自身观察,而非人云亦云。他指出:“在音乐方面,黑人通常比白人更加多才多艺——对于音律和节拍,黑人的感觉都很出色。但是,对于创作更为复杂的和声,或者音域更广的旋律,黑人能否与白人旗鼓相当则尚待考察。”[4]49刘祚昌总结道:“杰斐逊试图把科学方法应用于考察美国黑人上,他希望能够明晰两个种族的差异多大程度上是外在环境造成的,又多大程度上是内在因素造成的。若无事实作根据,他绝不妄下定论,并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保留怀疑态度。”[9]1346

杰斐逊不仅承认自己有关黑人“低劣”的言论缺乏证据,而且十分重视提高黑人素质。他在写给黑人发明家本杰明·贝内格(Benjamin Bennig)的信中说:“没有人比我更迫切地希望看到你提出的证据,就是大自然赋予我们黑人兄弟的才能和赋予其他肤色人们的才能是一样的,黑人兄弟表面上似乎缺少才能,实际上仅仅是因为他们生存环境恶劣……没有人比我更强烈地希望看到一种良好的制度开始实行,以黑人目前所处的低能状态以及其他不容忽视的条件所允许的速度把黑人的身心素质提高到应有的水平。”[1]499在写给亨利·格里戈里(Henry Gregory)的信中,他也说道:“在世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比我更真诚地希望看到将我本人对大自然赋予黑人的思维能力的程度所抱持和表现的怀疑予以彻底驳斥,并发现他们在这方面和我们自己处于同一水平……你提供许多例证,使我能在那个人种当中看到可敬的才智,那种才智必然会使他们获得解放的日子早日到来。”[1]584

杰斐逊对黑人天赋“缺陷”的说法持怀疑态度,并期望黑人通过提高素质来达到种族“改善”。这种“种族改善论”思想使杰斐逊在同时代人中堪称奇人。

二、杰斐逊种族思想之渊源

种族主义理论盛行的时代背景使杰斐逊不可避免地对黑人持有偏见;另一方面,杰斐逊的性格特点与个人经历,又使他与同时代绝大多数奴隶主与思想家的种族思想大相径庭。

(一)种族主义理论盛行的时代背景

杰斐逊生活的时代,种族主义思潮覆盖欧美社会。现代意义的种族主义产生于启蒙运动时期,并伴随近代科学,特别是近代“种族学”的诞生和发展而逐渐成为一套“有科学根据的理论”。(8)种族主义的现象,古已有之。现代意义上的种族主义,则是在启蒙运动时期,随着自然科学尤其是“种族学”的兴起与发展产生的。详见皮埃尔·安德烈·塔吉耶夫:《种族主义源流》,高凌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25页。瑞典生物学家林奈(Carl Linnaeus)是种族主义的代表,他认为:“黑人种族处于大猿猴向人类过渡的中间阶段,在人类等级阶梯中位于最低层级。并且,基于他们在遗传上的缺陷,黑人种族应当被认为是劣等的。”[6]14这一种族观念造成了排斥黑人的逻辑:作为被“基于科学”的人类等级所固定的“亚人”,黑人不可能摆脱他们的低劣命运。

启蒙运动时代的思想巨匠,如伏尔泰、洛克等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白人种族位于“人类等级阶梯的最高层”,而黑人、红种人(即印第安人)等其他种族则属于“劣等人种”,位于人类等级阶梯中“无可救药、毫无希望”的下层。[6]80-95恰如法国人类学家阿里亚娜·达波洛妮娅(Ariana Dapolonia)所言,启蒙时代,除卢梭以外的所有伟大思想家都是“将欧洲人和非欧洲人对立起来的种族主义理论的信徒”,在种族问题上都持有“黑人劣等观”。[10]17伴随启蒙思想在美国的传播,种族主义也遍及北美社会,并随着奴隶制的发展而不断深化,在北美居民尤其是奴隶主阶层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就其读书笔记来看,杰斐逊的阅读涉及诸多启蒙思想名家著作,却唯独没有涉及卢梭这位罕有的没有种族主义思想的“异类”。[9]28尽管杰斐逊的读书笔记少有关于种族学的理论,但有理由相信,提倡“一字一句地将一本书完整阅读”[1]477的杰斐逊,一定涉猎了这些启蒙思想家的种族主义理论;从他日后的言论来看,这些种族主义理论对他的影响相当深远。

“种族主义带着极大的污蔑性,有时令白人开拓者都觉得毛骨悚然。”[4]151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深受启蒙主义理论影响的杰斐逊对黑人持有一定的偏见便不足为奇了。

(二)使杰斐逊未落入“种族主义囚笼”的特殊因素

身为白人奴隶主的杰斐逊,尽管深受种族主义理论影响,却又肯定黑人的道德品质,并对黑人素质的提高充满期待,这是由于其种族思想中还有其他特殊成分。

1.“辉格派历史观”:摆脱“白人理应统治,黑人理应为奴”的种族主义观

杰斐逊在青年时代阅读了大量“辉格派”的经典历史著作,如保罗·拉宾(Paul Rapin)的《英格兰史》、约翰·达尔林普尔(John Dalrymple)的《英国封建所有制的历史》等。[5]43根据辉格派的历史观,诺曼人入侵英国前的盎格鲁—撒克逊社会是一个理想的民主乐园,一切都是天然而淳朴的,人们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没有居高临下的统治者的压迫与控制。

这段带有浪漫色彩的历史传说对杰斐逊产生了深刻影响,并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思维逻辑和价值观念。从他对待诸多现实问题的态度中,我们可以窥见杰斐逊对原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社会的憧憬,以及对英格兰封建主义社会的深恶痛绝。杰斐逊一直将古撒克逊人自治作为美国独立主张的基础,甚至希望能在第一枚美国官方大印章上刻上亨吉斯特和霍萨(9)亨吉斯特和霍萨是英国历史上两位传奇国王。相传,他们逃离萨克森王国,并在英格兰南部建立了撒克逊人自治。两位国王的肖像[4]8;杰斐逊反对维护限定继承人和长子继承权的地方法,认为这些法律具有“诺曼和反撒克逊的特征”,是“一部英格兰封建主义法典”[4]33;在规划加入联邦的新州的地理范围时,杰斐逊强烈建议采用古老的盎格鲁—撒克逊惯例:每一块新领土以“百”为单位进行划分,每一“百”按照十平方英里来计算[4]51;杰斐逊将“杰伊条约”评价为“一份英国同国内反对人民群众的盎格鲁贵族之间签订的同盟条约”[4]106。

基于“辉格派的历史观”,杰斐逊认为,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是和谐而质朴的,北美社会也应如此。但是,奴隶制却如“一位邪恶的国王放进伊甸园的蛇”,由腐败的君主强加给殖民地,使得压迫、暴力与歧视在北美社会生根发芽。[11]从这个意义上说,白人和黑人都是受害者,二者的命运因奴隶制而捆绑在一起,并共同等待着人类解放潮流的到来。为了让北美白人与黑人都回归理想社会,须有计划地将黑人迁出,令其自治,以使白人与黑人能互不干扰地过上幸福生活。

“辉格派的历史观”使杰斐逊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白人理应统治,黑人理应为奴”的种族主义观念,成为影响其种族思想的一个重要因素。

2.理想主义的性格特点:憧憬“白人与黑人各自生活、各得其所”的美好世界

不少评论家认为,感情丰富、富于幻想、对世界充满同情是杰斐逊的内在特质。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1912年在杰斐逊纪念日宴会上曾说:“杰斐逊的原则是光明的源泉,因为他的原则并不是由纯粹理智构成的,而是从冲动、幻想、同情产生出来的。”[9]1522英国学者约瑟夫·埃利斯(Joseph Ellis)也评价道:“杰斐逊的幻想是富有感情的,具有孩子般天真的特质。对理想化、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充满向往,同时又能够回避现实,对揭示虚幻特征的事实视而不见。”[5]46根据美国著名传记作家亨利·默文的记述,杰斐逊早年受母亲影响较深,在母亲熏陶下,他养成了“热爱音乐、感性、优雅”的性格。[12]4

与这一内在特质相伴相生的,是杰斐逊秉持的理想主义信念:现实是不完美的,而一旦消除腐败的源头,就能迎来美好的未来。他存在“道德二分法”思想,对任何事物都将其黑暗与光明的方面并置,并从中获得道德上的力量。[5]78他的人生哲学是:“和谐宣告着真理的来临。”正因为这种理想主义的性格特点,“辉格派历史观”才会与其产生共鸣,他才会矢志不渝地相信,可以通过努力创造“白人与黑人各自生活、各得其所”的美好世界。

3.长期与黑人共同生活的经历:同情黑人群体,以解放黑奴为使命

杰斐逊一生都与黑人奴隶为伴。于杰斐逊而言,不论是年少时与黑人儿童一起做游戏而结成的友谊[13]30-32,或是辞官归里再遇家奴时所迸发出的“重逢的喜悦”[14],抑或忠仆朱庇特病逝时所蒙受的悲痛[15],还是在蒙蒂塞洛设计“奴隶社区”时所抱有的家长与监护人的慈爱与责任[5]195,都体现了他与黑人奴隶水乳交融、休戚与共的亲密关系。长时间与黑人接触的客观条件也使得杰斐逊对种族问题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

正如传记作家亨利·默文所言,“奴隶制或许对塑造杰斐逊的人格发挥了好的作用”,因为它让杰斐逊“有机会每日训练培养自己的仁慈与自控”。[12]15如此和谐而充满温情的生活经历,使杰斐逊对黑人产生了深切的感情,在种族思想上便体现为对黑人群体的同情,即认为黑人的奴隶身份是悲惨的、不人道的,他们理应获得解放,并在一个由其自身种族组成的理想社会中享受自由的权利与幸福的生活。理想主义的性格特点使杰斐逊在与黑人共同生活的经历中深化了对黑人的同情,这种经历反过来又促成了其理想主义、富于感情的性格特点。

三、杰斐逊种族思想评析

对杰斐逊种族思想持消极态度的学者,倾向于将其与“种族主义”捆绑在一起。下文围绕“种族主义”这一命题,判定杰斐逊是否为“种族主义者”,并对杰斐逊种族思想予以评价。

(一)“种族主义”:一个模糊的概念和一个建构的模型

何谓“种族主义”?有关这一概念的界定,学界莫衷一是。主张宽泛定义的学者认为,种族主义约等于种族偏见,即断言“其他种族因为和我们不同而比我们低下”。科莱特·吉约曼(Colette Guilloman)是这一派的典型代表,其将种族主义定义为“一切包含持久性信号的排除性行为”。[6]34而主张严格定义的学者则认为,种族主义是“以人类的种族分成高低为基础的理论”,这里的“种族分成”既有生物上的,也有文化上的。这一派的代表学者克劳德·莱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认为:“种族主义是这样一种学说,是声称在一个以任何方式确定的人群所具有的智力和道德特征中看到了共同的遗传因素的必然后果。”它包含四个方面的内容:“(1)天赋和道德与遗传存在关联性。(2)这种遗传为人类所共有。(3)不同人类群体(即‘种族’)据自身遗传分级。(4)‘上等’种族有权统治、消灭‘下等’种族。”[6]27-30

无论以宽泛还是以严格的方式定义种族主义,结果都难以让人满意。原因很简单,宽泛地定义种族主义会导致这一概念的“平态化”,并“最终会导致种族主义所引发的种种结果的合法化”[10]36。而“过分限制种族主义的定义”则易造成“忽视了(种族主义)内在特质与外在表征的演化,也忽视了新的时代条件与社会环境的复杂性”的状况,[6]3最终结果便是使这一概念所涵盖的范围极其有限,无法对种族主义形态各异的表现形式进行有效解释。

为种族主义下恰当的定义存在较大困难,较为可取的方法是以一个合理的种族主义模型代替概念的界定。这么做至少存在三点优势:第一,不论概念本身有多么清晰,在判断具体事物是否符合这一概念时,也必须围绕该概念设立一定的标准,只有当具体事物与这些标准吻合时,才能判定其符合该概念,而模型本身就包含着标准的设立。第二,当对于同一事物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概念时,模型则可以通过提炼这些相异概念之间的共同点,并将它们作为一般标准进行适用,以达到一种综合与协调的功能。第三,比起抽象的概念,模型显得更为具体,更易于理解。本文选用权威学者皮埃尔·安德烈·塔吉耶夫(Pierre Andrey Tagiev)的种族主义模型(10)皮埃尔·安德烈·塔吉耶夫是法国权威社会学家与人类学家,其在著作《种族主义源流》中梳理了种族主义在历史上的表现形式,分析了种族主义概念的内涵,并提出了适用于启蒙运动以来近现代种族主义的模型。该模型逻辑严密、体系全面、实用性强;自提出以来,已为诸多研究所使用,因而具有一定的权威性与普适性。。

种族主义包括认识论特性与实践特性。就认识论特性而言,共涵盖三个层次的内容。第一,“个体或群体的本质化:某个个体或某个群体浓缩成为其应当归属的天然类别的象征”。即认为一类群体生来如此,无法改变,因而注定被固定于这样一种因出生而带来的地位。第二,“对如此分类的个体或群体进行谴责,即象征性地排斥,发挥一些否定的陈词滥调的作用”。即认为所有绝对化归属的代表在原则上无一例外都受到了污染,并可能污染他人。第三,“野蛮化:相信那些低等的人类群体是无法改善、无可救药的”。即将所针对的群体“非人化”,认为缺陷凝固为他们的命运,成为将其抛弃的理由。[6]44-45可见,“种族主义思想”由三个共通的认识论过程组成:本质化、象征性排斥和野蛮化。只有同时满足这三者,才能判定为“种族主义思想”。

种族主义的实践特性也包含三个层次的内容:第一,隔离、歧视、驱逐“不受欢迎者”。第二,本质性的迫害,即使用具体的暴力对付一个群体的成员,不是因为其做了什么,而是因为群体的归属。第三,基于对某个群体野蛮化、魔鬼化的认识而对该群体予以清除。[6]46-47判断一个人是否为种族主义者,不仅应当考察其认识论特性,还应兼顾实践特性,仅当兼有二者时,我们才能将之判定为“种族主义者”。

(二)非“种族主义者”:对杰斐逊种族思想及实践的分析

依据塔吉耶夫的种族主义模型,我们首先从认识论特性考察杰斐逊的种族思想。

第一,在本质化特性上,杰斐逊毫不否认“黑人”是一个与“白人”相区别的群体,且认为这种区别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其“将黑人群体特殊化”的“种族中心论”思想便是充分证明。因而,杰斐逊的种族思想符合这一特性。

第二,在象征性排斥特性上,杰斐逊认为黑人在某些方面比白人“低劣”,但他所指的“低劣”仅限于生理层面,不涉及道德层面。并且,杰斐逊持有“肯定黑人道德品质”的“道德平等论”思想。因而,他对黑人“低劣”的描述,与象征性排斥中对群体固有的道德“缺陷”的谴责是有本质区别的。

从表面上看,杰斐逊主张的“种族隔离”与象征性排斥的表现形式相符,但在内在动机上,二者大相径庭。杰斐逊说明其主张“种族隔离”的原因在于:“白人根深蒂固的偏见;黑人关于他们所受伤害的无数记忆;新的挑衅行为;大自然所创造的真正差异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情况会使我们分裂成许多派别,制造动乱,这些动乱除非一个或另一个种族灭绝恐怕永远不会停止。”[1]256他的动机在于照顾不同种族的实际情况,从而维系社会的稳定。因此,不能将他的“种族隔离”思想归为模型中的象征性排斥。

杰斐逊曾说过类似“种族纯洁性”的话,如:“不去展望未来是不可能的,我们的人口快速增长,遍及整个北美,即便不包括南美大陆的话,我们作为同一个民族,说着同样的语言,受到相似的体制、法律制约;是让他们(即黑人)玷污我们的纯洁性,还是与之融为一体,不易寻得合适的解决方法。”[7]103-106然而,当我们全面考察杰斐逊对待种族混合的态度,便能理解他所说的“纯洁性”一词的真正含义——即刘祚昌先生总结的杰斐逊之反对黑、白人混血的根本关切:白人的“尊严和美貌”。[9]1355一方面,杰斐逊认为黑、白人混血对黑人来说是道义上的不公,是违反“自然界已经做出的真正区分”的生物学闹剧,因而是不道德的事,而做这种不道德的事显然将有损白人的“尊严”;另一方面,杰斐逊一直对黑人的肤色持一种厌恶的态度,认为白人在这方面拥有更多的“美丽分享”,因而种族混合也会损害白人的“美貌”。由此可见,一些学者仅从字面上理解杰斐逊所言的“纯洁性”,歪曲了其用词的真正含义。因而,杰斐逊有关白人“纯洁性”的言论也不能被视为一种象征性排斥特性。

第三,在野蛮化特性上,根据塔吉耶夫的模型,符合野蛮化特性的种族思想会认为某个群体的“缺陷”凝固为他们的本质属性,因而是无法改善、无可救药的。然而,杰斐逊并不认为黑人在才能和天赋上的“低劣”是不可改变的。尽管他“从未看到过一个黑人阐释过一个高于日常对话能力的观点”,也“从未看到过哪怕最起码的绘画或者雕刻的苗子”[1]258;尽管他发现黑人和白人混血儿在身心方面有着显著的提高,从而得出“黑人的低劣不单纯是他们的生活状况造成的”的结论[1]260;尽管他始终未能完全相信,从菲利斯·惠特利到本杰明·班纳克,不经由白人的指导,黑人能够独立创作出有价值的作品[4]49;但是他一直坚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之前有关黑人“低劣”的言论都“缺乏根据”,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1]262-263杰斐逊始终都以科学方法对黑人群体进行考察与研究,在主观上希望黑人天赋与白人无异,并十分重视黑人素质的提高。正如他在暮年之时告诉记者惠特科姆,他“虽未发现黑人中出现天才”,但“一直对他们的智力期望颇高”。[4]183杰斐逊希望得到证据证明黑人“低劣”的言论是错误的,并渴望为黑人提高素质、施展才能提供帮助,这种“种族改善论”思想与模型中的野蛮化特性截然不同。

可见,按照模型中的认识论特性标准,杰斐逊的种族思想仅符合本质化一条,而对于象征性排斥和野蛮化,则不再符合甚至完全相反。因此,杰斐逊并没有所谓的“种族主义思想”,不是种族主义者。

塔吉耶夫种族主义模型的实践特性同样存在三个层次。

首先,在隔离、歧视与驱逐“不受欢迎者”方面,杰斐逊的行为与之并不完全相符。诚然,杰斐逊对黑人的“劣性”感到厌恶,并持有“种族隔离”想法。但他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刻意排斥黑人。例如:其早年担任律师职务时,从不拒绝为黑人奴隶的自由诉求进行辩护,且不收取任何费用[16];当他的长女因吃母奶而体弱多病时,杰斐逊选择由黑人女仆喂奶[17];在他长女的婚礼上,杰斐逊特意从查洛维茨县城请来一位黑人音乐家演奏乐曲[18]。

其次,在本质性的迫害方面,大量证据证明,杰斐逊不提倡对黑人使用暴力。1796年,一个叫桑迪(Sandy)的黑奴偷走杰斐逊的一匹马后逃走,杰斐逊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悬赏抓捕这个黑奴,不久桑迪被抓回,三年后被卖掉。[13]110杰斐逊因此大受诟病。一些学者还称在桑迪被抓回后,杰斐逊对其进行了鞭打。[19]54然而,这不单纯是抓捕逃奴的问题,还涉及盗窃问题,而抓捕盗窃犯是正当行为。杰斐逊在抓回桑迪后只是把他卖掉了,没有记载证明虐待过他。[9]52

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探讨,即杰斐逊对待海地黑奴起义的态度问题。按常理,一向主张解放黑人奴隶、且对黑人种族怀有同情心理的杰斐逊,应该支持海地的黑奴起义。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杰斐逊对于海地黑奴起义是憎恶而担忧的,他在担任总统后还支持法国重占海地。不少学者认为,杰斐逊此举是对黑人的“公然迫害”,是其人作为种族主义者的证明。[4]136-137而实际上,杰斐逊支持法国镇压海地黑奴起义,是希望据此扩大美国与海地的大宗贸易。诚然,这一行为背离了杰斐逊对待黑人的原则,也在客观上造成了大量黑人丧生,但其目的在于维护美国的经济利益,而非对黑人进行种族迫害。杰斐逊并未将黑人群体妖魔化,也不存在消灭黑人的言论或行为,因而,其行为与模型中的实践特性标准不符。

对照塔吉耶夫的种族主义模型,杰斐逊的种族思想与其认识论特性大相径庭,他的社会实践与其实践特性截然相背,因此,杰斐逊的种族思想并非所谓的“种族主义思想”,其本人也不是种族主义者。

(三)“相对开明”与“遗祸无穷”:当代视野下的杰斐逊种族思想

当代学者对杰斐逊种族思想的评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一种以贡纳尔·默达尔(Gunnar Myrdal)为代表,认为杰斐逊在《独立宣言》中表达的核心观点构成了美国不同种族和谐共处的思想基础,其“生动有力的文字及它们明确表达的自由和平等的观念,成为团结美国多个民族的思想粘合剂”[20]。另一种以保罗·芬克曼(Paul Finkelman)为代表,将杰斐逊斥为“种族主义者”,认为“杰斐逊是一个彻底的种族主义者,在他的眼里,黑人与白人根本不可能平等相处”,其人是“虚伪的”“可耻的”[21]。这两种评价均失之偏颇。就前者而言,约瑟夫的看法切中肯綮:“相信一个抽象的概念可以产生如此巨大的社会功能是荒谬的,而且把杰斐逊作为种族平等理想的拥护者,是与我们所知的历史上真实的杰斐逊完全不符的。”[5]387就后者来说,缺少对杰斐逊种族思想的全面考察,仅凭对其“种族隔离”思想的肤浅理解就否定杰斐逊人品的做法,有失公允。

客观、全面地评价杰斐逊种族思想,应从两个维度展开:与同时代美国人的比较,对当时及后世美国社会的影响。

与其同时代的美国人相比,杰斐逊的种族思想无疑是令人钦佩的。道格拉斯·威尔逊(Douglas Wilson)认为,杰斐逊的种族思想在18世纪相当开明,虽然他“在《弗吉尼亚笔记》中对种族的描述,按照今天的标准是令人痛心和肆言无忌的,但它强调种族平等问题不是个道德问题,而是个科学问题”[22]。李·昆拜(Lee Quinby)也在考察杰斐逊“道德美学”的基础上,提出可从另一角度理解其“黑人低劣观”的说法,“他强调,黑人没有任何‘道德意识的堕落’”,白人只是比黑人拥有更多的“美丽分享”。因而,不能将杰斐逊与一般的种族主义者混为一谈。[23]总体来看,虽然杰斐逊“未能摆脱种族主义及社会上保守势力的影响”[24],但以其所处时代的美国为参考系,他的种族思想是温和、开明的。

然而,就对当时及后世美国社会的影响而言,杰斐逊的种族思想却是令人遗憾的。杰斐逊有关“黑人低劣”和“种族隔离”的思想实际上成为种族主义的“帮凶”,加剧了美国社会本已严重的种族问题。柯诺·奥布温(Conor O’Brien)坦言:“杰斐逊对美国未来的梦幻是一个白百合国家。所有的前奴隶必须被驱逐到非洲,与此同时,自由黑人要清除(即便是以移民的方式)出弗吉尼亚。”[19]53杰斐逊的初衷固然是好的,但在常人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种族清洗”行径。尼古拉斯·马格尼斯(Nicholas Magnis)也遗憾地说:“因为……他认为黑人在躯体(肤色)和头脑(智力)上都是低劣的,所以杰斐逊计划建立的美国将是一个自由白人的社会,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25]在尼古拉斯看来,杰斐逊“黑人低劣”与“种族隔离”的思想一脉相承,共同导致了种族问题在美国社会的蔓延。温斯罗普·乔丹(Winthrop Jordan)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种族主义萌芽于美国历史的早期,杰斐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唤醒了深埋于白人人性中的种族主义。”[26]温斯罗普触及问题的实质:杰斐逊的种族思想本身并非种族主义思想,却在客观上激发了美国白人的种族主义思想。

美国社会由来已久、形式多样的种族歧视行径,均可在杰斐逊的“黑人低劣”和“种族隔离”思想中找到“理论渊源”。最具代表性的例子莫过于重建时期至民权运动时期,南部各州以及边境部分州颁布的一系列针对有色人种(尤其是黑人)、有关种族隔离的法律。这些主张“隔离但平等”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在美国建立起种族隔离制度,而种族隔离制度又引发了“国家认同危机”,标志便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爆发的民权运动。[27]诚然,民权运动对美国种族平等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但由“吉姆·克劳法”固化的种族歧视并未因此消失,而是继续于美国社会滋长蔓延,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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